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驍打架時，我在旁邊舉著傘等他。全校都笑我是他的小跟班，
他卻把沾血的外套罩在我頭上：“小孩別看?！笔旰笏闪松探缧沦F，
我相親時他直接掀了桌子?！疤K晚，你當(dāng)年給我遞的每一把傘，我都記著賬呢。
”他扯松領(lǐng)帶單膝跪地，指尖纏著我發(fā)梢打轉(zhuǎn)?！艾F(xiàn)在該連本帶利還了——用你一輩子。
”1雨水把世界澆得一片模糊，霓虹燈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暈染開大團(tuán)大團(tuán)妖異的色彩。
巷子深處傳來的悶響和咒罵聲，被雨幕包裹著，顯得遙遠(yuǎn)又格外清晰。
我撐著一把透明的塑料傘，站在巷口那片搖搖欲墜的屋檐下，雨水沿著傘骨匯聚成細(xì)流，
滴落在腳邊渾濁的水洼里，濺起小小的、渾濁的水花?？諝饫飶浡晁疀_刷垃圾的酸腐氣，
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里面那個打架的人，是林驍。這種戲碼，從小到大，
我看了無數(shù)遍?！芭?！”又是一聲鈍響，像是拳頭狠狠砸在什么厚實的東西上。緊接著，
有人含糊地痛哼一聲，接著是踉蹌跌倒、濺起更大水花的聲音。“媽的，林驍你瘋了！
”另一個聲音帶著驚恐和難以置信?；貞?yīng)他的只有更兇悍的喘息和拳拳到肉的悶響。巷子里，
幾個模糊的人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打成一團(tuán)，動作兇狠。林驍?shù)纳碛霸谄渲凶顬橥怀觯?/p>
像一頭被激怒的年輕豹子，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狠厲。
他的校服外套早就不知甩到哪里去了，單薄的白色T恤貼在身上，
勾勒出少年人初具輪廓的緊實線條，沾滿了泥水和某種更深的、令人不安的顏色。
他的側(cè)臉繃得死緊，下頜線像刀刻出來的一樣，雨水順著他濕透的黑發(fā)流下來，
滑過眼角眉梢的銳利，滑過緊抿成一條直線的、沒什么血色的薄唇。那眼神，黑沉沉的，
沒有焦距，卻又像淬了冰，冷得瘆人，只死死盯著被他按在泥水里的那個身影，
拳頭機械般地抬起、落下。我縮了縮脖子，把傘柄握得更緊了些，
冰涼的雨水似乎順著傘柄爬上來，凍得指尖發(fā)麻。胃里有點翻攪，不是因為害怕，
這種場面早就麻木了。只是每次看到林驍這樣，心里某個地方就跟著往下沉，空落落的，
像被這冰冷的雨水灌滿了。周圍零星幾個縮在遠(yuǎn)處店鋪門口避雨的人，目光掃過巷子里，
又落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看戲般的興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那些低低的議論聲，
像針一樣扎進(jìn)耳朵：“又是林驍那個煞星……”“旁邊那個傻站著舉傘的，是蘇晚吧？嘖，
跟屁蟲又來了?！薄罢鎵蛩佬乃氐模@種爛人有什么好跟的？”“誰知道呢，犯賤唄。
”那些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雨絲，無孔不入地鉆進(jìn)耳朵里。
我下意識地挺直了有些發(fā)僵的脊背，
目光卻固執(zhí)地黏在巷子深處那個混亂的中心——林驍身上。十年了，
從穿著開襠褲在沙坑里搶鏟子，
到現(xiàn)在穿著同樣洗得發(fā)白的校服站在高中部這條滋生事端的后巷，我好像永遠(yuǎn)是這樣，
站在離他幾步遠(yuǎn)的地方，看著他惹禍，看著他打架，然后在他打完、或者被拉開之后，
沉默地跟上去。習(xí)慣這東西，真可怕。像無聲無息纏繞上來的藤蔓，等你驚覺時，
早已深入骨髓，成了呼吸一樣自然的存在。至于其他的……喜歡？這個詞太陌生，
也太沉重了，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我本能地想要避開。2巷子里的混亂終于接近尾聲。
林驍喘著粗氣，單手拎著那個被他揍得幾乎站不起來的倒霉蛋的領(lǐng)子，
把他狠狠摜在濕漉漉、散發(fā)著霉味的磚墻上。那人順著墻壁滑坐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林驍直起身，胸膛劇烈起伏，雨水混著額角的汗，或者別的什么液體，蜿蜒流下。他抬手，
用指關(guān)節(jié)蹭過顴骨上迅速腫起的一塊青紫，動作粗魯，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皮肉。他轉(zhuǎn)過身，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來，穿透雨幕，精準(zhǔn)地落在我身上。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里，
翻涌的戾氣還沒完全散去，像暴風(fēng)雨后依舊陰霾的天空。他一步步走過來，
