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有訓(xùn):走夜路時若有人喚名,切莫回頭。>我牢記著柳三先生的警告,
卻在山路上聽見母親垂死的呼喚。>“兒啊,娘摔得好疼……”那聲音貼著我耳朵,
冰冷腥臭。>另一個非人聲音在耳邊炸開:“再回頭,你就替她躺地下了。
”>我僵立到腳步聲消失,低頭卻踩到母親從不離身的遺物。>逃進義莊,
棺材板突然掀開一角:“還不走?真等著替人躺地下?”>身后棺材里伸出的手,
竟長著和我一樣的胎記>原來三十年前那個沒回頭的貨郎,一直在等我回頭。
1 柳三先生的警告柳樹屯窩在群山皺褶深處,像一塊被歲月遺忘的舊布。一條歪扭的土路,
是它伸向山外唯一枯瘦的手。我叫李長庚,是這屯里唯一還挑著擔(dān)子走四方的貨郎。
擔(dān)子兩頭晃蕩著針頭線腦、粗劣胭脂和幾塊硬得能硌掉牙的麥芽糖,撥浪鼓懸在擔(dān)頭,
本該是招徠生意的輕快調(diào)子,此刻卻敲得我心頭一陣陣發(fā)虛。屯口那棵虬枝盤結(jié)的老柳樹下,
煙霧繚繞。柳三先生蜷在一張磨得油亮的竹椅里,旱煙鍋子里的火星明明滅滅,
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像一張被揉皺又攤開的黃紙。他那雙眼睛,平日里渾濁得如同蒙了翳,
此刻卻像淬了冰的錐子,穿過裊裊青煙,死死釘在我身上。“庚伢子,”他聲音嘶啞,
像砂紙刮過朽木,“這趟……非得今兒黑走?”我緊了緊肩上磨得發(fā)亮的桑木扁擔(dān),
硬著頭皮應(yīng)道:“三爺,前頭青石鎮(zhèn)趙掌柜家的新娘子,
等著我擔(dān)子里的紅頭繩和胭脂辦喜事呢。應(yīng)承了人家的事,拖不得。我腳程快,緊趕慢趕,
天亮前總能……”“放屁!”柳三先生猛地一聲低喝,旱煙桿重重磕在椅子腿上,
幾點火星濺出來,又迅速湮滅在塵土里。他身子前傾,那雙銳利的眼幾乎要刺穿我,
“天黑透前到不了青石鎮(zhèn)!你小子有幾條命,敢去鉆‘鬼哭梁’那道夜路?
”“鬼哭梁”三個字像三塊冰冷的石頭,狠狠砸進我耳朵里。
那條夾在兩道猙獰山脊之間的狹窄土路,白日里也少見天光,陰森得緊。關(guān)于它的邪乎傳聞,
我打小就聽屯里老人翻來覆去地嚼舌根。什么夜半哭聲凄凄切切,什么黑影子拖在地上爬,
什么喚人名姓索命的勾當(dāng)……多是些嚇唬小孩的把戲,我向來半信半疑。
可此刻從柳三先生嘴里吐出來,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寒意。風(fēng)陡然緊了,
卷起地上的枯葉和沙塵,打著旋兒撲到人臉上。老柳樹垂下的枝條狂亂地抽打著空氣,
發(fā)出嗚嗚的聲響,竟真像極了壓抑的哭泣。柳三先生死死盯著我,
渾濁的眼珠深處翻涌著我從未見過的、近乎恐懼的東西。他伸出枯瘦如鷹爪的手,
鐵鉗般攥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娃子,
你給老子聽真了!”他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
帶著濃重嗆人的旱煙味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過了老鴉嶺,天擦黑那會兒,
甭管身后有啥動靜!是狼嚎,是鬼哭,是他娘的天王老子叫你李長庚的大名!
你也給老子把脖子梗直了!咬碎了牙,嚼爛了舌頭,也甭回頭!一眼都甭回!聽見沒?!
”他喘了口氣,目光投向屯子后面黑黢黢、仿佛巨獸蹲伏的山影,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滲入骨髓的詭秘:“那道梁子,邪性!多少年了,
多少不信邪的、膽子壯的……折進去,就沒見一個能囫圇個兒爬出來的!一回頭,
魂兒就散了架,像那斷了線的紙鳶,飄飄悠悠,就再也找不回來了!身子還戳在那兒,
魂兒沒了,空殼子一個!最后……最后都成了那地下的‘替’!”“替?”我下意識地追問,
一股寒氣順著脊椎往上爬。柳三先生猛地閉緊了嘴,臉上的皺紋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仿佛說了什么極其犯忌的話。他松開鉗著我胳膊的手,煩躁地揮了揮,
像要驅(qū)散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甭問!記死老子的話就成!千萬千萬,別回頭!
”他渾濁的目光掃過我擔(dān)頭掛著的撥浪鼓,又添了一句,“那玩意兒,過了老鴉嶺就收起來!
