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霉變的危機倉庫門“嘎吱”一聲被我推開，一股濃烈的霉味兒混著濕氣直沖腦門。
我心里咯噔一下，壞了！ 借著門口慘淡的光，
能看見架子上層層疊疊的竹編——筐、籃、筆筒、果盤。往年這時候，倉庫早該空了大半。
今年？塞得滿滿當當，死氣沉沉。我伸手抹了把最里面摞著的竹編筆筒，
指尖立刻沾上滑膩膩、灰綠色的霉斑?！笆貥I(yè)！守業(yè)在里頭不？”胖嬸的大嗓門在門口響起。
一扭頭，門口烏泱泱堵滿了人。打頭的胖嬸、孫老栓、錢老摳，后面跟著一群眼巴巴的鄉(xiāng)親。
一張張臉被雨淋得發(fā)黃，寫滿了愁苦和恐慌?！笆貥I(yè)?。∧愠蛞姏]？都長毛了！
”胖嬸擠進來，指著那霉斑，聲音發(fā)顫，“再賣不出去，全得糟蹋！
一家老小就指著這點嚼谷呢！”孫老栓吧嗒著沒火的旱煙袋，眉頭擰成疙瘩：“就是！
眼瞅著入冬了，城里鋪子啥時候要貨？這霉一長，更沒人要！一年的心血白瞎了！”“守業(yè)，
你最有本事，省城認識人多，快想想轍吧！”錢老摳眼珠子死死釘在我臉上，
唾沫星子都快濺到了我鼻尖上，“咱溪水村，可就全指望你了！不能看著鄉(xiāng)親們喝西北風?。?/p>
”“對！全指望你了，守業(yè)！”“守業(yè)哥，救救大伙兒！
”“娃的學費……”七嘴八舌像一群餓急的麻雀，聒噪得我腦仁嗡嗡響。
那一聲聲“指望你”、“全靠你”，沉甸甸砸過來，比屋外的雨點還密。
空氣里混著霉味、濕衣服的餿味和他們噴出的焦慮，堵得我胸口發(fā)悶。我張了張嘴，
嗓子干得發(fā)緊。想說什么？說跑銷路請客送禮花了多少冤枉錢？
說墊付貨款我自個兒還掛著饑荒？說我收那五毛錢一件的“跑腿費”連油錢都裹不?。?/p>
看著眼前一張張被生計刻滿愁苦的臉，看著他們眼中那點全系在我身上、搖搖欲墜的光，
這些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雨還在下，倉庫頂棚漏了，
水滴“啪嗒”砸在一個精美的竹編果盤上，盤底已泛起難看的黑斑。
一股憋屈和煩躁猛地頂上來，指甲掐得掌心生疼。憑什么？
這千斤重擔就理所當然壓我一人身上？我林守業(yè)欠你們的？可念頭一閃，
就被爹佝僂編篾的樣子、娘熬夜熬紅的眼，還有眼前這絕望的眼神死死纏住。我深吸一口氣，
那股霉味直嗆肺管子。甩掉手上的水珠和霉灰，我聽見自己啞著嗓子開口： “叔，嬸，
別急。我…我再想想辦法。省城那邊，我去跑！總…總不能讓東西爛在倉里?！痹挸隽丝冢?/p>
心卻跟這倉庫里的竹編一樣，開始隱隱發(fā)霉。2：奔波與代價鄉(xiāng)親們眼巴巴的指望，
像山一樣壓著我?；氐郊?，爹在里屋咳得撕心裂肺。娘端著藥湯，眉頭緊鎖：“開春累狠了，
肺沒好，這鬼天氣又勾起來了。”看著爹佝僂喘氣的樣子，再看看桌上那堆催命的發(fā)貨單，
心里的憋屈只能往下咽。他們只看到我把竹編“賣出去”了，拿到錢時的笑臉。
誰管我背后填進去多少真金白銀？銷路？那是拿錢鋪路，拿臉皮換的！頭一年爹病倒，
竹編眼看爛倉里。我辭了外頭工作，揣著家里幾千塊家底，
開那輛快散架的面包車就殺到省城。文化街、景點、工藝品店…一家家求。十回八回，
管事人的面都見不著。前臺眼皮一耷：“放著吧?！狈?？放就是石沉大海！后來懂了，
得“打點”。請客！地方不能太差。一頓飯三五百上千。酒不能差。我沾酒就上頭，
臉紅脖子粗，胃里火燒火燎。為了讓人家多看一眼咱的竹編，灌！吐了，漱漱口回來接著灌。
那些經(jīng)理，嘴里“小林實在”、“東西不錯”，眼里的算計隔著酒氣都看得清。
吃完拍屁股走人，我對著空盤子發(fā)呆：這錢哪找補？送禮！煙酒是基礎(chǔ)，低了拿不出手。
