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冷宮瓦罐我姐姐入宮那年,梅花開得特別艷。她寄回的家書里總說皇上待她好,
直到我在冷宮角落看見那只盛滿血肉的瓦罐。姐姐的眼珠在渾濁血水里浮沉,
耳朵被繡花針釘在罐沿——那是娘親在她七歲落水時留下的疤。我咽下喉嚨里的腥甜,
將浸血的梅花簪插進發(fā)間?!疤K瑤光自愿入宮。
”龍椅上的盛景辭笑著用腳尖抬起我的下巴:“又一個送死的?
”后來我親手剜下貴妃渺寒煙的雙眼時,血濺在他明黃的龍袍上?!氨菹抡f過,
”我笑著擦去他臉上的血點,“梅花開得艷時,最合適腌人彘?!崩?。徹骨的冷,
像是數(shù)九寒冬里最尖利的風,硬生生鉆進骨髓縫里,絞著五臟六腑。
我站在冷宮那扇搖搖欲墜的斑駁木門前,鼻尖縈繞的,是濃到化不開的腐臭,
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甜得發(fā)膩的梅花冷香。兩種氣息在死寂的空氣里撕扯、交融,
最終凝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絕望,沉沉地壓在肺葉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刮擦的痛楚。
昨日姐姐寄回的家書,墨跡似乎還帶著她指尖的溫度,
娟秀的字跡仿佛仍在眼前跳動:“瑤光吾妹,見字如面……宮中梅花初綻,圣心甚悅,
吾亦安好,勿念……”安好?勿念?我爹,那個在朝堂上唯唯諾諾了一輩子的老翰林,
此刻佝僂著背脊,一張臉蠟黃得像陳年的宣紙,
只剩下不斷翕動的嘴唇和渾濁眼珠里死水般的絕望。他枯瘦的手死死攥著我的衣袖,
力道大得幾乎要扯碎那層薄薄的夏布,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嘶啞得不成調(diào):“光兒…不能去…不能看!那是…那是…你姐姐…她…沒了…沒了啊!
”沒了?我僵硬地扭過頭,目光越過他顫抖的肩頭,死死釘在冷宮庭院角落,
那片被肆意瘋長的荒草幾乎吞沒的陰影里。那里,放著一只陶土瓦罐。粗劣,骯臟,
邊緣豁著口。罐口邊緣,似乎釘著什么東西,在透過破窗灑下的、稀薄昏暗的天光里,
閃著一點微弱而詭異的金屬冷光。我爹的嗚咽和阻攔瞬間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之外。我的腿,
像是被那瓦罐里溢出的無形寒氣凍住,又像是被一股來自地獄最深處的力量拖拽著,一步,
一步,沉重地碾過瘋長的荒草,踩碎枯枝敗葉,朝著那片陰影挪去。距離在縮短。
惡臭撲面而來,濃烈得幾乎化為實質(zhì)。我看清了。瓦罐里盛著大半罐渾濁粘稠的血水,
暗紅發(fā)黑,表面浮著一層令人作嘔的油光。有什么東西沉沉浮浮地浸泡在里面,圓圓的,
蒙著一層灰翳的薄膜……嗡——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猛地炸開,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眼前瞬間一片昏黑,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滾燙的腥甜猛地頂?shù)胶韲悼冢?/p>
火燒火燎。我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陷進柔軟的肉里,鐵銹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
那股腥甜被硬生生堵了回去,灼燒著食道,留下刀割般的劇痛。我強迫自己睜大眼,
目光死死釘在罐口。罐沿上,用一根粗大的、生著暗紅鐵銹的繡花針,
牢牢釘著一小片薄薄的、邊緣卷曲的……肉。耳廓的形狀依稀可辨。就在那殘破耳廓的邊緣,
貼近耳垂的地方,一個極其微小的、月牙形的淺淡疤痕,像一道刺目的閃電,
劈開了我眼前所有的黑暗和混沌!七歲那年,姐姐帶我去城郊放紙鳶。春水初漲的河邊,
我貪玩失足滑落,姐姐毫不猶豫地跳進冰冷的河水里救我?;靵y中,岸邊一塊尖銳的石頭,
在她左耳垂上方留下了這道永久的印記。娘親抱著我們哭腫了眼,
一遍遍撫摸著那道小小的傷疤,心疼得無以復加。
“姐姐……”破碎的聲音從我的齒縫里艱難地擠出,輕得像一聲嘆息,
瞬間就被這死寂的冷宮吞噬得無影無蹤。喉嚨像是被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穿,
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
沉悶的聲響如同瀕死的困獸在絕望地沖撞囚籠,震得我整個身軀都在微微顫抖。
視線被一層滾燙的水霧籠罩,模糊了那罐血水,模糊了那只被釘住的耳朵,
只剩下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在渾濁的暗紅背景里,扭曲、放大,變成一張獰笑的鬼臉。
不能哭。蘇瑤光,不能哭!我猛地閉上眼,深深吸氣。那混合著腐臭與血腥的空氣灌入肺腑,
如同飲下滾燙的毒藥,灼燒著每一寸臟器。再睜眼時,眼底最后一絲溫度徹底消失,
只剩下冰封千里的死寂。所有的悲慟、恐懼、絕望,
都被一股更龐大、更陰冷的力量死死壓進骨髓深處,凝結(jié)成一塊堅不可摧的寒冰。我抬起手,
動作緩慢而穩(wěn)定,仿佛那不是我的手,而是某種冰冷的器械。指尖觸碰到發(fā)間,摸索著,
拔下了一支簪子。梅花簪。木質(zhì)的,簪頭雕著一朵小小的、五瓣的梅花,漆色已經(jīng)有些暗沉,
甚至微微開裂。這是姐姐入宮前,親手用院子里那株老梅樹的枝條削磨而成,簪在我發(fā)間,
笑著說:“瑤光戴著,就像姐姐還在身邊看著你?!濒⑸肀鶝?。
我的目光落在簪頭那朵小小的梅花上。它曾經(jīng)是姐姐指尖的溫度,是家的氣息,
是姐妹間最溫柔的牽絆。此刻,它浸透了眼前這罐血水里散發(fā)出的濃重腥氣,
花瓣的紋理似乎都吸飽了暗紅的血色。沒有絲毫猶豫,
我將這支冰冷的、浸染了姐姐血肉氣息的梅花簪,重新,穩(wěn)穩(wěn)地,插回了發(fā)髻的最深處。
簪尖抵著頭皮,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像是一個冰冷的烙印?!暗蔽业穆曇羝届o得出奇,
沒有一絲波瀾,在這死寂的冷宮里清晰得嚇人,“我要入宮?!蔽业偷靥痤^,
渾濁的眼里爆發(fā)出巨大的驚恐,枯槁的手再次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你瘋了?!瑤光!那是龍?zhí)痘⒀ǎ?/p>
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姐姐她…她…你再去就是送死??!聽爹的,我們走,
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來!”他語無倫次,涕淚橫流,整個身體篩糠般抖動著。
我緩緩地、堅定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了他冰冷僵硬的手。我的指尖比他更冷。
“爹,”我看著他驚恐絕望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蘇家的女兒,
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地沒了?!鞭D(zhuǎn)身,邁步。
腳下踩過荒草叢中零落的、早已干枯發(fā)黑的梅花瓣,發(fā)出細微的碎裂聲,
如同踩碎了無數(shù)個虛妄的“安好”夢境。身后,
是我爹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前方,是深不見底的宮闕重門。
第二章:帝王之靴“蘇瑤光,自愿入宮?!蔽业穆曇舨桓?,甚至有些輕,
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這金碧輝煌卻又寂靜得落針可聞的殿宇內(nèi),激起了無形的漣漪。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侍立兩旁的宮人們,頭顱垂得更低,
仿佛要將自己縮進那身華麗的宮裝里,連呼吸都屏住了。
高高的蟠龍金柱支撐著描金繪彩的穹頂,殿內(nèi)彌漫著龍涎香雍容華貴的氣息,
厚重得幾乎令人窒息。這香氣與我身上還未散盡的、來自冷宮角落的腐朽血腥氣格格不入,
形成一種尖銳的割裂感。我穿著最素凈的月白襦裙,站在光滑如鏡的金磚地上,
渺小得像一粒塵埃。發(fā)間那支暗沉的梅花簪,是唯一的點綴,也是唯一的武器。龍椅之上,
年輕的帝王盛景辭,一身明黃常服,姿態(tài)慵懶地斜倚著。他面容是極好的,劍眉斜飛入鬢,
鼻梁高挺,唇色是健康的薄紅,只是那雙鳳眸,深邃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
此刻正帶著一絲玩味,一絲毫不掩飾的審視,居高臨下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冰涼,粘稠,
帶著一種穿透皮囊的力道,仿佛要將我從里到外剝開審視。沒有驚訝,沒有憤怒,
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興味盎然?!芭叮俊彼〈捷p啟,吐出一個單音,尾音微微上揚,
帶著一絲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卻像冰冷的蛇信舔過脊背。“又一個…送死的?
”他緩緩坐直了身體,明黃的袍袖隨著動作滑落,露出腕骨分明的左手。
那只手隨意地搭在龍椅扶手上,指節(jié)修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干凈圓潤。他微微傾身,
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刺穿我低垂的眼簾。“抬起頭來。”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我依言,
緩緩抬起下頜。視線不可避免地撞進那雙深潭般的鳳眸里。他的瞳孔很黑,
清晰地映出我此刻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和眼底那片冰封的死寂。
他似乎饒有興致地端詳了片刻,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然后,毫無征兆地,
他伸出了腳。一只穿著明黃緞面軟靴的腳,用那光滑的靴尖,
帶著一種絕對的、帶著侮辱性的輕慢,輕輕抬起了我的下巴。
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直抵下頜骨。力道不大,卻足以迫使我將頭仰得更高,
整個脖頸都暴露在空氣里,脆弱得不堪一擊。我的目光被迫與他俯視下來的視線糾纏在一起。
“嘖,”他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嗤,靴尖微微用力,碾磨著我的下頜骨,帶來一陣鈍痛,
“眉眼間,倒是有幾分像那個不識抬舉的蘇氏?!彼穆曇舨桓撸踔翈еc笑意,
卻字字如刀,精準地剜在心頭那塊冰封的傷口上。蘇氏……那個被削成人彘,
裝在瓦罐里的姐姐?!安贿^,”他話鋒一轉(zhuǎn),靴尖的力道收了回去,目光卻依舊鎖著我,
帶著一絲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她骨頭太硬,硌得慌。你呢?蘇瑤光?”他念我的名字,
舌尖卷過,帶著一絲莫名的繾綣,卻更顯冰冷,“你的骨頭,夠軟么?
