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姆大學密斯卡托尼克分部的檔案館,深埋于老圖書館地底。這里沒有窗戶,
空氣凝滯厚重,
彌漫著舊紙張、羊皮卷和某種更難以言喻的、類似深海淤泥與金屬銹蝕混合的陳腐氣味。
永恒的白熾燈光線慘淡,勉強驅(qū)散著書架之間如同活物般蠕動的濃稠陰影。
書架是沉重的鑄鐵結(jié)構(gòu),高聳入黑暗的天花板深處,
上面擠滿了蒙塵的匣子、捆扎的卷軸以及各種形狀詭異、被油布或鉛皮嚴密包裹的容器,
上面貼著褪色的標簽,書寫著難以辨識的符號或早已消亡的語言。
李維推著一輛老舊的金屬推車,車輪在光滑的水泥地面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耳的“嘎吱”聲,
碾碎了墳墓般的死寂。
他的工作服——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工裝外套——似乎吸收了這里所有的寒意,
緊貼著他的脊背。他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此刻正無意識地摩挲著推車冰涼的金屬扶手,
試圖驅(qū)散指尖那揮之不去的麻木感。這份工作本應是枯燥的守護,
守護著人類知識邊緣那些被遺忘或主動封存的危險碎片。然而最近幾周,
一種難以名狀的沉重感攫住了他,仿佛這地底深處的空氣正變得越來越粘稠,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和深海鹽粒的味道。推車停在最深處一個獨立的保險柜前。
柜體由厚重的鉛灰色合金鑄造,冰冷堅硬,表面沒有任何標識,
只有一組復雜的機械密碼轉(zhuǎn)盤鎖。李維深吸了一口氣,
那冰冷渾濁的空氣嗆得他肺部隱隱作痛。他熟練地轉(zhuǎn)動轉(zhuǎn)盤,
細微的金屬咬合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咔噠一聲悶響,沉重的柜門向內(nèi)彈開一道縫隙。
一股更濃郁的、帶著強烈咸腥和海藻腐敗氣息的寒意撲面而來,
其中還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牙酸的臭氧味。李維屏住呼吸,戴上厚實的石棉手套,
小心翼翼地從保險柜深處取出一個沉重的鉛盒。盒蓋邊緣用暗紅色的火漆密封,
漆印是一個扭曲的、難以理解的漩渦狀圖案。他捧著鉛盒走向工作臺。臺面是厚實的橡木,
中央鋪著柔軟的黑色天鵝絨。放下鉛盒時,盒底與絨布摩擦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李維用特制的開信刀,極其謹慎地撬開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火漆。掀開盒蓋的瞬間,
仿佛打開了一個通往深淵的窗口。盒內(nèi)襯著深藍色的絨布,中心凹陷處,靜靜躺著一枚石頭。
它約莫成年男子拳頭大小,形狀不規(guī)則,
表面呈現(xiàn)出一種絕對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的漆黑。那不是煤炭或黑曜石的黑,
而是一種更深邃、更徹底的虛無感,凝視它稍久,
視線便會產(chǎn)生一種被拉扯、被吞噬的眩暈感。石頭的表面并非光滑,
而是布滿了極其細微、如同某種古老生物鱗片般的紋理,這些紋理在慘白的燈光下,
隱隱流動著暗啞的、近乎非自然的幽綠和深紫的微光。李維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
一種源自生物本能的、冰冷的抗拒感沿著脊椎爬升。他強迫自己伸出手,隔著厚厚的手套,
指尖終于觸碰到了石頭的表面。冰冷!
一種穿透手套、瞬間凍結(jié)骨髓的寒意沿著指尖猛地竄入!那并非單純的低溫,
更像是一種來自亙古深海的、帶著無盡死寂的冰冷。就在這寒意侵入的剎那,
李維的視野邊緣猛地扭曲、抖動了一下,仿佛平靜的水面被投入巨石,
周圍的檔案架、慘白的燈光、甚至空氣本身,都如同劣質(zhì)油畫般融化、變形!