沉重的腳步聲踩在積水里，啪嗒，啪嗒。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雨水、汗水和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停在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瞬間擋住了巷口本就微弱的光線，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
我下意識地想把傘往他那邊挪一點，試圖遮住他濕透的頭發(fā)和肩膀。他卻先一步有了動作。
沒有看我，甚至沒有停頓，利落地脫下了身上那件同樣濕透、沾著泥點和暗紅污漬的T恤。
動作牽扯到傷口，他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那副沒什么表情的冷硬。下一秒，
帶著他體溫和濃重血腥氣的濕衣服，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直接罩在了我的頭上。
視線驟然被一片帶著腥氣的黑暗和潮濕籠罩。“小孩別看?！彼穆曇魪牟剂仙戏絺鱽?，
被雨水和布料悶著，有點啞，帶著劇烈運動后的喘息，
語調(diào)卻是一貫的、沒什么情緒的硬邦邦。3眼前一片黑暗，
只有布料粗糙的觸感和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氣息。我僵在原地，握著傘的手微微發(fā)顫。
一股莫名的酸澀猛地沖上鼻尖，不是因為被粗暴對待，
而是因為他這笨拙到近乎殘忍的“保護(hù)”。他總是這樣，用最糟糕的方式，
圈出一小塊自以為是的“安全區(qū)”。頭上的重壓很快移開了。他把那件濕衣服重新拽了回去，
胡亂抓在手里。視野恢復(fù)，他正擰著眉看我，似乎想確認(rèn)剛才那一下有沒有把我砸懵?！白?。
”他簡短地吐出一個字，不再看我，轉(zhuǎn)身就朝巷子外走去。背影在雨中顯得有些孤絕。
我吸了吸鼻子，壓下那股莫名的情緒，趕緊撐好傘，小跑著跟了上去。傘努力地舉高，
盡力遮住他寬闊卻淋得濕透的肩膀。他步子邁得很大，我不得不加快腳步，
才能勉強跟上他的節(jié)奏。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傘面上，像是急促的鼓點。一路沉默。
只有雨聲，腳步聲，和他偶爾因動作牽扯到傷口而發(fā)出的、極其輕微的抽氣聲。
回到林家那棟過分空曠、缺少人氣的別墅，玄關(guān)的燈散發(fā)著冰冷的光。保姆陳姨聽到動靜，
快步從廚房走出來，手里還拿著鍋鏟，臉上是習(xí)以為常又掩不住的心疼：“哎喲我的小祖宗！
又打架了？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她急急忙忙地迎上來，看到林驍臉上的傷和濕透的狼狽樣子，
眼圈立刻就紅了，“這又是為了什么呀！疼不疼？快，蘇晚你看著他，我去拿藥箱！
”陳姨幾乎是林驍?shù)陌雮€母親。林驍那對永遠(yuǎn)在“談重要項目”的父母，
一年到頭也難得在家?guī)滋?，是陳姨把他從襁褓里一點一點帶大。在這個冰冷的大房子里，
只有陳姨的嘮叨和關(guān)心，帶著點真實的煙火氣。林驍沒應(yīng)聲，徑直走向客廳，
把自己重重地摔進(jìn)寬大的沙發(fā)里，像一頭疲憊又暴躁的困獸。
他隨手把手里那團(tuán)濕透帶血的T恤扔在昂貴的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陳姨很快抱著藥箱跑過來，蹲在沙發(fā)邊，小心翼翼地用沾了碘伏的棉簽去碰他顴骨上的傷。
林驍不耐煩地偏了偏頭，卻被陳姨一把按?。骸皠e動！你這孩子，就知道逞能！
看看這傷的……”她絮絮叨叨，手上的動作卻無比輕柔。4我默默地放下傘，走到廚房，
倒了一杯溫水，又拿了一條干凈的毛巾?；氐娇蛷d時，
陳姨還在數(shù)落：“……上次是為了小區(qū)門口那只被車撞了的流浪貓，跟那幫小混蛋打架，
差點沒把我嚇?biāo)?！這次又是為了誰？”林驍閉著眼靠在沙發(fā)里，眉頭緊鎖，唇線繃直，
一副拒絕交流的架勢。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醒著。我把水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
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他眼皮都沒抬一下。我猶豫了一下，拿起那條干毛巾，走到他身邊，
輕輕去擦他還在滴水的頭發(fā)。指尖剛碰到他濕冷的發(fā)絲，他猛地睜開了眼。
那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帶著被打擾的煩躁直直刺過來。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手指僵在半空。但那股戾氣只在他眼中停留了一瞬，看清是我后，