”下頜骨上殘留著被靴尖壓迫的冰涼和痛感。我維持著被迫仰頭的姿勢,眼睫低垂,
遮住了眼底翻涌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恨意。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用那尖銳的痛楚提醒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盎胤A陛下,”我的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
仿佛剛才被靴尖抬起下巴的不是我,“民女…不知何為軟硬。只知入宮侍奉,是民女本分。
”“本分?”盛景辭像是聽到了什么極有趣的笑話,低低地笑了起來,
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悅,“好一個本分?!彼栈啬_,
重新慵懶地靠回龍椅,揮了揮手,姿態(tài)隨意得像拂去一粒塵埃,“既如此,留下吧。
正好…給渺貴妃解解悶兒?!泵熨F妃。這個名字像是一根淬了毒的冰針,
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偽裝。冷宮瓦罐里那雙浮沉的眼珠,
耳廓上生銹的繡花針……所有刻意壓制的畫面轟然回涌,幾乎要將我的理智撕裂。
“陛下圣明?!蔽掖瓜骂^,深深行禮,寬大的袖口掩蓋下,指甲掐得更深,
掌心傳來溫熱的濕意。疼痛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皫氯ァ?/p>
”盛景辭的聲音恢復了那種高高在上的淡漠。立刻有兩個面無表情的老嬤嬤上前,一左一右,
像夾起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將我?guī)щx了這座散發(fā)著龍涎香的金鑾寶殿。轉(zhuǎn)身的瞬間,
眼角的余光瞥見龍椅上那個身影,他支著下頜,鳳眸微瞇,唇邊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如同欣賞著獵物踏入精心布置的牢籠。沉重的宮門在身后緩緩合攏,
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龍涎香氣和帝王冰冷的視線。眼前是長長的、望不到盡頭的朱紅宮道,
高墻森嚴,隔絕了天光?!肮媚?,這邊請?!弊髠?cè)的嬤嬤聲音平淡無波,
帶著宮里人特有的刻板腔調(diào)。我沉默地跟著她們。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金磚上,
都像是踩在刀尖。發(fā)間那支梅花簪,緊貼著我的頭皮,冰涼堅硬。姐姐的氣息,
仿佛還殘留在上面,與這深宮里無處不在的、屬于渺寒煙和盛景辭的壓迫感無聲對抗。
不知走了多久,穿過多少道宮門,空氣里的氣息陡然一變。
龍涎香的厚重被一種更為馥郁、甜膩得令人頭暈的暖香所取代。是濃郁的西域奇楠,
混合著某種甜膩的花香,霸道地鉆進鼻腔,幾乎要蓋過一切。眼前豁然開朗,
不再是森嚴的宮道,而是一處布置得極盡奢靡的宮殿庭院。庭院中心,
竟有一方不小的溫泉池,水汽氤氳,池邊堆砌著玲瓏的太湖石,
上面隨意搭著幾件流光溢彩的紗衣。池中水面上,
漂浮著厚厚一層新鮮的、顏色各異的梅花瓣,紅得刺眼,白得慘淡。
渺寒煙就倚在池邊一張鋪著雪白狐裘的貴妃榻上。她只穿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緋紅紗衣,
水汽將紗衣濡濕,緊緊貼附在玲瓏有致的軀體上,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曲線。
烏黑的長發(fā)如同海藻般散落在狐裘上,襯得那張臉更是欺霜賽雪,美得驚心動魄,
也冷得毫無溫度。她手里把玩著一只小巧玲瓏的玉杯,杯中是琥珀色的瓊漿。聽到腳步聲,
她懶洋洋地抬起眼皮。那是一雙極美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帶著三分媚意,七分凌厲。
她的目光先是掠過兩個引路的老嬤嬤,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最后,
才慢悠悠地、如同打量一件新奇的玩物般,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
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毫不掩飾的挑剔和……興味。像在估量一件新到手的瓷器,
該擺放在何處,或者,該何時失手打碎?!皢眩彼t唇輕啟,聲音如同浸了蜜糖,
甜膩得發(fā)齁,卻又透著一股子冰渣般的涼意,“這就是新來的‘妹妹’?
”她刻意加重了“妹妹”二字,尾音拖得長長的,帶著濃濃的譏誚。她微微坐直了些,
緋紅紗衣的領(lǐng)口滑落,露出一段欺霜賽雪的脖頸和精致的鎖骨。她放下玉杯,
伸出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朝我勾了勾?!白呓?,讓本宮瞧瞧。
”引路的嬤嬤在我身后不著痕跡地推了一把。我順從地向前走了幾步,
停在距離貴妃榻幾步遠的地方,垂眸斂目。渺寒煙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絲線,
一寸寸掃過我的臉,我的眉,我的眼,最后,停留在我發(fā)間那支不起眼的梅花簪上。
她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同淬了毒的針尖?!斑@簪子……”她拖長了調(diào)子,
鮮紅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帶著殘忍興味的弧度,“看著倒眼熟。
跟那個不識抬舉、沖撞了圣駕的賤婢蘇氏,戴過的破爛玩意兒,有幾分相似呢?!泵恳粋€字,
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上。我垂在身側(cè)的雙手,在寬大的袖袍里死死攥緊,
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姐姐……那個被削成人彘的姐姐……在她口中,
只是一個“不識抬舉的賤婢”。我強壓著胸腔里翻涌的血氣,抬起頭,迎上她審視的目光,
聲音依舊平靜:“回貴妃娘娘,此乃家姐舊物,民女……睹物思人罷了?!薄岸梦锼既耍?/p>
”渺寒煙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咯咯地笑了起來,笑聲清脆,卻毫無溫度,
像冰珠子砸在玉盤上,“人都沒了,思她作甚?”她慵懶地靠回狐裘里,
隨手從旁邊侍女捧著的琉璃盞里拈起一顆沾著水珠的葡萄,慢條斯理地剝著皮,
鮮紅的汁液染在她白皙的指尖?!凹热贿M了這宮門,就給我收起那些沒用的心思。
”她將剝好的葡萄優(yōu)雅地送入口中,紅唇微動,目光卻如同毒蛇般纏繞著我,“本宮這里,
規(guī)矩不多,只有一條——”她頓了頓,鳳眸微瞇,
里面閃爍著一種純粹的、近乎天真的殘忍光芒?!奥犜??!薄白尡緦m高興?!彼斐錾嗉?,
慢悠悠地舔去指尖殘留的一點葡萄汁液,動作妖嬈,眼神卻冷得瘆人,
“否則……”她沒說完,只是輕輕笑了一聲,
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庭院角落一株開得正艷的紅梅。那梅樹下,似乎新翻動過泥土。
空氣里甜膩的暖香似乎變得更加粘稠,帶著無形的壓力,沉沉地壓下來。
溫泉池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水面上漂浮的梅花瓣沉沉浮浮,紅得如同凝固的血?!笆?,
民女謹記娘娘教誨?!蔽掖瓜骂^,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渺寒煙似乎滿意了,揮了揮手,
像驅(qū)趕一只微不足道的飛蟲?!皫氯グ?,就安排在……‘聽雪閣’。
”她特意加重了“聽雪閣”三個字,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惡意,“那里清凈,
適合‘思人’?!甭犙╅w。這個名字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那是整個后宮最偏僻、最靠近冷宮的角落。據(jù)說冬夜寒風穿堂而過,如同鬼哭,
夏日則悶熱潮濕,蚊蟲滋生。更重要的是,那里曾是前朝一位失寵妃子的居所,
那妃子最后在某個雪夜,用一根白綾,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是。
”嬤嬤面無表情地應下。我被兩個嬤嬤半攙半架地帶著,
離開了這片充斥著暖香與殺機的庭院。轉(zhuǎn)身的剎那,
眼角的余光瞥見渺寒煙又拈起了一顆葡萄,姿態(tài)閑適,
仿佛剛才只是處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她身后那株紅梅,在氤氳的水汽中,
開得更加妖異刺目,花瓣紅得像要滴下血來。聽雪閣果然名不虛傳。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漆皮剝落的木門,一股濃重的霉味和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
小小的院落里荒草叢生,幾株枯死的藤蔓爬滿了斑駁的墻壁。正殿更是破敗不堪,窗紙破碎,
寒風肆無忌憚地灌入,吹得梁上垂下的破舊帷幔如同鬼影般飄蕩。角落里結(jié)著厚厚的蛛網(wǎng),