尖塔、無數(shù)粘膩觸手在黑暗深水中無聲搖曳……耳邊更是炸響一片瘋狂、褻瀆的嘶吼與尖嘯,
如同億萬沉淪靈魂在深淵底部永恒的哀嚎!“呃!”李維悶哼一聲,觸電般猛地縮回手,
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鑄鐵書架上,震落一片灰塵。他大口喘著粗氣,
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襯。眼前的幻象和耳中的噪音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靜和心臟狂跳的擂鼓聲。他死死盯著工作臺上那枚黑石。
它依舊靜靜地躺在那里,吸收著光線,散發(fā)著無聲的惡意。剛才那一切是什么?幻覺?
還是……某種殘留在石頭上的、超越感官的“回聲”?李維的目光落在鉛盒內(nèi)襯的絨布邊緣。
那里貼著一張泛黃的羊皮紙標簽,字跡是用一種深褐色的、類似干涸血液的墨水寫成。
他強忍著再次觸碰那石頭的沖動,俯身仔細辨認。
標簽上用拉丁文寫著:“編號:深黯之淵 VII”下方,
是一行更小的、筆跡截然不同的注釋,墨色深黑,帶著一種刻骨的驚懼:“警告:非禮勿視,
非禮勿聽。凝視深淵者,終將被深淵重塑。所有接觸者,皆平靜歸海?!薄捌届o歸海?
”李維低聲念出最后四個字,一股寒意順著尾椎骨直沖頭頂。這冰冷的描述,
與他剛才那瞬間經(jīng)歷的恐怖狂亂形成了何等詭異而驚悚的反差!平靜?什么樣的平靜,
會讓人走向大海?他深吸幾口帶著塵埃和腐朽氣息的空氣,試圖平復劇烈的心跳。
工作還要繼續(xù)。他拿出高倍放大鏡和強光手電,再次靠近那枚黑石,
但刻意避開了直接的目光接觸,只將光線聚焦在石頭表面的局部。在放大鏡的視野下,
那些細微的鱗片狀紋理呈現(xiàn)出令人震驚的細節(jié)。它們并非天然礦物的結(jié)晶,
更像是……某種極其精密的、非人智慧留下的刻痕。紋路的走向復雜而有序,
蘊含著一種扭曲的幾何美感。李維的呼吸再次屏住。在紋理最密集的區(qū)域,
他似乎看到了……文字?他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放大鏡的角度和光線的方向。
強光穿透那絕對黑暗的表面,在某個特定的角度下,
石頭上那些看似雜亂的紋理陡然組合、排列,顯露出清晰的、凹陷的刻痕!
那不是已知的任何文字體系。每一個字符都扭曲盤繞,帶著尖銳的角度和違反直覺的弧度,
像是凝固的尖叫或痙攣的肢體。它們散發(fā)著一種原始的、令人極度不安的惡意。
李維的目光被其中幾個反復出現(xiàn)的、形態(tài)最為怪異的符號牢牢攫住。
它們像烙印般刻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
一種強烈的、無法遏制的沖動攫住了他——他必須知道這些符號的意思!仿佛解讀它們,
是解開一切謎團、也是擺脫這無形恐懼的唯一鑰匙。他迅速拿出紙筆,
憑借驚人的記憶力和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狂熱專注,將那幾個核心符號精準地臨摹下來。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檔案室里顯得格外刺耳。黑暗。
粘稠、冰冷、無邊無際的黑暗,沉重地包裹著李維的意識。他感覺自己在下沉,
以一種恒定而絕望的速度,墜向一個永無光明的深淵。沒有聲音,只有絕對的死寂,
壓迫著耳膜,令人窒息。突然,下方極深處,一點幽綠的光芒亮起。那光芒迅速擴大、逼近。
不是光,更像是某種巨大生物體表散發(fā)出的、冰冷的生物熒光。
光芒映照出龐大無匹的輪廓——扭曲、怪誕、完全違背幾何常識的巨石建筑群,
如同遠古巨獸的尸骸,傾斜、坍塌,卻又詭異地懸浮在深海的絕對黑暗之中。
以名狀的浮雕:盤繞的觸須、多孔的海綿狀結(jié)構(gòu)、以及無數(shù)只空洞、呆滯、非人生物的眼球!
這些建筑以一種令人瘋狂的姿態(tài)堆疊、延伸,構(gòu)成了一座沉沒于時間與深淵之下的褻瀆之城。
拉萊耶(R'lyeh)!這個名字如同一聲驚雷,毫無征兆地在李維死寂的意識中炸響!
