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糖紙小屋我叫林小雨,今年八歲半。我最寶貴的財富是一個鐵皮餅干盒,
里面裝滿五彩斑斕的糖紙。爸爸在糖果廠上班,
每天下班都會從口袋里變魔術(shù)似的掏出幾顆水果糖,糖紙在陽光下會閃閃發(fā)光,
像童話書里公主的裙子。媽媽的手指特別靈巧,她能把糖紙折成小青蛙、千紙鶴,
還有帶蓬蓬裙的小公主。我們的出租屋墻上貼滿這些糖紙做的小玩意,
風從窗戶縫鉆進來的時候,它們就嘩啦啦地跳舞。王小明來我家寫作業(yè)時總說屋子太擠,
可我覺得這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城堡。"小雨,幫媽媽拿一下晾衣架。"媽媽在陽臺上踮著腳,
晾衣繩上掛著的爸爸的工服滴著水。我放下正在涂色的公主畫,光著腳丫跑過去。
水泥地涼絲絲的,昨天爸爸喝醉打翻的啤酒漬還沒擦干凈,黏糊糊地粘著我的腳底板。
媽媽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香,她彎腰時馬尾辮掃過我的臉。"我們小雨真能干。
"她捏捏我的鼻子,把最后一個木夾子遞給我。我知道媽媽很開心,
因為她哼起了《茉莉花》,每次她哼這首歌,眼角的皺紋就會變得特別溫柔。
爸爸今天應該會早回家。昨天他醉醺醺地倒在門口時,媽媽用熱毛巾給他擦臉,
我聽見她說:"老林,明天是小雨生日,你記得..."后面的話被爸爸的鼾聲蓋住了。
但我看見媽媽在廚房偷偷抹眼淚,她以為我沒發(fā)現(xiàn),其實我躲在冰箱后面都看見了。
放學時天空突然下起太陽雨,我護著書包里的美術(shù)作業(yè)拼命跑。
那是要送給爸爸的禮物——我畫了我們?nèi)齻€人站在糖果廠門口,天空飄滿糖紙折的星星。
張老師說我的畫能參加區(qū)里比賽,我想讓爸爸第一個看到。推開家門時我愣在門口。
爸爸的皮鞋東一只西一只地躺著,茶幾翻倒在地,媽媽最喜歡的馬克杯碎成好幾瓣,
里面的菊花茶在地板上畫出奇怪的圖案。臥室傳來像野獸一樣的吼叫聲,那聲音很可怕,
但我知道是爸爸。"你非要逼我是吧?廠里三百多號人說散就散,
我他媽..."玻璃破碎的聲音嚇得我縮起脖子。我的手指死死摳著書包帶,
上面還有上周爸爸幫我系的蝴蝶結(jié)。衣柜門突然打開,媽媽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竄出來。
她看見我時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唇在發(fā)抖。"小雨去王阿姨家待會兒。
"她蹲下來整理我的紅領巾,我聞到她手腕上有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那是她做保潔時沾上的。
她的指甲縫里還有沒洗干凈的灰塵,可她的手指冰涼,像冬天忘了戴手套時的那種冷。
"我不去!"我抱住媽媽的脖子,她毛衣領口有淚水的咸味。爸爸搖搖晃晃出現(xiàn)在臥室門口,
他的眼睛紅得像動畫片里的怪獸,手里還抓著半截啤酒瓶。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像被攪亂的萬花筒。我記得媽媽把我推進衛(wèi)生間,
記得自己蜷縮在洗衣機后面數(shù)瓷磚上的黑點,記得爸爸摔門而去時整棟樓都在震動。
但最清楚的是,當我顫抖著打開書包時,發(fā)現(xiàn)畫紙被雨水浸濕了,
三個小人兒的笑臉都化成了彩色的眼淚。那晚媽媽陪我躺在床上,
她講完《三只小豬》突然說:"小雨,
如果...如果以后只有媽媽陪你..."她的聲音哽住了,窗外路燈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
變得好大好孤單。我假裝睡著,因為張老師說過,大人哭的時候小孩子要裝作沒看見。
半夜我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透過門縫看見媽媽在收拾行李,她的動作很輕,
像怕驚醒什么。月光照在那個總裝水果糖的玻璃罐上,現(xiàn)在里面只剩下一張孤零零的糖紙,
像只被遺忘的千紙鶴。第二章:玻璃糖今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冰箱上少了三個磁鐵。
原來粘著全家福、媽媽的值班表和我的拼音表,現(xiàn)在只剩下光禿禿的白色。
媽媽的眼睛下面掛著兩個黑眼圈,她給我扎辮子時扯痛了我的頭皮。"媽媽,
我的草莓發(fā)夾呢?" "在...在儲物盒里吧。" 可儲物盒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只。
