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七年,秋。梧桐葉砸在青石板上時(shí),我正蹲在布莊后院給婉清的君子蘭澆水。
銅盆里的水晃出漣漪,映著她的遺像——兩眉之間那顆紅痣,被雨水洇得發(fā)暗,
像塊化不開的瘀血。“李老板!李老板!”前院傳來媒婆王嬸的破鑼嗓子。
我攥著噴壺的手青筋暴起,指節(jié)蹭過盆沿,刮下一片陳年漆皮。七年來,
這女人鞋底快把布莊門檻磨穿了,今天準(zhǔn)又帶著哪家姑娘的生辰八字?!安蝗?。
”我起身時(shí)踢翻了銅盆,清水混著泥點(diǎn)濺上褲腿。王嬸堵在布莊柜臺(tái)前,
手里的帕子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枯葉,身后站著個(gè)穿月白褂子的姑娘,低眉順眼地絞著帕角。
“李大哥,您看這姑娘——”“滾!”我抄起柜臺(tái)上的算盤砸過去,
竹珠子噼里啪啦滾了滿地。姑娘尖叫著往后躲,王嬸踉蹌著扶住門框,
涂得猩紅的嘴唇哆嗦個(gè)不停:“您、您這是何苦呢!不孝有三——”“滾!
”我抓起案上的賬冊(cè)甩過去,紙頁拍在她臉上發(fā)出脆響。婉清臨終前攥著我的手,
指甲掐進(jìn)我掌心的血痕還在呢。那年她咳得整宿睡不著,攥著我的手說“玉堂,別再娶”,
我把耳朵貼在她胸口,聽著那口氣越來越輕,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布莊的門“咣當(dāng)”撞上,
震得門框上的“招財(cái)進(jìn)寶”橫幅直晃。我蹲下身撿算盤,指腹擦過一顆滾到遺像前的珠子,
突然想起婉清教我打算盤的樣子——她總說我笨,指尖敲著賬冊(cè),袖口飄來茉莉香?!袄习?,
有客人?!被镉?jì)小張的聲音驚飛了檐下的麻雀。我抬頭,看見個(gè)穿藏青馬褂的中年男人,
腰間別著金表鏈,正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墻上的“貨真價(jià)實(shí)”匾額。他身后跟著兩個(gè)壯漢,
肩頭扛著油布包,腳下的皂靴沾著城外的泥?!袄罾习澹醚?。”他沖我抱了抱拳,
金表鏈在日光下晃得人眼疼。我站起身,
指尖無意識(shí)地摩挲著褲兜——那里藏著把防身的小刀,刀柄刻著婉清的名字。
七年前布莊遭搶,她把這刀塞給我,自己抄起門閂沖在前頭?!澳奈??”“在下姓周,
剛從府城來。”他掃了眼柜臺(tái)后的布匹,“想跟李老板討教討教,這鎮(zhèn)上的布莊生意,
該怎么做?”討教?我盯著他身后壯漢的油布包,棱角分明,像藏著扁擔(dān)或木棍。七年來,
布莊從三間土房擴(kuò)成五進(jìn)院落,眼紅的人太多了。上個(gè)月西街的孫記布莊突然失火,
燒得只剩斷壁殘?jiān)?,孫老板跪在我門口哭的時(shí)候,我看見他鞋底沾著府城特有的紅砂土。
“周老板說笑了?!蔽易叩焦衽_(tái)后,手按在暗格上——那里鎖著婉清的陪嫁玉鐲,
“這行講究個(gè)誠信,周老板要是想拿貨,明早去碼頭倉庫挑?!薄罢\信?”他忽然笑出聲,
金表鏈晃得更急了,“李老板真是菩薩心腸。聽說您夫人走了七年,您還守著這空房,嘖嘖,
真是——”“出去?!蔽业氖诌o了暗格里的玉鐲,翡翠硌得掌心生疼。
婉清的遺像在墻上看著,嘴角還是臨終前那抹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周老板挑了挑眉,
沖壯漢使了個(gè)眼色,油布包“咚”地砸在地上,驚起一片灰塵?!袄罾习鍎e急。
”他退到門口,突然回頭,“過幾日府城有個(gè)布料會(huì),您要是不來——”“滾!