碰上胃口大的，明里暗里要回扣。不給？“哎呀，小林啊，東西好是好，
價格沒優(yōu)勢啊…”壓價壓得比成本都低！不給，單子黃。給了，錢誰墊？只能是我林守業(yè)！
貨款？猴年馬月才結(jié)清！跑展會？燒錢的無底洞！
展位費、運費、住宿…那次省里旅游商品展，塞了兩條好煙搶位置。三天下來，問的多，
下單的少。旁邊機器玩意兒賣得火，我這手工竹編孤零零杵著。最后算賬，搭進去小一萬，
簽了個幾百塊的意向合同，沒影！最窩火是墊錢！小老板拍胸脯：“貨到付款！”我信了。
貨拉走，錢一拖再拖?！柏攧詹辉?！”“老板出差了！”追急了還煩：“催什么催？
少不了你的！”最后給了，抹零去尾，我還得賠笑臉說謝謝。這錢，
是我自己掏腰包先墊給編篾的鄉(xiāng)親的！人家等米下鍋、等錢交學費！我能說沒收回來？
咬牙墊上！去年一年，就墊了小三萬！還有爛賬掛著呢！
油錢、過路費、停車費、電話費…零零碎碎都是窟窿。省城一百多公里，
來回一趟油錢一百多。一月跑七八趟常事。電話費？聯(lián)系客戶、發(fā)貨、催款，
哪個月不得大幾百？我每收一件竹編，從貨款里扣五毛“服務費”。這錢扣得我心安理得？
太心安理得了！這五毛錢，連跑一趟省城油錢的一半都夠不上！
更別說那些請客送禮、墊付貨款、展會虧空的大頭！我圖啥？圖一聲“守業(yè)回來了”？
圖他們拿錢時那一瞬間的笑？圖爹娘在村里腰桿直點？夜深人靜翻記賬本，
密密麻麻的紅字（支出），寥寥無幾的黑字（收入）。真想抽自己！林守業(yè)，你傻不傻？
放著清閑不過，回來當冤大頭！累成狗，倒貼錢！蓋房的錢貼了，爹治病的錢挪了，
破車快散架了也沒錢換！可這念頭冒個頭，就被壓下去。爹咳得喘不上氣，娘熬夜熬紅眼，
胖嬸拿錢交學費時感激的眼神……這坑，還得填。這冤大頭，還得當。
誰讓我是溪水村的林守業(yè)？誰讓我不忍心看那些浸透汗水的竹編爛在倉里當柴燒？那五毛錢，
是我林守業(yè)拿血汗、拿臉皮、拿真金白銀換的！我拿得理直氣壯！
3：禍起蕭墻剛在省城“雅韻軒”磨了半天嘴皮子，老板老周終于松了點口風，
說那批新設計的竹編茶具，價格可以再談談。手機就瘋了似的震起來，是我爹。“守業(yè)！
快回來！出事了！” 爹的聲音嘶啞，劈了叉，帶著我從沒聽過的驚慌。心猛地一沉。
“啥事，爹？”“別問了！快！快回來！”電話斷了，忙音嘟嘟響。出事了？倉庫燒了？
爹娘出事了？腦子里嗡的一聲，油門直接踩進油箱里。那輛破面包車嘶吼著，
在雨后的泥路上顛得快要散架。一百多公里，愣是一個半小時不到就沖回了溪水村。
車剛在院門口剎住，我就知道不對。我家那破院子，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
比趕集還熱鬧。可氣氛不對，死沉死沉的。鄉(xiāng)親們看我的眼神，像刀子，又冷又恨，
還摻著點…看熱鬧的幸災樂禍？爹的電話讓我心慌，顧不上琢磨這些眼神，
扒開人群就往里沖。堂屋里，爹娘像霜打的茄子，耷拉著腦袋坐在條凳上。
四周站著趙支書、孫老栓、錢老摳幾個村老，還有不少青壯，一個個面色不善。
我媽手指絞著衣角，都快絞破了?！鞍?！媽！出啥事了？” 我沖過去，嗓子眼發(fā)干。
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嘴唇哆嗦著，一個字沒吐出來，又深深埋下頭，
重重嘆了口氣。那背，彎得像是要折了?！笆貥I(yè)，” 趙支書趙德柱背著手踱過來，
那張平時還算和氣的胖臉，此刻繃得像塊鐵板，三角眼直勾勾剜著我，審訊犯人似的，
“你老實交代，是不是黑了大家伙的血汗錢？”黑錢？！我腦子里“轟”的一下，懵了。
黑誰的錢？我他媽貼錢貼得都快當褲子了！“支書，你這話從哪說起？誰說我黑錢了？