地上積著厚厚的灰塵,踩上去便是一個清晰的腳印?!肮媚?,地方到了。
”引路的嬤嬤聲音平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貴妃娘娘體恤,說姑娘初來乍到,
身邊離不得人,特意撥了人伺候?!彼赃吺疽饬艘幌?。
宮裝、低眉順眼的小宮女和一個同樣低著頭、身材有些佝僂的老太監(jiān)從門外陰影里挪了進來。
“奴婢小桃(奴才福海),見過姑娘?!眱扇寺曇羟忧拥?,行禮的動作都有些僵硬。
嬤嬤交代了幾句場面話,諸如“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向內(nèi)務(wù)府報備”之類,便如同完成任務(wù)般,
帶著另一個嬤嬤迅速離開了,仿佛多待一刻都會沾染上這里的晦氣。
破敗的殿門在她們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最后一點天光,也隔絕了渺寒煙那無處不在的視線。
殿內(nèi)頓時陷入一片昏沉陰冷。小桃和老太監(jiān)福海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大氣不敢出。
我環(huán)視著這間充滿死亡氣息的屋子,目光最終落在那根光禿禿、在寒風中微微搖晃的房梁上。
據(jù)說,那位前朝的妃子,就是在這里……“打掃干凈?!蔽议_口,
聲音在空寂的殿內(nèi)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小桃和福海猛地一哆嗦,
連忙應聲:“是!是!姑娘!”他們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動作間帶著顯而易見的惶恐。
我沒有再看他們,徑直走到唯一一扇還算完整的菱花窗前。窗外,是聽雪閣荒蕪的后院,
再遠處,便是那堵高聳入云、隔絕了冷宮與這邊的宮墻。夜色,
正無聲無息地吞噬著這座巨大的牢籠。發(fā)間那支梅花簪,在昏暗的光線下,
簪頭那朵小小的木雕梅花,輪廓模糊,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寒意。渺寒煙,
盛景辭……姐姐的血,冷宮瓦罐里的血,仿佛此刻正順著我的發(fā)絲,無聲地流淌下來,
浸透了這支簪子,也浸透了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這聽雪閣的寒風,比起冷宮角落里的,
似乎更冷,更利,直往骨頭縫里鉆。第三章:聽雪鬼影聽雪閣的日子,
是浸在寒冰里的鈍刀子,緩慢地切割著人的生氣。小桃和福海手腳還算麻利,
但膽怯得如同受驚的兔子。殿內(nèi)積年的灰塵被掃去,破敗的窗欞勉強糊上了新紙,
隔絕了部分寒風。一張搖搖晃晃的舊木床,一張瘸腿的桌子,兩把缺角的凳子,
便是這殿內(nèi)所有的家什。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被褥薄得像紙,透著陳年的霉味和一股敷衍的冷硬。
渺寒煙的“體恤”很快便顯露出猙獰的獠牙。送來的飯食,常常是冰冷的殘羹剩飯,
有時甚至混著泥沙。冬日里連炭火都克扣得厲害,只給些劣質(zhì)的黑炭,燒起來濃煙滾滾,
嗆得人眼淚直流,卻驅(qū)不散半點寒意。宮里的風言風語,也如同毒藤般悄悄蔓延開來,
說聽雪閣鬧鬼,說那位吊死的娘娘冤魂不散,專找新來的晦氣。小桃有一次去領(lǐng)份例,
回來時臉色慘白,裙角沾著泥污,眼神躲閃,只說是自己不小心摔了。
但我瞥見她手腕上被指甲抓出的紅痕,還有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驚懼。我知道,
這是渺寒煙的“規(guī)矩”。她在用最鈍的刀子,一點點磨掉我的棱角,消磨我的意志,
讓我像那些被遺忘在角落里的枯骨一樣,無聲無息地爛掉。深夜,寒風在破敗的窗縫間呼嘯,
發(fā)出凄厲的嗚咽,如同無數(shù)怨鬼在哭嚎。殿內(nèi)那點微弱的炭火早已熄滅,
寒氣從四面八方侵入,包裹著每一寸肌膚,深入骨髓。我裹著薄薄的舊被,
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睜著眼,望著頭頂那根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的房梁。姐姐的眼睛,
在那渾濁的血水里,也是這樣空洞地望著天嗎?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四肢百骸里游走,
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清醒。我不能死在這里。不能像姐姐一樣,
無聲無息地變成一罐血肉模糊的殘渣,變成渺寒煙庭院里一株梅樹下無人知曉的肥料。
我需要眼睛,需要耳朵。小桃又一次被叫去“幫忙”時,我讓福海悄悄跟了上去。
老太監(jiān)在宮里沉浮多年,自有他生存的門道。他佝僂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聽雪閣的陰影里,
如同融入夜色的一滴水。我坐在冰冷的桌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發(fā)間那支梅花簪。
簪頭的木雕梅花,邊緣已被我摩挲得光滑了些許,那冰冷的觸感,
是唯一能讓我保持清醒的東西。不知過了多久,輕微的、帶著拖沓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伴隨著壓抑的啜泣。門被推開一條縫,小桃踉蹌著進來。她的頭發(fā)散亂,半邊臉頰紅腫,
嘴角破裂,滲著血絲。身上的宮裝被扯得凌亂,沾滿了污泥,一只袖子幾乎被撕掉。
她撲倒在冰冷的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肩膀劇烈地抖動著,發(fā)出小獸般絕望的嗚咽。
福海無聲地跟在她身后進來,反手關(guān)上門?;椟S的油燈下,他溝壑縱橫的老臉一片凝重,
渾濁的眼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和更深的憂慮?!肮媚铩毙√姨痤^,
淚水混合著血污在她稚嫩的臉上縱橫交錯,眼里是滅頂?shù)目謶郑?/p>
“她們…她們扒我的衣服…用針扎我…說我…說我晦氣…是聽雪閣的鬼…”她語無倫次,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屈辱和恐懼幾乎將她擊垮。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
沒有立刻扶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那雙盈滿淚水和恐懼的眼睛?!罢l?”我的聲音很輕,
在這呼嘯的寒風背景音里,卻異常清晰。小桃猛地一顫,眼神更加驚恐,
不…不能說…貴妃娘娘…會…會殺了我娘和弟弟的…她們…她們在宮外…”我的心沉了一下。
渺寒煙的手段,果然毒辣。她不僅要折磨人,還要攥著最致命的把柄?!案:!?/p>
”我看向老太監(jiān)。福海佝僂著背,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宮人特有的謹慎:“回姑娘,
是貴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碧璽和珊瑚。她們把小桃姑娘帶到后花園假山后面……動手的,
還有幾個粗使太監(jiān)。奴才…奴才只敢遠遠看著?!彼D了頓,聲音更低,
“奴才還探到點別的…聽說…聽說前些日子,貴妃娘娘宮里一個負責灑掃的小宮女,
不小心打碎了娘娘心愛的一只琉璃盞…人…人沒了,就埋在梅園最靠西角的那株白梅下頭。
”梅園。又是梅園。渺寒煙似乎對梅樹下的泥土有著特殊的偏愛。我伸出手,
沒有去碰小桃紅腫的臉,而是輕輕拂開她散亂在額前的頭發(fā),露出那雙驚恐萬狀的眼睛。
“小桃,”我的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溫度,像初冬落在指尖的薄雪,
“看著我?!彼郎I眼朦朧地看向我?!澳阆牖钪鴨??”我問。她用力點頭,
淚水大顆大顆滾落。“想讓你娘和弟弟,也活著嗎?”她眼中的恐懼瞬間被強烈的渴望取代,
拼命點頭,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哽咽?!澳蔷陀涀〗裉??!蔽业闹讣饴舆^她破裂的嘴角,
沾上一點溫熱的血,“記住這痛,這冷,這屈辱。把它們刻進骨頭里?!薄叭缓?,幫我。
”小桃的啜泣停住了,她茫然又驚懼地看著我。
我從懷里——其實是從那床薄被的夾層里——摸出一樣東西。是一塊成色極差的玉佩,
邊緣甚至有些破損,是我娘留給我的唯一念想。我把它塞進小桃冰涼顫抖的手里?!澳弥?。
告訴碧璽和珊瑚,這是我家傳的‘暖玉’,能驅(qū)邪避穢,保人平安。你怕死,怕鬼,
求她們看在東西的份上,以后…少‘關(guān)照’你一點?!蔽铱粗查g瞪大的眼睛,
“她們會收的。這種成色的東西,她們看不上,但可以隨手賞給下面的小太監(jiān),
或者…當成你‘孝敬’的證據(jù)。她們會笑你蠢,會收下,
然后…暫時把你當成一個可以隨意戲弄的、貪生怕死的可憐蟲。
”小桃的手緊緊攥住了那塊劣質(zhì)的玉佩,指節(jié)泛白。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眼中的驚懼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絕望和……一絲微弱的亮光。
“福海,”我轉(zhuǎn)向老太監(jiān),“你認得去御膳房采買處,管庫房的王公公嗎?