”我抓起鎮(zhèn)紙?jiān)疫^去,他側(cè)身躲開,鎮(zhèn)紙“砰”地撞在門框上,崩下一塊木屑。
布莊里靜得能聽見后巷的犬吠,小張縮在墻角,臉色煞白。我彎腰撿起周老板落下的帕子,
上面繡著朵金線牡丹,花瓣邊緣染著暗紅,像干涸的血。夜長深了。我坐在后院石凳上,
酒壺在膝頭晃出細(xì)碎的月光。婉清的君子蘭在風(fēng)里抖了抖,葉子上還沾著白天的雨水。
七年前她葬在城西的槐樹林,墳頭的雜草我每月都去拔,
上周去時(shí)發(fā)現(xiàn)有人新燒了紙錢——灰堆里混著半塊桂花糕,是她生前最愛吃的。
“婉清啊……”酒液順著下巴流進(jìn)衣領(lǐng),辣得心口發(fā)燙。遠(yuǎn)處傳來梆子聲,三更了。
我摸出懷里的銀鎖,這是她嫁我時(shí)戴的,鎖面上刻著“長命百歲”,
如今只?!伴L命”二字清晰,“百歲”早被磨得模糊。“哐當(dāng)——”后院的柴門突然響了。
我抄起石凳旁的木棍沖過去,只見墻根下躺著個(gè)破酒壇,旁邊蹲著只瘦骨嶙峋的黑貓,
綠眼睛在夜里泛著幽光。我松了口氣,木棍敲了敲墻,黑貓“嗷”地叫了聲,
躥上墻頭消失了。回到石凳旁,酒壺不見了。我盯著地上的酒漬,后頸忽然泛起涼意。
墻頭上的瓦片動(dòng)了動(dòng),有細(xì)碎的沙土落下來。我握緊木棍,剛要開口,
卻聽見前院傳來“吱呀”的推門聲——布莊的門,明明已經(jīng)閂好了。木棍攥得手心出汗。
我繞到前院,只見柜臺(tái)后的暗格大開,婉清的玉鐲不翼而飛。柜臺(tái)上壓著張字條,
墨跡未干:“布莊易主,明日交割?!甭淇钍莻€(gè)“周”字,最后一筆拖得老長,
像把戳進(jìn)心口的刀。我攥著字條的手劇烈發(fā)抖,忽然聽見后院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
跑過去時(shí),婉清的君子蘭倒在地上,花盆碎成兩半,
泥土里埋著半塊帶血的帕子——正是白天周老板落下的那塊,金線牡丹上的血跡,
比傍晚時(shí)更紅了。梆子聲又響了,這回是四更。我蹲在碎花盆前,指尖摳進(jìn)泥土里。
婉清說過,這花盆是她嫁過來時(shí)從娘家?guī)У模璧卓讨男∶?。我翻開花盆碎片,
果然看見“清”字上有道新刻的劃痕,像道新鮮的傷口。
“周老板……”我咬著牙念出這三個(gè)字,舌尖嘗到鐵銹味。酒壺在墻角閃了閃,
壺嘴還滴著酒。我忽然想起白天王嬸帶來的姑娘,月白褂子上繡的也是牡丹,
跟周老板帕子上的一模一樣。布莊的梁上掛著盞氣死風(fēng)燈,燈芯突然爆了朵燈花。我站起身,
木棍敲了敲柜臺(tái),回聲空洞得像具空棺材。七年來,我守著布莊,守著婉清的誓言,
卻忘了這世道——人吃人的世道,哪容得下什么誓言。窗外傳來烏鴉的叫聲,天快亮了。
我摸出懷里的小刀,在柜臺(tái)上刻下道深痕。刀光映著墻上的遺像,婉清的眼睛看著我,
像是要開口。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玻璃相框冰涼,像她臨終時(shí)的指尖。“等著我,婉清。
”我把碎花盆收進(jìn)木箱,帕子疊好塞進(jìn)袖袋。后院的黑貓又出現(xiàn)了,蹲在墻頭上沖我叫,
聲音凄厲得像哭。我握緊小刀,刀刃在晨光里泛著冷光——這世道要亡我,我偏要活著,
帶著婉清的份,好好活著。布莊的門“轟”地被推開,晨霧卷著落葉撲進(jìn)來。我抬頭,
看見周老板帶著壯漢站在門口,金表鏈在晨霧里晃成一片光斑。他身后的姑娘換了身紅褂子,
正是昨天那個(gè)月白褂子的,鬢角別著朵金線牡丹,嬌艷得像滴鮮血。“李老板,考慮得如何?
”周老板笑著走近,鞋底碾碎了地上的算盤珠。我握緊小刀,
指甲摳進(jìn)掌心的舊疤——那里曾刻著婉清的名字,如今只剩道暗紅的痕。
“周老板想怎么交割?”我退后兩步,后背抵著柜臺(tái),“先說好,我要現(xiàn)銀?!薄八?!
”周老板拍了拍手,壯漢抬進(jìn)個(gè)木箱,“二十萬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蹦鞠浯蜷_的瞬間,
我看見里面碼著的不是銀子,而是泛著冷光的刀。周老板的金表鏈突然勒緊我的脖子,
壯漢的刀同時(shí)抵住我的腰。姑娘站在門口,嘴角揚(yáng)起笑,帕子在風(fēng)里飄開,
金線牡丹猙獰得像張血盆大口?!巴袂褰踢^我,”我喘著氣,小刀從袖袋滑進(jìn)掌心,
“對(duì)付惡狗,就得掏心。”刀光閃過,周老板的金表鏈斷了。他捂著脖子后退,
血珠濺在姑娘的紅褂子上,牡丹瞬間開成黑色。壯漢的刀砍過來時(shí),我已經(jīng)滾到柜臺(tái)后,
抓起把算盤珠砸過去,竹珠劈里啪啦打在他們臉上?!芭?!”小張的聲音從后院傳來。
我抓起柜臺(tái)上的賬冊(cè),火苗在煤油燈上跳躍,紙頁遇火騰地?zé)饋怼?/p>
周老板的咒罵聲混著布帛燃燒的噼啪聲,我沖進(jìn)后院,黑貓還蹲在墻頭上,
綠眼睛映著熊熊火光。翻墻時(shí),我聽見布莊的梁木轟然倒塌。懷里的銀鎖硌著心口,
鎖面上的“長命”二字被火光照得通紅。婉清的君子蘭在火場(chǎng)里蜷成焦黑的一團(tuán),
盆底的“清”字卻在火光中清晰可見,像她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天亮了,烏鴉在頭頂盤旋。
我摸了摸袖袋里的帕子,血跡已經(jīng)干透,變成暗紫色。遠(yuǎn)處傳來官兵的馬蹄聲,我咬了咬牙,
朝城西槐樹林跑去——婉清,我來了,這次,換我護(hù)著你。城西的槐樹在暴雨中弓著背,
像群拄拐的老人。我跌跪在婉清墳前,泥漿滲進(jìn)褲腿的血口。周老板的刀劃在腰上時(shí),
我聽見自己的脊骨在響,像布莊后巷那架老織布機(jī)。墳頭的桂花糕泡得發(fā)脹,
我抓起來塞進(jìn)嘴里,甜味混著土腥,噎得喉嚨發(fā)疼——這是她最喜歡的味道,
如今嘗著像把銹刀?!巴袂澹记f沒了。”雨水混著眼淚砸在墓碑上,
“林婉清”三個(gè)字被沖得發(fā)亮。七年前我用青磚拓下她的指紋,刻在碑角,
如今磚紋里嵌滿青苔,像她生前總也洗不掉的布莊線頭。身后傳來踩斷枯枝的聲響,
我抄起墳頭的供果盤轉(zhuǎn)身,卻看見個(gè)渾身濕透的少年,懷里抱著團(tuán)白乎乎的東西。“別過來!
