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軟綿綿的并不受控制。
眼前光芒破碎,所見皆是凌亂的彩色光斑,腦袋更是痛得仿佛錘子在敲鑿。難道這就是死后的世界?
秦沖搞不懂,他下地獄了不成?
還不等他完全奪回身體的掌控權,耳邊盡是聒噪的群魔亂舞,時而是女鬼杠鈴似的笑聲,時而是夜叉粗獷的暴喝。
艷麗的女人托著秦沖的身子,手里擺弄著他的手機,嬌滴滴地問著:“秦哥,我真的發(fā)了,你家里那位不會生氣吧?”
秦沖渾渾噩噩,絲毫不覺自己正靠在漂亮姑娘的肩上,那小姑娘久久得不到秦沖回應,笑吟吟的按下了發(fā)送鍵。
“哦喲……”
包廂里傳來一陣喧鬧的哄笑。
直到坐在臨處的年輕男人忍無可忍,司炆重重扔下酒杯站起身:“夠了!”
原來就在剛才喝醉的秦沖撥電話耍無賴,央著郁別枝來接,電話那頭卻只是淡淡地對他說“你沒有回來的必要?!?/p>
被下了面子的秦沖,酒勁兒可是上了頭。
最近兩個人的感情越來越淡,且不說在床上郁別枝碰都不讓他碰一下,就算是他驅(qū)車接對方下班,郁別枝分明看見卻還是獨自坐上了地鐵,擺明了要跟他劃清界限。
秦沖有勁兒卻找不到恰當?shù)牡胤饺ビ?,他清楚郁別枝不認同自己的行事方式,只是這么多年都相處下來了,究竟是從哪一天開始郁別枝不愿意再包容自己了呢?
秦沖焦躁中攙著委屈,賭氣似的找了一群男男女女陪著自己喝酒,借著酒勁,還拍了挑釁的視頻。
沒想到這次卻出了奇效。
郁別枝視頻電話的申請出現(xiàn)在屏幕上,彼時司炆正搬著秦沖死沉的身體,準備把他送回家去。
誰知道混亂中秦沖睜開眼睛瞥了他一下,卻道:“司炆?”
“你怎么也死了?”
司炆一口氣沒提上來,剛被呵斥開的女生捏著手機又是一陣驚叫,司炆手一松,秦沖倒下去又靠在那姑娘身上。
通話請求在慌亂間被同意了。
郁別枝古井無波的面容出現(xiàn)在屏幕上。
他看見秦沖渙散的雙眼、昏聵的神情。他看見坐滿整排的年輕姑娘——穿著超短裙,露出雪白的腿。
“秦沖。”郁別枝隔著屏幕叫他。
司炆想,要是沖哥當場跪下去,哭天搶地發(fā)誓絕不再犯,或許事情還有一線轉(zhuǎn)機。
可被酒精侵蝕了大腦的秦沖卻只是眨眨眼,他伸出手指,很珍惜地在屏幕上摸了一下。
“我會把你的個人物品收拾好,記得回來取。”
“郁教授,這是個誤會,我哥他什么都沒干!”司炆急道。
“你也跟著一起來?!庇魟e枝頭腦清晰,指令明確,“他醉成那個樣子,自己是搬不了的?!?/p>
電話同樣掛斷得利落。
秦沖跌跌撞撞從沙發(fā)上爬起來:“郁、郁……”
司炆一把撈住他哥。
“完了、全完了……”
郁別枝身為南川大學的教授,平時也會接一些案子,收入頗豐。秦沖最早年白手起家盤下一家酒吧,啟動資金便是郁別枝的多年積蓄。
后來這筆錢已然數(shù)倍還了回去,兩人家資頗豐。但郁別枝念舊念得厲害,怎么也不肯離開這間學校租給他的公寓。
——郁別枝是個念舊的人。
而秦沖,恰好也是他舊事的一環(huán)。
