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下八十年代初的得朝村,晨光像一柄鈍刀,艱難地劈開濃稠的霧靄,
在斑駁土墻上切割出深淺不一的光影。二十三歲的盧建國蹲在門檻上,
手中冷硬的玉米餅硌得掌心生疼。他望著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枯枝在寒風中簌簌發(fā)抖,
遠處云霧繚繞的群山如同永遠無法翻越的屏障。三間破土房在歲月侵蝕下?lián)u搖欲墜,
屋頂堆積的青苔泛著詭異的墨綠,墻角開裂的陶罐里積滿雨水,
木窗欞上的稻草被風卷得七零八落。"建國,又在發(fā)呆?"隔壁王嬸挎著竹籃經(jīng)過,
竹籃里新割的豬草還滴著水,"隔壁老李家閨女下個月就要嫁人了,
聽說彩禮要了八百塊......"話音未落,盧建國攥著玉米餅的指節(jié)驟然發(fā)白,
粗糲的餅渣簌簌落在打著補丁的褲腿上。八百塊,足夠買下村東頭那兩畝能產(chǎn)稻子的好田,
可他的存折里,連零頭都湊不齊。深夜,油燈在穿堂風里明明滅滅,
映得土墻上晃動的人影如同鬼魅。盧建國跪在床前,從箱底摸出用藍布層層包裹的粗布包袱。
除了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衣裳,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銀鐲子泛著黯淡的光澤,
牡丹紋早已被歲月磨平棱角。窗外傳來貓頭鷹凄厲的啼叫,驚起的寒鴉撲棱棱掠過月光,
他突然將鐲子塞進包袱——去南方,或許還有活路。南下的綠皮火車像頭喘著粗氣的老黃牛,
車廂里擠滿了操著各地口音的人。盧建國被卡在車廂連接處,刺鼻的汗味、劣質(zhì)煙草味,
混著孩子的啼哭在狹小空間里發(fā)酵。鄰座操著閩南口音的中年男人見他臉色發(fā)白,
遞來半塊壓縮餅干:"小伙子,第一次出遠門?"盧建國機械地點頭,
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黃土坡,心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腔。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得朝村,
鐵軌延伸的方向,藏著他不敢細想的未來。抵達廣州時,霓虹燈將夜空染成妖異的紫色。
盧建國站在火車站廣場,看著西裝革履的行人腳步匆匆,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響讓他莫名心慌。
勞務市場的水泥地上,他蹲守了三天,終于在建筑工地找到伙計。烈日下,
他咬著牙扛起兩百斤的水泥袋,腳手架在腳下?lián)u晃,汗水浸透的粗布衫緊貼后背,
很快結(jié)出白花花的鹽漬。"這小子能吃苦!"工頭老張拍著他肩膀,安全帽下的臉曬得黝黑,
"明天跟我去新工地,工錢加兩毛。"盧建國咧嘴笑了,露出被劣質(zhì)牙粉刷得發(fā)黃的牙齒。
他開始了連軸轉(zhuǎn)的日子,白天在工地搬磚,晚上去小餐館刷盤子。工友們湊錢買劣質(zhì)白酒時,
他總躲在角落啃冷饅頭,省下的零錢仔細記在小本子上,字跡被汗水暈染得模糊。五年過去,
盧建國手掌的繭子厚得像老樹皮,存折上的數(shù)字終于突破五位數(shù)。春節(jié)返鄉(xiāng)的火車上,
他隔著棉衣反復摩挲內(nèi)袋里的存折,窗外的雪景飛速倒退。鄰座大娘哼著搖籃曲哄孫子入睡,
那熟悉的調(diào)子讓他眼眶發(fā)熱——小時候生病,母親也是這樣守在他床邊,
用粗糙的手輕輕拍著他的背。第二章 意外臘月廿三,小年。
細碎的雪花落在盧建國的棉襖肩頭,很快化作冰冷的水漬。他在縣城轉(zhuǎn)車時,
被寒風逼進街邊一家破舊的小旅館。通鋪的被褥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
木板墻薄得能聽見隔壁的呼嚕聲。后半夜,一陣微弱的啼哭穿透夜色,像根細針,
一下下扎在他心口。循著聲音,他在旅館后院的柴火堆旁發(fā)現(xiàn)兩個襁褓。裹著男嬰的藍布上,
褪色的"長命百歲"字樣依稀可辨;女嬰的紅綢襁褓沾滿泥漿,
凍得發(fā)紫的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兩個孩子不過幾個月大,睫毛上結(jié)著冰晶,
喉嚨里發(fā)出小貓般的嗚咽。盧建國二話不說,脫下棉襖將他們裹住,沖進風雪往房間跑,
用體溫捂熱孩子冰涼的小腳。"這可怎么辦?"老板娘舉著油燈趕來,皺著眉頭打量孩子,
"要不送派出所?"盧建國望著懷中漸漸安靜的小臉,
母親常說的"見不得苦命人"在耳邊回響。他連夜冒雪趕到派出所,
值班民警被他凍得通紅的耳朵和堅定的眼神打動,幫忙聯(lián)系福利院。
但電話那頭傳來無奈的答復:"實在沒床位了......"民警撓著頭,"要不,你收養(yǎng)?
