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林秋的指尖在冰美式杯沿摩挲,杯壁凝著的水珠順著指縫滑落,
在木質(zhì)桌面上洇出形狀不規(guī)則的陰影。他數(shù)著墻上復(fù)古掛鐘的秒針跳動,
等待下午三點的客戶,
直到玻璃門被推開的聲響驚破凝固的空氣——那串風(fēng)鈴發(fā)出的輕翠的聲響。蘇瑤站在玄關(guān)處,
淡紫連衣裙的領(lǐng)口隨呼吸輕輕起伏。她的發(fā)尾別著那枚米白色小熊發(fā)卡,
金屬扣環(huán)處的電鍍層已磨損發(fā)亮,露出底下黯淡的金屬原色。林秋的目光順著她的肩線滑落,
看見她左手腕上的銀手鏈——折紙玫瑰吊墜在袖口陰影里若隱若現(xiàn),吊墜邊緣的細(xì)小劃痕,
是他曾經(jīng)醉酒后不小心摔出來的痕跡,當(dāng)年她哭著用透明指甲油修補的情景,
此刻突然在視網(wǎng)膜上清晰起來?!艾幀??”這個稱呼脫口而出時,林秋聽見自己心跳的轟鳴。
蘇瑤猛地抬頭,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影,像受驚的蝶。她彎腰撿帆布包帶時,
幾張貼紙從包里滑落——是幼兒園小朋友的獎勵貼紙,星星月亮和歪歪扭扭的“真棒”。
他彎腰幫忙拾起,指尖觸到她指尖的老繭,那是長期握粉筆留下的。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喉頭一緊,
想起十年前她在他筆記本上畫星星時,指尖蹭上的鈷藍色顏料,最后用他的領(lǐng)帶擦手,
被他笑著彈了下額頭的場景?!扒铩彼穆曇糨p得像片羽毛,
卻在尾音處泛起細(xì)微的顫音。林秋起身時不小心碰翻了糖罐,雪白的方糖滾落在她腳邊,
其中一顆停在她帆布鞋的縫隙間。她蹲下身,同時伸手去撿,發(fā)梢掃過他手背,
檸檬草的淡香混著咖啡烘焙的焦味,
瞬間將他拽回2015年的深秋——那時她總在圖書館自習(xí)到閉館,
他會帶著熱咖啡等在門口,看她裹著駝色圍巾跑出來,發(fā)梢沾著書頁的油墨香。
有次她被臺階絆住,整個人撞進他懷里,咖啡潑在圍巾上,她仰著頭笑:“這下好了,
圍巾變成拿鐵味的了。”“謝謝?!碧K瑤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她的指尖擦過他掌心,
撿起最后一塊方糖,放進他的咖啡杯。這個動作如此自然,
仿佛十年光陰只是咖啡豆在研磨機里的一次旋轉(zhuǎn)。林秋注意到她指甲修剪得很短,
指腹有淡淡的粉筆灰痕跡。他不由想起,他們曾在情人節(jié)互送鋼筆,她的是粉色櫻花款,
他的是深藍色星空款,筆尖上分別刻著“瑤”和“秋”。后來他的鋼筆摔斷在客戶的酒局上,
而她的,應(yīng)該還在某個教案本里吧?!斑€是冰美式加三塊方糖?!彼聲r,
帆布包帶蹭過他的筆記本,露出一角幼兒園小朋友的畫作——歪歪扭扭的太陽下,
有兩個牽著手的小人,其中一個戴著小熊發(fā)卡。林秋的目光凝固在那抹黃色上,
想起她曾說過,等攢夠錢就去燙卷發(fā),“這樣小朋友會覺得我像迪士尼公主”。而現(xiàn)在,
她的發(fā)尾依然是柔軟的直發(fā),只是添了幾縷不易察覺的銀絲?!澳隳??
”他望著她點的熱牛奶,杯口浮著細(xì)小的奶皮,“還是不加焦糖?”這句話出口時,
他看見她耳尖泛起薄紅,和當(dāng)年的她一樣可愛。蘇瑤的手指在杯壁上敲出斷斷續(xù)續(xù)的節(jié)奏,
是《致愛麗絲》的前奏,他曾在她宿舍樓下聽過無數(shù)次,
那時她總說“這首曲子像剛出爐的面包,暖烘烘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只有隔壁桌的小孩用勺子敲著玻璃杯。蘇瑤忽然指著他的手腕:“疤痕還在。”林秋低頭,
看見那道淺色的痕跡,那是2016年的一個冬夜,他為了給她買生日蛋糕,
在結(jié)冰的臺階上摔傷胳膊,她哭著用創(chuàng)可貼在疤痕周圍貼出小太陽,說“這樣就不會疼了”。
此刻,那道痕跡早已淡化?!班拧!彼p聲應(yīng),摸出煙盒又放下——她從前最討厭他抽煙。
這個動作讓蘇瑤嘴角揚起苦笑:“還是戒不掉?”“戒了三次。”他坦言,
目光落在她腕間的銀鏈上,折紙玫瑰吊墜輕輕晃動,“你呢?手鏈還戴著?!彼氖种蛤槠?,
觸到吊墜上的細(xì)紋:“有次小朋友問我吊墜的故事,我說……是個朋友送的。
”“朋友”兩個字像根細(xì)針扎進心臟,林秋想起分手那天,
她紅著眼睛說“我們以后就當(dāng)好朋友吧”,那時他以為這是體面的退場,后來才明白,
有些感情一旦退到朋友的位置,就再難觸及溫度。他忽然想起抽屜深處的鐵皮罐,
里面裝著從北京到廣州的高鐵票根,每張背面都記著“今天想瑤瑤的第X天”。
有次他在上海出差,暴雨沖斷地鐵線路,他在站臺蹲了三小時,望著人來人往,
忽然發(fā)瘋似的給她打電話,卻只聽見“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服務(wù)生送來飲品,
冰美式的霧氣與熱牛奶的蒸汽在兩人之間交匯,模糊了彼此的表情。蘇瑤忽然咳嗽起來,