醉酒的人格外難纏,秦沖時不時咕噥兩句毫無意義的話,一路上都不怎么配合。司炆拼盡全力折騰到家,也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小時。
短短的公用走廊上,十幾只大號收納箱整齊排放,上面甚至貼心地用便簽貼好了分裝的物品。
司炆起先驚嘆于郁別枝強大的執(zhí)行力,而后詫然發(fā)覺,再怎么善于收納的人恐怕都沒辦法在短短幾小時內(nèi)把另一個人生活的痕跡徹底抹去。
而郁別枝做得干凈利落。
想來是早有此意。
被攙扶著的秦沖實際上意識尤其清醒。
然而高濃度的酒精卻賦予了他一具完全不可控的軀體。
秦沖先是訝然司炆的死訊——但很快他意識到,并非對方死亡,而是自己還活著。
陪酒的是早就被開除的女孩,司炆駕駛的是幾年前被他撞壞的車——甚至窗外風景掠過。
那些已被拆毀重建的樓宇仍是昔日舊貌。
這一切都讓秦沖不得不相信,并不是他自殺失敗。
而是命運的指針,為他倒轉(zhuǎn)。
可他現(xiàn)在依舊只能渾身癱軟地被司炆攙扶,鮮活的靈魂被困在麻木的皮套子里。束手無策地看著生命中極為后悔的事情發(fā)生。
“郁教授,沖哥他真的知道錯了。”
“哥什么都沒干,一直嚷嚷著回家看你呢——都是兄弟們不好,等我回去罵死那幫小崽子?!?/p>
“您開門,咱們好好談談?!?/p>
“您看這都快十年了,哥吃了教訓,咱們也別把話說死……”
司炆在走廊里苦口婆心地勸,好不容易聽見門邊有了響動。
郁別枝清冷的聲音低低飄出來。
“你說他知道錯了?”
“好?!?/p>
“叫他親口說?!?/p>
司炆絕望地看著身邊爛醉如泥的秦沖, 他又何嘗不知道自己所謂的勸解都是一堆屁話。難道郁別枝鬧分手只是因為秦沖喝醉了酒嗎?
郁別枝的出現(xiàn)看似退讓,實則以最鋒利的刀刃,將他們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刺破露出。
于是司炆知道再糾纏下去毫無意義。
他只能嘆口氣,讓秦沖靠在墻邊,自己彎下腰去,掂了掂其中一個箱子的重量。
秦沖終于明白了,在前世記憶中缺失的那一頁——關于究竟為什么腦子抽了從郁別枝的公寓搬了出去。
這一走,幾乎斷了兩個人之間所有的聯(lián)系。
他被迫淡出了郁別枝的生活,并從此都沒有彌合的機會。
秦沖知道,他絕不可以走!
在司炆搬起收納箱的瞬間,秦沖鼓足力氣操控身體朝著對方撞了過去。
司炆根本無暇分神顧及,兩個高壯的男人摔成一團。
碼好的箱子也被砸得七零八落,數(shù)不清的小玩意散得滿地都是。
公寓樓一梯兩戶,同時響起了兩道開鎖的聲音。
穿著深藍緞面睡衣的郁別枝出現(xiàn)在門外,擰著眉心看向兩人,對端的鄰居則是個搭著披肩的中年女人。
瞧見這場面,她立刻走了過來,邊利落地撿拾東西,邊念叨。
“郁老師,這是又跟小秦鬧脾氣啦?”
如今社會開放,尤其像郁別枝這般高知分子更是見多識廣,兩人自從確認關系就同住在這里。
樓上樓下都是南川的教師,早就熟悉。
對門的柳老師更是瞧著他們一路走來,如今不免唏噓。
“小秦是個挺好的孩子呀?!?/p>
“瞧瞧你們倆,現(xiàn)在是怎么了?”
秦沖是一個好人嗎?