”我揚(yáng)起供果盤,盤沿的缺口劃破掌心。少年踉蹌著后退,
懷里的東西突然“喵”了聲——是那只黑貓,爪子勾著他破破爛爛的褲腳。少年仰頭看我,
雨水順著下巴滴落,露出喉結(jié)上道新月形的疤?!按蟾?,我沒惡意……”他抹了把臉,
懷里的黑貓趁機(jī)躥上墓碑,“我看見你被人追殺,就……”“滾!”供果盤砸在他腳邊,
碎成兩半。他不躲不閃,從懷里掏出塊硬餅,掰碎了撒在黑貓面前。貓湊過去聞了聞,
突然弓起背嘶叫——餅里摻著半粒算盤珠,正是我砸向周老板的那串?!澳闶钦l?
”我攥緊腰間的血布,指尖觸到黏糊糊的傷口。少年蹲下身,用袖子給黑貓擦毛,
手腕內(nèi)側(cè)露出刺青:半朵殘敗的牡丹,跟周老板帕子上的一模一樣?!拔医汹w云鵬。
”他抬頭,眼睛在雨里泛著水光,“我娘臨死前說,看見牡丹就找李老板?!蹦档??
我后退半步,踩斷了墳前的紙燈籠。七年前婉清被劫匪劃傷,兇手袖口繡的就是牡丹。
趙云鵬站起身,從懷里掏出半塊玉佩,斷口處還沾著血——正是婉清陪嫁的鴛鴦佩,
我記得斷口形狀,像片被撕碎的荷葉?!斑@玉佩……”我喉嚨發(fā)緊,雨水灌進(jìn)衣領(lǐng),
“你從哪來的?”“城西亂葬崗?!彼延衽迦M(jìn)我手里,冰涼的玉面貼著掌心的疤,
“上個(gè)月我去扒死人衣服,看見個(gè)女尸攥著這玩意,指甲縫里全是泥……”“閉嘴!
”我反手抽了他一耳光,玉佩砸在墓碑上,碎成三段。婉清的遺像在雨里模糊成白影,
我想起收尸那天,仵作說她指甲里有兇手的皮肉,可最后案子不了了之,
縣太爺說“商人婦命賤”。“她是我妻子?!蔽揖咀∷囊骂I(lǐng),血滴在他衣襟上,
“你扒她衣服?”“我沒!”他梗著脖子,喉結(jié)上的疤漲得通紅,
“我看見她手里攥著這玩意,就想……想換倆錢買米?!焙谪埻蝗惶衔业募珙^,
爪子勾住我腰間的血布。趙云鵬的眼神猛地定在我腰上,
瞳孔縮成針尖——那里有道三寸長的刀傷,皮肉翻卷著,露出里面的白骨,
跟他喉結(jié)上的疤形狀一模一樣?!澳闶軅?!”他伸手要扶我,我揮拳砸向他面門,
卻被他側(cè)身躲開。這小子身手出奇地好,像練過把式,袖口滑落處,腕間還纏著截紅繩,
繩頭系著枚布莊的舊銅錢?!澳愕降资钦l?”我踉蹌著靠在槐樹上,血順著褲腿往下淌,
“說!”趙云鵬突然跪下,額頭砸在泥里:“大哥,我娘是孫記布莊的繡娘!