說話得有憑據(jù)！” 回過神，一股邪火“噌”地就竄上腦門，聲音也拔高了?！皶曰壅f的！
” 趙支書猛地抬手指著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她親眼看見！
親眼看見你賣竹編的時候，跟城里老板談的價格，比給鄉(xiāng)親們報的收購價高！
”他手指頭一點一點，那架勢，活像在法庭上指認一個十惡不赦的罪犯。趙曉慧？
趙支書的閨女？那個去年畢業(yè)就縮回村里，說要考公考編，
結(jié)果天天描眉畫眼刷手機的大專生？前幾天趙支書非讓她跟著我去省城“學學”，
說見見世面。她倒好，去了幾家店就嫌累，昨天下午借口頭疼早溜了。
原來是溜回來告刁狀了！“趙曉慧呢？” 我氣得渾身發(fā)顫，血往頭上涌，
環(huán)視一圈沒看見人，扯開嗓子吼，“有膽子背后捅刀子打小報告，沒膽子出來見人嗎？
讓她滾出來說話！”4：“正義”的揭發(fā)“李守業(yè)，你喊什么？！
” 一聲尖利的呵斥從門口傳來。趙曉慧撥開人群，昂著頭走了進來。她今天穿了件新外套，
頭發(fā)也像是特意梳過，臉上帶著一種“為民除害”的凜然。她沒看我，徑直走到堂屋中央，
面向滿屋子、滿院子的鄉(xiāng)親，學著趙支書的樣，猛地伸出手指，狠狠戳向我： “鄉(xiāng)親們！
就是他！林守業(yè)！他喪了良心！昧大家的血汗錢！”聲音又高又尖，刺得人耳朵疼。
“昨天在省城‘雅韻軒’，我就在旁邊！”她環(huán)視眾人，唾沫橫飛，“他跟那周老板談的價，
清清楚楚！一套竹編茶具，他談的是三十塊！可給咱鄉(xiāng)親報的收購價是多少？二十九塊五！
一套，他就黑五毛錢！”她頓了頓，讓這數(shù)字在死寂的空氣里發(fā)酵，然后猛地拔高音調(diào)，
像在喊口號： “一件竹編，他林守業(yè)就昧五毛！咱溪水村一年出多少貨？幾千件？上萬件？
算算！他一年要黑大家多少錢？幾萬塊啊鄉(xiāng)親們！
”她痛心疾首地拍著胸口：“那是大家伙一竹一篾、熬更守夜、手上磨出血泡才編出來的！
那是咱的血汗錢！憑什么讓他動動嘴皮子就揣進自己腰包？”“你們還把他當恩人？當救星？
你們都被騙了！”她手指掃過一張張震驚、憤怒、逐漸扭曲的臉，聲音帶著哭腔似的顫抖，
“我趙曉慧，是溪水村的一份子！我不能看著鄉(xiāng)親們被蒙騙，被吸血！我有責任，也有義務，
揭穿這種黑心腸的行為！我要維護咱大家的利益！絕不能讓他林守業(yè)，再占咱一分錢的便宜！
”好家伙！慷慨激昂，義憤填膺，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趙曉慧是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巾幗英雄，
而不是那個昨天在省城嫌累，早早溜回來嚼舌根的大專生?！八?，
”我看著她那張因為激動而泛紅、甚至有些扭曲的臉，
心里那點憤怒反而被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壓了下去，聲音冷得像冰，“這就是你給我定的罪？
五毛錢？”“五毛錢還不夠嗎？！”趙曉慧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叫起來，
雙臂猛地環(huán)抱在胸前，下巴揚得更高，用那種看垃圾一樣的眼神斜睨著我，“幾萬塊啊！
那是鄉(xiāng)親們手上磨出的血泡、熬紅的眼睛換來的！憑什么你上下嘴皮子一碰，
就把屬于大伙兒的血汗錢據(jù)為己有？”她嗤笑一聲，充滿了不屑：“我最看不慣的，
就是你這種投機取巧，把占別人便宜當成本事的貨色！”行，真行！這丫頭片子，