時至今日,郁別枝面對這個最簡單的問題已經(jīng)開始恍惚。自相識以來的種種浮上心頭,他親眼看著當年的赤子,如今滿手血污滿身銅臭。
他早就沒辦法坦蕩地回嗆自己的父親。
他的選擇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秦沖囿于清醒的神智和失控的身體,司炆扶著他靠在沙發(fā)上,他便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干巴巴地聽著門外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腦海中不斷幻想著名字從郁別枝口中叫出來的場景。
再重復了無數(shù)次這個單調(diào)乏味的動作后,徹底昏了過去。
他上輩子一直回避想起的那個夜晚,也終于在主人的強迫下,沖開了禁錮的枷鎖。
秦沖從旁觀者的視角看見了他自己。
醉醺醺的,領子上還印著女人的口紅印。
他仍是被司炆扶著,看見走廊上堆放的行李,狂躁癥發(fā)作似的對著房間吼了一通。回身便踹散了整齊的箱子。
與今天遭遇不同的是——無論他如何瘋癲,郁別枝都不曾開門看他一眼。
秦沖大抵也是鬧得沒了力氣,在外面被恭維堆砌的尊嚴面子,加之郁別枝日漸疏離的冷淡姿態(tài),早就讓他不會再對郁別枝溫聲細語了。
“好啊,郁別枝!”
“別以為老子離了你就活不了!”
“咱們走著瞧!”
他把那些行李踢翻撞壞,故意踩著里面滾落的物件走了出去。
看到自己的身影從電梯箱消失的剎那。
秦沖的酒終于醒了。
他猛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汗涔涔地裹在毛毯里。深秋的初晨,日光正在緩慢攀升,一抹發(fā)白的光亮照進屋子。
他仍然住在自己魂牽夢縈的兩居室。
眼前的一切簡直如同死后造夢而生的烏托邦。
秦沖睜著眼。
他審視自己的手腳,摸索沙發(fā)和毛毯的厚度,用身體最簡單的感知來確認這個世界的真實。
忽然間,整個人兀地彈起來,腳步虛浮地奔著主臥走去。
如果是一個美夢,就該圓滿。
郁別枝果然安靜地躺在那里,就同他肖想了無數(shù)次的一樣。
一息別過。
再相見,竟已是生與死的距離。
早知道會館里荒唐的一夜會是他們最后的相見,就該抱著郁別枝說上整夜的話。
早知道,就該讓人攔著,不叫郁別枝開上高架橋。
早知道——
秦沖癡癡望著眼前人,欲蓋彌彰試圖當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同郁別枝重歸平靜的生活。
可床上的枕頭只剩了一個。
秦沖躡手躡腳地掀開被子鉆進去,感受著郁別枝的溫度。
缺了枕頭也沒關系,他厚著臉皮貼上去。
最普通不過的洗發(fā)水與乳液的香氣,在郁別枝的身上混合成冷甜的味道。
秦沖湊上去嗅了嗅。
又忍不住試圖將人圈在懷里。
“秦沖?!庇魟e枝終究不是個死人,他輕輕開口,制止了貪得無厭的男人。
“你之所以還能留在這間屋子,并不是因為我還對你存有任何感情?!?/p>
“僅僅是因為我生性不善與人爭吵撕扯,不愿意變成一個歇斯底里的人?!?/p>
然而自他開口的瞬間。
郁別枝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仿佛電流,擊打在秦沖最敏感的神經(jīng)上。他令一具行尸走肉重新鮮活過來,回到了能夠呼吸擁有溫度的世界。
“你說謊?!?/p>
秦沖變本加厲地抱緊了郁別枝。
郁教授是個文雅寬厚的人,他不擅長發(fā)火罵人,習慣了退讓容忍。
所以秦沖占盡便宜。
“你不會讓任何人在你的沙發(fā)上過夜、爬上你的床,更不會這樣安靜地躺在其他人懷里?!?/p>
他自信、篤定、驕傲。
“郁別枝?!?/p>
“對你而言,我永遠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