叮叮咚咚,招魂呢!”太陽像個被扎破的血袋子,在西邊山脊上洇開最后一抹殘紅,掙扎著,
不甘心地沉下去。濃稠的墨色迅速從四面八方圍攏,吞噬著天光。我挑著擔(dān)子,腳步匆匆。
柳三先生那張溝壑縱橫、寫滿恐懼和警告的臉,還有那句如同詛咒般烙進腦海的“別回頭”,
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比肩上的雜貨擔(dān)子還要重十倍。山路蜿蜒,
在暮色中像一條僵死的灰蛇。兩旁的山林失去了白日的輪廓,
化作一片片濃淡不一、奇形怪狀的巨大黑影,沉默地矗立著,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壓抑。
風(fēng)貼著山梁刮過來,帶著白晝殘留的最后一絲暖意,此刻卻涼颼颼地直往衣領(lǐng)里鉆,
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撥浪鼓被我死死塞進了擔(dān)子最底層的貨堆里,
不敢讓它發(fā)出一絲聲響。寂靜,無邊無際的寂靜,如同沉重的濕布包裹下來,
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和越來越粗重的喘息,在空曠的山谷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和孤獨。
終于,爬上了老鴉嶺。站在嶺頭回望,柳樹屯早已隱沒在沉沉的暮靄里,
連一點燈火都看不見。而前方,就是那道如同巨獸咽喉般張開的“鬼哭梁”。
兩堵高聳陡峭、寸草不生的黑色石崖,猙獰地對峙著,
擠壓出一條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土路。路面上布滿碎石,坑洼不平。天色徹底黑透了,
沒有月亮,只有幾顆稀疏的星子,掙扎著從厚重的云層縫隙里透出一點微弱的、慘淡的光,
吝嗇地灑在嶙峋的怪石上,映出些鬼魅般晃動的影。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雜著陳年腐葉、潮濕苔蘚和某種若有若無的腥甜氣息的怪風(fēng),
從幽深的梁子深處打著旋兒吹出來,冰冷刺骨,帶著一種黏膩的質(zhì)感,拂過臉頰,
像某種活物的舔舐。我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擂鼓般撞擊著胸膛,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肩上的擔(dān)子仿佛瞬間重了幾倍,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深吸一口氣,帶著一股豁出去的蠻勁,
我邁步踏入了鬼哭梁的入口。一股更濃重的、仿佛沉積了千百年的陰冷濕氣瞬間包裹了我,
激得我打了個寒噤。四周驟然暗了下來,連那點可憐的星光也被兩側(cè)高聳的崖壁徹底隔絕。
黑暗濃得化不開,像冰冷的墨汁灌滿了整個空間。腳下的路變得模糊不清,只能憑著感覺,
深一腳淺一腳地試探著前行。扁擔(dān)壓在肩上的吱呀聲,在這死寂的黑暗中,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
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垂死者的呻吟,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謶郑癖涞奶俾?,
從腳底悄然滋生,纏繞著雙腿,一點點向上蔓延。我努力瞪大眼睛,徒勞地想看清前方,
卻只看到一片混沌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虛無。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透,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柳三先生的話,每一個字都在這絕對的死寂中變得異常清晰,如同冰冷的鋼針,
一下下刺著我的神經(jīng):“甭回頭……一眼都甭回……”就在這死寂快要將人逼瘋的當(dāng)口,
身后,遠遠地,飄來一聲呼喚。“長庚啊……”那聲音幽幽的,
帶著一種我無比熟悉的、屬于母親的疲憊和沙啞,被這梁子里怪異的風(fēng)拉扯得又細又長,
像一根冰冷的蛛絲,猝不及防纏上了我的耳朵。我渾身猛地一僵,
腳下像是瞬間被澆鑄了鐵水,死死地釘在了原地!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jié)了。娘?怎么可能?
她病得那樣重,纏綿病榻幾個月,連炕都下不來,虛弱得一陣風(fēng)都能吹倒,
此刻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百里之外的鬼哭梁?一股寒氣,比這梁子里的陰風(fēng)更刺骨百倍,
瞬間從腳底板炸開,直沖天靈蓋!凍得我牙關(guān)咯咯作響,幾乎要咬碎。
曲的臉、旱煙袋里明滅的火星、以及他攥著我胳膊時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和眼中深刻的恐懼,
如同燒紅的烙鐵,再次狠狠地燙在我的記憶里?!巴拮?,記死了!
……甭管聽見啥聲兒……別回頭!一回頭,魂兒就散了架……”那呼喚聲再次飄來,
啊……你……你慢些走……等等娘……娘……走不動了……”聲音里透著極度的虛弱和痛苦,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冰冷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深處,直刺腦髓。那是我娘的聲音!
是她喚我小名“庚伢子”時特有的腔調(diào)!我絕不會聽錯!
一股巨大的、幾乎要將我撕裂的恐慌和揪心猛地攫住了我。娘怎么了?她怎么會在這里?