不過手續(xù)麻煩得很......"七天后,盧建國懷里揣著收養(yǎng)證明,
抱著已經(jīng)會牙牙學語的盧陽和盧輝踏上歸途。火車經(jīng)過長江大橋時,
江面的風卷著雪粒拍打車窗,他指著窗外奔騰的江水,聲音里帶著笑意:"以后,
這里就是你們的家。"懷中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回應,虎頭帽上的絨球隨著晃動,
掃過他布滿胡茬的下巴。第三章 流言得朝村趕集日,人聲鼎沸的土路上,
盧建國抱著兩個孩子的身影格外醒目。挑扁擔的鄉(xiāng)親們停下腳步,
交頭接耳的議論聲像潮水般涌來。"聽說在外面發(fā)了財,怎么帶倆野種回來?
""指不定是從哪偷來的,
現(xiàn)在的年輕人......"二舅媽尖利的聲音穿透人群:"建國啊,不是我說你,
帶兩個拖油瓶,哪家姑娘愿意嫁?"盧建國沉默著推開東倒西歪的家門,
院子里的老母雞被驚得撲棱棱亂飛。盧陽和盧輝在懷里哭鬧,他一邊用搪瓷缸煮著米糊,
一邊用麻繩修補漏風的窗戶。媒人王婆來過兩回,頭一回還笑著說"再商量",
第二回直接擺擺手:"好人家的姑娘,誰愿當后娘?"夜深人靜時,盧建國坐在門檻上,
望著滿天繁星。懷中的盧輝突然哼唧起來,他輕輕拍著孩子后背,不自覺哼起母親教的童謠。
月光溫柔地灑在孩子紅撲撲的臉上,那一刻,
所有的流言蜚語都變得微不足道——這兩個小生命,比什么都珍貴。此后的日子,
他白天在磚窯廠搬磚,滾燙的磚坯燙傷過手背,飛濺的窯灰迷了眼睛;晚上回家種地,
借著月光除草施肥。農(nóng)忙時節(jié),他背著盧陽、牽著盧輝去田里干活,
用稻草編成草帽給孩子們遮陽。當盧陽奶聲奶氣地叫出第一聲"爸爸",
盧建國抱著孩子在村口轉(zhuǎn)了十圈,逢人就笑,眼角的皺紋里盛滿驕傲。
第四章 成長十年光陰在得朝村的炊煙與晨霧中悄然流逝,宛如老槐樹的年輪,
一圈圈鐫刻著歲月的痕跡。每逢清晨,村口老槐樹的枝椏間還掛著夜露,
盧陽和盧輝便背著補丁摞補丁的書包,踩著沾滿露水的碎石路往學校跑。書包帶子磨得發(fā)白,
邊角處用粗線反復縫補,卻依然穩(wěn)穩(wěn)馱著兄弟倆的書本。
盧陽胸前的"三好學生"徽章總被擦得锃亮,那是他連續(xù)五年蟬聯(lián)年級榜首的勛章,
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盧輝褲腿上永遠沾著泥土,他總愛在課間蹲在操場角落,
用樹枝在地上演算數(shù)學題,草稿能從圍墻根蜿蜒到雙杠下,
密密麻麻的公式仿佛是他與數(shù)字對話的密碼。教室里,盧陽永遠是第一個舉手的學生。
當他用清亮的嗓音背誦課文時,連窗外的麻雀都會駐足聆聽,撲棱著翅膀停在窗臺上。
班主任李老師常摸著他的頭感嘆:"這孩子眼里有光,將來定能考上北大清華。
"有次全校公開課,盧陽條理清晰地分析課文《背影》,
把朱自清筆下的父子深情講得全班同學紅了眼眶。而盧輝則像個小天才,總愛挑戰(zhàn)難題。
學校組織的奧數(shù)競賽中,他不僅用常規(guī)解法完成題目,還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兩種新思路,
連外校來的評委老師都驚嘆不已,特意在頒獎時展示他的解題過程。但兄弟倆最期待的,
還是放學推開家門的瞬間——灶臺灰燼里埋著的烤紅薯,帶著父親體溫的香甜,
是他們童年最溫暖的記憶。有時紅薯烤得焦香四溢,掰開時熱氣升騰,
