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燈光下,江月正耐心地給兒子顧安講解著數(shù)學(xué)題。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混合著她輕柔的講解聲,是家里最尋常也最珍貴的背景音。終于講完最后一道例題,
江月放下筆,習(xí)慣性地想摸摸兒子的頭,卻發(fā)現(xiàn)小家伙的眼神有些飄忽,
并沒有完全聚焦在題目上。她輕輕用指尖敲了敲顧安的額頭,聲音帶著溫柔的詢問:“小安?
這道題,聽懂了嗎?”顧安猛地回神,像只受驚的小鹿,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向母親,
用力地點點頭:“嗯!聽懂了,媽媽!” 那雙眼睛,清澈明亮,
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小扇子般的陰影。江月的心,
毫無預(yù)兆地像是被什么柔軟又尖銳的東西刺了一下。她失神地望著兒子的眼睛,
那輪廓、那眼神里的專注和偶爾閃過的靈動,幾乎與記憶深處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重疊,透過兒子稚嫩的臉龐,她清晰地看到了顧北的影子。
尤其是這雙眼睛,是他留在這世上最鮮活的印記。“媽媽?
”顧安見母親只是怔怔地望著自己,伸出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江月猛地回神,
掩飾性地笑了笑:“沒什么。小安真棒?!薄皨寢?,”顧安的小手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袖,
大眼睛里充滿了期待和一種小心翼翼的探尋,“我還想聽你和爸爸的故事。
講你去看他訓(xùn)練那次,好不好?”江月失笑,心中涌起一股酸澀又溫暖的暖流。
她和顧北的故事啊……說起來其實簡單得像一首純凈的童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年長一歲,兩家是比鄰而居的世交。她的功課,從小到大,都是他一手包辦的。
為了當好她的小老師,顧北學(xué)習(xí)起來比誰都認真,而她,為了不辜負他的用心,
也學(xué)得格外乖巧。他們像兩株依偎生長的樹苗,根須在地下早已悄然纏繞。少女的心事,
少年的情竇初開,都在日復(fù)一日的陪伴中清晰可見,水到渠成。兩家的長輩看在眼里,
樂在心里,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讓他們只需在兩個孩子偶爾嬉鬧過度時,
溫和地提醒一句“克己守禮,尊重彼此”。他們同樣優(yōu)秀,是別人眼中的天之驕子。
只是在人生的岔路口,顧北毅然選擇了那身橄欖綠,報考了軍校,而她,則循著內(nèi)心的指引,
步入了師范的殿堂。分離并未沖淡感情,反而像窖藏的美酒,愈發(fā)醇厚。大學(xué)四年,
相隔兩地,深夜電話里絮絮的思念,跨越半個城市只為短暫相聚的奔波,
每一次重逢的喜悅和別離的不舍,都將他們的心緊緊系在一起,
感情在距離的考驗下更加堅定、彌足珍貴。臨近畢業(yè),
一份體檢報告帶來了意外的驚喜——她有了他們的孩子。電話那頭,顧北的聲音激動得發(fā)顫,
隔著聽筒,她仿佛都能感受到他擁抱的力度?!霸略拢覀兘Y(jié)婚吧!立刻,馬上!”他愛她,
愛這個不期而至的小生命,卻又滿心愧疚,覺得委屈了她。于是,彩禮、五金,
顧家傾盡全力,誠意十足?;槎Y的每一個細節(jié),從場地布置到請柬設(shè)計,
都是顧北利用難得的休假,親力親為,反復(fù)斟酌。他用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和堅定的承諾,
一點點撫平了她孕期所有的不安和忐忑。幸福,像觸手可及的星光,溫柔地籠罩著他們。
然而,命運的巨錘,就在幸福唾手可得的前夕,毫無預(yù)兆地砸下。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
她正和母親、顧母在家中整理著剛買回來的嬰兒用品,小小的衣服、襪子、奶瓶,
每一件都承載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兩位母親絮絮叨叨地跟她分享著孕期的經(jīng)驗。
歡聲笑語中,顧母的手機響了。她笑著接起,順手按了免提,
一個冰冷、公式化、不帶一絲情感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錐,
