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yè)那天，陳嶼把上海公司的offer揉成團(tuán)：“我陪你留在二線。
”＞我摸著他發(fā)紅的指關(guān)節(jié)笑：“傻子，那可是你夢想的廣告公司。”＞異地第三個月，
我縮在出租屋看恐怖片發(fā)抖時，他在電話里說：“林晚，你該學(xué)會自己面對黑暗。
”＞后來他升職宴那晚，我吞了半瓶藥。＞救護(hù)車呼嘯而過時，
他扯開領(lǐng)帶怒吼：“你除了哭還會什么？”＞我拔掉輸液管輕笑：“現(xiàn)在連哭都不會了。
”＞五年后咖啡館重逢，
名指戴著婚戒：“當(dāng)年要是...”＞我攪動著涼透的咖啡打斷：“你太太喜歡《溫柔》嗎？
”＞——那首停電夜他為我唱過的歌，此刻正從吧臺傳來。
---咖啡館里飄浮著一種近乎凝固的暖意?？久姘慕瓜?、研磨咖啡豆的粗糲聲響，
還有背景里刻意壓低的談笑，像一層厚厚的油脂，涂抹在空氣里，沉甸甸的。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斜切進(jìn)來，把漂浮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xiàn)，
如同無數(shù)微小而無處不在的幽靈。我坐在這片金黃色的塵埃里，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白瓷杯沿?？Х仍缫褯鐾福?/p>
深褐色的液面平靜得像一塊凝固的琥珀，倒映著天花板上模糊的幾何燈影，
也映出我一張沒什么表情的臉。五年，足夠讓驚濤駭浪沉入水底，
只剩下這種溫吞的、提不起勁的平靜。五年。鄰桌的情侶依偎著，女孩的笑聲清脆短促，
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死水，只漾開微不可察的漣漪，很快又沉寂下去。
時間在這里仿佛被無限拉長，又被咖啡館的暖意烘焙得格外粘稠。然后，
那熟悉的旋律毫無預(yù)兆地切了進(jìn)來。是吉他。幾個簡單、干凈到近乎透明的音符，
像初春第一滴融化的雪水，帶著遲疑的涼意，輕輕滴落在這片慵懶的嘈雜之上。瞬間，
所有其他的聲音——杯碟的碰撞、模糊的交談、咖啡機(jī)低沉的轟鳴——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
我的世界驟然縮小，只剩下那清泠泠的幾個音，固執(zhí)地鉆進(jìn)耳膜深處，
敲打著某個早已銹死的閥門?！稖厝帷?。五月天的《溫柔》。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
凝固在四肢百骸，帶來一種冰冷的麻痹感。指尖猛地一縮，
指甲在杯壁上刮擦出短促刺耳的一聲。咖啡液面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那倒映著的、模糊的燈影瞬間破碎成無數(shù)跳躍的光斑。那扇銹死的門被粗暴地撞開了。
洶涌的記憶碎片，
裹挾著圖書館舊書特有的霉味、初夏夜晚青草的氣息、還有他指間淡淡的煙草味，
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眼前精心構(gòu)筑的、平靜的咖啡館景象像劣質(zhì)的舞臺布景一樣，
被這無聲的音浪輕易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1.——回憶的第一個畫面，是窒息般的黑暗，
和書頁翻動時細(xì)微的窸窣聲。大學(xué)圖書館的老舊線路終于不堪重負(fù)，
在一片埋頭苦讀的靜默里，“啪”地一聲徹底罷工。巨大的空間瞬間沉入濃墨般的黑暗，
只有窗外遙遠(yuǎn)的路燈光暈勉強(qiáng)勾勒出書架模糊猙獰的輪廓?！案闶裁窗?！”有人低聲抱怨。
手機(jī)屏幕的微光次第亮起，像散落在黑色天鵝絨上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
我蜷縮在最角落的舊書架后面，背緊緊貼著冰冷粗糙的木架。停電前，
我正試圖把自己埋進(jìn)一本厚厚的《歐洲中世紀(jì)史》里，隔絕掉外面所有探究或惡意的目光。
黑暗降臨的瞬間，我反而松了口氣。沒人能看見我了。
沒人能看見我手腕上那幾道刻意用寬大運(yùn)動服袖子遮住的、剛剛結(jié)痂的丑陋傷痕。
可這口氣還沒喘勻，黑暗本身帶來的另一種恐懼就攫住了我。
的嘲笑、塞進(jìn)課桌的死老鼠、廁所隔間外潑進(jìn)來的冷水——在絕對的黑暗里獲得了新的生命，
化作扭曲的陰影，從四面八方無聲地圍攏過來。心跳在死寂里擂鼓般巨響，喉嚨發(fā)緊，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xì)微的顫抖。就在這時，旁邊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輕響，