上個(gè)月孫老板燒炭自殺前,讓我?guī)е@玉佩找你……他說,布莊的火……是周老板放的。
”孫記布莊?我想起孫老板跪在我門口的樣子,他說“李哥,救我”,鞋底沾著府城紅砂土。
趙云鵬抬起頭,臉上混著泥和淚,喉結(jié)上的疤跟著顫動(dòng):“周老板想吞了整條街的布莊,
先燒了孫記,再盯上你……大哥,我會(huì)使刀,會(huì)算賬,你收下我吧!”黑貓突然跳到他頭上,
爪子扒拉著他的頭發(fā)。我盯著他腕間的紅繩,那枚銅錢是布莊三年前的舊款,
穿繩的孔打得很細(xì),像女人的手藝——婉清生前總說“銅錢眼小,人心眼大”。“起來。
”我扯下腰間的血布,團(tuán)成球扔給他。他慌忙接住,指尖觸到血時(shí)渾身一顫。
我摸出懷里的小刀,刀刃在雨里晃出冷光,他卻挺直了背,脖頸揚(yáng)起,像待宰的羔羊。
“想跟我?”我用刀挑起他的下巴,“先喝血酒?!彼⒅度校蝗簧焓治兆〉渡?,
鮮血順著指縫滴在墳前。我想抽刀,卻被他攥得死緊,這小子手勁大得驚人,
虎口處結(jié)著老繭,分明是握過鋤頭把子的手。“我娘說,跟對(duì)人要舍命?!彼珠_嘴,
露出帶血的牙,“大哥,你看——”刀刃刺破他的掌心,血珠滴在婉清的墓碑上,
跟我掌心的疤連成一線。黑貓蹲在一旁“喵喵”叫,我突然想起婉清臨終前說的話:“玉堂,
以后遇著苦命人,拉一把?!北┯晖蝗晦D(zhuǎn)急,槐樹葉子劈里啪啦砸下來。
我扯下脖子上的銀鎖,塞進(jìn)他掌心:“鎖上刻著‘長命’,以后你叫長命?!薄按蟾?,
我叫云鵬——”“我說叫長命!”我用小刀在他掌心刻下“長”字,
血混著雨水流進(jìn)他腕間的紅繩。遠(yuǎn)處傳來官兵的馬蹄聲,趙云鵬——不,長命突然起身,
背起我就跑,黑貓“嗷”地鉆進(jìn)他衣襟,爪子抓著他后頸的皮肉。“大哥,
周老板買通了官兵!”他在雨里狂奔,腳步聲驚飛了樹上的烏鴉,“他們說你殺了人,
要抓你砍頭!”我伏在他背上,聞見他衣服上有股焦糊味,像燒過的布帛。
腰間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襟,在后背洇出個(gè)猙獰的形狀。路過亂葬崗時(shí),
我看見具尸體露著半只腳,鞋面上繡著牡丹,跟周老板那個(gè)姘頭的一模一樣。“長命,
”我趴在他耳邊,聲音混著雨聲,“你娘的尸身,埋在哪?”他腳步頓了頓,
黑貓從衣襟里探出頭,綠眼睛盯著亂葬崗深處。長命的喉結(jié)滾動(dòng),
傷疤在雨水里泛白:“在西邊第三棵歪脖子樹下,
我給她蓋了件繡牡丹的褂子……是孫老板給的,說燒了可惜?!崩C牡丹的褂子?
我攥緊他后背的衣服,指甲摳進(jìn)他皮肉。七年前那個(gè)雨夜,婉清就是穿著繡牡丹的褂子出門,
再也沒回來。長命突然加速,踩過積水時(shí)濺起半人高的水花,遠(yuǎn)處的官兵喊聲越來越近,
燈籠光在雨幕里晃成一片鬼火?!按蟾纾邦^有個(gè)土地廟!”他拐進(jìn)條窄巷,
墻根堆著發(fā)臭的菜幫子,“先躲躲!”土地廟的門軸吱呀作響,長命把我放在香案上,
自己背抵著門喘息。黑貓?zhí)瞎┳溃ψ訐芘噬南灎T。我摸出懷里的碎玉佩,
借著閃電的光看斷口——跟長命喉結(jié)上的疤,竟像是同把刀砍出來的?!伴L命,
”我按住他握刀的手,發(fā)現(xiàn)他小指少了節(jié)指尖,“你的疤,怎么來的?”他低頭,
睫毛上掛著雨水:“三年前,周老板的人搶糧,我娘護(hù)著半袋米,
被他們用刀劃的……我撲上去咬那人手腕,被砍了手指?!蔽曳_他的袖口,
腕間果然有道月牙形的舊傷,跟婉清指甲里的皮肉形狀吻合。黑貓突然跳上我的肩頭,
爪子拍了拍我腰間的傷口——那里的血已經(jīng)止住,結(jié)了層暗紅的痂,像朵開敗的牡丹。
廟外傳來官兵的腳步聲,長命突然吹滅蠟燭,刀刃抵住我的咽喉。我沒動(dòng),
聞見他身上混著的焦糊味里,還有股若有若無的茉莉香——跟婉清生前用的香粉一個(gè)味道。
“別動(dòng)?!彼穆曇糍N著我耳朵,熱得燙人,“官兵來了,我裝成綁匪,帶你沖出去。
”我攥緊他腰間的刀鞘,摸到刻著的“清”字——是婉清的筆跡。
官兵的燈籠光透過門縫照進(jìn)來,長命突然掐住我脖子,刀尖刺破我耳垂,血珠滴在他手背上,
跟他掌心的“長”字融在一起?!袄锩娴娜寺犞?!”官兵砸門聲震得香灰直掉,
“交出殺人犯,饒你不死!”長命突然踢翻香案,抱著我撞破后窗。暴雨劈頭蓋臉砸下來,
他背著我在屋頂狂奔,瓦片在腳下碎裂。我看見他后頸有塊銅錢大的胎記,
形狀像朵凋謝的牡丹,跟周老板那個(gè)姘頭耳后的朱砂痣一模一樣?!伴L命,”我抓住他后領(lǐng),
指甲掐進(jìn)胎記里,“你娘跟周老板,到底什么關(guān)系?”他猛地剎住腳,
我聽見他喉嚨里發(fā)出低吼,像被逼到絕境的狼。黑貓從他衣襟里躥出來,
蹲在屋脊上盯著我們,綠眼睛在夜里泛著兇光。遠(yuǎn)處的官兵喊聲漸近,長命突然轉(zhuǎn)身,