瞬間刺穿了整個房間的暖意:“您好,請問是顧北同志的母親嗎?……很遺憾通知您,
顧北同志在執(zhí)行緊急任務(wù)時,為保護群眾和戰(zhàn)友安全,英勇無畏,
因公殉職……遺體……遺體落入湍急江水中,搜救工作仍在進行,
但……至今未尋到……”“哐當!”顧母手中的小衣服掉落在地,
她臉上的笑容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褪去,整個人就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后倒去,
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不省人事。江月僵在原地。
她手里還緊緊攥著一件小小的、柔軟的嬰兒連體衣,那柔軟的觸感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
母親驚慌失措地喊著什么,撲過去扶顧母,又焦急擔憂地看向她。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母親呼喊的聲音、顧母倒地的悶響、窗外隱約的車流聲……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電話里那個冰冷的聲音在她腦海里瘋狂地回蕩、切割。**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 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嘶吼。他昨天還在電話里跟她商量婚禮上要放哪首歌!他答應(yīng)過她,
要回來親手布置嬰兒房!他怎么能……怎么可能就這樣……沒了?連……連身體都找不到?
那段時間的記憶,是破碎的、灰暗的、扭曲的。她像個游魂,
機械地吞咽著母親和顧母強喂的湯水,麻木地看著窗外日升月落。悲傷太過巨大,
反而將她整個人都吞噬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直到某一天,醫(yī)生嚴肅地站在病床前,
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江月同志,你再這樣下去,身體和精神都垮了,
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保不住……”孩子!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她混沌的意識。
她猛地抬起頭,眼中死水般的沉寂被一種近乎兇狠的光芒取代。不能!
這是顧北留給她最后的、最珍貴的禮物!她不能失去他!幾乎是瞬間,
一種詭異的平靜籠罩了她。她不再哭泣,不再質(zhì)問,
只是安靜地、近乎冷酷地接受了顧北離開的事實。那個融入她骨血、與她靈魂相契的愛人,
真的不在了。心口那個巨大的破洞,呼嘯著寒風(fēng)。她知道,這洞將伴隨她余生,
在每個夜深人靜時,用蝕骨的思念和冰冷的絕望啃噬她。顧北的遺體始終沒有找到,
這成了支撐她和顧母活下去的一絲渺茫又固執(zhí)的僥幸——也許,也許他只是受傷失憶了?
也許,也許某一天,那個熟悉的敲門聲會再次響起?雖未明說,但每次深夜,
當她看到同樣無法入眠的顧母,兩人目光相觸,那苦澀而無奈的笑容里,
都藏著這份心照不宣的期盼。母親心疼壞了,幾乎住進了顧家,
寸步不離地守著這兩個被命運重創(chuàng)的女人?;蛟S是腹中那個頑強的小生命給了她力量,
或許是顧母強打精神、將所有的悲痛化作無微不至照顧她的動力,
她們像兩艘在風(fēng)暴中相互依偎的小船,一點點地、艱難地學(xué)著將洶涌的悲傷暫時封存,
只在無人的深夜才允許淚水肆意流淌。為了彼此,為了未出世的孩子,
為了深愛她們、同樣痛徹心扉的家人,她們必須走出來。瓜熟蒂落的那天,
當護士抱著那個皺巴巴、紅通通的小家伙放到顧母懷里時,顧母只看了一眼,
眼淚就洶涌而出。她笑著,淚水卻止不住地流淌:“像……太像了……跟他爸剛出生時,
一模一樣……”一旁的顧父,這個在兒子噩耗傳來時都強忍著沒在人前落淚的硬漢,
猛地背過身去,肩膀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臉,才轉(zhuǎn)回來,
聲音沙啞地攬住妻子的肩膀:“臭小子……跟他爹一樣,一看就知道不好伺候。
”江月的母親也笑著,眼眶卻紅得厲害,那笑容里,除了初為外婆的喜悅,