”福海渾濁的眼珠動了一下:“認得,姑娘。王公公…好酒,也好…賭。手頭常緊。
”“明天,想辦法讓他‘撿’到這個?!蔽矣帜贸鲆粯訓|西。
是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銀丁香耳墜。這是姐姐入宮前戴的,成對的一只,另一只,
在我看見冷宮瓦罐的那天,就死死攥在手心,直到掌心被硌出血痕?!案嬖V他,
這是聽雪閣那個晦氣姑娘不小心丟的,不值錢,但好歹是點銀子,請他換點…能入口的熱食。
”福海接過那枚小小的耳墜,干枯的手指摩挲了一下,深深看了我一眼,
低聲道:“奴才明白了?!庇蜔舻幕鹈缭诤L中搖曳不定,將我們?nèi)说挠白永L,
扭曲地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如同鬼魅。“在這宮里,
”我的聲音在呼嘯的風聲中顯得異常清晰,也異常冰冷,“要么做砧板上的肉,要么,
就拿起刀?!薄拔疫x后者?!毙√疫o了玉佩,福海握緊了耳墜?;璋抵?,他們的眼神,
第一次褪去了純粹的惶恐,染上了一絲別樣的東西。窗外,寒風依舊嗚咽,聽雪閣的鬼影,
似乎更濃了。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正在這死寂的寒夜里,悄然滋生。
第四章:梅園殺機日子在表面的死寂下,緩慢地流淌著冰水。
那塊劣質(zhì)的“暖玉”果然起了作用。碧璽和珊瑚在收下玉佩時,
毫不掩飾地譏笑小桃的愚蠢和膽怯,但那些刻意的刁難和深夜的“召喚”確實少了許多。
她們似乎滿足于將小桃定位為一個可以隨時欺凌取樂、又貪生怕死的小角色。
福海那邊也有了進展。王公公“撿”到那枚銀丁香后,雖嫌棄成色不佳,但蒼蠅腿也是肉,
果然換了些能入口的、勉強溫熱的食物悄悄塞給了福海。雖然依舊是粗劣,
但至少不再是冰冷的、混著泥沙的剩飯。福海甚至通過王公公這條線,
用一些宮里廢棄但還能用的邊角料換回了一小包劣質(zhì)的、但聊勝于無的炭塊。
聽雪閣的寒冷和死寂,似乎被撬開了一絲微小的縫隙。
小桃臉上的驚恐漸漸被一種沉默的堅韌取代,福海佝僂的背似乎也稍微挺直了些許。
他們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純粹的敬畏,而是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死氣的依賴。我知道,
這點微末的喘息,是用姐姐的遺物和卑躬屈膝換來的。每一次看到小桃臉上殘留的青紫,
每一次聞到那劣質(zhì)炭塊燃燒時刺鼻的煙味,心頭的恨意就深一分,那冰封的殺意就凝實一分。
渺寒煙似乎暫時遺忘了聽雪閣的存在。她正忙著籌備一場盛大的“賞梅宴”。
整個后宮都為此忙碌起來,奢靡的氣息如同暖風,吹遍了宮闈的每一個角落,
唯獨繞過了聽雪閣這方小小的、被詛咒的角落。
福海從王公公那里聽來了更多關(guān)于梅園的消息。尤其是西角那株孤零零的白梅。
王公公喝多了酒,曾無意中抱怨過,說那株白梅下的土質(zhì)特別硬,
費了好大勁才把“東西”埋下去,還說那地方邪性得很,連蟲子都少。
賞梅宴的日子定在臘月十五。據(jù)說是渺寒煙的生辰,也是宮中梅花開得最盛之時。機會來了。
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子,打在聽雪閣破舊的窗紙上,沙沙作響。殿內(nèi)點著那劣質(zhì)的炭,
煙霧繚繞,勉強驅(qū)散了些許寒意。我、小桃、福海圍坐在炭盆旁,
跳躍的火光映著我們?nèi)龔埑领o的臉。“姑娘…真要這么做?”小桃的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這些日子,
她眼中的驚懼被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取代。福海沉默地用火鉗撥弄著炭塊,
渾濁的老眼在火光下顯得異常明亮:“那地方,奴才白日里遠遠繞過去看過。
看守的太監(jiān)只在入口處,西角偏僻,又有假山遮擋,巡夜的侍衛(wèi)一個時辰才過一趟。
只是…要挖開那凍土,動靜不小,時間也緊。”我拔下發(fā)間的梅花簪。簪身冰涼,
簪頭的木雕梅花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古樸。我用指尖細細摩挲著那梅花的紋理,
感受著那冰冷的、仿佛浸透了姐姐鮮血的觸感?!安挥猛陂_?!蔽业穆曇艉茌p,
卻像淬了冰的針,“我們只需要…讓它在合適的時候,自己‘露’出來。
”小桃和福海同時看向我?!案:#愦_定巡夜的侍衛(wèi)換班時,
西角那條小路有半刻鐘的空隙?”“千真萬確,姑娘。奴才連著看了三天,錯不了。
”福海篤定道?!昂??!蔽覍⒚坊⒅匦虏寤匕l(fā)髻,“賞梅宴,渺寒煙必會親自折梅。
她最愛白梅的清冷孤高。西角那株開得最好的白梅,她不會放過?!蔽业哪抗鈷哌^他們二人,
“我們只需要,在那株白梅下,給她準備一份…生辰大禮?!庇媱澰诤L中悄然鋪開。
臘月十五,雪霽天晴。整個皇宮銀裝素裹,紅梅白雪相映成趣,美得如同仙境。
絲竹管弦之聲從遠處的梅園隱隱傳來,
夾雜著妃嬪們嬌俏的笑語和渺寒煙那特有的、甜膩又慵懶的嗓音。
空氣里彌漫著酒香、暖香和清冷的梅香。聽雪閣依舊死寂。我換上了一身最素凈的舊宮裝,
顏色灰敗,如同這宮殿本身。小桃和福海也換上了最不起眼的衣服。我們像三抹無聲的陰影,
在傍晚漸濃的暮色和飄起的細雪掩護下,悄無聲息地潛出了聽雪閣。
通往梅園西角的小路果然偏僻。積雪覆蓋著枯枝敗葉,踩上去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
寒風卷著雪沫,刀子般刮在臉上。福海在前面引路,他佝僂的身影在雪地里顯得異常靈活。
小桃緊緊跟在我身后,呼吸急促,但腳步很穩(wěn)。繞過幾塊巨大的太湖石假山,
那株孤零零的白梅出現(xiàn)在視野里。枝條遒勁,白梅怒放,在暮色和雪光映襯下,
美得驚心動魄,也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死氣。梅樹下的泥土,
果然比其他地方顯得更平整,也隱隱透著一股不自然的深色。福海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
迅速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那是我用聽雪閣廢棄窗框上撬下來的幾塊薄木片,削尖了一頭,
再用破布條緊緊纏裹住另一頭做成的簡陋工具,像幾把粗糙的鏟子?!翱欤?/p>
”福海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急促。我們?nèi)肆⒖潭紫?,用這簡陋的木鏟,
沿著梅樹根部的邊緣,小心地、快速地撬動著那凍得堅硬如鐵的泥土。
寒風卷著雪沫灌進衣領(lǐng),冰冷刺骨。手指很快凍得麻木,幾乎失去知覺,
但動作不敢有絲毫停頓。時間如同被凍結(jié)的河水,流淌得異常緩慢又異常驚心。
“咯…咯…”木片與凍土摩擦,發(fā)出細微卻令人心驚的聲音。
“姑娘…有…有東西…”小桃的聲音帶著哭腔,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亢奮。
她撬開的那塊凍土下,露出了一個模糊的、被破舊草席包裹著的一角。福海加快了動作。
很快,更多的泥土被撬開。一具小小的、蜷縮成一團的尸體輪廓顯露出來。草席已經(jīng)腐爛,
露出里面青紫色的、布滿尸斑的僵硬肢體。一只小小的、同樣青紫的手無力地垂落在泥土外,
手腕上還殘留著被繩索勒過的深紫色淤痕。濃烈的、令人窒息的尸臭瞬間彌漫開來,
被寒風裹挾著,鉆進鼻腔。小桃猛地捂住嘴,干嘔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
福海的臉色也瞬間變得慘白。我強忍著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和那刺鼻的惡臭,
目光死死盯著那只小小的手。那手腕上,戴著一只非常細小的、已經(jīng)變色的銅鐲子。
王公公醉酒時提過一句,那個被打碎琉璃盞的小宮女,才十二歲,家里窮,
進宮時只戴了一只祖?zhèn)鞯募氥~鐲。就是她!“蓋上!快!”我低喝一聲,聲音嘶啞。
福海和小桃忍著巨大的恐懼和惡心,迅速用撬開的凍土和旁邊的積雪,
將那可怕的景象重新掩蓋。雖然無法完全復原,但在暮色和雪光的掩護下,
只要不是特意細看,很難發(fā)現(xiàn)異樣。濃烈的尸臭卻無法掩蓋,
絲絲縷縷地飄散在寒冷的空氣中?!白撸 蔽耶敊C立斷。我們?nèi)缤荏@的野兔,
迅速沿著原路退回,消失在假山和枯樹的陰影里,只留下那株孤傲的白梅,
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靜靜地佇立著,散發(fā)著若有似無的、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回到聽雪閣,殿門緊閉。
劣質(zhì)炭火嗆人的煙霧也無法驅(qū)散我們身上沾染的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尸臭和寒意。
小桃癱坐在地上,無聲地流淚。福??恐涞膲Ρ?,大口喘著氣,眼神空洞。我走到窗邊,
推開一條縫隙。寒風裹挾著遠處梅園飄來的、更加清晰的笑語和絲竹聲灌入。
渺寒煙那獨特的、帶著醉意的甜膩笑聲尤其刺耳??炝恕N议]上眼,
仿佛能看到渺寒煙在眾人的簇擁下,儀態(tài)萬方地走向那株西角的白梅。
她伸出那戴著鮮紅蔻丹的、保養(yǎng)得宜的手,去折那開得最盛的一枝……寒風卷著細雪,
打著旋兒,嗚咽著穿過聽雪閣破敗的窗欞。第五章:血色生辰梅園的喧囂如同潮水,
一波波涌來,又隨著夜色的加深而漸漸退去。絲竹之聲漸歇,只余下寒風卷過枯枝的嗚咽,
以及巡夜侍衛(wèi)鎧甲摩擦發(fā)出的單調(diào)而冰冷的“嚓嚓”聲。聽雪閣內(nèi),炭盆里的火早已熄滅,
只余下一點暗紅的余燼,茍延殘喘地散發(fā)著微弱的暖意。寒意如同附骨之蛆,
從四面八方鉆進來。小桃蜷縮在角落里一張破舊的草墊上,身體微微發(fā)抖,不知是冷的,
還是白日里那驚悚一幕留下的后怕。福海則靠坐在門邊,耳朵緊貼著冰冷的門板,
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睜著,捕捉著外面每一絲細微的動靜。我坐在冰冷的床沿,
指尖無意識地捻著發(fā)間那支梅花簪。簪頭的木紋已被摩挲得異常光滑,
那冰冷的觸感是此刻唯一能讓我保持絕對清醒的東西。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
每一息都拉得無比漫長。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子時將近。遠處梅園的方向,
突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起初是幾聲壓抑的驚呼,
緊接著是女人拔高的、帶著極度驚恐的尖叫,撕破了夜的寂靜!那尖叫并非一人,
而是好幾個聲音混雜在一起,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崩潰。隨即,
是雜亂的腳步聲、器物碰撞傾倒的聲音、侍衛(wèi)急促的呼喝聲……混亂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
瞬間炸開!福海猛地直起身子,貼在門板上的身體繃緊了。小桃也驚坐起來,黑暗中,
我能看到她眼中驟然亮起的、混合著恐懼和一絲病態(tài)興奮的光芒。來了!