本事沒見長，挑撥離間、扣帽子上綱上線的能耐，跟她爹學了個十足十！
虧得我還覺得她可能就是年輕氣盛，不懂這里頭的道道，
心里頭憋著股自以為是的“正義感”?，F(xiàn)在看明白了，這不光是蠢，是壞！是壞到骨子里了！
八成是看我這兩年幫村里賣竹編，在鄉(xiāng)親們跟前說話越來越有分量，
礙著她爹趙支書在村里“土皇帝”的地位了。逮著這五毛錢的機會，
迫不及待要跳出來踩死我。趙德柱在村里當支書，走街串巷賣了一輩子竹編，
他能不知道這里頭跑銷路的門道？能不知道這五毛錢差價意味著什么？打死我都不信！
這父女倆，是憋著壞水，合伙要把我摁下去呢！“聽明白了，”我懶得再看她那副嘴臉，
目光轉(zhuǎn)向那些剛才還指望我救命、現(xiàn)在卻用恨不得吃了我眼神瞪著我的鄉(xiāng)親們，
“趙大小姐這是要跟我翻臉了？那鄉(xiāng)親們呢？你們也覺得我林守業(yè)，不該賺這五毛錢？
”5：心寒的質(zhì)問我把目光從趙曉慧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上移開，掃向屋里屋外的鄉(xiāng)親們。
這些臉，我從小看到大。、孫老栓，當年竹編堆倉里發(fā)愁，是他第一個求到我爹跟前，
就差給我跪下了。錢老摳，拿到貨款時那笑，臉上的褶子能夾死蒼蠅。胖嬸，
口口聲聲“守業(yè)是咱村的福星”……“孫叔，”我直接點了名，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
“您老說說，這五毛錢，我林守業(yè)該不該拿？”孫老栓被我一點，臉上有點掛不住，
但很快脖子一梗，旱煙袋在鞋底上狠狠磕了磕：“守業(yè)啊，不是叔說你，這錢你真不該拿！
”他避開我的眼睛，看著地面：“五毛是不多，
可那也是鄉(xiāng)親們一根篾一根篾、熬更守夜編出來的辛苦錢！一件你拿五毛，十件就是五塊，
一百件呢？一戶人家一年編多少？全村幾百戶呢？你拿這錢，心里頭……不虧得慌嗎？
”“是啊守業(yè)，”錢老摳立馬接上，小眼睛閃著精光，“你幫鄉(xiāng)親們賣東西，
大伙兒記你的好?？赡阋缅X，這不就成占鄉(xiāng)親們便宜了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哪能這么辦事？
”“守業(yè)，這事是你辦得不地道！”旁邊一個嬸子也插嘴，唾沫橫飛，
“虧得我還到處夸你仁義，為咱溪水村著想！你就這么回報大伙兒對你的信任？”“就是！
要不是曉慧丫頭，咱還被蒙在鼓里呢！被人占了便宜還夸人好，丟死個人了！”“昧良心??！
”七嘴八舌，像無數(shù)根針，密密麻麻扎過來。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涼得透透的。我以為，
幾輩子的老鄰居，總該有點良心吧？總不至于因為趙曉慧幾句挑撥，
為了這五毛錢跟我翻臉吧？我是拿了這五毛錢?？蓶|西是誰賣出去的？沒有我林守業(yè)，
他們那些竹編能走出溪水村？能變成錢？怕是早就爛在倉里喂了蟲子，最后只能當柴火燒！
我?guī)退麄儼褨|西變成錢，他們才能拿到那十塊、二十塊一件的辛苦錢。這五毛錢，多嗎？
沒有我，他們連一分錢都別想拿到！可現(xiàn)在，他們覺得是我占了便宜？
是我侵犯了他們的利益？是我沒良心？是我對不起他們？他們，憑什么？！
忘了當初竹編堆在倉里發(fā)霉長毛，他們愁得睡不著覺的樣子了？忘了拿到錢時，
那咧到耳根子的笑臉了？是誰讓他們不用再愁眉苦臉？
是誰把那些本該爛掉的竹編變成活命的錢的？是我！林守業(yè)！升米恩，斗米仇。這話，
