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電子喜帖里的像素新娘(2011.5 - 2012.10)2011年5月20日,
縣城影樓的空調出風口掛著蛛網(wǎng),秀蘭的婚紗照在電腦屏幕上被反復裁切。"肩帶太寬了,
得P窄點。"攝影師叼著煙調整圖層,藍色煙霧飄向她的臉,她下意識屏住呼吸,
聞到相紙受潮的霉味——那味道像極了老家閣樓的舊棉被。她穿著租來的婚紗坐在旋轉椅上,
金屬椅腿硌得胯骨生疼,婚紗抹胸處的水鉆掉了三顆,露出底下泛黃的襯布,
像顆缺了牙的嘴,透著寒酸。"頭往左偏!"攝影師的指令讓她肩膀繃緊,
頭紗上的塑料花蹭到耳垂,癢得她想伸手抓,
卻看見自己涂了紅色甲油的手指——那是化妝師強行給她涂的,指甲油味道刺鼻,
像劣質的香水。電子喜帖在QQ空間發(fā)布時,她湊過來看,屏幕藍光映著她的臉,
像素顆粒在她眼角堆成細小的陰影,像她藏在心底的不安。"像素好低啊。"她小聲說,
手指指著自己的眼睛,"這里都看不清了。"我正在給游戲賬號充值,
頭也不抬:"網(wǎng)上看看就行,費那勁干嘛。"沒看見她指尖在屏幕上停留,
輕輕劃過自己的嘴角——那里有顆小痣,拍婚紗照時被化妝師用遮瑕膏蓋住了,
像她這輩子都要藏起來的小情緒。洞房夜,秀蘭的紅蓋頭被空調風吹得掀起一角,
露出她緊咬的下唇。賓客散后,我坐在沙發(fā)上打游戲,聽見她在里屋窸窸窣窣的動靜。
"柱子,"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你看這被子..."我不耐煩地按掉游戲音效:"什么被子?"她抱著大紅雙喜被面出來,
被面邊角繡著的并蒂蓮歪歪扭扭,
針腳間夾著幾根白發(fā)——那是她熬夜趕工的痕跡:"這是我自己繡的,
針腳有點亂..."她的手指劃過布料,指甲蓋泛著青白,那是常年泡在洗衣水里的痕跡。
我掃了一眼:"土不啦唧的,扔了吧。"她愣住了,手懸在半空,像被突然剪斷的線軸,
半晌才輕輕把被子放在沙發(fā)上,布料摩擦沙發(fā)套的聲音,像一聲輕輕的嘆息。后半夜,
我起來喝水,看見她蹲在廚房洗碗。老式臺燈發(fā)出昏黃的光,照見她穿著秋褲的腿,
膝蓋處有塊深色補丁——那是她婚前補的,用的是我舊襯衫的布料。"明天還要回門,
早點睡。"我說,她回頭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里沾著水光:"馬上就好,你先睡。
"水池里的碗碟堆得老高,她洗碗的動作很輕,怕吵醒我,
卻不知道我早就習慣了游戲里的槍炮聲。她的背影在燈光下顯得單薄,
圍裙帶子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間,像隨時會被風吹走。懷孕三個月,
秀蘭的孕吐從立春持續(xù)到清明,每天清晨都會對著馬桶干嘔很久。
我在衛(wèi)生間門口聽見她壓抑的咳嗽聲,皺著眉敲敲門:"快點,我要上廁所。"她慌忙沖水,
出來時臉色蒼白,嘴角還沾著酸水:"對不起,馬上好。"她開始用孕婦APP記錄胎動,
那部老舊的三星手機是我淘汰的,機身布滿劃痕,她用花布做了個手機套,
針腳細密得能照見人影。"寶寶今天動得厲害呢。"她把手機放在肚皮上,
播放的莫扎特混著電流聲,"你摸摸看。"我正忙著給游戲角色買新皮膚,
隨手拍開她的手:"煩不煩,沒看見我忙著呢?"她的手懸在半空,像片被風吹折的葉子,
慢慢落回腹部。那天半夜,我起床上廁所,看見她坐在飄窗上,懷里抱著本《懷孕圣經(jīng)》。
月光從窗戶斜照進來,照見她翻開的書頁,上面用鉛筆寫著密密麻麻的批注,
"父親的撫摸有助于胎兒發(fā)育"這句話被畫了三道橫線,頁腳折出毛邊。
"醫(yī)生說爸爸的聲音很重要..."她轉頭看我,眼里帶著期待,"你要不要試試?