是書本合攏的聲音。緊接著，一個低低的、帶著點(diǎn)試探的男聲響起，
就在我旁邊的書架空隙里：“喂？同學(xué)？你還好嗎？”我像受驚的兔子猛地一縮，
把頭更深地埋進(jìn)臂彎，身體繃得像塊石頭?？謶诌o了心臟。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僵硬，
聲音放得更輕緩了些：“停電了，別怕。管理員應(yīng)該很快會來處理?！?頓了一下，
他又補(bǔ)充，語氣里帶著一種笨拙的安撫，“我就在這兒，旁邊?！蹦锹曇粲蟹N奇異的穿透力，
穿過我筑起的層層冰墻，帶著一點(diǎn)真實的暖意。我僵硬的身體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松動，
埋在臂彎里的頭稍稍抬起了一線。黑暗中，只能模糊看到他靠著書架席地而坐的輪廓，
一個沉默的、并不高大的剪影。沉默在蔓延。圖書館里其他區(qū)域的騷動似乎也平息了些，
只剩下壓抑的私語和手機(jī)屏幕微弱的光。時間在黑暗中變得粘稠而難熬。
那些噩夢般的回憶碎片又開始蠢蠢欲動。就在我快要被自己的恐懼再次淹沒時，
那個低緩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很輕，帶著點(diǎn)猶豫，像是在自言自語，
又像是在對我說話：“這黑燈瞎火的……唱首歌壯壯膽？”不等我反應(yīng)，
或者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反應(yīng)，清淺的吉他旋律就在他口中哼了出來。沒有歌詞，
只是那干凈、溫柔的調(diào)子，像一泓清泉，在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緩緩流淌開來。
是《溫柔》的旋律。他哼得并不專業(yè)，甚至有些地方還跑了調(diào)，
但那聲音里有一種奇異的專注和……笨拙的真誠。每一個音符都小心翼翼地落下，
試圖驅(qū)散這片黑暗帶來的冰冷。我緊繃的神經(jīng)，在這不成調(diào)的哼唱里，
竟然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松弛下來。那旋律像一層薄而堅韌的繭，暫時將我包裹起來，
隔絕了外面所有的惡意和冰冷的恐懼。黑暗中，我悄悄側(cè)過頭，
第一次真正看向那個模糊的輪廓。他低著頭，沉浸在自己的哼唱里，
側(cè)臉在遠(yuǎn)處手機(jī)屏幕光的映照下，線條柔和?！瓣悗Z?！?當(dāng)哼唱告一段落，
黑暗中的沉默再次襲來時，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了過來。我愣了一下，
才意識到他在告訴我他的名字。喉嚨干澀得發(fā)緊，我張了張嘴，
好半天才擠出兩個微弱的音節(jié)：“林晚?！薄傲滞??！?他低聲重復(fù)了一遍，
像是在確認(rèn)一個音節(jié)，“挺好聽?！焙诎道?，我的臉頰微微發(fā)燙。
那層由恐懼筑成的厚厚冰殼，似乎裂開了一道細(xì)小的縫隙，有微弱的光透了進(jìn)來。
2. ——“林晚？真的是你？”一個低沉、帶著明顯遲疑和難以置信的男聲，像一把鈍刀，
猛地劈開了回憶與現(xiàn)實之間脆弱的隔膜。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
帶來一陣尖銳的窒息感。我猛地抬頭。他就站在幾步之外，隔著一張空置的圓桌。
午后的陽光越過他的肩膀，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帶著毛邊的影子，
正好落在我僵硬的膝蓋上。光線有些刺眼，讓我微微瞇起了眼。五年時光的刻刀，
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曾經(jīng)屬于大學(xué)男生的青澀輪廓被徹底削去，
取而代之的是更硬朗的下頜線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屬于都市打拼者的疲憊感。
額前的碎發(fā)被一絲不茍地梳了上去，露出光潔但隱約可見一點(diǎn)抬頭紋的額頭。
一身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包裹著比記憶中結(jié)實了不少的身形，襯衫領(lǐng)口挺括，
深藍(lán)色的領(lǐng)帶打得一絲不茍。他變了。眼神更深沉，更復(fù)雜，
帶著一種審視和猝不及防的驚愕，牢牢地釘在我臉上。那眼神里有太多東西，翻涌著，
試圖穿透我刻意維持的平靜表面。我的目光，
卻不受控制地、精準(zhǔn)地落在他垂在身側(cè)的左手上。無名指根部，一圈鉑金的微光，
在咖啡館柔和的頂燈下，反射著冰冷而確鑿的光芒。那光芒像一根燒紅的針，