我今天算是嘗到滋味了。等他們數(shù)落夠了，
屋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氣聲和趙曉慧壓抑不住的得意冷笑，我才開口，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磨過木頭： “好，大家的意思，我聽明白了。都覺得我林守業(yè)，
不該拿這五毛錢，是吧？”沒人吱聲，
但那一張張理所當然、甚至帶著點“你終于認罪了”表情的臉，就是答案。
我最后瞥了一眼趙曉慧，她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顯然，鄉(xiāng)親們這態(tài)度，讓她滿意得不行。
“可我要告訴大伙兒，”我猛地提高聲音，像要把屋頂掀開，“這錢！我林守業(yè)該拿！
拿得天經(jīng)地義！”“為啥？因為你們那些差點爛掉的竹編，是我賣出去的！知道我咋賣的嗎？
”“我請客！我喝酒喝到吐！我送禮送到手軟！
我求爺爺告奶奶求著人家買咱溪水村的玩意兒！”“頭一年我?guī)痛謇镔u貨，
知道我自個兒搭進去多少錢嗎？十三萬！整整十三萬！除了我爹媽，有誰給過我一個子兒嗎？
”“這些年東西都是我賣的！也都賣出去了！外頭滿大街都是機器做的，
人家憑啥買咱手工編的？”“憑我說！憑我求！憑我請！”“我家那點竹編，
我自個兒就能處理，犯得著累死累活幫你們賣？我圖啥？圖你們說兩句‘守業(yè)辛苦’？
”“你們摸著心口窩問問！沒有我林守業(yè)，你們的東西能賣出去嗎？這五毛錢，我不該拿嗎？
！”“憑啥？！”6：父親的脊梁“憑啥？！我林守業(yè)欠你們的？！” 我吼得嗓子發(fā)啞，
胸口劇烈起伏。滿屋子的人，被我這聲吼震得鴉雀無聲。趙曉慧臉上的得意僵住了，
鄉(xiāng)親們臉上那副“你罪該萬死”的表情也裂開了縫，只剩下驚愕?！安辉撃茫?/p>
”“你身為溪水村的人，就該為村集體考慮！不能光想著自個兒撈好處！”“幫鄉(xiāng)親賣東西，
是你的本分！是義務！你沒資格提條件！”“占了便宜還在這嚷嚷，臉皮咋這么厚？
”“我就問你，你家蓋房的錢哪來的？憑你以前那點工資蓋得起？還不是吸咱鄉(xiāng)親的血蓋的！
”短暫的死寂后，趙曉慧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第一個跳起來反撲，
尖利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嫉妒，句句往我心窩子上戳。其他被她煽動起來的鄉(xiāng)親也跟著嚷嚷，
屋里又亂成一鍋粥。要不是看她是個女的，我拳頭早就砸過去了！這他媽是歪理邪說！
我林守業(yè)是溪水村養(yǎng)的奴才？就該白干？！“是啊守業(yè)，這錢你不該拿！東西賣不出去，
那是命，鄉(xiāng)親們認栽！”“可賣出去了，一錘子買賣，你就不能抽這個頭！
”“拿著大家伙的血汗錢享受，你晚上睡得著嗎？”趙支書也板著臉，火上澆油。夠了！
真他媽的夠了！“夠了！都給我閉嘴！
” 一直像截枯木樁子似的坐在條凳上、腦袋幾乎埋進膝蓋里的我爹，猛地一拍桌子！
“砰”一聲巨響，蓋過了所有嘈雜！桌子上的搪瓷缸子都蹦了起來，哐當滾到地上。
屋里瞬間死寂。連趙曉慧都嚇得一哆嗦，閉上了嘴。爹撐著桌子，
慢慢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那佝僂了一輩子、好像永遠直不起的腰，
此刻竟然繃得筆直！比村里最高最直的竹子還要硬氣！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一張張錯愕的臉，最后落在趙支書身上，
