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里的再次相遇
寧州城的雨總是來得猝不及防,黎田抱著畫具在青石板路上奔跑,裙擺沾滿泥水。母親的咳嗽聲在深夜愈發(fā)劇烈,藥鋪老板已經(jīng)賒了三次賬,如今見她上門就板起臉。她攥緊衣角,目光掃過街邊張貼的招工告示,忽然在 “趙家染布坊招雜工” 的紅紙前停下腳步。
“雜工要做粗活,你這細(xì)皮嫩肉的,能行嗎?” 染布坊管事王伯上下打量著黎田,吧嗒著旱煙袋。作坊里蒸騰的熱氣裹挾著靛藍(lán)染料的氣味撲面而來,染缸邊的工人赤著膀子,正將白布浸入泛著泡沫的染液。
黎田挺直脊背:“王伯,我什么苦都能吃?!?她想起昨夜母親咳在帕子上的血漬,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只要能按時發(fā)工錢,讓我做什么都行。”
王伯吐了口煙圈,指了指墻角的木桶:“先去提十桶井水來?!?/p>
黎田擼起袖子,扛起木桶就往井邊跑。初秋的陽光曬得人發(fā)昏,她的額角很快沁滿汗珠,粗糲的木桶把手上凸起的木刺扎進(jìn)掌心,她咬著牙一聲不吭。當(dāng)?shù)谑八位斡朴频惯M(jìn)染缸時,身后突然傳來嗤笑。
“王伯,您這是招了個花瓶來?” 趙華空倚在門框上,月白色長衫纖塵不染,手中把玩著一枚玉扳指,“染布坊的雜工可不是來擺樣子的。”
黎田渾身僵硬。昨天那個騎馬撞翻她顏料盒的人,此刻竟成了她的 “東家”。她攥緊還在滴水的木桶,指節(jié)發(fā)白:“趙少爺若是覺得我不行,大可以現(xiàn)在趕我走。但在那之前,我會把該做的活都做完?!?/p>
趙華空挑眉,目光掃過她被木刺劃破的掌心:“倒是條硬骨頭?!?他轉(zhuǎn)身時衣袂帶起一陣風(fēng),“王伯,讓她跟著老周學(xué)漂洗,別碰染缸。”
黎田咬著嘴唇跟在老周身后。漂洗池里的水冰涼刺骨,她將浸透染料的布料用力揉搓,不一會兒指尖就凍得失去知覺。老周一邊搗鼓著木槌,一邊絮叨:“趙少爺心善,別看他嘴硬,去年寒冬臘月還偷偷給乞丐送棉衣?!?/p>
黎田沒搭話,心里卻想起昨天那人居高臨下扔銀子的模樣。暮色漸濃時,她蹲在河邊清洗沾滿污漬的圍裙,忽然聽見染坊后院傳來爭吵聲。
“你又在搞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 趙父的怒吼震得窗紙簌簌作響,“這是牡丹?我看像被蟲蛀過的爛菜葉!”
黎田悄悄探出頭,看見趙華空面前的案板上攤著幾塊布料,靛藍(lán)底色上暈染著奇異的圖案,像是綻開的紫色鳶尾。趙華空攥著畫筆,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爹,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就喜歡這樣的設(shè)計,城西周明的服裝店已經(jīng)找我談合作了?!?/p>
“合作?” 趙父抓起布料狠狠摔在地上,“周家那小子就會搞些歪門邪道!趙家染布坊傳承百年,靠的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扎染、蠟染,不是你這些不倫不類的玩意兒!”
黎田看得入神,腳下一滑,驚起一陣水花。趙華空猛地轉(zhuǎn)頭,兩人目光相撞。她慌亂起身要跑,卻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站住。” 趙華空的聲音在暮色中有些模糊。黎田僵在原地,看著他彎腰撿起自己遺落的畫筆。那是支竹制的舊筆,筆桿上纏著褪色的紅絲線,是母親病前送她的禮物。
“畫得不錯?!?趙華空將筆遞過來,指尖擦過她冰涼的手背,“昨天在街頭,你畫的那個小姑娘,眼睛里有光?!?/p>
黎田詫異地抬頭,正對上他難得溫和的目光。還沒等她開口,趙父的叫罵聲再次傳來:“趙華空!這個月的賬本還沒核對!”