瞬間刺穿了我的瞳孔，直抵大腦深處某個最脆弱的地方。所有的神經(jīng)末梢都在尖叫。
剛剛被《溫柔》的前奏撕開的舊傷口，此刻被這枚小小的金屬圈粗暴地?fù)伍_，撒上了一把鹽。
咖啡館的背景音——那首剛剛響起的、此刻已進(jìn)入副歌的《溫柔》，仿佛被無限放大，
阿信那帶著撕裂感的“走在風(fēng)中今天陽光突然好溫柔”的歌詞，每一個字都像重錘，
狠狠砸在耳膜上，震得整個顱腔都在嗡嗡作響。眼前陳嶼的臉，
在刺目的陽光和喧囂的歌聲里，變得模糊、扭曲、晃動。血液似乎瞬間沖上了頭頂，
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握著咖啡杯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
幾乎要將那脆弱的瓷杯捏碎。呼吸停滯了一瞬，隨即變得短促而困難，胸口像是被巨石壓著，
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深處尖銳的痛楚。時間被拉長成一個荒誕的慢鏡頭。
我看著他臉上最初的驚愕慢慢沉淀，混合著某種復(fù)雜的、難以名狀的尷尬。
他似乎想扯出一個笑容，嘴角肌肉牽動了一下，最終只形成一個僵硬而疏離的弧度。
“好久不見?！?他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我的臉，似乎想確認(rèn)什么，又飛快地移開，
落在我面前那杯早已涼透的咖啡上，又像被燙到一樣迅速抬起。我的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
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看著他。看著他無名指上那圈刺目的亮光。
看著他被歲月和現(xiàn)實雕琢過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輪廓。
看著這個曾經(jīng)在黑暗里笨拙地為我哼唱《溫柔》，曾經(jīng)笨拙地試圖修補(bǔ)我破碎世界的男人。
咖啡館里的《溫柔》還在不知疲倦地唱著，一遍遍重復(fù)著那句“不打擾，是我的溫柔”。
歌詞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jìn)心里。背景里其他客人的談笑聲、咖啡機(jī)的研磨聲，
都成了遙遠(yuǎn)而模糊的背景雜音。世界在旋轉(zhuǎn)，在崩塌的邊緣。
只有那枚戒指的光芒和他臉上那份陌生的成熟，無比清晰，無比銳利。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這痛感奇異地讓我找回了一絲對身體的控制。
我強(qiáng)迫自己挺直了幾乎要垮下去的脊背，指甲更深地掐進(jìn)掌心，
用那點(diǎn)銳利的痛楚對抗著席卷而來的眩暈和心口的劇痛?！昂镁貌灰?。
” 我的聲音終于響起，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
甚至帶著一絲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的沙啞。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底下是洶涌的暗流，
表面卻平滑如鏡。3.——那場圖書館的黑暗奇遇之后，陳嶼這個名字，
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我封閉的世界里漾開了一圈圈無法忽視的漣漪。
他笨拙地、固執(zhí)地，以一種我無法預(yù)料也無法徹底拒絕的方式，闖了進(jìn)來。
他會在圖書館那個固定的角落“偶遇”我，遞過來一顆包裝樸素的奶糖，
或者一杯溫?zé)岬哪滩?，自己則抱著一本厚厚的廣告學(xué)概論或設(shè)計圖冊，在我旁邊安靜地坐下，
一言不發(fā)。只有翻動書頁的沙沙聲，和他偶爾抬頭瞥過來的、帶著點(diǎn)小心翼翼的目光。
那目光不再讓我像驚弓之鳥般瑟縮，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被無聲陪伴的安定感。
某個自習(xí)結(jié)束的傍晚，深秋的涼意已經(jīng)很明顯。我抱著幾本書走出教學(xué)樓，天色灰蒙蒙的，
風(fēng)卷起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腳邊?？諝饫镉蟹N蕭瑟的味道，
讓我心底那點(diǎn)揮之不去的陰霾又悄悄彌漫開來。剛走下臺階，一個身影就快步追了上來，
是陳嶼。他跑得有點(diǎn)急，額角沁出細(xì)小的汗珠，臉頰微紅?！傲滞恚 彼白∥?，
氣息有些不勻。在我停下腳步，帶著詢問看向他時，他像是鼓足了勇氣，眼神亮得驚人，
帶著一種近乎莽撞的堅定，“那個……周末……我們系和你們文學(xué)院有場籃球聯(lián)誼賽，