那銳利的鋒芒奇異地收斂了。他沒有再瞪我，也沒有說話，只是重新閉上了眼睛，
身體似乎幾不可察地放松了一點點，算是默許了。我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吸掉他頭發(fā)上的水，動作盡量放輕。
客廳里只剩下陳姨絮絮叨叨的擔(dān)憂聲、碘伏棉簽擦過皮膚的細(xì)微聲響，
以及窗外淅淅瀝瀝、永無止境的雨聲?？諝饫飶浡舅奈兜?、淡淡的血腥氣，
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緊繃的寂靜。5擦干頭發(fā)，我拿起水杯，遞到他手邊。他依舊閉著眼，
卻像是長了眼睛一樣，準(zhǔn)確地伸出手，接了過去。冰冷的指尖不經(jīng)意地劃過我的手背，
帶來一陣細(xì)微的電流感，我猛地縮回手。他毫無察覺，仰頭咕咚咕咚灌下大半杯水，
喉結(jié)隨著吞咽上下滾動?！巴硗恚标愐桃贿吔o他貼創(chuàng)可貼，一邊抬頭看我，臉上帶著懇求，
“你看著他點，我去把湯熱上。這小子，肯定又沒好好吃晚飯！”她嘆著氣，
匆匆起身去了廚房。客廳里只剩下我們兩人。巨大的空間更顯空曠，沉默像有實質(zhì)的重量，
沉沉地壓下來。林驍依舊閉著眼，像是睡著了。但我知道他沒有，
他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微微顫動。側(cè)臉的線條在頂燈的照射下顯得有些冷硬，
顴骨那塊新貼上的創(chuàng)可貼格外刺眼。我坐在沙發(fā)另一頭的單人沙發(fā)里，蜷起腿，抱著膝蓋，
目光落在自己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鞋尖上。一種無形的疲憊感席卷而來。習(xí)慣性地跟著他，
看著他，收拾他制造的狼藉……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這到底算什么？妹妹？跟班？
還是某種甩不掉的、沉重的責(zé)任？心頭那點模糊的、從未敢深究的困惑，在這寂靜的雨夜里，
又悄然冒了頭。像一顆深埋的種子，被這潮濕的空氣和濃重的血腥氣悄悄催生，
頂開了心口的土壤，帶著尖銳的芽。窗外的梧桐樹葉子黃了又綠，綠了又黃，幾度輪回。
時間像個沉默的推手，不動聲色地把我們從堆滿試卷的高中教室，
推進(jìn)了大學(xué)校園開闊的林蔭道。林驍身上那股少年時代尖銳的戾氣，如同被歲月細(xì)細(xì)打磨過，
沉淀成了一種更為內(nèi)斂、卻也更令人難以忽視的壓迫感。他不再輕易揮拳，
但那偶爾掃過人群的、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足以讓周遭的空氣瞬間降溫幾度。
他像一頭收起了利爪、卻依舊危險的黑豹，蟄伏在屬于他的領(lǐng)地里。6而我，蘇晚，
也終于不再是那個只會默默跟在林驍身后、替他舉傘遞水的影子。我有了自己的專業(yè)，
自己的目標(biāo)，自己的社交圈。法學(xué)院繁重的課業(yè)和模擬法庭的激烈辯論，
占據(jù)了我大部分清醒的頭腦。只是偶爾，在圖書館窗邊的位置坐下，
看到窗外籃球場上某個奔跑跳躍的身影時，指尖會無意識地停頓一下，
仿佛還能感受到當(dāng)年毛巾擦過濕發(fā)時，那冰涼又帶著刺的觸感。習(xí)慣是頑固的藤，
就算主干挪了位置，那些細(xì)小的根須依然盤踞在舊地。我和林驍?shù)奈锢砭嚯x遠(yuǎn)了，
但某種無形的紐帶似乎從未真正斷裂。他會在我生日時，
送來一份包裝精美卻從不署名的禮物——通常是我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閑聊里提過一嘴想要的書。
他會在期末季，突然發(fā)來一條只有時間地點的短信，然后開著那輛低調(diào)卻價值不菲的車，
把我從通宵復(fù)習(xí)的圖書館直接載到城郊一家只做宵夜的私房菜館，
沉默地看著我吃完一碗熱騰騰的湯面，再把我送回宿舍樓下，全程說的話不超過三句。
這種古怪的“關(guān)照”，成了我們之間新的模式。他似乎固執(zhí)地維持著某種界限，
一種“哥哥”對“妹妹”的責(zé)任線，不容逾越。7直到那個叫沈嘉樹的學(xué)長出現(xiàn)。沈嘉樹，
法學(xué)院的風(fēng)云人物，辯論隊隊長，成績拔尖，為人溫和有禮，笑起來時眼角有淺淺的紋路，
像和煦的陽光。他在一次模擬法庭的組隊中成了我的搭檔。他思維縝密，表達(dá)清晰，
和他合作異常高效順暢。更重要的是，他懂得欣賞我的觀點，會在激烈的交鋒后，
遞給我一瓶水，笑著說：“蘇晚，剛才那個質(zhì)證角度太絕了?！彼纳埔夂托蕾p，
坦蕩又自然，帶著象牙塔里特有的純粹。這種被平等對待、被專業(yè)認(rèn)同的感覺，
像一股清新的風(fēng)，吹散了我心頭那點長久以來因林驍而生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
我們交流的時間變多了。從案例討論，到課后一起去圖書館查資料，再到偶爾在食堂碰到，