去學校的路上媽媽一直看手機。她以前總牽著我的手說"看路別看手機",
現(xiàn)在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發(fā)抖,像是在和誰吵架。校門口賣棉花糖的老爺爺今天沒來,
空蕩蕩的角落讓我心里也空了一塊。"林小雨!"王小明舉著恐龍文具盒追上來,
"你昨天怎么沒寫數(shù)學作業(yè)?"我想告訴他我家發(fā)生的事情,
可張嘴卻說:"我畫了一幅超級棒的畫。"說完就后悔了,
那幅畫早就變成了一團皺巴巴的廢紙。課間操時我看見爸爸站在鐵柵欄外面。
他穿著那件領子磨破的灰夾克,頭發(fā)亂得像鳥窩。我假裝沒看見,
可當張老師問"那是你家長嗎",我的腳卻自己跑了過去。爸爸身上有股煙酒混合的臭味,
可當他蹲下來抱住我時,我還是聞到了他衣領上淡淡的糖果香。"小雨乖,
幫爸爸把這個給媽媽。"他塞給我一個印著卡通兔的信封,摸起來厚厚的。他的手在發(fā)抖,
指甲縫里黑乎乎的,以前那里總會沾著彩色糖漿?;丶衣飞衔野研欧饽蟪隽撕?。
媽媽看到它時臉色變得慘白,信封掉在地上,里面飄出來幾張紅色鈔票和一張紙。
媽媽突然把我摟得喘不過氣,她的心跳快得像被追趕的小兔子。晚上我被爭吵聲驚醒。
這次沒有摔東西的聲音,只有媽媽壓抑的嗚咽和爸爸沙啞的哀求。
"就再給我一次...那筆錢真的是最后..."媽媽的聲音突然拔高:"那是小雨的學費!
"接著是"砰"的關(guān)門聲,整夜都沒再響起開門的聲音。第二天媽媽請假沒去上班。
她坐在床邊整理一疊票據(jù),我認出其中一張是上次我發(fā)燒時的醫(yī)院賬單。她的手機亮了一下,
屏幕上"王律師"三個字跳出來時,她像被燙到似的把手機扣了過去。"媽媽,
爸爸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我問出這個在肚子里憋了一整天的問題。媽媽的手指停在半空,
陽光照著她無名指上那道淺淺的白印——那里本來有個戒指,去年冬天就不見了。
媽媽沒有回答,她打開衣柜開始收拾衣服。
我的小黃鴨睡衣、印著艾莎公主的保溫杯、還有去年兒童節(jié)爸爸送的會發(fā)光的運動鞋,
它們一件接一件跳進行李箱。當媽媽取下墻上那些糖紙折的小動物時,我終于哭了。
"它們會想家的..."我抽噎著去搶媽媽手里的千紙鶴,結(jié)果把翅膀扯破了。
媽媽突然跪下來抱住我,她的眼淚落在我脖子上,比打預防針時還疼。"小雨,
媽媽帶你去看大海好不好?"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
"聽說海邊的夕陽會把云染成糖果色..."我偷偷把幾顆沒拆的水果糖塞進書包夾層。
其中一顆的糖紙?zhí)貏e漂亮,金色的底上撒著紅色星星,是爸爸在我七歲生日那天帶回來的。
他說這種糖叫"金平糖",在日本是給最乖的孩子吃的。那天他把我舉過頭頂,
媽媽笑著拍下我們沾滿蛋糕奶油的臉。收拾到一半時門鈴響了。媽媽擦干臉去開門,
外面站著兩個穿制服的人。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
只記得"查封"和"債務"這樣的詞不斷蹦出來。媽媽簽字時手抖得寫不好自己的名字,
我踮起腳想看清楚,卻被她輕輕推到臥室。透過門縫,我看見其中一個人撕下墻上的日歷,
出來的重要日子:我的鋼琴表演日、家長開放日、還有下周六——用紅筆寫著"小雨生日"。
那個人把日歷對折塞進公文包時,我突然想起昨天數(shù)學課學的"對稱軸",
對折后的圖案會完全重合,可是我們家的日子再也對不齊了。媽媽整晚都在打電話。
我抱著破了的千紙鶴躺在床上,聽見她說"姐,就住幾天"、"小雨很乖不會吵"。
半夜我渴醒時,看見媽媽在廚房撕一張紙,她撕得很慢很仔細,像是要把上面的字都吃掉。
借著月光,我認出那是我們?nèi)嗽诤Q箴^的合影。搬家那天下了毛毛雨。
我們的行李箱輪子在樓梯上咔嗒咔嗒響,像在哭。走到三樓時我突然掙脫媽媽的手往回跑,
撞開虛掩的房門沖進臥室。鐵皮餅干盒還在床底下,里面的糖紙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像在說"帶上我"。媽媽站在門口看著我,她的眼睛紅紅的,可這次不是因為切洋蔥。
我把餅干盒塞進鼓鼓囊囊的書包時,一顆金平糖從縫隙里掉了出來。糖紙在雨水中慢慢舒展,
那些金色紅色的星星漸漸化開,最后變成一灘渾濁的泥水。
第三章:借來的屋檐王阿姨家的儲物間比我們原來的衛(wèi)生間還小。
媽媽把我的小黃鴨睡衣疊成方塊當枕頭,行李箱豎起來就是桌子。
天花板上有塊漏水留下的黃漬,媽媽說是月亮婆婆特意給我們畫的向日葵。"像嗎?