"我打了個哈欠:"明天還要上班,睡了。"轉身時,聽見她輕輕嘆氣,像片葉子落在地上,
沒有聲響。她的影子被月光拉長,投在墻上,像株被夜露打彎的稻穗。
女兒出生在2012年霜降,產(chǎn)房外的電子屏顯示"胎位不正",我在走廊里來回踱步,
手機屏幕亮了又滅。秀蘭的尖叫從產(chǎn)房里傳出來,每一聲都像一把刀,扎進我的心里。
可我還是點開了抖音,給"小櫻桃"刷了十個火箭,直播間的歡呼聲蓋過了一切。
助產(chǎn)士舉著簽字單沖出來時,我正和主播連麥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無痛分娩需要額外繳費,您看..."她的話沒說完,我就打斷了她:"選最便宜的,
別浪費錢。"筆尖在紙上劃破了紙,墨跡暈開,像團模糊的血漬。女兒被抱出來時,
皺巴巴的小臉上沾著羊水,哭得聲音很輕。我接過她,
聞到秀蘭發(fā)間的草灰味——她凌晨還去割了牛草,說是怕耕牛餓著。"母女平安。"護士說,
我點點頭,眼睛卻盯著手機,小櫻桃正在直播間里比心,粉色的愛心特效鋪滿屏幕。
秀蘭被推出產(chǎn)房時,嘴唇咬得發(fā)紫,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手上還打著點滴。我湊過去想說話,
她卻擺擺手,輕聲說:"讓我看看孩子。"我把女兒抱給她,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臉,
嘴角露出一絲笑,那是我見過最溫柔的笑容,卻讓我心里一陣刺痛——因為那笑容里,
沒有我的位置。一個月后,我在儲物間發(fā)現(xiàn)了秀蘭的紅蓋頭。它被疊得整整齊齊,
放在一個鐵皮箱里,旁邊還有那雙她親手繡的喜鞋。蓋頭邊緣的金線已經(jīng)褪色,
像她逐漸黯淡的眼神。我拿起喜鞋,看見鞋底繡著"百年好合"四個字,針腳細密,
卻有些地方開了線——那是她熬夜趕工的痕跡。手機突然響起,是小櫻桃的直播通知。
我關掉儲物間的燈,走回客廳,秀蘭正在給女兒換尿布,嘴里哼著搖籃曲。
電視里播放著育兒節(jié)目,畫面里的爸爸正在給寶寶講故事,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
最終還是點開了直播間。秀蘭抬頭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她想說什么,可我不敢面對,只能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手機上。
屏幕里的小櫻桃笑得燦爛,我卻突然想起秀蘭穿婚紗的樣子,那時她的眼睛里,還有星星。
而現(xiàn)在,那些星星早已熄滅,只剩下我手里的手機,還在發(fā)出冷光,
照亮著這個早已冰冷的家。
夜市藍光里的斷跟鞋(2013.1 - 2017.6)2013年的蟬鳴比往年更聒噪,
秀蘭的鞋墊攤擺在夜市拐角,鐵架上的LED燈牌閃著"純手工千層底",
藍光在她汗?jié)竦牟鳖i上晃出細碎的光斑。
她習慣性地每隔十分鐘看一眼手機——那部老年機是我淘汰的紅米,屏幕貼滿了女兒的貼紙,
此刻正安靜地躺在竹筐里,像塊曬久了的紅薯干。"阿姨,這鞋墊怎么賣?
"穿背帶褲的女孩蹲下來,秀蘭慌忙擺正歪掉的鞋墊,
手指劃過繡著蓮蓬的那雙:"八塊一雙,這是新花樣。
"女孩撇了撇嘴:"淘寶上帶鉆的才六塊。"秀蘭的笑僵在臉上,
她看見女孩手腕上的銀鐲子晃了晃,想起自己結婚時買的銀戒指,早被熔了給女兒換奶粉錢。
街角突然傳來城管的哨聲,像一把鋒利的刀劃破空氣。秀蘭抓起竹筐就跑,
竹篾扎進掌心也不覺得疼,身后傳來鞋墊散落的聲音,像秋天的落葉。她躲在巷子里喘氣,
看見膝蓋上的舊傷又滲出了血,混著汗水在腿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紅線。手機在這時震動,
是我發(fā)來的消息:"別給我丟人。"她盯著屏幕上的字,突然想起婚前我給她寫的情書,
那時的字歪歪扭扭卻帶著溫度,不像現(xiàn)在,冷得像冰。2015年4月12日,
父親住院的消息傳來時,秀蘭正在給女兒縫書包帶。老年機里老舅的語音帶著電流聲,
像冬天的風穿過破窗:"你爸快不行了,你倆趕緊來!"她手一抖,針扎進了食指,
血珠滴在藍布上,像朵 tiny red flower。我正在奇牌室摸牌,
手機丟在桌上,屏幕上"老婆來電"跳了又跳,被我設置成靜音的震動像條垂死的魚,
在牌桌上輕輕撲騰。醫(yī)院走廊的燈忽明忽暗,秀蘭跪在ICU門口,
手里攥著水滴籌的求助信。信紙上的字被淚水暈開,
"孩子父親工作繁忙"幾個字變得模糊不清。她想起結婚時父親說的話:"秀蘭啊,
以后就靠你們倆了。"如今父親躺在里面,身上插滿管子,而我站在旁邊,
手機屏幕亮著小櫻桃的直播,她正在唱《父親》,禮物特效里的康乃馨一朵接一朵盛開。
"柱子,進去看看爸吧。"她扯了扯我的袖子,我聞到她身上混著的藥味和汗味,
皺著眉躲開:"知道了,你別煩我。"女兒三歲生日那天,秀蘭凌晨五點就起來揉面。
烤箱是二手市場買的,門軸總是咯吱響,像只老母雞在抱怨。"媽媽,要小熊!