我……我會上場?！彼D了頓，聲音低了一點(diǎn)，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緊張，“你能……來看嗎？
”我愣住了。籃球賽？人聲鼎沸、喧鬧擁擠的球場？光是想象那場景，
一種熟悉的恐慌感就攫住了我的胃。
那些中學(xué)時在操場被推搡、被起哄的記憶碎片瞬間翻涌上來。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懷里的書本，指關(guān)節(jié)泛白?！拔摇焙韲蛋l(fā)緊，
拒絕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那種場合，對我來說無異于酷刑。
他似乎立刻捕捉到了我的退縮和恐懼。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但并未消失。他沒有再勸，
只是飛快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我僵硬的手里。
那是一個小巧的、印著卡通兔子的耳塞，軟軟的硅膠材質(zhì)?！澳弥?/p>
”他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低沉的平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體貼，“要是……要是覺得太吵，
就戴上?！彼粗遥凵窭餂]有逼迫，只有一種近乎懇切的期待，“就……看一眼也行。
”冰涼的耳塞躺在掌心，帶著他指尖殘留的溫度。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暖意，
卻奇異地緩解了我指尖的冰涼。我低頭看著掌心里的卡通兔子，它咧著嘴傻乎乎地笑著。
拒絕的話，卡在喉嚨里，再也說不出來。最終，我只是很輕很輕地點(diǎn)了一下頭，
像一片羽毛落下。周末的籃球館，果然如想象般喧囂。
震耳欲聾的吶喊、尖銳的口哨、籃球撞擊地板的砰砰聲，混合成一股巨大的聲浪，
沖擊著耳膜和神經(jīng)。我坐在看臺一個相對偏僻的角落，渾身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
手指緊緊攥著口袋里的耳塞，冷汗浸濕了掌心。每一次人群爆發(fā)出歡呼或噓聲，
都讓我心臟猛地一縮。當(dāng)陳嶼矯健的身影在場上奔跑、跳躍、投球時，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他打球的樣子和平時很不一樣，
帶著一種專注的、充滿力量的攻擊性，汗水浸濕了他的額發(fā)，緊貼在麥色的皮膚上。
一次激烈的對抗后，他被對方球員狠狠撞倒在地，發(fā)出一聲悶響。看臺上一片驚呼。
我的心也猛地揪緊，幾乎要站起來。他在地上滾了一下，利落地翻身躍起，
毫不在意地抹了把下巴上的汗，眼神銳利地掃向撞倒他的人，
帶著一種野性的、不服輸?shù)暮輨?。那一刻的他，褪去了在我面前的小心翼翼?/p>
顯露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屬于男性的強(qiáng)悍底色。就是那一刻，我忘了周遭的喧囂，
忘了口袋里冰冷的耳塞，忘了自己身處恐懼的旋渦中心，只是定定地看著他，
看著他眼中燃燒的火焰。中場休息時，他喘著粗氣跑到場邊喝水。
目光在嘈雜的人群中精準(zhǔn)地掃視，最終落在我這個偏僻的角落。
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線條滑落，他看到了我。隔著攢動的人頭和鼎沸的聲浪，
他咧開嘴，朝我露出了一個燦爛到晃眼的笑容，用力地?fù)]了揮手，
像個剛打贏了架、急于向人炫耀的大男孩。那個笑容，帶著汗水和塵埃，
帶著純粹的喜悅和力量，像一道灼熱的陽光，瞬間穿透了我周身厚重的陰霾。
一股暖流毫無預(yù)兆地沖上眼眶，鼻子猛地一酸。我慌忙低下頭，掩飾自己突如其來的失態(tài)。
口袋里緊緊攥著耳塞的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松開了。球場上震耳欲聾的喧囂，
似乎也隔著一層溫暖的毛玻璃，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4.——大學(xué)時光像被按下了快進(jìn)鍵。
圖書館的角落、落滿梧桐葉的林蔭道、周末空蕩的階梯教室……都成了我和陳嶼秘密的據(jù)點(diǎn)。
他笨拙卻執(zhí)著的陪伴，像一劑緩慢生效的藥，一點(diǎn)點(diǎn)融化著我內(nèi)心堅冰的堡壘。在他面前，
我不再是那個時刻警惕、渾身是刺的林晚。我會被他并不好笑的笑話逗得抿嘴，
會在他安靜看書時偷偷看他專注的側(cè)臉，會在深秋的夜晚，
允許他溫?zé)岣稍锏氖终戚p輕包裹住我冰涼的手指。那段日子，陽光似乎都格外偏愛我們。