"媽媽用圓珠筆在漬痕周圍添上花瓣。 我搖頭:"像打翻的蛋黃。" 我們咯咯笑成一團,
直到王阿姨敲水管提醒我們小聲點。媽媽現(xiàn)在要打三份工。早晨在快餐店炸油條,
下午去寫字樓打掃衛(wèi)生,晚上給小區(qū)孩子輔導作業(yè)。她的白球鞋磨出了洞,用白膠布粘著,
走起路來會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像只疲憊的小老鼠。今天我偷偷跟過她一次。
正午的太陽把柏油路曬出油來,媽媽站在快餐店后門啃饅頭,汗水把她的劉海粘成條形碼。
有個穿西裝的叔叔出來倒垃圾,媽媽趕緊把剩下的饅頭塞進口袋,那動作快得像變魔術(shù)。
我突然明白為什么最近媽媽回家總說"吃過了"。儲物間沒有窗戶,但墻上有條裂縫。
媽媽不在時,我就把眼睛貼在裂縫上,看外面的一小片天空。有時候是藍色,有時候是灰色,
今天傍晚突然變成了橘紅色——王阿姨在樓下燒垃圾,塑料袋卷起的黑煙把天空燙了個洞。
"小雨,看我?guī)Я耸裁矗?媽媽今晚回來得早,從兜里掏出半塊融化了的巧克力。
我們盤腿坐在折疊床上分著吃,巧克力在舌尖化開的滋味讓我想起去年生日蛋糕上的奶油花。
媽媽突然咳嗽起來,背彎得像只蝦米。我學著她以前的樣子拍她的背,摸到她突出的肩胛骨,
硬得像教科書上畫的恐龍化石。"沒事,炸薯條的油煙嗆的。
"媽媽把咳出來的東西飛快地攥進紙巾,可我還是看見了上面的紅絲,像糖漿里拌了草莓醬。
我想起上周看的動畫片,小精靈受傷時也會咳出星星點點的光。
王阿姨今天給了我們一床新棉被。媽媽說要把舊的捐掉,
可我死活不同意——被角有爸爸的煙味。我們拉扯時被套破了,棉絮像蒲公英似的飛滿屋子。
媽媽突然蹲下來哭了,她的眼淚把地上的棉絮粘成一顆顆白色的小星星。
半夜我被悶悶的哭聲驚醒。媽媽躲在被子里發(fā)抖,手機屏幕的光從縫隙漏出來。我悄悄探頭,
看見她正在看一段視頻——爸爸抱著三歲的我騎旋轉(zhuǎn)木馬,我的小辮子上扎著草莓發(fā)夾,
現(xiàn)在它只剩孤零零的一只了。早晨我發(fā)現(xiàn)媽媽的高領毛衣晾在鐵絲上,
袖口沾著可疑的暗紅色。儲物間角落里多了個藥店的塑料袋,里面有個小瓶子,
標簽被故意撕掉了。媽媽給我梳頭時,我盯著鏡子里的她看,
發(fā)現(xiàn)她的嘴唇顏色像放久了的蘋果,泛著不新鮮的黃。"今天我們學寫信。
"張老師發(fā)下印著花朵的信紙。王小明問他可以寫給在國外打工的爸爸,
我咬著鉛筆頭想了半天,最后寫道:"親愛的冰箱:請你對媽媽好一點,
別再把她的飯盒凍住了..."張老師走過來看了看,什么也沒說,只是摸了摸我的頭,
她的手心暖得像個小太陽。放學時下起大雨。我看見媽媽舉著傘站在校門口,
她的雨靴里灌滿了水,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音。我們路過便利店時,
玻璃窗上貼著一張招聘啟事,媽媽停下腳步看了很久。
數(shù)——就像她總在廢報紙上寫的那些:房租、藥費、我的冬裝...儲物間的燈泡今晚壞了。
媽媽點著蠟燭給我檢查作業(yè),火苗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變得特別高大。
我的數(shù)學題錯了好幾道,可她沒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一直盯著虛空中的某個點,
睫毛在臉上投下的陰影像兩把小刷子。蠟油滴在她手背上,她都沒感覺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