郁別枝被秦沖的反應(yīng)嚇得手忙腳亂。
“你別哭呀,我嚇到你了嗎?”
他下意識抬手要替秦沖擦擦眼淚,卻愣在半空不再動作。
秦沖這次丟了大臉,他一面兇狠地蹭了蹭臉上的淚珠,一面喘著粗氣把近些天的遭遇對郁別枝說個遍。
初出茅廬的楞頭小子,家里爹不疼娘不愛,他受了委屈吃了苦,根本沒有人在乎。
平素還裝出一副老大哥的樣子,替旁的兄弟出謀劃策,可從來沒有人考慮他的感受。
然而郁老師春風拂般輕聲一問,徹底打破了青年故作堅強的偽裝。
郁別枝越聽眉頭越緊了。
只是他翻了下手腕,看了眼時間,而后低聲安撫秦沖。
“學生們要上來了,你的事我們過后再談好嗎?”
一句話把秦沖從壓抑許久的苦澀海浪中拖了出來,反而陷入另一個怪圈。
“哦哦,好的?!?/p>
秦沖低聲應(yīng)著,規(guī)矩地退開,回到他工作的小桌子后。
他太熟悉類似的話了。
以后再談,就是不想同你談——
我會考慮,代表著對方已經(jīng)決定拒絕,只不過礙于面子無法當場說清。
這是秦沖被拒絕多次后總結(jié)的經(jīng)驗,他一點也不怪郁老師拒絕了自己,說到底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人家沒有義務(wù)和必要來為自己的事情費心勞神。
上課的時間逐漸到了。
學生們?nèi)齼沙扇?,吵嚷著并肩走進。
郁老師今天會在那間教室呢?
秦沖眼前不斷浮現(xiàn)郁別枝泛起柔光的臉,他垂在風衣上的發(fā)梢更像是落在了秦沖的心頭。到了這一刻,他已經(jīng)說不清自己的遺憾是沒能得到幫助——還是沒能多跟郁老師說上幾句話了。
他怎么會那樣丟臉呢?
挺大個男人,哭什么哭!
印象分一定被拉到底了!
干脆挖個坑把自己埋掉算了……
秦沖懊喪了一下午,高校保安的工作單調(diào)乏味,只要教學樓里不出現(xiàn)打架斗毆的意外狀況,他往往會在工位上呆呆地坐整天。
學生們來來往往,沒有誰會特意關(guān)注不起眼的保安。
秦沖腦子亂糟糟的,他想他大概沒有辦法幫兄弟們拿回這筆錢了,他沒有去雇傭律師的資本,也沒有能夠挺過一審二審長期消耗的時間。
吃了這次虧,就當長個教訓。
一堂堂課上過,一批又一批的學生進出。
最后的晚課結(jié)束,保安需要檢查每一間教室,把門鎖好,等到第二天再按時開啟。
秦沖拎著鑰匙串,高嚷著每天都要重復無數(shù)次的話。
“鎖門啦鎖門啦——還有沒有人——”
他打開一扇門,階梯教室的最下一層,還有伏案苦讀的同學。秦沖站在后面,敲門提醒:“同學,十點了教室要鎖——”
那人緩緩抬起身,翹在肩膀上的發(fā)尾滑了下去。
秦沖登時噤聲,心臟開始狂跳。
郁別枝轉(zhuǎn)頭,視線穿過層疊的座椅望向秦沖。
他輕聲問:“已經(jīng)檢查過別的教室了嗎?現(xiàn)在有空嗎?”
原來稍等并不只是不甘愿的推辭。
郁老師叫他等一等,是因為真的在尋找空閑的時間。
秦沖手里的大把鑰匙“啪”地落在地上,他慌慌張張地撿起來,臉漲得通紅也不敢瞧郁別枝。
他怎么敢那樣齷齪地揣測郁老師的想法呢?
真是該死!
“有、有的?!彼е嵛?。
“那好?!庇魟e枝輕輕笑著,“我根據(jù)你的陳述做了一份總結(jié),來看看有什么疏漏吧?!?/p>
說完,他對秦沖招了招手。
秦沖便向他走過去,從此一腳邁進了對方的人生。
郁別枝桌上的演算紙寫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數(shù)字。
“你們具體有多少個人?”
“八個?!鼻貨_坐在他身邊的位置,腰挺得筆直,比上小學第一天還緊張。從郁老師身上飄來淡淡的堅果香,一次次撩撥著秦沖的神經(jīng)。
“還有一個剛剛十六歲對么?”
“嗯?!鼻貨_點頭如搗蒜,只是目光從演算紙轉(zhuǎn)移到了郁別枝的臉上。
“但是我們沒簽合同……”秦沖緊張地補充,生怕一點點遺漏會給郁別枝造成困難。
“這你不用擔心?!庇魟e枝臉上浮現(xiàn)淺淺的笑,他有著在某個領(lǐng)域能夠收放自如的自信,“你們?yōu)榫瓢晒ぷ鳂?gòu)成事實雇傭關(guān)系,在這種情況下雇主沒有為你們簽訂合同,按時繳納稅金,是他在法律層面的失職?!?/p>
說著,郁別枝在那個已經(jīng)算好的數(shù)字后乘以二倍,得出了全新的薪資。
他見過太多這樣的案例。
拖欠款項的人用一句“你去告吧”,讓真正的受害者處于劣勢,法律反而成為了壞人維護自己的武器。
“我們可以先給你的老板發(fā)一封律師函?!庇魟e枝說出自己的想法,“這些人往往都是仗著民工不懂法律,以為你們不敢訴諸公堂才會這樣囂張的?!?/p>
“據(jù)相關(guān)數(shù)據(jù)記載呢,發(fā)出一封律師函足夠令百分之八十的欠薪者立刻歸還工資。”
秦沖早已云里霧里。
他眼前是郁別枝開合的唇瓣,雪白的臉。
“你們情況會更特殊一點,嚴格按照法律程序走,雇傭者需要賠付兩倍以上的工資——不過這可能需要較為漫長的過程,我比較推薦私下協(xié)商,你覺得呢?”
秦沖只知道,郁老師說什么都是對的。
他忙亂點頭。
“好、好,都聽郁老師的?!?/p>
郁別枝望著他溫柔地笑了:“那我們就先發(fā)律師函敲山震虎,如果對方提出協(xié)商我會盡量為你們爭取提高賠付?!?/p>
秦沖盯著對方的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也不眨一下,像是閉眼就會消散眼前的美夢。
他為什么會遇到這樣好的人?
貪欲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滋長,從未被命運眷顧過的野狗遇見了溫柔的美人,它便會緊緊咬住,死不松口。
郁別枝聽不到對方的回應(yīng),注意力從草稿紙轉(zhuǎn)到秦沖的臉上。
他瞬息怔然,接著是手足無措的慌亂。
“你、你不是又要哭了吧……”
沉穩(wěn)平和的大美人瞧見對方通紅的眼眶,有些語無倫次了。
“你可別哭呀……我最不會哄小朋友了……”
你看。
還有人把他當作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