更添了一層化不開的憂色。她從未開口勸女兒改嫁,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兒對顧北的感情有多深。顧北的離去,幾乎帶走了女兒半條命,
她心里那座名為“顧北”的豐碑,恐怕此生都無人能撼動分毫。她只是心疼,
心疼女兒年紀輕輕,就要獨自扛起撫養(yǎng)孩子的重擔。所幸,愛包圍著小生命。
兩家人齊心協(xié)力,四個老人輪番上陣,將顧安照顧得無微不至。江月反而得到了難得的休養(yǎng),
身體恢復(fù)得很快。出了月子,她迅速調(diào)整狀態(tài),找到了一份工作,開始了單親媽媽的生活。
孩子取名顧安,寓意平安順遂。小家伙從小就很懂事,乖巧聽話,那張酷似父親的小臉,
總能輕易逗得四位老人開懷大笑。他們從未對顧安隱瞞父親的事情?!澳愕陌职郑?/p>
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為了保護很多人,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這句話,
顧安從小聽到大。他對這個素未謀面的英雄父親充滿了好奇和崇拜。此刻,
他正纏著母親講父親的故事。江月挑了一段輕松的回憶,
講她大學(xué)時偷偷跑去顧北軍校看他訓(xùn)練的場景。她描繪著顧北穿著作訓(xùn)服,
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動作卻干凈利落,英姿勃發(fā);講他看到她時,
那瞬間亮起來的眼神和掩飾不住的驚喜笑容。顧安聽得小臉放光,大眼睛里滿是向往。
“媽媽!” 他突然挺直小胸脯,聲音清脆而堅定,“我以后也要當兵!我也要像爸爸一樣,
當個保家衛(wèi)國的大英雄!”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江月臉上的溫柔笑意驟然僵住,
如同被寒冰凍住。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幾乎無法呼吸。
那些刻意塵封的恐懼、絕望、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看著兒子酷似顧北的臉龐,聽著他口中那與顧北當年如出一轍的豪言壯語,
巨大的陰影和無法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顧安立刻察覺到了母親的變化。
母親的眼神不再是溫柔含笑的,而是變得無比復(fù)雜,
充滿了深深的悲傷和一種他看不懂的、濃烈的恐懼。他不安地放下筆,
小手緊張地抓住江月的衣袖,聲音帶著一絲慌亂:“媽媽?媽媽你怎么了?
是不是安安說錯話了?”兒子的呼喚像一根針,刺破了江月瀕臨崩潰的情緒泡沫。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嚇到孩子。她緩緩伸出手,
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撫摸著兒子柔軟的發(fā)頂,聲音極力維持著平靜,
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沙啞:“沒……沒有。我們家小安最棒了,有自己的理想很好。
”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艱難地擠出來,目光緊緊鎖住兒子清澈的眼睛,
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和祈求,“小安,你想做軍人,媽媽……支持你。但是,
你一定要答應(yīng)媽媽一件事:**保護好自己!** 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不要……不要和爸爸一樣……” 后面的話,哽咽在喉嚨里,再也說不下去。
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視線,“……不要留下媽媽一個人……” 最后幾個字,
輕得像嘆息,卻重逾千斤。顧安看著母親眼中強忍的淚水和那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小小的心靈似乎第一次真正觸碰到了“失去”的沉重。他抿緊了嘴唇,
小臉上褪去了孩童的天真,浮現(xiàn)出一種超越年齡的認真和鄭重。他伸出小手,
笨拙地擦去母親眼角將落未落的淚水,用力地點點頭,聲音清晰而堅定:“媽媽,我記住了!
我一定保護好自己!”江月緊緊地將兒子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