趙華空臉色瞬間冷下來,轉(zhuǎn)身時拋下一句:“明天開始,你跟著我學(xué)調(diào)色。”
接下來的日子,黎田的生活被染缸和顏料填滿。趙華空教她辨認(rèn)二十四種不同深淺的藍(lán),從月白到藏青,每一種都對應(yīng)著獨(dú)特的染制工藝。他總是站得很近,袖口的雪松香混著染料氣息,說話時溫?zé)岬暮粑鼟哌^她耳際:“看到這鍋染液表面的油花了嗎?只有霜降后采摘的藍(lán)草,才能煮出這樣的光澤?!?/p>
然而平靜很快被打破。半月后的清晨,黎田抱著剛晾干的布料走進(jìn)倉庫,聽見幾個工人在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趙少爺和城南李家的女兒定親了?!?/p>
“可不是,門當(dāng)戶對嘛。聽說李小姐留過洋,還會彈洋琴呢?!?/p>
布料 “嘩啦” 一聲掉在地上。黎田蹲下身撿拾時,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她想起昨天趙華空手把手教她調(diào)配茜草紅時,掌心傳來的溫度,突然覺得可笑。自己不過是個卑微的雜工,又在期待什么呢?
當(dāng)晚,她主動找到王伯:“我想調(diào)回漂洗池工作?!?王伯吧嗒著煙袋,渾濁的眼睛里滿是了然:“趙少爺最近總往倉庫跑,你當(dāng)我這把老骨頭眼瞎?” 他敲了敲煙桿,“但有些事,早斷早好?!?/p>
黎田回到住處時,母親正在縫補(bǔ)她的舊衣裳?;椟S的油燈下,老人的白發(fā)格外刺眼。“田兒,” 母親輕聲說,“隔壁張嬸給你說了門親事,是城郊賣豆腐的后生,人看著實誠?!?/p>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又下起來,黎田望著被雨水打濕的窗欞,突然想起趙華空畫案上那朵未完成的鳶尾花。她低頭繡著帕子,針腳卻越來越亂。
第二天,趙華空在調(diào)色房等了整整一個時辰。當(dāng)他怒氣沖沖找到漂洗池時,黎田正將布料浸入水中,水珠順著她的手腕滑進(jìn)袖口。
“為什么不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慌亂。
黎田用力抽回手:“趙少爺,男女授受不親。” 她撿起木槌開始搗衣,“我只是個雜工,不想惹麻煩。”
趙華空盯著她倔強(qiáng)的側(cè)臉,突然想起初見時她漲紅著臉要自己道歉的模樣。胸中騰起無名火,他抓起旁邊的木盆狠狠摔在地上:“好,有志氣!那你就一輩子在這漂洗池里搗衣服吧!”
他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黎田望著滿地狼藉,眼眶突然發(fā)燙。木槌掉進(jìn)池子里,驚起一圈圈漣漪,將她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攪得支離破碎。
深夜,趙華空站在書房窗前,望著雨簾出神。書案上擺著黎田遺落的畫筆,紅絲線已經(jīng)松開,在夜風(fēng)里輕輕搖晃。他想起白天她躲閃的眼神,心口像是被染缸里的藍(lán)草汁液浸透,又酸又澀。
遠(yuǎn)處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趙華空抓起畫紙,將滿腔煩躁化作筆下肆意的線條。當(dāng)?shù)谝豢|晨光刺破云層時,畫紙上赫然是一朵盛放的鳶尾,花瓣上的露珠,像極了黎田轉(zhuǎn)身時眼角未落下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