她摔倒了?還是病得實在不行了,不顧一切追了出來?身體里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
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沸騰沖撞!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沖動,像無數(shù)雙冰冷滑膩的手,
死死地攫住了我的脖子和肩膀,用盡全身力氣要把我的頭扳向后方!去看一眼!
哪怕只看一眼!確認一下是不是娘!這個念頭如同魔鬼的誘惑,帶著致命的吸引力,
瘋狂地沖擊著我搖搖欲墜的理智?!安唬〔荒?!”我死死咬住下唇,
一股濃烈的鐵銹味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劇烈的疼痛讓我昏沉的頭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我猛地閉上眼,用盡全身的力氣對抗著那幾乎要擰斷我脖子的無形巨力。
肩膀上的扁擔(dān)被我攥得咯咯作響,粗糙的木紋深深嵌進掌心。后背的冷汗涔涔而下,
瞬間濕透了里衣,冰涼地黏在皮肉上。前方的黑暗,此刻更像是一張無聲獰笑的巨口。
那呼喚,如同跗骨之蛆,非但沒有遠離,反而愈發(fā)清晰、愈發(fā)逼近!
它不再是從遙遠的黑暗深處飄來,而是如同實質(zhì)般,緊緊貼在了我的后腦勺上!
一股令人作嘔的、潮濕冰冷的腐氣,混雜著濃重的泥土腥味,絲絲縷縷,
直接灌入我的耳孔和鼻腔!“庚伢子……我的兒啊……” 聲音陡然拔高,
凄厲得完全變了調(diào),像生銹的鈍刀在粗糙的石板上反復(fù)刮擦,發(fā)出刺耳的尖嘯,
“娘……娘摔啦!就在你后頭!摔得好慘啊……骨頭……骨頭都碎啦!
回頭扶娘一把……就一把……我的兒啊……”那聲音不僅模仿著母親病重時撕心裂肺的咳嗽,
更添了一種瀕死的、怨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嚎,
仿佛有冰冷的血沫子正噴濺在我的后頸上!
一股更加濃烈的、帶著濃重土腥和腐爛甜膩氣息的冷風(fēng),如同毒蛇的信子,
咝咝地、持續(xù)不斷地噴吐在我的后頸窩,順著衣領(lǐng)的縫隙往里鉆,冰冷刺骨,
激起一片片雞皮疙瘩。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鐵爪狠狠攥住,猛地一擰!
劇痛讓我眼前一黑,金星亂冒,窒息感洶涌而來。渾身的肌肉繃緊到了極限,
像一塊塊即將碎裂的石頭,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瘋狂地尖叫、顫抖。無邊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將我徹底淹沒。回頭!只要一個回頭!這令人瘋狂的折磨就能結(jié)束!
這念頭如同地獄深淵傳來的魔音,帶著摧毀一切的誘惑力,幾乎要沖垮我最后一絲防線。
開始不聽使喚地微微抽搐、頭顱違背所有理智就要向后扭動的千鈞一發(fā)之際——另一個聲音,
毫無征兆地,在我另一側(cè)的耳朵邊猛然炸響!這聲音極近!
近得如同有人把冰冷堅硬的嘴唇直接貼在了我的耳廓上!它冰冷、生硬、干澀,
完全不像人類喉嚨所能發(fā)出,更像是兩塊飽經(jīng)風(fēng)霜、粗糙不堪的朽木在相互摩擦擠壓,
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非人的、凍透骨髓的寒意,
瞬間將我瀕臨崩潰的意志和軀體徹底凍結(jié):“再回頭……”那聲音頓了頓,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沉重的冰坨子,狠狠砸進我的耳膜深處,砸進我的靈魂里。
“你……就……替……她……躺……地……下……了!”轟!
仿佛一道裹挾著萬載玄冰的閃電,從九天之上直劈我的天靈蓋!我整個人,
從頭發(fā)梢到腳趾尖,每一寸皮肉、每一根骨頭、甚至流動的血液,
都在那非人寒意的籠罩下瞬間僵硬如鐵石!
所有的念頭、所有的掙扎、所有被“母親”呼喚勾起的撕心裂肺的沖動和揪心,
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比死亡本身更恐怖百倍的警告,碾得粉碎!大腦里一片空白,
只剩下那冰碴子般的聲音在顱腔內(nèi)反復(fù)撞擊、回蕩,
帶著無盡的森然:替她躺地下……替她躺地下……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失去了流動的意義。
也許只過了一瞬,也許已經(jīng)熬過了漫長如一個世紀的光陰。身后,
那凄厲得足以刺穿靈魂、撕裂耳膜的“母親”呼喚聲,
如同被一把無形的、巨大的剪刀驟然剪斷。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只有我粗重如風(fēng)箱般的喘息和自己心臟狂跳的咚咚聲,
在耳邊無限放大。緊接著,一串沉重而怪異的腳步聲響起。
“啪嗒……噗嘰……”聲音就在我身后咫尺之地!那絕不是人腳踩在松軟土路上發(fā)出的聲音!