混亂的聲浪并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朝著后宮深處蔓延。聽雪閣這偏僻的角落,
似乎也被這無形的恐慌波及。我能想象到那副場景:渺寒煙,
那位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的貴妃,在生辰之夜,眾目睽睽之下,
親手折下那株象征著清冷孤高的白梅時,腳下的凍土突然塌陷,
露出了里面那具蜷縮的、高度腐敗的幼小尸體!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尸臭瞬間彌漫,
蓋過了滿園的梅香和酒香!她精心挑選的、象征著純潔無瑕的白梅花枝,
可能就掉落在尸體那青紫色的、布滿尸斑的臉上……“砰!”一聲巨響,
聽雪閣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門被狠狠踹開!寒風夾雜著雪沫猛地灌入,
吹得殿內(nèi)殘破的帷幔瘋狂舞動。幾盞刺眼的宮燈瞬間照亮了這狹小破敗的空間,
光線晃得人睜不開眼。一群手持棍棒、兇神惡煞的太監(jiān)沖了進來,為首的正是碧璽和珊瑚!
兩個大宮女臉上毫無血色,眼神驚魂未定,卻又充滿了狠戾和急于宣泄的恐懼,
她們?nèi)A麗的宮裝上甚至還沾著幾點飛濺的污泥。“拿下!”碧璽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
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就是這個晦氣的東西!給娘娘招來了邪祟!把她綁起來!
送到貴妃娘娘跟前去!”太監(jiān)們?nèi)缋撬苹⒌負淞松蟻?。福海下意識地想擋在我身前,
被一個太監(jiān)狠狠一棍子抽在肩膀上,悶哼一聲栽倒在地。小桃尖叫著被粗暴地推開,
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我沒有反抗。冰冷的繩索瞬間勒緊了手腕,粗糙的麻繩摩擦著皮膚,
帶來火辣辣的痛感。我被兩個孔武有力的太監(jiān)粗暴地拖拽著,離開了聽雪閣這方冰冷的囚籠。
一路被拖行。冰冷的雪地,堅硬的宮道,硌得膝蓋生疼。身后是福海壓抑的痛呼和掙扎,
是小桃絕望的哭喊。但我只是低著頭,任由長發(fā)散亂地遮住臉,
嘴角卻悄然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終于,到了渺寒煙的寢宮——玉宸宮。殿內(nèi)燈火通明,
亮如白晝。濃郁得化不開的暖香,奇楠、花香,甚至還有濃烈的熏香,
混合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極力想要掩蓋卻揮之不去的尸臭味,形成一種詭異而窒息的氣息。
殿內(nèi)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jiān),個個面如土色,抖如篩糠。渺寒煙就坐在正殿那張寬大的鳳榻上。
她已換下了沾染了污穢的華服,穿著一身嶄新的、更加艷麗的緋紅宮裝,妝容也重新描畫過,
精致得無懈可擊。然而,
那層厚厚的脂粉也掩蓋不住她眼底深處那巨大的驚悸和尚未平息的滔天怒火。
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涂著鮮紅蔻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她的臉色是一種極不正常的慘白,
嘴唇卻抿得死緊,幾乎要咬出血來。我的出現(xiàn),瞬間點燃了她眼中壓抑的瘋狂。“賤人!
”一聲尖利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的嘶叫響起。渺寒煙猛地站起身,幾步?jīng)_到我的面前,
揚手——“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我的臉上!力道之大,打得我頭猛地偏向一側(cè),
嘴里瞬間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臉頰火辣辣地腫起,耳朵嗡嗡作響。“是你!
一定是你這個掃把星!你這個冷宮里爬出來的臟東西!”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著,
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變形,再無半分平日的慵懶甜膩,“你姐姐那個賤婢晦氣,
你也晦氣!你把那臟東西弄到本宮的梅園!你想害死本宮!你想讓本宮在所有人面前出丑!
”她胸口劇烈起伏,華麗的宮裝隨著她的動作簌簌作響,
鳳眸里燃燒著純粹的、想要毀滅一切的瘋狂殺意。她再次揚起手,
鮮紅的蔻丹如同染血的利爪?!百F妃娘娘息怒!”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及時響起,
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是盛景辭。他就站在殿門附近,似乎剛來不久。一身玄色常服,
襯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在明亮的燈火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他負著手,神色平靜,
甚至帶著一絲慣常的、事不關(guān)己般的淡漠。
仿佛眼前這歇斯底里的女人和跪了一地的驚惶宮人,都不過是一場無趣的鬧劇。
只有那雙深潭般的鳳眸,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穿透混亂的空氣,精準地落在我低垂的臉上,
帶著一絲冰冷的審視和……難以捉摸的興味。渺寒煙揚起的巴掌僵在半空,
她猛地回頭看向盛景辭,眼中的瘋狂被一絲委屈和極度的不甘取代:“陛下!您看看!
就是這個賤人!她一定是用了什么邪術(shù)!她……”“夠了。”盛景辭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瞬間壓下了渺寒煙所有的尖叫。“深更半夜,吵吵嚷嚷,成何體統(tǒng)。
”他的目光淡淡掃過地上跪著的眾人,最后落回渺寒煙身上,“不過是個意外。
一個小宮女失足落水,被埋錯了地方,下面人沒辦好差事,挖出來便是。
何至于如此驚惶失措,牽連無辜?”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那具高度腐敗的幼小尸體,
真的只是一個“意外”,一個“沒辦好差事”的疏漏。渺寒煙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仿佛不認識般看著盛景辭。她精心策劃的生辰宴,她視為奇恥大辱的驚嚇,在他口中,
竟然如此輕飄飄地揭過?還說什么“牽連無辜”?她指向我的手劇烈地顫抖著:“陛下!
她……”“好了?!笔⒕稗o打斷她,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容置喙的冷淡,“愛妃受驚了,
早些歇息吧?!彼辉倏疵旌疅熕查g變得慘白扭曲的臉,目光轉(zhuǎn)向被太監(jiān)押著跪在地上的我,
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卻冰冷如刀?!爸劣谀?,
蘇瑤光……”他慢悠悠地踱步過來,明黃的靴尖停在我面前的金磚地上,
距離我的額頭只有咫尺之遙。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恐懼,
有幸災樂禍,有憐憫,更多的是麻木。“看來這聽雪閣的寒氣,還是沒能讓你學會安分。
”他俯視著我,聲音低沉悅耳,卻字字淬毒,“既然骨頭這么硬,那就換個地方,
好好磨一磨?!彼逼鹕恚曇艋謴土说弁醯牡骸皞髦?。蘇氏女瑤光,沖撞貴妃,
驚擾圣駕。即日起,打入掖庭浣衣局為奴,永不得出?!币赐ヤ揭戮?。
那是宮里最底層的活地獄。終年不見天日,冰冷的臟水,繁重的苦役,
兇狠的管事太監(jiān)……進去的人,很少有活著出來的,更別說“永不得出”。“陛下圣明!
”碧璽和珊瑚立刻尖聲附和,臉上露出解恨的獰笑。渺寒煙緊抿著唇,死死盯著盛景辭,
又怨毒地剜了我一眼,終究沒再說什么。她眼中的瘋狂被一種更深的、冰冷的恨意取代。
我被太監(jiān)粗暴地從地上拖起來,手腕上的繩索勒得更緊。
轉(zhuǎn)身被拖出玉宸宮那扇華麗沉重的殿門時,眼角的余光瞥見盛景辭。他依舊站在原地,
玄色的身影在燈火輝煌中顯得格外挺拔,也格外疏離。他正看著渺寒煙,
唇角似乎還噙著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但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里,卻沒有任何溫度,
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個即將被丟棄的、失去了價值的玩物。
寒風呼嘯著灌入衣領(lǐng),比聽雪閣的夜更冷。掖庭浣衣局的大門在身后沉重地關(guān)上,
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光亮和聲音。濃重的、混雜著皂角、汗水和霉爛衣物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
熏得人頭暈目眩。黑暗,冰冷,永無天日的苦役。但我被繩索捆綁的手,在袖中,
卻死死攥住了發(fā)間那支梅花簪冰冷的簪身。姐姐,別急。這才剛剛開始。盛景辭,渺寒煙。
我們,慢慢磨。第六章:浣衣局煉獄掖庭浣衣局,
是一座浸泡在冰冷臟水和絕望里的巨大墳墓。空氣永遠濕漉漉、沉甸甸的,
混合著劣質(zhì)皂角刺鼻的氣味、汗水的酸餿味、霉爛衣物的腐朽味,
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如同死水淤泥般的絕望氣息。巨大的水槽排成數(shù)行,
槽內(nèi)是永遠洗不完的、堆積如山的衣物。冰冷的、渾濁的臟水沒過膝蓋,
寒氣如同無數(shù)根細針,順著毛孔鉆進骨頭縫里,日日夜夜地啃噬。
我被剝?nèi)チ四巧韮H有的素凈舊衣,換上了粗糙的、散發(fā)著霉味的灰色粗布囚服。
手腕上被繩索勒出的青紫淤痕還未消退,就被迫浸入那刺骨的臟水中?!靶聛淼??晦氣!
”一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的管事太監(jiān),姓王,人稱王閻王。
他拎著一條浸了水的、粗糙的皮鞭,在我面前踱步,綠豆眼里閃爍著殘忍而貪婪的光,
“進了這地界兒,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別想著自己以前是什么玩意兒!在這里,
你就是最低賤的泥!懂嗎?”皮鞭帶著風聲,狠狠抽在我旁邊的水槽邊緣,
濺起一片冰冷腥臭的水花。“今天,把這些全洗完!