牛奶嗆到喉嚨,林秋下意識伸手替她拍背,手掌觸到她肩胛骨的突起,比十年前更硌手。
她慌亂中抓住他的手腕,指尖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像塊突然融化的冰,
在血管里激起細(xì)微的顫栗。這溫度讓他想起2017年的雪夜,她在宿舍樓下等了他一夜,
雙手凍得通紅,他趕到時,她卻把熱可可塞進他手里,自己的手指卻凍得發(fā)紫。“對不起。
”她迅速縮回手,耳尖紅得要滴血,“太久沒見,有點……”“我也是?!绷智锎驍嗨?,
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他看見她領(lǐng)口露出的鎖骨,那里有顆極小的痣,是他從前沒注意到的,
像顆不小心灑落的咖啡豆,掉在奶白色的皮膚上。他忽然想伸手觸碰,
卻在指尖即將碰到的瞬間,猛地攥成拳頭。窗外忽然刮起風(fēng),梧桐絮撲在玻璃上,
蘇瑤伸手去拂,發(fā)絲被風(fēng)吹亂,林秋鬼使神差地替她別到耳后,指尖觸到她耳后溫?zé)岬钠つw,
感受到她輕微的戰(zhàn)栗。這個動作如此熟悉,十年前的無數(shù)個清晨,他在她宿舍樓下等她,
替她拂去發(fā)間的落葉,然后接過她手里的教案本,一起走向食堂?!爸x謝?!彼p聲說,
目光垂落,靜靜地看著他——“你……”“其實……”兩人再次同時開口,又同時笑起來。
蘇瑤的笑聲里帶著釋然,像風(fēng)吹散積云,而林秋聽見自己的笑聲里藏著十年的重量。
她從帆布包里拿出顆水果糖,粉色糖紙在指尖展開:“給你,草莓味的,還是你從前喜歡的。
”糖塊在玻璃桌面上滾動,映出她微顫的瞳孔。林秋接過時,觸到糖紙邊緣的毛邊,
顯然被反復(fù)摩挲過。他忽然明白,這顆糖或許在她口袋里躺了十年,像個未拆封的秘密,
直到今天才終于落在他掌心。他想起大二那年的情人節(jié),他在宿舍樓下給她堆了個雪人,
雪人手里握著一顆草莓糖,她咬了一口,說這是她吃過最甜的草莓糖。手機在此時震動,
屏幕跳出客戶的催促短信。林秋看著“李總”兩個字,想起以前在酒桌上喝到胃出血,
第二天醒來時手機里全是她發(fā)的“少喝點酒”的未讀消息。蘇瑤望著他瞬間繃緊的下頜線,
輕聲說:“去忙吧,別讓客戶等太久?!彼ь^看她,陽光穿過她發(fā)間的縫隙,
在她臉上織出金色的網(wǎng)。十年前的她總說“工作永遠做不完”,而現(xiàn)在的她,
眼神里多了份從容,像看過潮起潮落的人,終于懂得有些事不必強求。他忽然想說,
其實這個客戶沒那么重要,其實他更想多陪她坐一會兒,
哪怕只是沉默地看著她攪牛奶的動作。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好?!薄扒铮?/p>
”她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力度輕得像片羽毛,“其實我……”話未說完,
客戶的電話再次打來,背景音里傳來不耐煩的抱怨。林秋看著她瞬間黯淡的眼神,
想起無數(shù)個他說“在談客戶”的深夜,她對著冷掉的飯菜給小熊發(fā)卡編辮子,
直到指尖被金屬磨紅。那些夜晚,她是否也像此刻一樣,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我得走了。
”他抽出手腕,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歉意,“下次……”“沒有下次了?!碧K瑤打斷他,
嘴角揚起苦澀的笑,“秋,我們都知道的?!边@句話像把鋒利的刀,剖開十年光陰的繭,
露出里面早已結(jié)痂的傷口。他忽然想起分手那天,她站在宿舍樓下,
雨水混著淚水從下巴滴落,他轉(zhuǎn)身離開時,聽見她在身后喊:“林秋,
我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那時他沒有回頭,而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有些路一旦轉(zhuǎn)身,
就再也無法回頭。他望著她轉(zhuǎn)身走向玻璃門的背影,白裙下擺輕晃,像朵即將凋零的花。
風(fēng)鈴響起時,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她穿白裙在操場奔跑的模樣,
發(fā)梢揚起的弧度里藏著整個春天。而現(xiàn)在,春天早已遠去,留下的只有五月的陽光,
和咖啡杯里漸漸冷卻的冰美式。林秋摸出錢包買單,收銀員說:“那位小姐已經(jīng)付過了。
”他站在咖啡廳門口,望著蘇瑤消失在街角的身影,口袋里的水果糖漸漸融化,
在掌心留下黏膩的痕。手機再次震動,客戶的短信帶著怒火:“林秋,你想丟了這個項目嗎?
”他低頭看著短信,忽然笑了。十年前的他會立刻打車趕去,賠盡笑臉哄客戶開心,而現(xiàn)在,
他只是將手機調(diào)至靜音,摸出蘇瑤給的水果糖,剝開粉色糖紙。草莓的甜在舌尖漫開,
混著咖啡的苦,那是他們曾經(jīng)的愛情——甜過,苦過,最終變成了無法言說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