把我抵在屋檐上,刀刃貼著我喉結(jié)?!按蟾缦胫溃俊彼鴼?,雨水從鼻尖滴落,
“等殺了周老板,我剜出他的心給你看——那上面,刻著我娘的名字。
”我盯著他眼底的血絲,突然笑了。婉清說過,這世上最狠的人,眼里都有團(tuán)火。
長命的火快把他自己燒著了,而我——我懷里還揣著半塊帶血的帕子,帕角繡著的牡丹,
跟他后頸的胎記,竟能嚴(yán)絲合縫地拼在一起?!白??!蔽遗牧伺乃绨颍叭ゴa頭倉庫,
周老板的貨該到了?!彼读算叮度型蝗粵]入我身后的瓦片,木屑濺在臉上。黑貓叫了聲,
躥進(jìn)他懷里。長命低頭看我腰間的傷,突然扯下衣襟,蘸著雨水給我擦血,
動(dòng)作輕得像給嬰兒換尿布?!按蟾?,你流血了。”他聲音發(fā)顫,
“我去給你找藥……”“不用。”我按住他的手,觸到他掌心的“長”字,已經(jīng)結(jié)了痂,
“記住,從今天起,你是我的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彼ь^,眼里的火突然旺了。
黑貓?jiān)谒麘牙锇l(fā)出呼嚕聲,爪子拍了拍他后頸的牡丹胎記。遠(yuǎn)處傳來輪船的汽笛聲,
周老板的貨船該靠岸了。我摸出袖袋里的碎帕子,牡丹花瓣上的血跡在雨里暈開,
像朵正在盛開的花?!伴L命,”我把帕子塞進(jìn)他手里,“看見這牡丹沒?以后咱們見一朵,
掐一朵?!彼o帕子,指節(jié)發(fā)白:“聽大哥的?!北┯隄u小,東方泛起魚肚白。
長命背著我跳下屋頂,黑貓蹲在他肩頭,像面黑色的旗幟。路過布莊廢墟時(shí),
我看見周老板的金表鏈掛在焦黑的梁柱上,表蓋開著,
里面鑲著張女人的照片——正是那個(gè)穿紅褂子的姑娘,懷里抱著只黑貓,
跟我們懷里這只一模一樣?!按蟾纾鞘侵芾习宓南嗪?,叫小翠。”長命順著我的目光看去,
聲音突然發(fā)冷,“她養(yǎng)的貓叫牡丹,上個(gè)月咬死過三條野狗。”黑貓?jiān)谒麘牙锱ち伺ぃ?/p>
爪子勾住他衣領(lǐng)。我盯著貓眼睛,突然想起婉清說過的話:“黑貓通靈,
能看見不干凈的東西。”長命的腳步突然加快,懷里的黑貓卻轉(zhuǎn)頭看向布莊廢墟,
喉嚨里發(fā)出“嘶嘶”聲,像在跟老東家道別。碼頭的汽笛聲又響了,驚飛了水面的白鷺。
長命把我藏進(jìn)貨箱,自己抱臂坐在箱頂,黑貓蜷在他腿間。我透過木板縫隙,
看見周老板的貨船緩緩靠岸,壯漢們抬著木箱下船,箱角滲出暗紅液體,像摻了血的桐油。
“長命,”我在貨箱里摸出把剪刀,刀刃映著自己蒼白的臉,“箱子里是軍火,
周老板要賣給山匪?!彼皖^看我,眼里閃過驚訝:“大哥怎么知道?
”“因?yàn)椤蔽椅站o剪刀,指甲摳進(jìn)掌心的疤,“七年前,婉清就是撞見了這樁買賣,
才……”話沒說完,碼頭突然傳來槍響。長命猛地?fù)湓谖疑砩?,子彈擦著他耳際飛過,
釘進(jìn)身后的木樁。黑貓“嗷”地躥上桅桿,周老板的姘頭小翠站在船頭,手里的槍還冒著煙,
耳垂上的珍珠墜子晃成一片白光?!袄罾习?,別來無恙啊!”她叼著煙,
吐出來的煙圈在雨里散開,“聽說你收了個(gè)小徒弟?不如送給我做玩物?”長命攥緊拳頭,
我按住他手背,指甲掐進(jìn)他腕間的紅繩。小翠身后的壯漢打開木箱,
露出里面油布包著的步槍,槍管上刻著牡丹花紋——跟長命后頸的胎記,跟周老板的帕子,
跟小翠的耳環(huán),一模一樣。“小翠,”我從貨箱里站起身,剪刀藏在袖中,
“你養(yǎng)的貓叫牡丹,可知道牡丹的根扎在血里?”她挑眉,槍口對(duì)準(zhǔn)我眉心:“哦?
那李老板的血,夠不夠養(yǎng)一朵?”長命突然起身,擋在我面前。黑貓從桅桿躍下,
爪子撓向小翠的臉。槍響的瞬間,我撲過去推開長命,
剪刀刺進(jìn)最近的壯漢咽喉——溫?zé)岬难獮R在臉上,混著雨水,竟有股甜腥味。“大哥!
”長命抱住我,子彈擦過他肩膀,“你先走!”我搖頭,看見小翠的黑貓躥上她肩頭,
綠眼睛盯著我們。那貓脖頸戴著金項(xiàng)圈,刻著“牡丹”二字,字體跟婉清的筆跡一模一樣。
長命突然抓起箱頂?shù)蔫F鉤,朝小翠甩過去,鉤子劃過她臉頰,扯下塊帶血的皮肉?!鞍?!
”她捂著臉后退,槍口亂晃,“殺了他們!殺了——”碼頭突然響起警笛聲。
我看見長命眼里閃過狂喜,他從懷里掏出枚銅哨子,
吹得震天響——竟是布莊從前召集伙計(jì)的信號(hào)。遠(yuǎn)處的貨棧門大開,
百十個(gè)扛著扁擔(dān)的腳夫沖出來,扁擔(dān)頭綁著菜刀、木棍,像支雜牌軍。
“周老板欠你們的工錢,我替他還!”長命揮舞著鐵鉤,腳夫們怒吼著沖過來,
“殺了這些狗娘養(yǎng)的!”小翠的黑貓被腳夫的吼聲驚到,躥進(jìn)水里不見了。
我攥著帶血的剪刀,看見周老板的貨船開始起錨,甲板上站著個(gè)穿藏青馬褂的男人,
金表鏈在晨光里晃著——不是周老板,是昨天在布莊看見的神秘男人,他嘴角叼著煙,
沖我抬了抬下巴?!伴L命!”我扯住他胳膊,“船上的人——”“先殺小翠!