金黃的薯肉冒著蜜一樣的糖汁,兄弟倆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滿嘴烏黑,笑聲卻傳得老遠。
隨著課業(yè)加重,盧建國肩上的擔子也愈發(fā)沉重。磚窯廠的高溫炙烤下,他的腰背永遠佝僂著,
像一張拉滿的弓再也無法挺直。手掌布滿深淺不一的裂口,新傷疊著舊傷,
粗糙得如同老樹皮。為了多掙些錢,他主動承包最累的夜班,凌晨回家時,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搖搖晃晃地映在村道上。即便如此,
他依然堅持每天清晨五點起床,揉著酸澀的眼睛給孩子們做好飯菜。冬天天還沒亮,
他就摸黑去菜園摘菜,霜花在他的眉毛上結(jié)了一層白。他會把課本整整齊齊放進書包,
還不忘在盧陽的保溫杯里裝上溫熱的姜茶,給盧輝的鉛筆盒里多塞幾支削好的鉛筆。"爸,
您別再賣血供我們讀書了。"十六歲那年的深秋,盧陽在父親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獻血證,
上面密密麻麻蓋著章,最近一次獻血時間就在三天前。他紅著眼眶質(zhì)問時,
盧建國正用布條纏著磨出血的腳踝,聞言卻咧嘴笑道:"傻小子,爸身體硬朗著呢!
你看這胳膊,比磚窯的鋼筋還結(jié)實!"可轉(zhuǎn)身后,他扶著墻根咳嗽了許久,
指縫間隱隱有血絲。為了不讓兒子擔心,他悄悄把止咳藥藏在化肥袋底下,
繼續(xù)咬著牙去磚窯廠干活。高考前夕,盧家小院的油燈總是亮到深夜。
盧建國坐在門檻上編竹筐,竹篾劃破了手也渾然不覺,只為換些錢給孩子們買復習資料。
他聽著屋內(nèi)此起彼伏的翻書聲,心里既欣慰又心疼。有時實在困得不行,
頭一點一點地打瞌睡,卻又猛地驚醒,繼續(xù)編織。放榜那日,
整個得朝村都沸騰了——盧陽以全縣理科狀元的成績被頂尖學府錄取,
盧輝也考上了省重點大學。村委會敲鑼打鼓送來喜報,鞭炮碎屑鋪滿了半條村道。
盧建國站在人群中央,粗糙的手掌擦了又擦眼淚,卻怎么也止不住。鄉(xiāng)親們把他圍在中間,
紛紛豎起大拇指,他卻只是重復著:"孩子爭氣,
孩子爭氣......"第五章 歸來十年后的深秋,
一輛黑色奔馳碾過得朝村新鋪的柏油路,車身映著灰撲撲的天空緩緩駛?cè)搿?/p>
盧陽摘下金絲眼鏡,用指尖揉了揉發(fā)酸的鼻梁,車窗外閃過的廣告牌和三層小洋樓讓他恍惚。
車載香薰的檸檬味混著皮革氣息,
卻蓋不住記憶里揮之不去的柴火煙味——直到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撞進眼簾。
老槐樹的枝椏依舊扭曲如爪,只是樹皮皸裂得像張密布裂痕的蛛網(wǎng)。
樹下三間土房蜷縮在陰影里,殘垣斷壁間,坍塌的院墻爬滿枯黃的藤蔓,
宛如老人頸間松弛的皺紋。破碎的瓦片在風中沙沙作響,露出漆黑腐爛的房梁,
院子里瘋長的雜草纏住銹跡斑斑的鐵門,藤蔓甚至攀進了破碎的窗欞。盧陽喉頭發(fā)緊,
示意司機停在村口。皮鞋踩上青苔斑駁的石板路時,寒意順著鞋底滲上來。每走一步,
記憶就像被撕開的傷疤——七歲那年,他和弟弟在這條路上追逐滾落的鐵環(huán),
父親扛著鋤頭從田里歸來,衣角還沾著新鮮的泥土;十歲寒冬,父親背著高燒的他連夜趕路,
手電筒的光暈里,漫天大雪落進父親結(jié)霜的頭發(fā)。推開斑駁的木門,
腐木的霉味混著陳年蛛網(wǎng)的氣息撲面而來。"吱呀"聲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