空氣里總是彌漫著青草和書本混合的干凈氣味，連食堂千篇一律的飯菜都變得有滋有味。
我以為，那些猙獰的過往真的被鎖進(jìn)了記憶的深箱，銹死了鑰匙。我以為，疤痕終將平復(fù)，
只留下淡淡的痕跡。直到那個悶熱的初夏午后。我們約好去市圖書館查資料。
天氣燥熱得反常，蟬鳴聲嘶力竭。我穿著一件新買的淺藍(lán)色短袖襯衫，
袖口只到肘彎上方一點(diǎn)。為了赴約，出門前我甚至對著鏡子猶豫了很久，最終鼓起勇氣，
沒有換上那件習(xí)慣性的、能遮住整個小臂的長袖外套。圖書館冷氣開得很足，
隔絕了外面的熱浪。我們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各自埋頭在資料堆里。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桌面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
安靜得只剩下書頁翻動和空調(diào)送風(fēng)的低鳴。陳嶼大概是寫報告寫得有點(diǎn)煩躁，放下筆，
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手臂舒展的幅度很大，手肘不經(jīng)意間蹭到了我裸露的小臂外側(cè)。
皮膚相觸的瞬間，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不是因為害羞，
而是因為恐懼——他蹭到的位置，正好是幾道愈合不久、顏色還明顯深于周圍皮膚的疤痕！
觸電般的感覺沿著脊椎猛地竄上來。我?guī)缀跏潜灸艿?、猛地抽回手臂，動作之大?/p>
帶倒了桌上摞著的一本書，“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在安靜的閱覽室里格外刺耳。
周圍幾道目光瞬間投射過來。我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巨大的羞恥感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我死死地低著頭，恨不得把整個人縮進(jìn)地縫里，
另一只手飛快地、慌亂地向下拉扯著那截短袖，試圖遮住那幾道丑陋的“罪證”。
陳嶼顯然被我劇烈的反應(yīng)嚇到了。他愣了一下，立刻彎腰幫我撿起掉落的書，放回桌上。
“怎么了？”他壓低聲音問，帶著困惑和關(guān)切，
光下意識地落在我那只被他碰過、此刻正被我死死按在桌下、用另一只手慌亂遮掩的小臂上。
他的目光像探照燈，讓我無所遁形。那目光從最初的困惑，漸漸變成了然，
緊接著是濃得化不開的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那幾道顏色異常的皮膚。他什么都明白了。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完了。
他知道了。他看到了我最不堪、最丑陋的秘密。那些刻意營造的平靜和好轉(zhuǎn)，
像個一戳就破的肥皂泡。他會怎么看我？覺得我惡心？覺得我可怕？
覺得我是個徹頭徹尾的麻煩和累贅？他會像其他人一樣，帶著異樣的眼光，
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嗎？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我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在地板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我再也無法忍受他目光的注視，
那目光讓我覺得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示眾的囚徒。我抓起桌上的帆布包，低著頭，
不顧一切地沖出了閱覽室。身后似乎傳來陳嶼焦急的低喚：“林晚！等等！
” 但我充耳不聞，只想逃離，逃得越遠(yuǎn)越好，逃回那個只有黑暗才安全的角落。
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出圖書館，午后的陽光白得刺眼，灼燒著裸露的皮膚。我像個無頭蒼蠅，
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最終，我沖進(jìn)了圖書館后面一條偏僻無人的小巷。
巷子里堆著廢棄的紙箱，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我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墻，