”他指著堆積如小山般的、散發(fā)著惡臭的衣物,大多是侍衛(wèi)、太監(jiān)和低等宮人的臟污衣物,
甚至還有沾著穢物的布巾,獰笑著,“洗不完,或者洗不干凈,今晚就別想吃飯,
也別想睡覺!鞭子伺候!”沉重的木棒被塞到我手里。周圍的浣衣女奴們,個個面黃肌瘦,
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行尸走肉,她們沉默地、機械地捶打著水槽里的衣物,
發(fā)出沉悶單調(diào)的“砰砰”聲,沒有人敢抬頭多看一眼。我彎下腰,
將雙手浸入那冰冷刺骨、顏色發(fā)黑的臟水中。寒氣瞬間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
激得我猛地一哆嗦。我拿起一件散發(fā)著汗臭和油膩的侍衛(wèi)外袍,放在粗糙的搓衣板上,
用盡全身力氣開始捶打。沉重的木棒砸在濕透的厚重布料上,每一次抬起落下,
都耗費巨大的力氣。冰冷的水花不斷濺在臉上、身上。很快,雙手就被凍得通紅發(fā)紫,
失去知覺。手臂酸脹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抬起都無比艱難。腰更是酸痛欲斷,
仿佛隨時會折斷。汗水混合著濺起的臟水,順著額角流下,模糊了視線。但我只是咬著牙,
沉默地、一下一下地捶打著。王閻王不時踱步過來,皮鞭抽打著水槽邊緣,濺起水花,
或者用鞭梢不輕不重地戳我的脊背,嘴里罵罵咧咧:“沒吃飯嗎?用點力!廢物!洗不干凈,
仔細你的皮!”午飯時間到了。所謂的飯,是硬得像石頭、散發(fā)著餿味的黑面窩頭,
配著一碗飄著幾片爛菜葉、清澈見底的“湯”。
浣衣女奴們?nèi)缤I狼般撲向那少得可憐的食物,爭搶著。
我分到了一個最小的、帶著冰碴的窩頭。剛咬了一口,一股濃烈的餿味直沖腦門。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但我強迫自己咽下去。我需要力氣?;钕氯サ牧?。
下午的勞作更加漫長。堆積如山的衣物似乎永遠洗不完。手上的凍瘡開始破裂,滲出血水,
混合著臟水,帶來鉆心的刺痛。腰背的酸痛已經(jīng)麻木。
意識在冰冷的疲憊和刺骨的疼痛中漸漸模糊。暮色四合。巨大的水槽旁點起了昏暗的油燈,
燈光在濕冷的空氣中搖曳不定,映著一張張麻木絕望的臉?!巴O?!都停下!
”王閻王的吼聲響起,“開飯!”女奴們?nèi)缑纱笊猓现v不堪的身體爬出水槽,
蹣跚著走向發(fā)放食物的角落。我剛直起僵硬的腰,準備離開水槽?!澳悖≌咀。?/p>
”王閻王的聲音帶著惡意的戲謔,皮鞭指向我水槽旁邊那堆小山,“你的活兒,還沒干完呢!
”那堆衣物,分明比早上更多了!顯然是后來故意加塞進來的。周圍的幾個女奴腳步頓了頓,
麻木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加快腳步離開,生怕被牽連。我站在原地,
冰冷的臟水順著褲腿往下淌。刺骨的寒意和極度的疲憊席卷全身,幾乎要將我吞噬?!霸趺??
聾了?”王閻王獰笑著走近,手里的皮鞭晃悠著,“還是骨頭太硬,想嘗嘗鞭子的滋味?
”他綠豆眼里閃爍著下流而惡毒的光,
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我被濕透的粗布囚服勾勒出的身體曲線上掃視,“要不…求求爺?
伺候得爺舒服了,或許……”他伸出那只油膩骯臟的手,朝著我的下巴摸來。
就在那只手即將觸碰到我皮膚的瞬間——“啪!”一聲清脆的鞭響,抽在旁邊的水槽上,
濺起更大的水花!
一個穿著高級管事太監(jiān)服色、面容清癯、眼神卻異常銳利的老太監(jiān)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水槽旁。
他手持一根更細長、油光發(fā)亮的黑檀木鞭桿,鞭梢垂在地上?!巴醯氯?!
”清癯老太監(jiān)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冷厲,“規(guī)矩都喂狗了?
什么時候輪到你在浣衣局里耍威風,還動起歪心思了?”王閻王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
隨即變成了諂媚和驚懼,他猛地收回手,腰彎得像蝦米:“哎喲!孫…孫總管!
您老怎么親自來了?小的…小的就是教訓教訓這不懂規(guī)矩的新人,沒…沒別的意思!
”孫總管?孫德海?福海曾經(jīng)提到過,
掖庭里唯一還算講點規(guī)矩、不似王閻王這般毫無底線的總管太監(jiān)。
孫德海沒理會王閻王的諂媚,冰冷的視線掃過我慘白狼狽的臉和凍得發(fā)紫、滲著血水的手,
最后落在那堆明顯過多的衣物上,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新人?”他冷哼一聲,
“就算是新人,也得按規(guī)矩來!該多少活計就多少!你這般加塞,是想累死人,
還是嫌這浣衣局的冤魂不夠多?”他手中的黑檀木鞭桿輕輕敲了敲水槽邊緣,
發(fā)出清脆的“篤篤”聲,“再有下次,你這身皮,也甭想要了!滾!
”王閻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額頭滲出冷汗,連聲應著“是是是”,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灰溜溜地走了。孫德海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向我,眼神依舊銳利如刀,上下打量著我,
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和麻煩程度。“蘇瑤光?”他開口,聲音平淡無波?!笆?。
”我低聲道,聲音因為寒冷和疲憊而沙啞。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quán)衡著什么。
昏黃的燈光下,他清癯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聽雪閣來的?”他又問了一句?!笆恰?/p>
”我的聲音依舊平靜。孫德海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
又掃過我發(fā)間——那支梅花簪還在,雖然被散亂的頭發(fā)半遮著,但簪頭的輪廓依稀可辨。
“福海那老東西,托人遞了話?!彼K于再次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只有我能聽見,
“說你是塊硬骨頭,讓我…看著點。”福海!我的心猛地一跳。他竟能找到孫德海的門路?
孫德海似乎看出了我的震動,嘴角扯出一個極淡、近乎沒有的弧度,
帶著一絲嘲諷:“別想太多。掖庭這地方,活人不如狗。硬骨頭,通常死得更快。
”他頓了頓,語氣轉(zhuǎn)冷,“福海那點面子,只夠讓你今天少吃點鞭子,少干點活。剩下的路,
是死是活,看你自己造化?!彼辉倏次?,轉(zhuǎn)身,
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沉的光線和彌漫的水汽之中。我站在原地,冰冷的臟水浸透全身,
凍得牙齒都在打顫。手上的傷口在臟水的浸泡下,傳來一陣陣鉆心的刺痛。
但孫德海最后那句話,卻像一顆微小的火星,落進了冰封的心湖。
福海的面子…孫德海的“看著點”……在這座名為浣衣局的巨大墳墓里,這微弱的火星,
或許,就是撬開地獄之門的第一個支點。我彎下腰,重新拿起那沉重的木棒,
砸向水槽里冰冷的衣物。“砰!” “砰!” “砰!”沉悶的聲響,在死寂的掖庭里回蕩,
如同敲響的戰(zhàn)鼓。第七章:寒潭微光孫德海那番話,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在浣衣局這潭絕望的深淵里,激起了微不可察的漣漪。王閻王收斂了許多。
雖然依舊刻薄刁難,動輒呵斥辱罵,但至少不再明目張膽地給我加塞超量的活計,
那雙下流惡毒的眼睛也暫時不敢在我身上停留太久。鞭子,暫時沒有落在我的皮肉上。
這給了我一絲喘息之機。每日依舊是浸骨的冷水,沉重的木棒,堆積如山的臟衣。
手上的凍瘡反復破裂,在臟水的浸泡下潰爛流膿,每動一下都牽扯著鉆心的疼痛。
腰背的酸痛如同附骨之疽,從未消失。餿硬的窩頭和清湯寡水,
只能勉強維持著身體不徹底垮掉。但我知道,孫德海的“看著點”,絕非憐憫。
那是一種冰冷的權(quán)衡,一種對“硬骨頭”可能帶來麻煩的暫時規(guī)避,或者,
是福海付出了某種我不知道的代價換來的短暫庇護。這庇護脆弱得像冰,隨時可能碎裂。
我必須抓住這絲微光。我開始觀察。觀察這巨大水槽迷宮里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
我留意到那個總被分到最多最臟衣物、沉默寡言、眼神卻異常清亮的女子,她叫阿箬。
她洗得又快又干凈,手指凍得像胡蘿卜,卻從不抱怨。有一次王閻王故意找茬,
把一桶滾燙的皂角水踢翻在她腳邊,她只是默默跳開,迅速收拾干凈,從頭到尾沒吭一聲。
我也留意到那個負責分發(fā)飯食的老宮女,姓李,大家都叫她李嬤嬤。她總是板著臉,
罵罵咧咧,克扣分量是常事。但她偶爾會偷偷把半個相對軟一點的窩頭,
塞給角落里一個病得直不起腰、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老婦人。我還留意到孫德海。
他極少親自來浣衣局深處,但每次出現(xiàn),都像一陣陰冷的風。
他清癯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和水汽中穿梭,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每一個水槽,每一個女奴。
王閻王在他面前,就像老鼠見了貓。他似乎對秩序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
厭惡任何混亂和“不規(guī)矩”的行為。機會在一個飄著細雪的午后悄然降臨。
王閻王又喝得醉醺醺的,拎著鞭子在水槽間巡視。他腳步虛浮,罵罵咧咧,
走到阿箬負責的水槽時,看到槽邊放著一個破舊的、用來裝皂角粉的粗陶罐。
阿箬正彎腰吃力地擰著一件厚重的侍衛(wèi)棉襖,沒注意腳下。“賤蹄子!