聲音沙啞卻像砸在地上的石頭： “守業(yè)拿大家的錢，不對！一件五毛是吧？”他頓了頓，
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一字一頓，斬釘截鐵：“我退！”“這些年，
凡是從守業(yè)手里賣過東西的，把賬本拿來！”“該多少是多少！” “我林老蔫砸鍋賣鐵，
拆房子賣瓦，一分錢不差，退給你們！”說完，他猛地看向我，
那雙渾濁的老眼此刻亮得嚇人，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守業(yè)！別攔著我！”“咱老林家，
窮是窮，骨頭是硬的！活得堂堂正正，不讓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鄉(xiāng)親們覺得咱占了便宜？
咱退回去！用不著讓人嚼舌根！”這一刻，爹那彎了一輩子的腰，挺得像山梁！
比任何一次都直！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用全部尊嚴撐起來的硬氣！“好！退！
” 我看著爹挺直的脊梁，那股憋屈和怒火像找到了出口，燒得我渾身滾燙，
“回頭我就把車賣了！咱退錢！”我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屋里屋外每一張臉，
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溜子：“既然這樣，話也說清楚！”“從今往后，溪水村的竹編，
我林守業(yè)，一根篾片都不沾！”“誰有本事，誰賣去！”7：決裂與“懲罰”“好！退！
” 我爹那聲“退”砸在地上，屋里死寂了一瞬。鄉(xiāng)親們臉上的驚愕還沒褪去，
瞬間又浮起一片慌亂。五分錢不想給，可這竹編還指著我賣呢！“我來賣！
” 趙曉慧像打了雞血，一步跨到屋子中央，下巴揚得能戳破天，
聲音尖得刺耳： “離了你林守業(yè)，溪水村還能餓死不成？”“鄉(xiāng)親們放心！”她拍著胸脯，
砰砰響，像在敲戰(zhàn)鼓，“我趙曉慧今天把話撂這兒！他林守業(yè)能把東西賣出去，
我趙曉慧一樣能！以后溪水村的竹編，歸我賣！保證不讓大家吃虧！
保證不占大家一分錢便宜！”說完，還沖我撇撇嘴，那不屑勁兒，仿佛我已經(jīng)是地上的爛泥。
“好！曉慧丫頭有魄力！”“還是支書閨女有良心！就憑這話，我支持支書！
”“支書閨女是好人！”墻頭草的風，瞬間調(diào)了方向。鄉(xiāng)親們口風一致，吹捧起趙曉慧來了。
那熱乎勁兒，跟當初圍著我喊“守業(yè)辛苦”、“全靠你了”一模一樣。人心？呵！
我懶得搶她風頭。心里門兒清：現(xiàn)在她口氣有多大，將來臉就得被打多腫。溪水村的竹編，
除了我林守業(yè)，別人？趁早歇著！“林守業(yè)，”被簇擁著走到門口，趙曉慧忽然停下，
扭頭看我，眼神陰惻惻的，帶著點幸災樂禍的得意，“人做了壞事是要受罰的。你的‘罰’，
快到了?！碑敃r沒聽懂，但很快就知道了。話說出去，退錢跑不了。當天下午，
趙支書就帶著人，拿著皺巴巴的賬本上門了。這些年幫村里賣貨，除了頭一年倒貼，
后面都抽了那五毛錢。破面包車賣了，家里壓箱底的存折掏空了，
爹娘攢了一輩子的棺材本也拿出來了，總算湊齊了。鄉(xiāng)親們捏著錢，臉上那笑，
褶子都舒展開了，像是拿回了被搶走八輩子的傳家寶。家里再沒鄉(xiāng)親上門了。爹娘出門，
碰見人，人家都把臉扭一邊，好像跟老林家說句話，能臟了他們似的。趙曉慧說的“罰”，
也來了。有人舉報！舉報我在職期間利用職務之便，搞私人經(jīng)營，低價收鄉(xiāng)親的手工，