”他眼里燃著血火,鐵鉤已經(jīng)抵住小翠咽喉,“她知道周老板的老巢!
”小翠的珍珠墜子掉在地上,摔成兩半。她看著長命,突然笑了,血從指縫里滲出來,
滴在黑貓的金項(xiàng)圈上:“你跟你娘長得真像,尤其是這雙眼睛——跟你爹一模一樣。
”長命的鐵鉤猛地頓住。我看見他喉結(jié)劇烈滾動(dòng),傷疤漲得發(fā)紫。小翠喘著氣,
眼神掃過他后頸的牡丹胎記,突然伸手摸了摸他臉:“可惜啊,你娘到死都不知道,
你爹就是周老板……”“閉嘴!”長命揮拳砸向她面門,卻被她趁機(jī)咬住耳朵。
我沖過去用剪刀抵住她胸口,卻在觸到她衣領(lǐng)時(shí)猛地愣住——她貼身穿著件紅肚兜,
上面繡著半朵牡丹,跟長命掌心的“長”字拼起來,正是朵完整的花。警笛聲更近了。
周老板的貨船已經(jīng)離岸,那個(gè)神秘男人站在船頭,朝我舉起個(gè)布包——是婉清的玉鐲,
在晨光里泛著幽綠的光。長命突然推開小翠,背起我就往碼頭外跑,
黑貓不知何時(shí)又躥回他衣襟,爪子抓著小翠的金項(xiàng)圈?!按蟾?,先躲起來!
”他在巷子里狂奔,腳夫們的喊殺聲漸遠(yuǎn),“我去查清楚,周老板跟那男人什么關(guān)系!
”我伏在他背上,聞見他身上的茉莉香更濃了。懷里的銀鎖硌著心口,
鎖面上的“長命”二字被血浸透,紅得刺眼。路過一家綢緞莊時(shí),
我看見櫥窗里掛著件繡牡丹的紅嫁衣,跟小翠的肚兜、長命的胎記、周老板的帕子,
竟都是同個(gè)花色。“長命,”我按住他后頸的胎記,“不管你是誰,從今天起,
你的命是我的?!彼麤]說話,只是跑得更快了。黑貓從衣襟里探出頭,綠眼睛看著前方,
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钡穆曇?,像在打盹。遠(yuǎn)處的鐘樓敲了七下,是婉清忌日的時(shí)辰。
我摸出碎玉佩,斷口處還沾著長命的血,跟我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破廟的梁上漏著雨,砸在供桌上的骷髏頭骨上,發(fā)出空洞的響。長命把我放在發(fā)霉的草席上,
黑貓蹲在他肩頭,爪子撥弄著小翠的金項(xiàng)圈。我盯著他后頸的牡丹胎記,在火光里泛著暗紅,
像塊燒紅的烙鐵。他突然轉(zhuǎn)身,我慌忙錯(cuò)開視線,卻看見他腰間別著的,
正是小翠的那把勃朗寧手槍,槍柄刻著半朵牡丹?!按蟾?,傷口得換藥?!彼鰤K臟布條,
沾了沾葫蘆里的酒,“忍忍?!本埔簼B進(jìn)傷口,我咬住牙沒吭聲。長命的指尖在我腰間停頓,
觸到那道三寸長的疤——跟他喉結(jié)上的新月形疤,此刻正隔著半尺距離,
在火光里晃成兩把刀。黑貓突然跳下地,叼來塊帶血的帕子,正是周老板的那塊金線牡丹。
“長命,”我抓住他手腕,酒氣混著他身上的茉莉香,“你娘的繡活兒,是不是跟小翠很像?
”他身子猛地繃緊,手槍差點(diǎn)掉在我腿上。黑貓“喵”了聲,爪子拍了拍帕子上的牡丹。
長命別過臉,喉結(jié)滾動(dòng):“大哥,先養(yǎng)傷,等殺了周老板——”“現(xiàn)在說!
”我扯下他腕間的紅繩,銅錢“當(dāng)啷”落地,“這銅錢是布莊五年前的款,你娘怎么會(huì)有?
”火光映著他眼底的血絲,像淬了毒的刀。他突然從懷里掏出個(gè)油紙包,里面是半片繡樣,
繡著朵殘缺的牡丹——跟婉清陪嫁的被面紋樣一模一樣,
針腳細(xì)密得能看見線頭處的“清”字繡錯(cuò)了筆?!斑@是我娘留給我的。
”他把繡樣塞進(jìn)我手里,紙頁邊緣沾著油垢,“她說等我找到李老板,
就把這個(gè)給他看……她說,布莊的血案,跟牡丹有關(guān)?!蓖袂宓谋幻嬖谄吣昵暗幕馂?zāi)里燒了,
我記得她趴在我懷里,后背全是燎泡,還惦記著“被面里縫著銀票”。我摸出碎玉佩,
跟繡樣放在一起,斷口處的弧度竟能拼出朵完整的牡丹。黑貓突然用爪子按住繡樣,
綠眼睛盯著我,像在說什么?!伴L命,”我按住他握槍的手,“你娘跟婉清,是不是認(rèn)識(shí)?
