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讓為報智伯知遇之恩,吞炭毀容刺殺趙襄子。第一次伏殺于茅廁,趙襄子感其忠義,
放他生路。毀容之夜,他潑漆灼面,咽炭毀喉,化作啞丐蜷居橋洞。第二次刺殺,
馬鐙勾住襤褸衣擺,刀鋒離仇人咽喉僅三寸。趙襄子問:“智伯已死,你何苦如此?
”他蘸著喉間膿血,在橋柱上寫:“士為知己者死?!笔绦l(wèi)的刀戟貫入他后背時,
他聽見妻子在人群中的尖嘯。十年前,她也是這樣尖叫著,看他為智伯赴死。豫讓醒來時,
周遭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沉甸甸地壓在他潰爛流膿的眼皮上,
壓得骨頭縫里都滲出冰冷的酸疼。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陳腐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腥臭——那是他傷口化膿的味道,
混雜著身下潮濕爛泥和腐爛鼠尸的氣息。每一次呼吸,
都像有無數(shù)燒紅的鈍刀子在他焦黑粘連的喉嚨里來回拉扯,
發(fā)出“嗬…嗬…”的、破風箱般不堪入耳的嘶鳴。他蜷在冰冷的橋洞石壁下,
像一灘被拋棄的、正在緩慢腐爛的肉。只有那雙藏在膿血結痂和漆疤下的眼睛,
在黑暗里亮得嚇人,像兩塊被地獄業(yè)火淬煉過的寒冰。橋面上傳來車馬碾過石板的轆轆聲,
間或夾雜著幾聲人語。豫讓的身體猛地繃緊,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
他枯瘦如柴、指甲翻裂的手指痙攣地摳進身下冰冷的淤泥里,
泥漿裹著幾根細小的、不知是什么動物的碎骨。他的牙齒死死咬住下唇,
嘗到一股濃重的、屬于自己的血腥味,混合著喉嚨深處泛上來的焦糊惡臭。那腳步聲近了,
又遠了,并非他要等的人。緊繃的身體驟然松懈,巨大的空虛和更深的痛楚席卷上來,
幾乎將他殘存的意志擊垮。他摸索著,從懷里掏出半塊硬得像石頭的、沾滿污穢的粗面餅。
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喉管撕裂般的劇痛和窒息般的反嘔。他強迫自己咽下去。
他必須活下去?;钕氯?,才能等那個人再次走過這座橋。黑暗無邊無際,吞噬著時間。
意識在劇痛和饑餓的夾縫里浮沉,一些破碎的光影卻固執(zhí)地穿透黑暗,刺入腦海。
是妻子素娥的臉。蒼白,清秀,那雙總是含著溫順笑意的杏眼里,此刻蓄滿了絕望的淚水。
她纖細的手指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皮肉里?!霸プ?!你看看我!
看看我們的家!”她的聲音凄厲得變了調,帶著泣血的顫抖,“你忘了智伯怎么死的嗎?
忘了他的頭顱現(xiàn)在何處嗎?那是趙襄子!是趙襄子!你去了就是送死!
”她的身體篩糠般抖著,整個人仿佛隨時會碎裂。豫讓記得自己當時的心,
像被無數(shù)冰冷的針同時刺穿,但那痛楚很快被另一種更龐大、更滾燙的東西淹沒。
他掰開了素娥的手指,一根一根,異常堅決。她的手指冰涼,像失去生命的枯枝。
“士為知己者死?!彼犚娮约旱穆曇簦吧蓾恳粋€字都砸在冰冷的空氣里,
也砸在素娥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上,“智伯……知我。此仇不報,豫讓……枉自為人。
”素娥的眼睛驟然瞪大,那里面有什么東西徹底熄滅了。她踉蹌著后退,撞在身后的織機上,
發(fā)出一聲悶響。她沒有再撲上來,也沒有再哭喊。她只是看著他,
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死寂而冰冷的目光,那目光穿透他的皮囊,刺入他燒灼的魂魄深處。
“好……好一個‘士為知己者死’……”她喃喃著,聲音輕得像一縷隨時會消散的煙,
“豫讓,你記住……你的知己是智伯,你的命是智伯的……那我和這個家呢?我們算什么?