"女兒趴在餐桌上,口水滴在桌布上。秀蘭往蛋糕糊里加草莓醬,
突然想起我上次陪女兒過生日是兩年前,那時她還能把蛋糕烤得金黃。
電動打蛋器突然冒出黑煙,她慌忙去拔插頭,滾燙的機身燙到手腕,蛋糕糊濺在圍裙上,
像塊丑陋的胎記。"快來幫忙!"她喊著,卻只聽見客廳里我拍鍵盤的聲音。
蛋糕烤成了焦黑色,女兒卻吃得很開心,手里舉著沒點著的蠟燭:"媽媽,
黑黑的蛋糕是巧克力味嗎?"秀蘭笑著點頭,眼淚卻掉進了女兒的碗里。
她看著女兒臉上沾著的奶油,想起自己小時候過生日,母親會煮一碗荷包蛋,而現(xiàn)在,
她連一個像樣的蛋糕都做不好。我走進廚房,看了眼垃圾桶里的蛋糕,沒說話,
轉身又回到了電腦前。父親去世后,秀蘭把水滴籌的錢一筆筆退了回去。她坐在客廳里,
數(shù)著皺巴巴的鈔票,一張一張,像在數(shù)著自己的尊嚴。"咱自己能行。"她對著空氣說,
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我想開口安慰,卻看見茶幾上擺著我給小櫻桃刷禮物的賬單,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開始在白天擺攤,把女兒送到幼兒園后,就匆匆趕到夜市,
常常顧不上吃飯,包里裝著女兒吃剩的餅干,那是她的午餐。2017年六一兒童節(jié),
我難得早回家,路過夜市時看見了秀蘭。她蹲在攤位前,正在給一個老太太介紹鞋墊,
背駝得更厲害了,像一張拉滿的弓。突然,城管的車鳴著笛駛來,她慌忙收拾竹筐,
卻被一塊石頭絆倒,竹筐里的鞋墊撒了一地。我想跑過去扶她,卻看見她自己爬起來,
膝蓋上的血透過褲腿滲出來,像朵盛開的紅梅。她一瘸一拐地跑,頭發(fā)散了,
紅頭繩不知道丟在哪里,露出幾根醒目的白發(fā)。深夜,我起來喝水,看見陽臺的燈還亮著。
秀蘭坐在小板凳上,給女兒織毛衣,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長。"這么晚了,睡吧。"我輕聲說,
她回頭笑了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快織完了,寶寶秋天就能穿了。
"她的手指在毛線間穿梭,手腕上的紅繩早已褪色,像一條干涸的小溪。
我看見她腳邊放著一雙新納的鞋墊,鞋頭繡著小黃花,針腳間夾著幾根白發(fā)。床頭柜上,
女兒的作文本敞開著,題目是《我的媽媽》。"媽媽的手很粗,但是能做出好看的鞋墊。
媽媽每天都很累,我想幫媽媽干活。"字跡歪歪扭扭,最后一個字被淚水暈開。我合上本子,
心里一陣刺痛,突然想起結婚那天,秀蘭穿著婚紗,眼里閃著光,說以后要給我織毛衣,
要生兩個孩子,要開一家小店。現(xiàn)在,毛衣織了一半,孩子只有一個,小店還只是個竹筐。
手機在床頭震動,是小櫻桃的直播通知。我盯著屏幕,卻怎么也點不開。窗外的月亮很圓,
像秀蘭結婚時的紅蓋頭,而我知道,有些東西,一旦錯過,就再也回不來了。
秀蘭還在陽臺織毛衣,臺燈的光暖暖的,像她曾經(jīng)看我的眼神。我關掉手機,走進陽臺,
想幫她倒杯水,卻看見她趴在毛線堆里睡著了,手里還攥著毛衣針。我輕輕給她披上外套,
聽見她在夢里呢喃:"柱子,別玩游戲了,早點睡..."這一刻,我終于明白,
我錯過了什么。那些被我忽視的時光,那些秀蘭獨自承擔的辛苦,那些女兒眼里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