帶著無上的威嚴和沉睡的恐怖!就在這個名字浮現(xiàn)的瞬間,一股龐大得無法形容的意志,
如同無形的億萬觸手,猛地攫住了他下沉的意識!那不是惡意,更非善意,
那是一種超越了人類情感范疇的、純粹的、宇宙尺度的漠然存在感!它只是“存在”著,
其龐大和古老本身就足以碾碎任何渺小的意識?!靶褋怼币粋€聲音,
或者說是無數(shù)個聲音重疊在一起的、粘膩而宏大的低語,直接在李維的思維核心震蕩開來!
那語言無法理解,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海溝般的冰冷和星辰湮滅的回響!
至……”“等待……容器……”李維的靈魂在這無法承受的威壓和褻瀆的低語中尖叫、戰(zhàn)栗,
瀕臨徹底粉碎的邊緣!他想掙扎,想逃離,但意識如同被凍結(jié)在深海的琥珀中,動彈不得!
“嗬——!”一聲極度壓抑、仿佛溺水者終于浮出水面的抽氣聲撕裂了臥室的寂靜。
李維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腔,全身被冰冷的汗水浸透,
如同剛從海里撈出來。窗外,城市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只有遠處幾點昏黃的路燈光芒,
無力地穿透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幾道微弱的光斑。
…又是那個夢……拉萊耶……那低語……那名為“克蘇魯”的沉睡存在……他劇烈地喘息著,
手指深深插入汗?jié)竦念^發(fā),試圖抓住一絲現(xiàn)實的觸感。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房間,
最終定格在對面墻壁上——那里掛著一面橢圓形的穿衣鏡。鏡中,
映出他驚恐、蒼白、布滿冷汗的臉。然而,就在他看向鏡子的那一剎那,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鏡中的“李維”,嘴角正極其緩慢地向上牽拉!
那不是一個自然的微笑。肌肉的牽動僵硬、機械,仿佛提線木偶被無形的絲線操縱。
嘴角咧開的弧度越來越大,扯出一個完全不屬于李維本人的、空洞而詭異的巨大笑容!
鏡中人的眼神也變了,不再是李維此刻的驚恐和疲憊,
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混合著非人漠然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李維渾身汗毛倒豎,
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死死盯著鏡中的那個“自己”,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頭頂。鏡中的“李維”,嘴唇無聲地開合了一下,
似乎在說什么。李維猛地閉上眼,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地撞擊?;糜X!一定是噩夢的延續(xù)!
是精神壓力過大!他用力揉搓著臉頰,指甲陷入皮膚帶來一絲刺痛。再次睜開眼時,
他幾乎是帶著祈求看向鏡子。鏡中只有他自己。臉色蒼白,眼神驚恐,頭發(fā)凌亂,
嘴唇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那個詭異的笑容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但剛才那一幕,
那冰冷、僵硬、空洞的咧嘴模樣,卻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里。
那無聲的唇語……他下意識地模仿了一下那個口型……“Hui… Jia…?”(回家?
)這兩個無聲的音節(jié)在他腦海中回蕩,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李維再也無法入睡。
他蜷縮在冰冷的床上,緊緊裹著被子,目光卻死死鎖住那面沉默的穿衣鏡,仿佛那鏡面之后,
正蟄伏著另一個世界,另一個……“自己”。
慘白的電腦屏幕光映照著李維深陷的眼窩和愈發(fā)蒼白的臉。
連續(xù)數(shù)日的噩夢和鏡中驚魂徹底摧毀了他的睡眠,精神如同繃緊到極限的琴弦。
他坐在圖書館幽暗角落的終端機前,手指因為寒冷和某種更深層的不安而微微顫抖。屏幕上,
是大學內(nèi)部加密檔案庫的檢索界面。他輸入了那個冰冷的編號:“深黯之淵 VII”。
權(quán)限驗證通過。一份塵封的電子檔案被緩緩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老式雙排扣西裝的男人,站在海邊礁石上。照片拍攝于一個陰郁的黃昏,
天空和海面都是鉛灰色。男人的臉在風帽的陰影下看不真切,但身形瘦削,姿態(tài)僵硬。
照片下方標注著:“阿爾杰農(nóng)·韋斯特教授,第七任‘深黯之淵’保管員,
1927年攝于印斯茅斯港。”李維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