誰讓你把破罐子放這礙事的!”王閻王借著酒勁,惡向膽邊生,猛地抬腳,
狠狠踹向那個粗陶罐!“砰!”陶罐應聲而碎!尖銳的碎片四濺!其中一片鋒利的瓷片,
如同淬毒的飛鏢,猛地劃過了阿箬因為用力而微微弓起的、裸露在外的小腿!“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了沉悶的捶打聲。阿箬猛地跌坐在冰冷的臟水里,雙手死死捂住小腿。
鮮紅的血瞬間從她指縫間涌出,染紅了渾濁的水面!她的臉瞬間慘白如紙,
巨大的疼痛讓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周圍的捶打聲瞬間停了。
女奴們驚恐地看著這一幕,噤若寒蟬。王閻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酒醒了大半。
他看著阿箬腿上汩汩冒出的鮮血,又看看地上碎裂的陶片,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但隨即被兇狠掩蓋:“嚎什么喪!自己不長眼!活該!”他色厲內(nèi)荏地吼著,鞭子指著阿箬,
“還不快滾起來干活!裝什么死!”阿箬疼得幾乎暈厥,鮮血還在不斷涌出,
染紅了她身下的臟水。她試圖站起來,但劇痛讓她根本無法支撐。王閻王見她不起來,
惱羞成怒,揚起鞭子就要抽下!“王公公!”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我放下手中的木棒,
從冰冷的水槽里站起身。冰冷的臟水順著我的褲腿往下淌,但我仿佛感覺不到寒意。
我的目光越過王閻王,看向聞聲從遠處走來的孫德海。王閻王的鞭子僵在半空,他猛地回頭,
看到孫德海陰沉如水的臉,頓時慌了:“孫…孫總管…這賤婢自己不小心…”孫德海沒理他,
銳利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碎陶片,阿箬腿上觸目驚心的傷口和汩汩的鮮血,
最后落在王閻王手中的鞭子和醉醺醺的臉上。“怎么回事?”孫德海的聲音冷得像冰。
“是…是她自己摔碎了罐子,劃傷了腿…”王閻王急忙辯解。“是嗎?
”孫德海的目光轉(zhuǎn)向周圍噤若寒蟬的女奴們,“你們說?!迸珎兊椭^,瑟瑟發(fā)抖,
無人敢言。我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渾濁的血水旁,聲音清晰地響起,
在這死寂的浣衣局里顯得格外突兀:“回孫總管。奴婢親眼所見,是王公公喝醉了酒,
故意踢碎了阿箬姑娘水槽邊的皂角罐。碎片飛濺,才劃傷了阿箬姑娘的腿。
”“你…你血口噴人!”王閻王目眥欲裂,鞭子指向我,氣得渾身發(fā)抖。
孫德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極其復雜,有審視,有探究,
甚至有一絲極淡的…驚訝?似乎沒料到我這個“新來的”、“硬骨頭”會在這種時候站出來。
他沒有立刻表態(tài),而是轉(zhuǎn)向阿箬:“她說的是真的?”阿箬疼得冷汗涔涔,嘴唇咬出了血,
她抬起頭,看向我,又看向兇神惡煞的王閻王,最后看向面無表情的孫德海。
她眼中閃過劇烈的掙扎和恐懼,但最終,求生的本能和對公道的微弱渴望壓倒了恐懼。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微弱卻清晰:“是…是王公公踢碎的…他喝醉了…”“賤人!
你們串通好了誣陷我!”王閻王徹底慌了,破口大罵?!皦蛄?!”孫德海一聲厲喝,
打斷了王閻王的咆哮。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王閻王:“當值酗酒,故意損壞器物,傷及宮人,
還敢狡辯?”他手中的黑檀木鞭桿猛地指向王閻王,“來人!把他給我拖下去!重責三十杖!
革去管事之職,打入苦役房!”兩個身材高大的太監(jiān)立刻上前,
不由分說地扭住了掙扎叫罵的王閻王,像拖死狗一樣將他拖走。
他那惡毒的咒罵聲很快消失在濕冷的空氣中。孫德海這才看向阿箬:“把她抬下去,
找醫(yī)女看看?!彼恼Z氣依舊沒什么溫度,但至少給了活路。
立刻有兩個年紀稍大的女奴上前,小心翼翼地將疼得幾乎虛脫的阿箬攙扶起來。
孫德海的目光最后落回我身上。那眼神銳利依舊,卻少了之前的冰冷審視,
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囊,看到了更深的東西。然后,他轉(zhuǎn)身,
黑色的身影再次消失在彌漫的水汽里。周圍的捶打聲重新響起,但氣氛明顯不同了。
女奴們看向我的眼神,不再是純粹的麻木和疏離,
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混雜著敬畏和疑惑的光芒。阿箬在被攙走前,艱難地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充滿了感激和一種奇異的信任。我重新彎下腰,拿起冰冷的木棒,
砸向水槽里的衣物。手上的凍瘡破裂處傳來更劇烈的刺痛,冰冷的臟水刺激著傷口。
但這一次,那痛楚之中,似乎摻雜了一絲微弱的熱度。孫德海最后那一眼,
像是一個無聲的訊號。在這座冰冷的墳墓里,我似乎,為自己撬開了一條細微的縫隙。
一束微弱的、卻足以燎原的光,艱難地透射了進來。
第八章:暗流涌動王閻王被拖走時那殺豬般的嚎叫和惡毒的詛咒,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在沉寂壓抑的浣衣局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漣漪。
雖然表面很快恢復了那單調(diào)的捶打聲和麻木的沉默,
但無形的暗流卻在冰冷渾濁的臟水下悄然涌動。孫德海沒有食言。阿箬被抬走后,
一個沉默寡言的醫(yī)女很快被叫來,替她清洗了傷口,敷上了粗糙但有效的金瘡藥,
并讓她在角落里休養(yǎng)了幾天。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在浣衣局,只要還能喘氣,
就得泡在臟水里干活。我的處境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每天依舊有洗不完的衣物,
凍得失去知覺的手依舊在臟水里潰爛,但王閻王留下的空缺,由另一個姓趙的太監(jiān)臨時頂替。
趙太監(jiān)顯然被王閻王的下場震懾住了,雖也刻薄,但至少不敢再刻意刁難我,
更不敢有半分逾矩之舉。更明顯的變化來自那些麻木的女奴。
她們看我的眼神不再僅僅是疏離和恐懼,多了一種小心翼翼的、帶著試探的敬畏。
偶爾在我費力擰干一件厚重的棉袍時,旁邊水槽一個叫春妮的瘦弱女孩會悄悄伸過手,
幫我搭上一把力,然后迅速低下頭,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分發(fā)飯食時,
李嬤嬤那張刻薄的臉上雖然依舊沒什么好臉色,但遞給我的那個窩頭,
似乎總會稍微大一點點,或者不那么硬得硌牙。這微小的善意,如同寒夜里零星的火花,
微弱,卻真實地帶來了一絲暖意。然而,平靜的水面下,是更深的漩渦。幾天后,
阿箬拖著還未痊愈的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水槽邊。她的臉色依舊蒼白,
但眼神卻比以往更加清亮銳利。她默默接過我遞給她的一件相對輕薄的單衣,開始捶打。
“謝謝。”她低著頭,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我耳中。我沒有回應,
只是繼續(xù)捶打著手中的衣物?!皩O總管…不是善茬?!卑Ⅲ璧穆曇魤旱酶停缤Z,
混雜在沉悶的捶打聲中,“他幫你,也罰了王閻王,不是因為他心善。
”我手中的木棒頓了一下。“他是在…立規(guī)矩?!卑Ⅲ璧穆曇魩е环N看透世事的冷冽,
“王閻王壞了規(guī)矩,還鬧出了血光,驚動了他。他必須嚴懲,才能鎮(zhèn)住下面的人,
維持他想要的‘秩序’。至于你…”她抬起頭,飛快地瞥了我一眼,
“你給了他一個動手的由頭,一個立威的契機。所以,他承你的情,但也僅此而已。
”“我知道。”我終于開口,聲音同樣低沉沙啞。阿箬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了然。
她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要小心趙太監(jiān)。他是王閻王的狗腿子,面上不敢怎么樣,
背地里…還有那個李嬤嬤,她收了碧璽的好處?!北汰t!渺寒煙身邊的大宮女!
我的心猛地一沉。渺寒煙果然沒有忘記我!她的手,已經(jīng)伸到了這不見天日的浣衣局!
阿箬似乎察覺到了我情緒的波動,聲音更低了:“她們不敢明著來,但…餓飯,加重活計,
或者在分發(fā)衣物時做手腳…法子多得是。孫總管…不會管這些‘小事’。
”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比浸在臟水里更刺骨。渺寒煙如同跗骨之蛆,陰魂不散。
“還有…”阿箬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權(quán)衡,最終還是說了出來,
“我聽…聽李嬤嬤有一次喝多了嘀咕,說宮里…好像不太平。貴妃娘娘自打生辰宴受了驚嚇,
就病了一場,脾氣更壞了…陛下…陛下也好久沒進后宮了…前朝…好像出了什么事…”前朝?
我的心猛地一跳。盛景辭…他怎么了?渺寒煙病了?這或許……是個機會?就在這時,
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聲從浣衣局入口處傳來。不是往常的呵斥或鞭打聲,
而是帶著一種驚惶的議論?!啊犝f沒?又死了一個!”“?。空l???
”“好像是…是玉宸宮那邊的…一個粗使小太監(jiān)…”“怎么死的?
”“不知道啊…就說是…暴斃…早上發(fā)現(xiàn)的時候,人都硬了…”“天爺啊…這都第幾個了?
”“噓!小聲點!別惹禍上身!”議論聲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
迅速在麻木的女奴中蔓延開來,帶來一陣壓抑的恐慌。玉宸宮?渺寒煙的寢宮?又死了一個?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冰冷的木棒。阿箬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清亮的眼眸里閃過一絲凝重和警惕。趙太監(jiān)陰沉著臉走了過來,尖聲呵斥:“都閉嘴!干活!