身體順著墻壁滑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tuán)，把臉深深埋進(jìn)膝蓋。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
越收越緊。完了。一切都完了。那點(diǎn)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微弱的希望，徹底熄滅了。
黑暗再次降臨，比圖書館那次更徹底，更冰冷。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
也許有一個世紀(jì)那么長。急促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停在了巷口。然后，
是熟悉的、帶著劇烈喘息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響起：“林晚？”我沒有抬頭，
只是把身體蜷縮得更緊。腳步聲遲疑地靠近，在我面前停下。我能感覺到他蹲了下來，
離我很近，他身上那種干凈的、混合著一點(diǎn)點(diǎn)汗味的陽光氣息籠罩下來。他沒有說話，
只是安靜地蹲著，巷子里只剩下我壓抑的抽泣和他沉重的呼吸聲。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
就在我以為他會像其他人一樣，被我的丑陋和麻煩嚇退時，一只溫?zé)岬氖?，帶著微微的汗意?/p>
極其輕緩地、試探性地，覆在了我緊緊環(huán)抱著膝蓋的手背上。
那溫?zé)岬挠|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擊穿了我周身的冰冷絕望?！傲滞?，”他的聲音低沉沙啞，
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鄭重，在狹窄寂靜的巷子里清晰地響起，
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看著我?！蹦锹曇衾镉蟹N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遲疑著，
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起頭。淚水糊了滿臉，視線一片模糊。透過朦朧的水光，
我看到他蹲在我面前，額頭上布滿細(xì)密的汗珠，眼神里沒有預(yù)想中的厭惡、嫌棄或恐懼。
那里面盛滿了……一種沉甸甸的、近乎痛楚的心疼，還有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堅定。
他的目光坦然地、毫無閃避地直視著我，然后，他的視線緩緩下移，
落在我那只依舊被我下意識遮掩著的小臂上。那里，
幾道深淺不一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無所遁形。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巨大的羞恥感再次襲來，我?guī)缀跤忠s回去。但他接下來的動作，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他沒有移開視線，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不適。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然后，
他那只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
移開了我那只徒勞遮掩的手。接著，他溫?zé)岬氖种?，輕輕地、小心翼翼地，
觸碰到了我小臂上那幾道最猙獰、最丑陋的疤痕邊緣。指尖的溫?zé)嵊|感，像滾燙的烙鐵，
灼燒著我的皮膚和神經(jīng)。我猛地一顫，想要抽回手，卻被他更輕柔地、卻堅定地按住。
他的指尖沒有停留，而是沿著那凸起或凹陷的疤痕邊緣，極其緩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fù)徇^。
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稀世珍寶，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膜拜的憐惜。他的眉頭緊緊鎖著，
眼神專注地落在那幾道傷痕上，仿佛那不是丑陋的印記，
而是某種需要他傾注全部溫柔去安撫的痛楚?！疤蹎?？”他抬起頭，看向我的眼睛，
聲音低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壓抑的顫抖。那眼神里，是純粹的、毫無雜質(zhì)的疼惜。
淚水再次洶涌地決堤。不是因為羞恥，
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我淹沒的委屈和被理解的酸楚。我拼命搖頭，