自然地坐在一起吃飯。沈嘉樹很健談，知識面也廣，和他聊天輕松愉快。那天下午沒課，
沈嘉樹約我在校外一家安靜的書咖討論一個棘手的物權(quán)法案例。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jìn)來，空氣中飄著咖啡豆烘焙的香氣和紙張?zhí)赜械奈兜馈?/p>
我們坐在角落的沙發(fā)里，攤開厚厚的法典和案例匯編，討論得投入?！啊躁P(guān)鍵在于，
這個善意取得的‘合理價格’，在當(dāng)時的情境下如何界定……”我指著案例中的一個要點，
語速很快。沈嘉樹傾身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紙頁上劃過，目光專注地落在我指的地方，
然后抬起眼，沖我贊許地笑了笑：“沒錯，你的切入點很關(guān)鍵。
我之前一直糾結(jié)在占有改定上，反而忽略了價格這個更直觀的要素。”他的笑容很干凈，
帶著純粹的欣賞，“跟你討論，總能打開新思路?！边@種被肯定的感覺很好。
我回了他一個微笑，剛想繼續(xù)，
眼角余光卻瞥見書咖門口的光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遮擋了一下。心頭毫無征兆地一跳。
我下意識地抬眼望去。玻璃門外，林驍就站在那里。他沒進(jìn)來，雙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口袋里，
身姿挺拔得像一棵冷杉。午后的陽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里。
他隔著玻璃，目光沉沉地投向我們這個角落，落點……似乎是我臉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笑意，
以及沈嘉樹專注看我的眼神。8隔著一段距離和反光的玻璃，我看不清他眼底具體的情緒。
只覺得那目光像實質(zhì)的冰棱，帶著一種無聲的審視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壓迫感，
穿透玻璃，沉沉地壓了過來。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低氣壓。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握著筆的手指微微收緊。
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沈嘉樹察覺到我的異樣，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向門口。
他顯然也看到了林驍，有些疑惑地低聲問我：“蘇晚，那是……你朋友？”朋友？
這個詞放在我和林驍之間，顯得如此蒼白又怪異?！班拧闶恰！蔽液貞?yīng)了一聲，
感覺喉嚨有些發(fā)干，迅速低下頭，假裝專注地看著攤開的案例，
指尖卻無意識地捏緊了紙頁的邊緣，留下一點細(xì)微的褶皺，“我們繼續(xù)吧，
剛才說到……”我的聲音有點不穩(wěn)。
心緒被那窗外投來的、冰冷又極具存在感的目光徹底攪亂了。
書本上的字跡仿佛在眼前模糊跳動，沈嘉樹溫和的聲音也像是隔了一層水膜，聽不真切。
只有那兩道視線，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牢牢地鎖在我身上，
帶著無聲的質(zhì)詢和一種……我從未在他身上感受過的、陌生的東西。沈嘉樹又說了些什么，
我完全沒聽進(jìn)去，只是胡亂地點著頭，目光卻控制不住地再次瞟向門口。林驍已經(jīng)不在了。
剛才他站立的地方，只剩下空蕩蕩的陽光和匆匆走過的行人身影。
9心頭那塊沉甸甸的石頭卻沒有消失，反而更重了，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尖銳的煩亂。
接下來幾天，林驍?shù)拇嬖诟幸砸环N前所未有的方式，強勢地滲透進(jìn)我的生活縫隙里。
我下課后和幾個同學(xué)邊走邊討論小組作業(yè)，剛走出教學(xué)樓，就看到他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
無聲無息地停在路邊樹蔭下。車窗降下三分之一，露出他線條冷硬的側(cè)臉。他沒有看我，
只是目光平靜地直視著前方，手指在方向盤上無意識地敲擊著，像是在等什么重要人物。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身邊的同學(xué)也注意到了，目光好奇地在我和那輛車之間逡巡。
“呃……我……”我尷尬地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解釋?！疤K晚，”林驍?shù)穆曇舨桓撸?/p>
卻清晰地穿透了這點距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淡，“順路，送你回宿舍。