更像是……某種沾滿了濕滑泥漿和黏膩液體的沉重物件,一下、又一下,
笨拙地拍打著、拖拽著地面。每一步落下,
都伴隨著一種令人頭皮瞬間炸裂的、黏糊糊的拖沓感和粘膩的擠壓聲,
仿佛有什么東西正艱難地在地上爬行、蠕動,每一次移動都帶起令人作嘔的泥漿翻涌聲。
一股難以形容的、濃烈到極致的惡臭猛地撲來!
地下、剛剛被強行翻掘出來的陳尸所散發(fā)出的、混合著甜膩血腥和臟器腐敗的終極腐朽氣息!
這惡臭如此濃烈,如此真實,像一只冰冷滑膩、爬滿蛆蟲的腐爛巨手,猛地從黑暗中伸出,
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和口鼻!我的胃部劇烈地痙攣翻攪,酸水混合著膽汁瘋狂地涌上喉嚨,
又被我死死咬緊的牙關(guān)和痙攣的喉頭強行堵住,口腔里瞬間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苦澀和腥氣。
冷汗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浸透了全身單薄的衣衫,冰涼的布料緊貼在皮膚上,
如同裹了一層剛從冰窟窿里撈出的尸衣。那沉重拖沓、伴隨著黏膩水聲的腳步聲,
緩慢地、一下一下地,貼著我的后背,向側(cè)前方挪去。每一步落下,
那粘稠的拖拽聲和濕噠噠的拍擊聲,都像踩在我繃緊到極限、即將斷裂的心弦上。
我死死閉著眼,眼瞼因為用力過度而瘋狂地顫抖著。牙齒深深陷進下唇的軟肉里,
溫?zé)岬难樦旖球暄蚜飨?,腥咸的味道在口中彌漫?/p>
成為此刻唯一能證明我還活著的感官刺激。整個世界徹底坍塌,
只剩下我擂鼓般失控的心跳、那黏膩得令人作嘔的拖沓腳步聲,
以及無孔不入的、足以將靈魂都凍結(jié)的腐爛惡臭。腳步聲,終于,漸漸遠去,
那濕噠噠的拖拽聲也慢慢減弱,最終融入了前方無邊的黑暗深處,像沉入了墨色的深潭。
四周重新陷入一種死水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山風(fēng)穿過狹窄的梁子,
發(fā)出嗚咽般的尖嘯,像無數(shù)冤魂在看不見的角落里低低哭泣。過了許久,
久到我僵硬的四肢開始因血液艱難回流而發(fā)出針扎似的、密密麻麻的刺痛,
我才敢極其緩慢地、用盡全身僅存的一點力氣控制著,把僵硬如鐵的頭頸,向下轉(zhuǎn)動了一寸。
目光,艱難地垂落,投向自己那雙沾滿泥濘、早已被冷汗和夜露浸透的破舊布鞋。
就在右腳鞋尖前方,不到半尺的濕冷泥地上,一個物件靜靜地半埋在漆黑的淤泥里,
只露出一角。借著微弱得可憐的、不知何時從厚重云層縫隙里漏下的幾點慘淡星光,
我清晰地辨認出了那東西的形狀和上面模糊褪色的花紋。嗡的一聲!
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徹底凍結(jié)!大腦一片空白,
隨后是比剛才那非人腳步聲更甚的、足以碾碎靈魂的恐怖,如同冰水般從頭澆下!
那是一個小小的、磨得光滑油亮的桃木平安扣!用一根褪了色的紅繩系著!是我娘的東西!
是她常年貼身佩戴、從不離身、視若性命的護身符!是爹當(dāng)年走貨前親手給她刻的!
它怎么會在這里?!它怎么會半埋在鬼哭梁的濕泥里?!
還沾滿了新鮮的、仿佛剛從地下深處挖出來的、散發(fā)著濃郁土腥和淡淡腐臭的濕泥?!
魄散、渾身血液幾乎凝固、思維徹底停滯的瞬間——那個冰冷、干澀、如同朽木摩擦的聲音,
再一次毫無征兆地、極其清晰地、幾乎是貼著我后頸窩的皮膚,
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戲謔的輕松語調(diào),輕輕響起:“嗬……還不走?
再磨蹭……可就真走不脫了……”話音落下,
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徹骨、帶著濃郁黃紙燃燒后灰燼和某種陳腐墨汁混合的怪味氣息,
猛地噴在了我的后頸上。2 義莊詭影“嗬……還不走?
再磨蹭……可就真走不脫了……”那冰冷戲謔的聲音和噴在后頸的怪味氣息,
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jīng)末梢!走!必須立刻離開這里!
這個念頭如同瀕死的野獸發(fā)出的最后嘶吼,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驚疑!