”她慘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碎,“……灰塵嗎?”豫讓猛地閉上眼睛,
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穿透靈魂的詰問。橋洞的黑暗重新包裹了他,但素娥最后那死寂的眼神,
卻比這黑暗更沉、更冷,烙印在他潰爛的皮肉之下,刻進他焦黑的骨頭里。他蜷縮得更緊,
喉嚨里壓抑的嘶鳴變成了野獸般痛苦的嗚咽。他摳著身下冰冷的爛泥,
指甲斷裂的痛楚反而帶來一絲詭異的清醒。他不能回頭。智伯的頭顱,被漆作飲器的頭顱,
還在趙襄子的殿堂里!那空洞的眼眶,仿佛在無聲地注視著他!*“豫讓,天下人皆輕我,
唯君以國士待我……”*智伯的聲音,醇厚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又一次在記憶的廢墟里響起,蓋過了素娥絕望的哭喊。
那聲音是支撐他在這爛泥里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也是將他拖向毀滅深淵的沉重鎖鏈。
他猛地張開嘴,無聲地嘶吼,灼熱腥咸的膿血從喉管深處涌出,沿著潰爛的下巴蜿蜒流下。
活下去!活下去!直到……趙襄子再次走上這座橋!天光,吝嗇地漏進橋洞深處,
在豫讓蜷縮的爛泥坑邊緣投下一道慘白的光帶。那光帶緩緩移動,
爬過他膿血浸透的破布衣襟,爬過他因劇痛而微微抽搐的、潰爛蜷曲的手指。
他像一具剛從墓穴里爬出的活尸,只有那雙眼睛,在污穢和傷疤的縫隙里,
閃爍著一種非人的、執(zhí)拗的光。腳步聲又來了。雜亂,沉重,
帶著一種他刻骨銘心的、屬于精良甲胄摩擦的金屬聲。豫讓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
每一處潰爛的傷口都因這極致的緊張而迸發(fā)出尖銳的疼痛。他屏住了呼吸,
連喉嚨里那破風箱般的嘶鳴都死死壓住。來了!
那蹄鐵踏在橋面石板上特有的、清脆而節(jié)奏分明的回響!如同戰(zhàn)鼓,
重重擂在他殘破的心腔上!是那匹墨玉般的駿馬!他記得那畜生矯健的身姿,
記得它頸項間飛揚的、油光水滑的鬃毛!只有趙襄子的坐騎,才有這等神駿!
豫讓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不是恐懼,
而是所有被壓抑的仇恨和力量在瞬間找到了唯一的出口。他像一條蟄伏在泥沼深處的毒蛇,
緩慢而無聲地調整著姿勢。他用潰爛流膿的手肘和膝蓋,支撐著身體,
一點點從冰冷的爛泥里拱起。每挪動一寸,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帶來鉆心剜骨的劇痛。
膿血和污穢的泥水混合著,從他襤褸的衣衫上滴落,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全部感官都凝聚在頭頂?shù)臉蛎嫔希墼谀窃絹碓浇鸟R蹄聲和談笑聲中。
他聽到了趙襄子的聲音!那聲音帶著志得意滿的松弛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傲慢,
正與身邊的近侍說著什么,似乎在談論新近獵獲的珍禽。那語調,輕松得如同在談論天氣,
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玩物。豫讓胸腔里那顆早已被仇恨和絕望反復炙烤的心,
猛地被這語調點燃了!燒成了滾沸的巖漿!他仿佛又看到了智伯的頭顱,
被隨意地擱置在趙襄子的案頭,那雙空洞的眼眶,正對著仇人此刻談笑風生的臉!近了!
更近了!那匹墨玉駿馬的前蹄,踏上了橋洞正上方的那塊石板!蹄鐵與石頭碰撞的聲音,
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就是現(xiàn)在!積蓄了無數(shù)個日夜、吞噬了所有痛苦和屈辱的力量,
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豫讓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不成調的、撕裂般的咆哮,
整個人如同從地獄血池中掙脫的惡鬼,猛地從橋洞的陰影里彈射而起!
帶起一片腥臭的泥漿和腐爛的氣息!他那只唯一還能勉強握緊的、同樣布滿潰爛疤痕的手,
死死攥著一柄用磨尖的碎骨和破布條緊緊纏綁成的簡陋匕首!那鋒銳的尖端,
帶著他全部的生命和全部的恨意,直刺向馬背上那個身影的咽喉!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豫讓渾濁的視線里,清晰地映出趙襄子驟然轉過來的臉。那張臉上志得意滿的笑容瞬間凍結,
被一種純粹的、難以置信的驚駭所取代。那雙眼睛里,
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樣——一個渾身膿血、面目猙獰如鬼、散發(fā)著地獄惡臭的怪物!
趙襄子甚至沒能發(fā)出驚呼,死亡的寒意已撲面而至!那骨匕的尖端,帶著破空的尖嘯,
距離趙襄子頸間跳動的血脈,只有三寸!
豫讓甚至能感覺到匕首尖端傳來的、來自活人肌膚的溫熱氣息!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炸開!十年的隱忍,吞炭毀容的非人痛苦,妻離子散的錐心之恨……所有的一切,
都將在這三寸距離內,得到最終的清算!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瞬間,
他襤褸衣袍的下擺,那早已被泥漿浸透、朽爛不堪的粗麻布,
猛地掛在了趙襄子左腳那只鎦金錯銀、紋飾精美的馬鐙之上!
“嗤啦——”一聲刺耳的裂帛聲響起!豫讓那凝聚了畢生之力、決絕無比的撲殺之勢,
被這微不足道的、卻又致命的一掛,硬生生阻斷了!
他前沖的身體像是被無形的巨手猛地向后拽了一把!整個動作瞬間變形、遲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