高價賣給城里，牟取暴利！證據(jù)？有聯(lián)名信！紅手印摁了一大片！不用猜，趙曉慧干的。
聯(lián)名信？除了溪水村的“好鄉(xiāng)親”，還能有誰？我賣竹編這事兒，單位領(lǐng)導知道點風聲，
睜只眼閉只眼。說好聽了，幫老家鄉(xiāng)親分憂，那點差價，頂天算個辛苦錢?，F(xiàn)在被捅上去，
領(lǐng)導也罩不住了，只能公事公辦。我被叫去談話，竹筒倒豆子，全說了，包括那五毛錢。
態(tài)度好，錢也退了，算是“情節(jié)輕微”，給了個記過處分。這處分，在我們那清水衙門，
跟沒有一樣。反正升遷無望，有沒有記過，都不耽誤我每月領(lǐng)那點死工資。結(jié)果出來，
幾個老同事還私下湊錢，說要給我“壓壓驚”。可飯桌上，我撂下句話，
把他們都震懵了： “我辭職?！弊罱怯悬c背，賠錢，又被舉報?？晌乙蚕朊靼琢?。
與其在單位混吃等死，不如豁出去干點啥！家里現(xiàn)在窮得叮當響，存款清零。是男人，
就得撐起這個家。是兒子，就得讓爹娘晚年有著落。小時候最煩竹篾味兒，
拼了命想逃出這山溝。長大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跟這玩意兒扯上了?，F(xiàn)在，我給自己定的路，
還是竹編！美術(shù)學院四年，學的設計，加上從小看我爹編篾子的底子，理論和手藝，我都有！
用竹編闖條路，也算沒白學！爹娘那點盼頭，陰差陽錯，還是落我身上了。
8：自立門戶家里徹底空了。錢退了，破車賣了。爹娘攢了一輩子的那點家底，也填了窟窿。
灶臺冷冰冰，屋里空蕩蕩，就剩下一股散不去的霉味，還有爹一聲接一聲壓抑的咳嗽。
村里沒人再來。爹娘出門，碰見人，人家都把臉扭開，像躲瘟神。挺好，清凈。
看著爹咳得縮成一團的背影，看著娘偷偷抹眼淚，我胸口那團火燒得更旺了。憋屈？有。恨？
也有。但更多的，是一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勁兒。是男人，就得把這塌了的天撐起來！是兒子，
就不能讓爹娘晚年喝風！竹編？行！就它了！小時候聞著篾條味兒就煩，
做夢都想飛出這山溝溝。美術(shù)學院四年，學的設計，以為這輩子跟這老手藝沾不上邊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大圈，嘿，又繞回來了！爹娘當年盼著我能把這門手藝接過去，陰差陽錯，
還真落我頭上了。挺好，學以致用！跟爹娘在冷清的堂屋里，點著昏黃的燈泡，長談了一次。
“爹，娘，”我看著他們，“咱家的竹編，以后不賣大路貨了。
” 爹抬起渾濁的眼：“不賣？那…咋辦？” “做好的！做精的！”我眼里有了光，
“城里人認這個！一件頂他們十件、百件的價錢！” 娘有點慌：“那…那能行嗎？誰買??？
” “行！咋不行？”我斬釘截鐵，“我學過設計，懂城里人喜歡啥。爹您的手藝是根底，
咱把它用好！以后，溪水村的竹編是溪水村的，咱老林家的竹編，是咱老林家的！
咱不跟他們攪合了！”爹沉默了很久，煙袋鍋子吧嗒吧嗒響。最后，他重重磕了磕煙灰，
啞著嗓子說：“好！爹…信你！咱老林家，靠自己手藝吃飯，腰桿硬！
” 娘也抹了把眼角：“娘也信！娘幫你打下手！”心里那塊大石頭，哐當落了地。
有爹娘這句話，就夠了！說干就干！第一步，清點家底。家里那點存貨，
都是爹娘這些年編的，樸實，耐用，但不夠“精”。翻箱倒柜，找出我美院的設計筆記本，
落了一層灰。吹開，里面是當年畫的草圖、收集的現(xiàn)代設計圖樣。后院有個廢棄的破工棚，
以前堆雜物的。就是它了！當基地！花了三天，清理垃圾，加固棚頂，