再嚼舌根,仔細你們的皮!”他兇狠的目光掃過眾人,
最后有意無意地在我和阿箬身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喧嘩聲被強行壓了下去,
只剩下更加沉悶的捶打聲。但空氣中彌漫的恐慌和不安,卻如同這濕冷的空氣一樣,
揮之不去。玉宸宮接連死人?是渺寒煙病中脾氣更壞,肆意虐殺?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盛景辭久不進后宮……前朝出了事……一股冰冷而銳利的直覺,如同毒蛇,悄然纏上了心頭。
這死水般的浣衣局,似乎正被一股來自外界的、洶涌的暗流所波及。姐姐的血仇,
渺寒煙的狠毒,盛景辭的冷漠……還有這深宮里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與殺機……我低下頭,
看著水槽里渾濁的臟水,倒映出自己蒼白狼狽的臉,
和眼底那片越來越深沉、越來越冰冷的恨意與決絕。漩渦,已經(jīng)開始了。而我,
必須在這漩渦中,找到那把足以攪動風云的刀。第九章:夜半傳召玉宸宮接連死人的消息,
像瘟疫一樣在浣衣局這潭死水里蔓延,帶來一種無聲的恐慌。
趙太監(jiān)的呵斥只能壓下表面的議論,女奴們交換眼神時的驚懼,干活時更加小心翼翼的動作,
無不透露出內(nèi)心的不安。阿箬的腿傷漸漸好轉(zhuǎn),但她的沉默比以往更深。
她偶爾會借著傳遞衣物的機會,
用極低的聲音告訴我一些她“聽”來的零碎消息:死的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粗使宮人,
死狀各異,有說是失足落井的,有說是突發(fā)急病的,
還有說是被貴妃娘娘病中狂怒活活打死的……真真假假,無從分辨。唯一確定的是,
玉宸宮的氣氛越來越壓抑,渺寒煙的病似乎并未好轉(zhuǎn),脾氣也愈發(fā)暴戾無常。
前朝的風聲也若有若無地傳了進來。據(jù)說有幾位老臣接連上書,言辭激烈,
似乎是為著什么賑災款項或者邊關(guān)軍餉的事情。孫德海來巡查的次數(shù)似乎多了些,
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但那清癯的眉宇間,偶爾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暗流涌動,
山雨欲來。而我,在趙太監(jiān)和李嬤嬤心照不宣的“關(guān)照”下,日子愈發(fā)艱難。
分到的衣物總是最臟最重最難洗的,窩頭永遠是最小最硬的,
夜里睡覺的角落也總是最陰冷潮濕的。手上的凍瘡反復潰爛,膿血和臟水混合,疼痛鉆心。
身體在持續(xù)的寒冷、饑餓和疲憊中迅速消瘦下去,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眼窩下是濃重的青黑。
但我只是沉默地承受著。每一次冰冷的臟水浸透肌膚,每一次饑餓的絞痛啃噬胃囊,
每一次膿瘡破裂的劇痛,都如同淬火的錘擊,將心底那塊名為仇恨的寒鐵,鍛打得更加堅硬,
更加鋒利。我在等待。等待一個能將這寒鐵插入敵人心臟的契機。契機來得猝不及防。
那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夜。寒風在掖庭高聳的圍墻外呼嘯,如同鬼哭。
浣衣局深處早已熄了燈火,女奴們蜷縮在冰冷的通鋪上,裹著單薄發(fā)硬的破被,
在饑寒交迫中瑟瑟發(fā)抖。突然,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死寂!“哐當!
”沉重的木門被猛地推開!幾盞刺眼的燈籠瞬間將昏暗的角落照亮,光線晃得人睜不開眼。
幾個穿著高級太監(jiān)服色、面無表情、氣息冷硬的人影站在門口,為首一人手持拂塵,
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通鋪上驚坐起來、滿臉惶恐的女奴?!疤K瑤光!
”一個尖利而威嚴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出來!隨咱家走一趟!
”整個通鋪瞬間死寂。所有女奴都驚恐地看向我,如同看著一個即將被拖去行刑的死囚。
阿箬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眼中充滿了極度的擔憂。
我的心也猛地一沉。玉宸宮?渺寒煙終于忍不住要對我下手了?
還是……孫德海那邊出了變故?“快點!別磨蹭!”門口的太監(jiān)不耐煩地催促,
燈籠的光線在他冷硬的臉上跳躍。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
我掰開阿箬冰涼的手,給了她一個極淡的、安撫的眼神,
然后掀開那床幾乎沒有任何暖意的破被,赤著凍得通紅的腳,踩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
一步一步走向門口。沒有多余的言語。兩個太監(jiān)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如同押解重犯,
牢牢架住我的胳膊。他們的手勁極大,捏得我骨頭生疼。我被粗暴地帶離了浣衣局。
寒風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身上,單薄的囚服瞬間被吹透。燈籠的光線在黑暗中搖曳,
照亮前方深不見底的宮道。不是去玉宸宮的方向!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這條路……似乎是通往……皇帝的寢宮——紫宸殿?深更半夜,
盛景辭傳召一個浣衣局的女奴?巨大的疑云瞬間籠罩心頭。是福?是禍?
還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紫宸殿的燈火輝煌,與浣衣局的死寂黑暗形成天壤之別。
溫暖如春的氣息夾雜著清雅的龍涎香撲面而來,幾乎讓我凍僵的身體產(chǎn)生一種眩暈感。
殿內(nèi)鋪著厚厚的、柔軟的波斯地毯,行走其上,悄無聲息。我被帶到偏殿一處暖閣。
暖閣內(nèi)陳設(shè)清雅,燃著上好的銀絲炭,溫暖如春。
一個穿著青色宮裝、面容清秀的大宮女垂手侍立在一旁,眼神低垂,姿態(tài)恭謹。
“在這里候著。”押送我來的太監(jiān)冷硬地丟下一句,便退了出去,關(guān)上了門。
暖閣里只剩下我和那個宮女。溫暖的氣息包裹著我凍僵的身體,帶來一陣陣針刺般的麻癢。
我站在原地,赤著腳,單薄的囚服上還散發(fā)著浣衣局特有的、難以去除的酸餿和皂角氣味,
與這殿內(nèi)的雍容華貴格格不入。時間一點點流逝。暖閣里靜得可怕,
只有銀絲炭燃燒時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宮女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zhèn)鱽硪魂囕p微的腳步聲和內(nèi)侍壓低嗓音的通稟聲。
暖閣的門被無聲地推開。盛景辭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玄色繡金的常服,墨發(fā)未束,
隨意地披散在肩頭,少了幾分帝王的威嚴,多了幾分慵懶的隨意。他似乎剛沐浴過,
身上帶著淡淡的、清冽的水汽。他屏退了侍立的宮女,暖閣內(nèi)只剩下我們兩人。
他走到窗邊的紫檀木榻上坐下,支著下頜,目光如同深潭,靜靜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金鑾殿上帶著戲謔的審視,也不是玉宸宮里冰冷的漠然,
而是一種純粹的、帶著探究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我垂著頭,赤腳站在柔軟的地毯上,
能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如同實質(zhì)般壓在我的頭頂?!疤K瑤光?!彼K于開口,聲音低沉,
帶著一絲沙啞,在寂靜的暖閣里顯得格外清晰?!芭驹?。”我低聲應道,
聲音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干澀沙啞。“抬起頭來?!蔽乙姥?,緩緩抬起下頜。
暖閣內(nèi)明亮的宮燈,清晰地映照出我的狼狽:枯槁憔悴的面容,深陷的眼窩,青黑的眼圈,
破裂流膿的雙手,凍得發(fā)紫、沾著泥污的赤腳,以及那身散發(fā)著異味的粗布囚服。
盛景辭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手上、腳上緩慢地移動,如同在欣賞一件殘破的瓷器。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里,似乎有某種幽暗的情緒在緩緩流動。
“浣衣局的日子,不好過吧?”他淡淡地問,語氣聽不出喜怒?!盎乇菹拢颈痉?。
”我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氨痉郑俊彼p輕重復了一遍,
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沒有的弧度,帶著一絲嘲諷,“你的骨頭,
倒真是出乎朕的意料。”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發(fā)間——那支梅花簪還在,在明亮的燈光下,
簪頭的木雕梅花顯得格外樸素,甚至有些寒酸?!奥犝f,你讓孫德海處置了王德全?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隨意得像在談?wù)撎鞖狻N业男拿偷匾痪o。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浣衣局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是王公公自己壞了規(guī)矩,孫總管秉公處置。
”我謹慎地回答?!氨幹谩笔⒕稗o玩味地咀嚼著這四個字,
目光從梅花簪移回我的臉上,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蘇瑤光,你告訴朕,
你費盡心思,甚至不惜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留在朕這深宮里,到底圖什么?
”暖閣內(nèi)溫暖如春,空氣里彌漫著清雅的龍涎香。但我卻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
比在浣衣局的臟水里浸泡時更冷。他知道了?他看穿了我的目的?
我的指甲深深掐進早已潰爛的掌心,用那尖銳的劇痛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我迎上他審視的目光,眼底是一片冰封的死寂和近乎絕望的坦然?!氨菹旅麒b。
”我的聲音干澀,卻異常清晰,“奴婢…只是想活著?!薄盎钪??
”盛景辭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荒謬的笑話,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寂靜的暖閣里回蕩,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悅和…深深的疲憊?!霸谶@座吃人的宮殿里,
‘活著’本身就是最奢侈的妄想?!彼棺⌒?,鳳眸微瞇,里面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像是冰層下燃燒的火焰?!懊熨F妃病了?!彼鋈徽f道,語氣平淡無波,
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小事,“病得不輕。太醫(yī)說,是驚悸憂思,邪風入體。
”渺寒煙病了?驚悸憂思?是因為生辰宴那場“意外”,還是…玉宸宮接連死人帶來的恐懼?
“她身邊伺候的人,死的死,病的病,剩下的也惶惶不可終日?!笔⒕稗o的目光緊緊鎖著我,
如同盯住獵物的毒蛇,“朕需要一個…膽子夠大,心思夠細,又…足夠‘本分’的人,
去玉宸宮伺候?!庇皴穼m?!去渺寒煙身邊?!巨大的震驚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去仇人的身邊伺候?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最殘忍的玩笑!“你,覺得如何?
”盛景辭的聲音帶著一絲蠱惑,一絲冰冷的試探。暖閣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銀絲炭燃燒的噼啪聲格外清晰。我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
聽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去玉宸宮?靠近渺寒煙?這無疑是羊入虎口,
是自尋死路!渺寒煙恨我入骨,我去了,只會被她折磨致死!但……這何嘗不是一個機會?
一個前所未有的、可以近距離接觸渺寒煙、甚至……復仇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