”他依舊沒有看我。這根本不是順路的方向！一股悶氣堵在胸口。
周圍同學(xué)的目光變得更加探究。我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他拉扯，
那只會引來更多不必要的關(guān)注和猜測。我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對同學(xué)說：“抱歉，
我有點事，你們先走吧?！痹谕瑢W(xué)了然又帶著點八卦的目光中，我硬著頭皮走向那輛車。
拉開車門坐進(jìn)去，一股清冽的雪松混合著皮革的氣息撲面而來。
車廂里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安全帶?！彼院喴赓W，發(fā)動了車子。
車子平穩(wěn)地滑入車流。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像不斷生長的藤蔓，緊緊纏繞。
我盯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手指緊緊攥著帆布包的帶子?！胺▽W(xué)院很閑？”他突然開口，
聲音沒什么起伏，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我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看他：“什么？
”他的目光依舊看著前方的路況，側(cè)臉線條繃得有些緊?！澳莻€姓沈的，”他頓了頓，
似乎在斟酌詞句，又似乎根本不屑斟酌，“你們討論案例，需要靠得那么近？
”一股火氣猛地竄了上來。他有什么資格過問？用什么立場？“林驍，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但尾音還是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那是我的同學(xué)，也是我的搭檔。我們只是在正常交流學(xué)習(xí)?！薄皩W(xué)習(xí)？”他嗤笑一聲，
那笑聲短促而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討論到需要對著他笑得那么開心？
”他終于側(cè)過頭，飛快地掃了我一眼。那眼神極深，像不見底的寒潭，
里面翻涌著我完全看不懂的暗流，有審視，有壓抑的怒火，還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銳利。
那眼神像針，狠狠扎了我一下。我猛地扭過頭，死死盯著窗外，胸口劇烈起伏著，
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憤怒、委屈、還有一種被冒犯的羞恥感交織在一起，堵得喉嚨發(fā)疼。
他憑什么？憑什么用這種語氣質(zhì)問我？憑什么干涉我的正常交往？
就憑那點可笑的、他單方面認(rèn)定的“兄妹”情誼？10車子在宿舍樓下猛地停住，
剎車踩得有點急。我?guī)缀跏橇⒖探忾_安全帶，拉開車門就要下去。
手腕卻猛地被一只溫?zé)岫辛Φ拇笫诌?！力道之大，帶著不容掙脫的強勢。我驚愕地回頭。
林驍側(cè)身看著我，昏暗的車廂里，他的臉一半在陰影中，
一半被儀表盤的光勾勒出冷硬的輪廓。他攥著我的手腕，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燃燒著一種近乎兇悍的占有欲，
像終于撕開了偽裝的野獸，露出了鋒利的獠牙。“離他遠(yuǎn)點，蘇晚?！彼曇魤旱煤艿?，
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灼人的熱度和不容置喙的命令，“聽見沒有？
”空氣凝固了。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熱度幾乎要燙傷皮膚。
我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赤裸裸的占有欲，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又猛地松開，血液瘋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帶來一陣眩暈般的悸動和巨大的恐慌。
這不是我認(rèn)識的林驍?；蛘哒f，是我從未敢想象會看到的林驍。11我猛地用力，
甩開了他的手，力道大得自己都踉蹌了一下。推開車門，幾乎是逃命似的沖進(jìn)了宿舍樓。
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
卻絲毫無法冷卻臉上滾燙的溫度和手腕上殘留的、如同烙印般的灼熱感。他的那句命令，
和他眼中那駭人的占有欲，像驚雷一樣在我腦海里反復(fù)炸響。那晚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