鳥糞濺落在父親當年親手砌的石桌上,如今石桌布滿青苔,裂紋里嵌著干枯的落葉。院子里,
父親種的月季早已枯死,只剩下嶙峋的枝干,曾經(jīng)盛放的花盆里堆滿落葉,
一只破陶罐斜倒在地,罐口結(jié)著厚厚的冰棱。柴房的門虛掩著,門縫里漏出昏黃的燈光,
混著刺鼻的霉味和潮濕的腐木氣息。盧陽的手指觸到冰涼的門閂時,心跳聲震得耳膜生疼。
推開的瞬間,腐臭的氣味洶涌而出,他的瞳孔猛地收縮——父親蜷縮在霉斑遍布的草席上,
身形瘦得像具骸骨,蓋著的棉被補丁摞補丁,棉花從破洞處露出灰白的絮絲。
半碗結(jié)著冰碴的粥歪在床頭,搪瓷碗的豁口處還殘留著褐色的污漬。
父親骨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攥著碗沿,指節(jié)突出如嶙峋的山石,皮膚干癟得像老樹皮,
指甲縫里嵌著黑泥。聽見響動,老人艱難地轉(zhuǎn)過僵硬的脖頸,渾濁的眼球布滿血絲,
眼角掛著干涸的淚痕。"爸!"盧陽的墨鏡滑落在地,鏡片摔出蛛網(wǎng)般的裂痕。他撲到床邊,
顫抖著抱住父親佝僂的脊背,掌心觸到的每一根骨頭都硌得生疼。
盧建國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布滿老年斑的手摸索著兒子的臉,
指腹的老繭擦過盧陽滾燙的淚水:"陽兒,
真的是你......"老人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鐵銹,帶著壓抑的咳嗽,震得盧陽胸腔發(fā)疼。
記憶突然翻涌——十二歲那年,他發(fā)燒說胡話,父親整夜守在床邊,
用涼毛巾一遍遍擦拭他的額頭;高考前夜,父親蹲在灶前燒火,火光映亮他布滿血絲的眼睛,
鍋里的小米粥咕嘟作響。而眼前的父親,頭發(fā)全白,脊背佝僂得幾乎貼到膝蓋,
曾經(jīng)能扛起兩百斤水泥的肩膀,如今單薄得像片枯葉。
"輝子說......你在城里當大老板......"盧建國艱難地喘息著,
喉嚨里發(fā)出拉風箱般的聲響,"別為爸耽誤工作......"老人枯槁的手指還在摸索著,
試圖把碗里結(jié)著冰碴的粥推到兒子面前。盧陽再也控制不住,
將臉埋進父親散發(fā)著霉味的肩頭,淚水浸透了那層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裳。沖進弟弟家時,
雕花鐵門內(nèi)飄出麻將的碰撞聲。盧輝靠在真皮沙發(fā)上,對著手機滿臉堆笑:"爸媽,
下周帶孩子去看你們......"客廳里,進口彩電播放著歡快的購物廣告,
墻角堆著進口保健品禮盒,鍍金的"福"字在燈光下晃得刺眼。
弟媳翹著涂著酒紅色甲油的腿,正嗑著進口堅果,瓜子殼隨意地丟在羊毛地毯上。
"爸在柴房快病死了!"盧陽的怒吼震得水晶吊燈微微搖晃。弟媳翻了個白眼,
涂著烈焰紅唇的嘴角勾起輕蔑的弧度:"老東西身上那股味,熏得人吃不下飯。
"她優(yōu)雅地抿了口咖啡,指甲上的水鉆在燈光下閃爍,"再說了,不就是個撿來的?
"盧輝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機"啪嗒"掉在波斯地毯上。盧陽抓起桌上的進口保健品,
狠狠砸向那幅鑲金邊框的全家福。相框碎裂的聲音里,他想起小時候,
父親把最后一塊臘肉夾進他們碗里,自己啃著硬得硌牙的窩頭;想起父親在磚窯廠被燙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