甚至來不及去看一眼腳下那半埋在泥里的桃木平安扣——娘從不離身的信物出現(xiàn)在這鬼地方,
本身就意味著某種無法言說的恐怖現(xiàn)實。巨大的驚駭和求生的本能,像兩只無形的手,
一只扼住我的喉嚨,一只狠狠推在我的背上?!鞍 ?/p>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終于沖破喉嚨,帶著血腥味和極度的恐懼。
我猛地挺直了幾乎要折斷的腰板,肩膀上的扁擔(dān)仿佛輕了幾分。雙腳不再僵硬,
而是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狠狠地蹬在濕滑冰冷的泥地上!跑!拼命地跑!
朝著梁子出口那片仿佛遙不可及的、更深的黑暗狂奔!腳下的碎石和坑洼不斷絆著我,
有好幾次我?guī)缀跻獡涞乖诘?,全靠一股蠻橫的求生意志硬生生撐住身體,踉蹌著繼續(xù)向前沖。
冰冷的夜風(fēng)刀子般刮在臉上,灌進喉嚨,帶著濃重的土腥和腐臭,嗆得我肺葉生疼,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碴子。身后,那無邊的黑暗仿佛活了過來,
化作了實質(zhì)的、粘稠的追兵,帶著令人窒息的寒意,緊緊貼在我的后背,窮追不舍。
我不敢回頭!柳三先生的警告和那非人聲音的威脅如同兩把懸在頭頂?shù)睦校?/p>
死死釘住了我的脖頸。我只能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憑著本能,朝著前方亡命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雙腿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覺,只是機械地交替邁動。肺里火燒火燎,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力竭倒下、被身后那片黑暗徹底吞噬的時候,前方,
濃得化不開的墨色里,終于出現(xiàn)了一抹極其微弱的、搖曳不定的昏黃光暈。那光!是燈光!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希望瞬間沖散了部分恐懼!是人家!前面有人家!
我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榨干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那點微光發(fā)足狂奔!
光暈越來越近,漸漸勾勒出一片低矮、破敗的輪廓。不是村落,只有孤零零的一處院落。
幾間泥坯草頂?shù)姆孔油嵬嵝毙钡卮負碓谝黄穑瑖黄淮蟮脑鹤?。院墻大半坍塌?/p>
只剩下些殘垣斷壁。唯一還算完整的大門敞開著,門板早已不知去向。那點昏黃的光,
正是從院子深處一間稍大的堂屋里透出來的,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極其濃烈、揮之不去的怪味。
的刺鼻氣息、還有一種……一種陳舊的、如同朽木和塵土混合的、屬于死亡本身的沉寂味道。
這味道比鬼哭梁里的腐臭更令人不安,它沉淀著,無聲無息地滲透進每一寸空氣里。義莊!
這里竟然是一處荒廢的義莊!狂喜瞬間被兜頭澆下的冰水取代,心猛地沉到了谷底。義莊,
停尸存棺之所!在深山里遇見這個,比遇見豺狼虎豹更讓人心頭發(fā)毛!
尤其是剛剛經(jīng)歷了鬼哭梁那場噩夢之后!我猛地剎住腳步,停在坍塌的院墻豁口外,
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混合著泥水從額頭淌下,流進眼睛里,刺得生疼。那點昏黃的燈光,
此刻看起來不再溫暖,反而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和陰森。進去?還是不進去?
身后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和無形的追索感,遠比眼前這死氣沉沉的義莊更可怕。
就在我猶豫不決、進退維谷之際,一陣冷風(fēng)打著旋兒吹過,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風(fēng)中,
隱隱約約,似乎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像是女人的哭聲,
又像是某種壓抑的、痛苦的呻吟,被風(fēng)吹得支離破碎,若有若無地飄進耳朵里。
這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我緊繃的神經(jīng)!恐懼再次攫住了我。
是梁子里那個東西追來了?!還是這義莊里……本身就有什么?!那嗚咽聲又飄了過來,
比剛才清晰了一點點,似乎……似乎就是從亮著燈的那間堂屋里傳出來的!我頭皮一陣發(fā)麻,
下意識地攥緊了肩上的扁擔(dān),仿佛那是唯一的武器。進?還是不進?
身后的黑暗仿佛一張巨大的、無聲的網(wǎng),正在緩緩收攏。而那間亮著燈的堂屋,雖然詭異,
但至少……有光!求生的本能最終壓倒了恐懼。我一咬牙,
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坍塌的豁口處爬進了院子。雙腳剛一踏上院內(nèi)坑洼不平的泥地,
那股混雜著桐油、香燭和朽木陳尸的氣味更加濃烈地撲面而來。
院子里散亂地堆放著一些朽爛的木頭、破舊的草席,還有幾塊歪倒的石碑,
上面刻字早已模糊不清。那間透出燈光的堂屋,門虛掩著,
一條昏黃的光帶從門縫里斜斜地鋪在地上。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此刻聽得更真切了些,
確實是從門內(nèi)傳出,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和……凄涼?我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到那扇虛掩的木門前。木門破舊不堪,
布滿蟲蛀的孔洞和裂紋,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散架。我伸出手,指尖冰涼顫抖,
輕輕碰了一下那粗糙的門板。“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悠長刺耳的摩擦聲響起,
在死寂的義莊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門,被我推開了一條更寬的縫隙。
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濃重香燭味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陳舊氣息的熱風(fēng),
夾雜著那清晰的嗚咽聲,撲面而來。我下意識地瞇起眼,朝里面望去。堂屋里的景象,
讓我的血液再次瞬間凍結(jié)!屋子中央,停放著一口巨大的、漆黑的棺材!棺材頭對著門口,
棺蓋并未完全合攏,斜斜地搭在棺身上,露出里面黑洞洞的一角。就在那棺材旁邊,
地上鋪著一張破舊的草席。草席上,蜷縮著一個人!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女人!