喉嚨哽咽得說不出一個字。他不再說話。只是用他那雙溫暖干燥、指腹帶著薄繭的手，
極其輕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我的小臂。從那些猙獰的疤痕，到周圍完好的皮膚。
他的撫摸笨拙而專注，帶著一種近乎原始的力量，試圖用掌心的溫度去熨平那些冰冷的凸起，
去驅(qū)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在對待一件極其易碎的瓷器，
又像是在進(jìn)行一場無聲的儀式。小巷里彌漫著廢棄物的霉味，
陽光吝嗇地只灑在巷口一小塊地方。他蹲在陰影里，低著頭，
全神貫注地、一遍遍撫摸著我的小臂。粗糙的磚墻硌著我的背，
他的手指卻像帶著神奇的魔力，所過之處，那種冰封的絕望和尖銳的羞恥感，
竟然真的在一點(diǎn)點(diǎn)融化、消散。一種奇異的、帶著鈍痛的暖流，從被他撫摸的地方蔓延開來，
順著血脈，流向冰冷的四肢百骸，最終匯聚到心口，在那里溫柔地、有力地搏動著。
他沒有用任何言語安慰我。他只是用這種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告訴我：他看見了。
他看見了那些丑陋的傷疤。他看見了那傷疤下隱藏的、巨大的痛苦和絕望。他不害怕，
不嫌棄，不逃避。他在嘗試?yán)斫?，嘗試接納，嘗試用他的溫度去暖熱那些冰冷的過往。
那一刻，在圖書館后巷潮濕的霉味里，在陳嶼笨拙而堅定的撫摸中，我潰不成軍。
冰封的堡壘徹底崩塌，不是因為絕望，而是因為一種洶涌的、前所未有的暖流。
我像一個在黑暗冰原上跋涉了太久、早已凍僵的旅人，
終于被拖進(jìn)了一個燃著篝火的、帶著他體溫的避風(fēng)港。我猛地?fù)溥M(jìn)他懷里，
像一個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放聲痛哭。所有的委屈、恐懼、絕望，都化作滾燙的淚水，
浸濕了他胸前的T恤。他顯然被我突然的動作驚得身體僵了一下，但下一秒，
那雙剛才還笨拙地?fù)崦覀鄣氖直?，就堅定地、帶著一種保護(hù)性的力量，
緊緊環(huán)抱住了我顫抖的身體。他的下巴抵著我的頭頂，手臂收得很緊，勒得我有點(diǎn)喘不過氣，
卻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的安穩(wěn)感。仿佛這雙臂膀，足以對抗全世界的冰冷與惡意。
“沒事了，林晚?！彼穆曇粼谖翌^頂響起，低沉而穩(wěn)定，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魔力，
“都過去了。以后……有我在?！毕锟诘墓饩€漸漸西斜，將我們相擁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世界依然喧囂，惡意或許從未遠(yuǎn)離，但在這個狹窄、潮濕、彌漫著霉味的小巷里，
我第一次真正相信，“過去”是真的可以過去的。因為有他在。因為他說，“有我在”。
5.——畢業(yè)季的空氣里彌漫著離別的微塵和梔子花濃烈到近乎甜膩的香氣。
校園廣播站不合時宜地循環(huán)播放著那些關(guān)于青春和遠(yuǎn)方的歌謠，歌聲在綠樹紅墻間飄蕩，
落在即將各奔東西的畢業(yè)生耳朵里，徒增傷感。設(shè)計系的畢業(yè)展占據(jù)了藝術(shù)樓最大的展廳，
燈光璀璨，人聲鼎沸。
陳嶼的作品被布置在最醒目的位置——一組為上海某知名4A廣告公司設(shè)計的品牌推廣案。
書、交互感極強(qiáng)的數(shù)字演示……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閃耀著專業(yè)、野心和對大都市舞臺的無限向往。
海報右下角，印著那家公司的燙金Logo，像一枚通往夢想的勛章。
他穿著略顯寬大的廉價西裝，頭發(fā)精心打理過，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和緊張。
他穿梭在參觀的人群中，努力地向每一位駐足的老師、同學(xué)，
尤其是那些西裝革履、表情挑剔的潛在雇主介紹著自己的創(chuàng)意。他的眼睛亮得驚人，
語速很快，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仿佛上海那流光溢彩的舞臺就在眼前，
觸手可及。我站在稍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背靠著一根冰冷的承重柱，安靜地看著他發(fā)光。
心里涌動著為他驕傲的暖流，但更多的，是一種沉甸甸的、不斷下墜的空茫。
周圍鼎沸的人聲、炫目的燈光、空氣中濃烈的打印油墨和香氛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