”他還沒開口,廟外突然傳來腳步聲。長命猛地吹滅火,手槍抵住我的咽喉,
另只手掏出匕首攥緊。腳步聲停在廟門口,接著傳來女人的咳嗽聲,帶著濃重的藥味,
像熬了三天三夜的苦湯?!袄钣裉谩蹦锹曇粝衿怂募堝X,軟塌塌地貼在耳膜上。
長命的匕首劃破我衣襟,卻在聽見下句話時(shí)猛地頓?。骸傲滞袂逋形医o你帶句話……她說,
該放下了?!蓖袂澹课颐偷赝崎_長命,撞開廟門。雨又下起來,穿月白褂子的女人站在檐下,
懷里抱著個(gè)朱漆匣子,匣角纏著白布條,像剛從墳里挖出來的。她抬頭,
我看見她兩眉之間有顆紅痣,跟婉清的位置分毫不差?!澳闶钦l?”長命的手槍抵住她眉心,
黑貓突然躥到她肩頭,爪子勾住她頭發(fā),“說!”女人沒躲,只是把匣子遞給我,
指甲涂著剝落的丹蔻,露出底下的暗黃——是長期泡在藥湯里的顏色。我接過匣子,
觸感冰涼,銅鎖上刻著“清”字,跟婉清的筆跡一模一樣?!按蜷_吧?!彼人灾?,
血沫濺在月白褂子上,“這是婉清姐的東西。”長命突然扯下她的頭巾,
露出半頭白發(fā)——分明是個(gè)四十歲上下的女人,眼角卻爬滿皺紋,像五十歲都不止。
她沖我笑了笑,嘴角咧開道疤,從耳垂直到下巴,猙獰得像條蜈蚣。“我叫蘇婉兒。
”她摸了摸臉上的疤,“七年前在城西亂葬崗,是婉清姐救了我……她臨死前說,
要是看見胸口有牡丹胎記的男人,就把這匣子交給他?!遍L命猛地后退半步,
手槍“當(dāng)啷”落地。我盯著他的胎記,又看看蘇婉兒的疤,
突然想起婉清的醫(yī)案里寫過:“壬申年冬,救一女,面中刀,繡牡丹為記?!薄澳闶抢C娘?
”我攥緊匣子,銅鎖硌得掌心發(fā)疼,“周老板的繡娘?”她點(diǎn)頭,咳嗽得彎下腰,
黑貓?zhí)剿成辖o她順毛。長命突然撿起手槍,抵住她后腰:“你怎么知道我有胎記?
是不是周老板派你來的?”蘇婉兒沒說話,只是掀開衣袖,露出小臂上的刺青——半朵牡丹,
跟長命掌心的“長”字拼起來,剛好是朵完整的花。黑貓用爪子拍了拍她的刺青,
又看看長命的掌心,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像在笑?!巴袂褰阏f,牡丹花開雙生,
”她直起腰,眼神在我們之間打轉(zhuǎn),“一朵要血養(yǎng),一朵要淚灌……你們倆,誰是血,
誰是淚?”長命的槍口開始發(fā)抖,我看見他眼底的火熄了,只剩下灰。
匣子里突然傳來細(xì)碎的響動(dòng),像是有什么活物在里面撲騰。我握緊銅鎖,
想起婉清臨終前塞給我的木匣,里面裝著她的指甲,說是“留著辟邪”。“打開吧,李玉堂。
”蘇婉兒又咳嗽起來,血滴在黑貓頭上,“再晚,就來不及了?!遍L命突然搶過匣子,
用匕首撬鎖。銅鎖彈開的瞬間,我聞到股濃烈的茉莉香——跟長命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匣子里躺著件紅肚兜,繡著朵滴血的牡丹,肚兜中央放著張紙條,
上面是婉清的字跡:“玉堂,牡丹根在周府地窖,速毀?!薄爸芨亟??”長命攥著肚兜,
指節(jié)發(fā)白,“那是我小時(shí)候住過的地方……我娘說,地窖里鎖著妖怪。
”蘇婉兒突然抓住他手腕,露出他小指的斷口:“妖怪?那是周老板殺的人!
你娘臨死前告訴我,地窖第三塊磚下,埋著七具繡娘的尸體,
每具尸體心口都繡著牡丹——包括她自己。”黑貓突然發(fā)出凄厲的叫聲,
撓爛了蘇婉兒的衣袖。我看見她小臂上有處舊傷,
形狀跟長命的斷指吻合——是被人生生咬下來的。長命猛地推開她,退到廟墻根,
手槍掉在積水里,濺起水花?!澳泸_我!”他聲音發(fā)顫,“我娘是難產(chǎn)死的!”“難產(chǎn)?
”蘇婉兒冷笑,血沫噴在黑貓臉上,“她是被周老板割了舌頭,扔進(jìn)亂葬崗的!
你脖子上的疤,是她咽氣前用指甲抓的,想給你留個(gè)記號(hào)——好找李老板報(bào)仇!
”驚雷在頭頂炸開,長命滑坐在地,眼神空洞得像兩口井。黑貓?zhí)^去蹭他臉,
他卻毫無反應(yīng),任由雨水沖刷著臉上的淚。我摸出婉清的碎玉佩,
跟蘇婉兒的刺青、長命的胎記拼在一起,果然是朵完整的牡丹,花瓣上還有道刀痕,
像道傷疤。“周老板在哪?”我抓住蘇婉兒的肩膀,她身上的藥味濃得嗆人,“快說!