她的頭發(fā)凌亂地散落在草席上,身體痛苦地蜷縮著,肩膀劇烈地聳動,
發(fā)出壓抑而凄涼的嗚咽聲。她的臉埋在臂彎里,看不真切,但那身形,
那身破舊的粗布衣服……像!太像了!像極了我那病重在家的娘!“娘?!
”一個聲音不受控制地從我干澀的喉嚨里擠了出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恐懼。
那嗚咽聲戛然而止!草席上的女人身體猛地一僵,隨即極其緩慢地、用一種近乎僵硬的姿態(tài),
抬起了頭。一張慘白的、毫無血色的臉暴露在昏黃的油燈光下!
臉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淚痕和塵土,眼睛紅腫,眼神空洞而絕望,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
那五官……那五官……竟然真的……有六七分像我娘!“娘?!真的是您?!
您……您怎么會……”巨大的震驚和混亂瞬間沖垮了我的理智,
、鬼哭梁的恐怖、那非人的威脅……所有的一切都被眼前這張酷似母親的臉沖擊得七零八落!
我下意識地向前踉蹌了一步,肩上的擔(dān)子滑落在地,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悶響。
就在這一步邁出的瞬間,我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那口斜搭著棺蓋的黑漆棺材里,
黑洞洞的縫隙深處!似乎……似乎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一股比鬼哭梁里更加陰冷、更加死寂的氣息,如同冰水般瞬間將我包裹!
我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起來!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巨錘般砸在心頭!“別過去!”一個聲音!
又是那個冰冷、干澀、如同朽木摩擦的聲音!這一次,它不再是貼著我耳朵響起,
而是極其清晰地、帶著一種急促的警告意味,直接從我……從我身后的黑暗中傳來!
仿佛說話的人,就緊貼在我的背后!我猛地回頭!身后,是敞開的破敗堂屋門,
門外是死寂的院落和濃重的黑暗,空無一人!只有冷風(fēng)穿過門洞,發(fā)出嗚嗚的低咽。
“啊——!”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我身后響起!是那個草席上的女人!
我駭然轉(zhuǎn)回頭!只見那女人臉上的痛苦和茫然瞬間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怨毒和猙獰!她的嘴巴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咧開,
露出森白的牙齒,整張臉扭曲變形!更恐怖的是,她的身體正以一種非人的速度膨脹、變形!
那身粗布衣服被迅速撐裂,露出下面青灰色、布滿尸斑和潰爛的皮膚!她根本不是人!
是那東西!是鬼哭梁里那個偽裝成我娘的東西!
“咯咯咯……”令人牙酸的骨骼扭曲聲從她體內(nèi)爆出,她猛地從草席上彈起,四肢著地,
像一只巨大的、畸形的蜘蛛,手腳并用,帶著一股濃烈的腐臭腥風(fēng),朝著我猛撲過來!
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青灰色的殘影!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我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完全僵住,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扭曲變形的怪物和它腐爛流膿的利爪,在昏黃的燈光下急速放大!
就在那腐爛腥臭的氣息幾乎噴到我臉上的千鈞一發(fā)之際——“砰?。?!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如同驚雷般在我身側(cè)炸響!那口斜搭著棺蓋的黑漆棺材,
厚重的棺蓋竟然猛地向上掀開了一大截!一只干枯、青黑、布滿暗紫色尸斑的手,
如同鐵鉗般,閃電般從棺材里伸了出來!這只手的目標,并不是我!
它帶著一股陰冷刺骨的勁風(fēng),速度更快!后發(fā)先至!
精準無比地、狠狠地扼住了那撲在半空中的、扭曲怪物的咽喉!
“呃……”怪物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被掐斷的、極其短促的怪響,撲擊的勢頭瞬間停滯!