用舊木板釘了個大工作臺。爹把他的老篾刀、刨子、卡尺都找了出來，磨得锃亮。最重要的，
是竹子。溪水村后山有片老竹林，竹子韌性好，是上等料。以前村里人圖快，
砍的都是當年生的嫩竹。我要的，是至少三年以上的老竹！紋理密，顏色沉，韌性足！
帶著砍刀上山，專挑那些筆直、竹節(jié)長的老竹子下手。肩膀磨破了皮，也咬牙扛回來。
劈竹、破篾、刮青……爹是老把式，手上功夫沒得說。我就在旁邊學，仔細看爹怎么發(fā)力，
怎么讓篾條又薄又勻。美院學的設計理念，開始在心里翻騰。傳統(tǒng)的籃子、筐子太普通。
得變！結(jié)合現(xiàn)代審美，做茶具、燈具、花器、藝術(shù)擺件！要實用，更要好看，要有“味兒”！
爹編著篾，我就在工作臺上畫草圖。畫了撕，撕了畫。
怎么把傳統(tǒng)的“萬字不到頭”編出新意？怎么讓竹編的燈具透出溫暖的光？一件茶具，
既要古樸，又要符合現(xiàn)代人泡茶的習慣……悶頭在工棚里，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跟竹子較勁。
手上很快磨出了新繭，被篾條劃破的口子結(jié)了痂又裂開。爹的咳嗽好像也少了點，
眼神里有了久違的專注。娘默默給我們燒水、煮飯，把工棚收拾得干干凈凈。
外頭溪水村啥樣？趙曉慧又在怎么折騰？懶得管！也管不著！ 我家那十五畝竹林子，
就是我的根！ 這破工棚，就是我林守業(yè)翻身的地方！ 溪水村的竹編，早該換個活法了！
就從我這兒開始！ 棚子里，只有篾刀劈開竹子的脆響，和篾條在爹手中上下翻飛的沙沙聲。
我盯著紙上剛畫好的新圖樣，拿起一塊刮得溜光的竹片，掂了掂分量。
9：趙曉慧的“事業(yè)”我家工棚里篾刀聲沙沙響，外頭溪水村可熱鬧了。
眼瞅著竹編堆在倉里，那霉味兒一天比一天重，鄉(xiāng)親們急得嘴上冒泡，天天圍著趙支書家轉(zhuǎn)。
“支書！曉慧丫頭說的那銷路…咋樣了？”“是啊支書，這都多少天了？東西可等不起啊！
”“曉慧呢？讓曉慧說說！”趙曉慧躲了兩天，架不住天天被人堵門，終于“出山”了。
還是那副高人一等的派頭，甩甩新燙的頭發(fā)：“急啥？銷路是那么好跑的？得講究策略！
”“我明天就去省城！保證把咱溪水村的竹編，賣個好價錢！比某些黑心肝的強百倍！
”她還真去了。開著她爹那輛半新的小轎車，帶著倆村里跟班，拉了一車樣品，
雄赳赳氣昂昂殺向省城。學著我的樣子，去文化街、去旅游景點、去工藝品店。結(jié)果？
頭一天，灰頭土臉回來了。“那些老板，不識貨！”她坐在村委辦公室，氣得臉發(fā)青，
“壓價壓得忒狠！一個筆筒就想給十塊？做夢！咱溪水村的手藝，就值這點？
”“那…沒談成？”孫老栓小心翼翼問?！罢勆墩?？門都沒進！”旁邊跟班嘟囔一句，
被趙曉慧狠狠瞪了一眼。第二天又去。這次倒是見著人了?！吧叮恳巯葔|運費？
還要提供質(zhì)檢報告？還要開發(fā)票？麻煩死了！”趙曉慧在電話里跟她爹抱怨，聲音老大，
站院外都能聽見，“規(guī)矩恁多！林守業(yè)以前咋弄的？肯定給回扣了！”磨磨蹭蹭一個多星期，
趙曉慧跑得腿細了一圈，臉曬黑了一層，脾氣也見長。終于，談成了兩筆“大單”。
“鄉(xiāng)親們！好消息！”趙曉慧站在村委門口，像打了勝仗的將軍，
“我跟城里兩家禮品公司談妥了！一家要…五十個竹籃！另一家要…三十套茶具！
明天就裝車！”八十件？！圍著她的鄉(xiāng)親們，臉上的笑容有點僵。倉里堆著幾千件呢！
這八十件，連塞牙縫都不夠！“曉慧啊…這…是不是少了點？”錢老摳搓著手，賠著笑問。
“少？”趙曉慧眉毛一豎，“你懂什么？這叫打開市場！有了開頭，后面訂單源源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