”她指了指東南方,嘴角咧開滲血的笑:“今晚子時(shí),
府城碼頭的貨船……他要把軍火運(yùn)出城,
順帶把知道秘密的人全殺了……包括那個(gè)跟他穿一條褲子的神秘男人?!鄙衩啬腥耍?/p>
我想起貨船上那個(gè)穿藏青馬褂的身影,金表鏈在晨光里晃得人眼暈。長命突然站起來,
手槍抵住蘇婉兒眉心,卻在觸到她眉間紅痣時(shí)猛地偏開——子彈擦著她耳際飛過,
釘進(jìn)廟門的“鎮(zhèn)邪”符紙?!按蟾纾芾习逡换锏?!”他抹了把臉,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你看她的紅痣,是用朱砂點(diǎn)的,根本不是天生的!”蘇婉兒摸了摸眉間,
笑出了聲:“聰明。周老板說,要引你上鉤,就得找個(gè)像婉清的……可惜啊,
他不知道婉清姐臨死前,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了我?!彼蝗怀堕_衣襟,
露出心口的刀疤——形狀跟婉清的玉佩斷口一模一樣。黑貓蹲在她肩頭,
用爪子拍了拍那道疤,又看看我腰間的傷,綠眼睛里竟有了水光?!袄钣裉?,
”她把紅肚兜塞進(jìn)我手里,“婉清姐說,你要是看見這個(gè),就該知道——當(dāng)年救你的人,
不是她?!蔽颐偷劂蹲?。七年前那個(gè)雨夜,沖進(jìn)火場(chǎng)救我的“婉清”,袖口飄著茉莉香,
可婉清從不用茉莉香粉……我盯著長命,他身上的茉莉香突然變得刺鼻,像把刀捅進(jìn)鼻腔。
“你娘……”我聲音發(fā)顫,“是不是救過我?”長命搖頭,又點(diǎn)頭,
突然抓起黑貓摔在地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貓尖叫著躥上房梁,
蘇婉兒趁機(jī)撲過來,匕首抵住我咽喉:“李玉堂,帶我們?nèi)ブ芨亟眩?/p>
我要親眼看著那老東西下地獄!”長命的手槍再次抵住她后背,這次他沒抖:“放開我大哥,
不然我打爆你的頭?!碧K婉兒笑了,匕首又近半寸:“你娘臨死前讓我護(hù)著你,
可沒說護(hù)著他……再說了,你以為周老板為什么留著你?
因?yàn)槟汩L得像他——像那個(gè)殺人不眨眼的畜生!”驚雷炸響,長命的槍響了。
蘇婉兒的血濺在我臉上,溫?zé)岬?,帶著濃重的藥味。她倒在地上,手里還攥著紅肚兜,
指尖勾著我的衣袖:“地窖……第三塊磚……”長命扔掉手槍,跪在她身邊,像扔了塊破布。
黑貓從房梁躍下,蹲在她眉間,用爪子拂去她臉上的血。我摸了摸腰間的傷,
突然發(fā)現(xiàn)血已經(jīng)止住,結(jié)痂的形狀竟跟蘇婉兒的刀疤一模一樣,像朵正在枯萎的牡丹。
“大哥,”長命抬頭看我,眼里沒了火,“她說的,是真的嗎?”我沒說話,
只是撿起紅肚兜,兜里掉出張紙條,是蘇婉兒的字跡:“周老板有個(gè)孿生弟弟,叫周明禮,
戴金表鏈,穿藏青馬褂——就是貨船上那個(gè)男人?!苯鸨礞湥坎厍囫R褂?
我想起布莊里那個(gè)神秘男人,想起他帕子上的牡丹血跡,想起他看婉清遺像時(shí)的眼神。
長命突然抓住我手腕,力氣大得驚人:“大哥,不管我是誰,你都是我大哥——現(xiàn)在,
我?guī)闳⒅芾习??!焙谪埻蝗惶剿珙^,用爪子拍了拍他后頸的胎記。
遠(yuǎn)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子時(shí)到了。我摸出婉清的碎玉佩,跟紅肚兜上的牡丹疊在一起,
竟拼成了周老板的臉——左邊是長命的胎記,右邊是蘇婉兒的刀疤,
中間是道深可見骨的刀傷?!白??!蔽野鸭t肚兜塞進(jìn)懷里,茉莉香混著血腥味,
“先去周府地窖,再去碼頭?!遍L命點(diǎn)頭,從蘇婉兒尸身上摸出把鑰匙,
鑰匙鏈上掛著枚銅錢,跟他腕間的一模一樣。黑貓蹭了蹭他手心的“長”字痂,
突然轉(zhuǎn)頭看向廟外,喉嚨里發(fā)出威脅的“嘶嘶”聲——遠(yuǎn)處有燈籠光,朝破廟來了,
燈籠上印著牡丹紋樣,跟周老板的棺材板一個(gè)花色?!笆侵苊鞫Y的人!”長命把我推向密道,
“大哥先走,我斷后!”我沒動(dòng),只是握緊了蘇婉兒給的匕首,刀柄上刻著“清”字,
跟長命的小刀一模一樣。燈籠光越來越近,照出帶頭的壯漢袖口繡著牡丹,
正是七年前殺婉清的那個(gè)劫匪。黑貓突然躥過去,撓瞎了壯漢的左眼,血珠濺在長命臉上,
跟他掌心的“長”字痂融在一起?!伴L命,”我按住他顫抖的肩,“記住,牡丹花開的時(shí)候,
就是仇人斷頭的日子?!彼ь^,眼里又燃起了火。黑貓站在他肩頭,像面黑色的旗。
密道里吹來陰風(fēng),帶著股腐臭味,正是蘇婉兒說的地窖方向。我摸了摸紅肚兜,
兜里還有樣?xùn)|西,掏出來一看,是枚紐扣,繡著半朵牡丹——跟周明禮的帕子,嚴(yán)絲合縫。
燈籠光更近了,照亮了廟門上的“鎮(zhèn)邪”符紙,被長命的子彈穿出個(gè)洞,像只流血的眼。
長命突然笑了,撿起地上的手槍,子彈上膛的聲音清脆得像初春的冰裂?!按蟾?,
”他沖我咧嘴,露出帶血的牙,“等殺了周老板,我?guī)闳タ次夷锏膲灐龎烆^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