它那怨毒猙獰的臉因為窒息而更加扭曲變形,腐爛的眼珠暴突出來,
死死地盯著那只扼住它的青黑尸手,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昏黃的油燈瘋狂搖曳,將棺材、尸手、扭曲的怪物和我僵立的身影,
投射在布滿蛛網(wǎng)和灰塵的墻壁上,拉扯出巨大而詭異的、不斷晃動的黑影,如同群魔亂舞。
那只青黑色的尸手,五指如同枯枝,卻蘊含著難以想象的恐怖力量,死死地扼住怪物的咽喉,
青黑色的指甲深深陷入那腐爛的皮肉里,甚至能聽到輕微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噗嗤”聲。
怪物瘋狂地掙扎,四肢在空中亂抓亂蹬,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氣音,
腐爛的涎水從咧開的嘴角不斷滴落。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冰冷、干澀、毫無起伏,
如同兩塊凍硬的骨頭在相互敲擊,清晰地、一字一頓地,
從那口掀開一角的黑漆棺材深處傳了出來:“還……不……走?”這三個字,如同冰錐,
狠狠鑿進我的耳膜!也瞬間擊碎了我被眼前景象驚呆的僵直狀態(tài)!走!
立刻離開這個比鬼哭梁更恐怖的魔窟!求生的本能再次壓倒一切!
我甚至來不及看一眼那只恐怖的尸手和掙扎的怪物,也顧不上掉落在地的貨擔(dān)和撥浪鼓。
猛地轉(zhuǎn)身,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像一顆出膛的炮彈,
朝著那扇敞開的破門、朝著門外死寂的院落、朝著無邊的黑暗,亡命沖了出去!身后,
傳來怪物更加凄厲絕望的嘶吼和掙扎聲,
伴隨著骨骼被巨力擠壓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脆響!緊接著,
是“噗通”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
以及……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野獸啃噬骨頭般的“咔嚓……咔嚓……”聲!
那聲音在死寂的義莊里回蕩,如同地獄的餐鈴!我不敢回頭!一步也不敢停!沖出堂屋門,
沖出坍塌的院墻豁口,頭也不回地扎進了前方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山林!
身后那點昏黃的燈光和那令人作嘔的啃噬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我的腳步,
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3 青石鎮(zhèn)疑云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跑下山的。雙腿早已失去了知覺,
只是憑借著求生的本能和那啃噬骨頭的聲音在腦中不斷回響的恐怖驅(qū)策,
在崎嶇的山路上機械地狂奔、跌倒、爬起、再狂奔。荊棘劃破了衣服和皮膚,火辣辣地疼,
卻遠不及心中的恐懼來得猛烈。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般切割著喉嚨和肺葉,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直到天邊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稀釋了鴨蛋青般的灰白色,
腳下的山路漸漸變得平緩開闊,遠處隱約傳來幾聲模糊的雞鳴犬吠,我才如同泄了氣的皮球,
雙腿一軟,重重地撲倒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劇烈地喘息、咳嗽,
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天,終于要亮了。我掙扎著抬起頭,前方不遠處,
一片低矮的屋舍輪廓在晨曦的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青石鎮(zhèn)!我終于活著跑到了青石鎮(zhèn)!
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恐懼灰燼中艱難地燃起一絲暖意。
顧不上渾身泥濘和狼狽,我?guī)缀跏沁B滾爬爬地沖進了鎮(zhèn)子。天光尚未大亮,街道上冷冷清清,
只有幾個早起的攤販在支著鋪面。我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眼神渙散的模樣,
立刻引來了幾道驚疑不定的目光?!罢乒竦摹w掌柜……”我嗓子干啞得幾乎發(fā)不出聲,
踉蹌著撲向記憶中趙記雜貨鋪的店門,用盡力氣拍打著厚重的門板,
“開……開門……是我……李長庚……貨……貨……”門板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
露出趙掌柜那張睡眼惺忪、帶著幾分不耐的胖臉。待看清門外如同從泥潭里撈出來的我時,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睡意全無,臉上瞬間寫滿了驚愕和嫌惡?!袄睢钬浝??
你……你這是……”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目光在我空空如也的肩膀和沾滿泥污的身上掃過,“你的貨擔(dān)呢?怎么弄成這副鬼樣子?
”“鬼……鬼哭梁……義莊……”我語無倫次,試圖抓住他的胳膊,卻被他敏捷地躲開了,
娘……不……不是我娘……是怪物……棺材……手……”巨大的恐懼和疲憊如同潮水般襲來,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根本無法清晰地表達。趙掌柜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疏離,仿佛在看一個瘋子?!昂詠y語些什么!”他厲聲打斷我,
又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緊張,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
“什么鬼哭梁義莊的!大清早的觸什么霉頭!沒貨就沒貨!滾!快滾!別在我門口發(fā)瘋!
”說著,他猛地就要關(guān)門?!暗鹊龋 蔽也恢膩淼牧?,猛地伸腳卡住了門縫,“掌柜的!
我娘……我娘她還好嗎?她……”我急切地問出最揪心的問題,
鬼哭梁泥地里那枚桃木平安扣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心頭?!澳隳??
”趙掌柜關(guān)門的手頓住了,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混雜著一絲憐憫和更深的忌諱,
“你娘……唉,前兒個夜里,人……人已經(jīng)沒了??!柳樹屯來人報的信兒,
說是急病……昨兒個一早,柳三先生就帶著人……抬去后山埋了……”轟!如同五雷轟頂!
我整個人僵在了原地,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徹底冰涼!娘……沒了?
前兒個夜里就沒了?
還有那枚沾著濕泥的桃木平安扣……巨大的悲痛和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
死死纏住了我的心臟!柳三先生!他明明知道娘沒了!他為什么還要給我那番警告?
他為什么……為什么要瞞著我?!“柳三……柳三先生呢?”我聲音嘶啞,
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一絲恨意?!傲隣敚俊壁w掌柜眼神閃爍了一下,
似乎不太愿意提起這個名字,“昨兒個埋了你娘后,他就匆匆走了,說是有急事要辦,
往……往西邊去了吧?誰知道呢!”他飛快地說完,用力抽出被我卡住的腳,
砰地一聲重重關(guān)上了店門,還從里面落下了門閂?!罢乒竦?!趙掌柜!
”我徒勞地拍打著冰冷的門板,里面再無回應(yīng)。我失魂落魄地站在清冷的街頭,
晨曦的微光落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娘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柳三先生行蹤詭異。
鬼哭梁和義莊的經(jīng)歷絕非幻覺!那枚平安扣……那枚平安扣是關(guān)鍵!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混亂的腦海:柳三先生給我的那張護身符!
那張畫著扭曲符文的、疊成三角形的黃裱紙!
我下意識地伸手摸向懷里——那是柳三先生臨行前,在我追問“替”字含義時,
他神色極其凝重地塞給我的,只說“緊要關(guān)頭,或可護你一命”,并再三叮囑貼身藏好。
手指觸到了內(nèi)袋里一個硬硬的三角紙包。還在!我顫抖著將它掏了出來。然而,
當(dāng)我借著越來越亮的晨光看清手中的符紙時,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那符紙,
竟然不知何時,從折疊的縫隙里,無聲無息地洇出了一片暗紅!那顏色粘稠、發(fā)黑,
帶著一股極其微弱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仿佛里面包裹的不是朱砂,
而是……凝固的污血!這絕不是護身符該有的樣子!柳三先生……他到底給了我什么?!
巨大的疑云和冰冷的恐懼籠罩著我。青石鎮(zhèn)不能再待了!趙掌柜的態(tài)度說明了一切,
這里的人只會把我當(dāng)成瘋子。我必須回柳樹屯!我要弄清楚娘的真正死因!
我要找到柳三先生!我要知道“鬼哭梁”、“替身”、還有這染血的符紙背后,
到底隱藏著什么可怕的秘密!我沒有錢,沒有貨擔(dān),只剩一身破爛和滿心疑懼。
我拒絕了鎮(zhèn)上幾個“好心人”帶著探究和嫌棄目光施舍的半個冷饅頭,
轉(zhuǎn)身踏上了回柳樹屯的路。這一次,我選擇了繞開鬼哭梁,寧愿多走幾十里山路。回程的路,
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
先生的隱瞞、鬼哭梁和義莊的噩夢、還有懷中這枚詭異的血符……如同沉重的石塊壓在心頭。
我像一個游魂,失魂落魄地跋涉在山路上。偶爾遇到同路或擦肩而過的山民,
他們看我的眼神都充滿了異樣,遠遠地就避開,仿佛我身上帶著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在低聲議論著什么。
“……就是柳樹屯那個李貨郎……”“……聽說在鬼哭梁撞邪了……”“……看他那樣子,
都救不了……”“……怕是被‘那東西’纏上了……”這些零碎的、充滿恐懼和忌諱的議論,
如同冰冷的針,不斷刺扎著我的神經(jīng)。我低著頭,加快腳步,
只想盡快回到那個雖然破敗卻曾是我唯一歸宿的柳樹屯。
當(dāng)我拖著疲憊不堪、幾乎散架的身體,終于遠遠望見屯口那棵熟悉的老柳樹時,
已是第三天的黃昏。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我如墜冰窟!柳樹屯一片死寂!
不是勞作歸家的那種寧靜,而是一種令人心頭發(fā)毛的、毫無生氣的死寂!家家戶戶門窗緊閉,
看不到炊煙,聽不到雞鳴犬吠。屯口的老柳樹下,空無一人,
只有幾片枯葉在冷風(fēng)中打著旋兒。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我。我加快腳步,
踉蹌著沖進屯子。狹窄的土路上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我沖到自家那間低矮的泥坯房前,門板虛掩著,輕輕一推就開了。
一股濃烈的草藥味混合著……一種淡淡的、如同鐵銹般的腥氣撲面而來。屋里一片狼藉,
炕上的被褥凌亂地掀開著,地上散落著一些破碎的陶片和雜物。
娘常坐的那把小木凳倒在地上,旁邊……赫然有一小灘已經(jīng)變成暗褐色的、干涸的血跡!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娘!這里發(fā)生了什么?!“長庚?是你嗎?”一個蒼老而虛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