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墻內(nèi)外,悲喜兩重天
銅漏里的細沙緩緩流逝,不知不覺,我入宮已有月余,姐姐沈玉蓉的婚期也悄然臨近。夜深人靜時,我總愛獨坐窗前,望著那高聳的宮墻發(fā)呆。墻外,右相府張燈結(jié)彩,鑼鼓喧天;墻內(nèi),我滿心牽掛,只能將思念寄托在無盡的想象中。
大婚那日,右相府門前車馬如龍,賓客如云。紅綢掛滿府中亭臺樓閣,鞭炮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喜慶的味道。沈玉蓉端坐在婚房內(nèi),一身鳳冠霞帔,明艷動人。那精美的嫁衣上,金絲繡就的牡丹栩栩如生,珠翠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襯得她面若桃花,眼中滿是幸福的光彩。
紅燭在鎏金獸首燭臺上搖曳,將滿地撒的紅綢染成流動的霞。林羽跨過門檻時,玄色錦靴碰到喜門,發(fā)出細簌的輕響。他腰間玉佩隨步伐輕晃,那是沈玉蓉去年冬日親手編的穗子,此刻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
"蓉兒。"他的聲音浸著晨露般的清潤,指尖觸到喜帕邊緣時忽然頓住。繡著并蒂蓮的紅綢下,新娘交疊的指尖正微微發(fā)顫,像春日里第一枝破雪的寒梅。林羽喉頭滾動,用金秤桿挑起喜帕的動作慢得近乎虔誠,當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撞進他眼底時,窗外忽有夜風掠過,吹得喜字剪紙在窗紙上投下細碎的影。
沈玉蓉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她看見林羽腰間晃動的玉佩,想起昨兒個在繡房里,巧兒說這金秤桿挑喜帕,挑得越高,日子越紅火??裳矍斑@人卻只挑到齊眉處,倒像生怕驚了她似的。
"沈家規(guī)矩..."林羽單膝跪地時,蟒紋靴底蹭過灑了蜜棗的青磚。他從袖中取出半塊玉佩,與腰間那塊拼合時發(fā)出清越的響,"當年令尊在亂軍之中救我,這玉玨便分作兩半。今日我以半壁山河為聘,娶你為妻。"
她的指尖剛觸到他掌心的薄繭,便被他輕輕握住。燭淚忽然墜在紅蓋頭殘余的金線上,燙出個細小的焦痕。沈玉蓉望著他眼底跳動的燭火,想起及笄那年在城隍廟,這人也是這樣跪著,用沾了雪的手為她系平安繩,說將來定要娶她做新娘。
"別說什么天打雷劈的話。"她用帕子替他拂去肩頭的金粉,腕間翡翠鐲子碰到他護甲,發(fā)出冷泠之聲,"上月你說要去北疆監(jiān)軍,可知道我每日都在佛堂替你抄《心經(jīng)》?"話音未落,林羽忽然低頭,在她腕間鐲子上方輕輕一吻,那里有道極淺的疤,是去年替他擋刺客時留的。
窗外更夫敲過三更,紅綢被夜風吹得掀起一角。林羽將她輕輕擁進懷里時,聞到她發(fā)間摻著雪松香的胭脂味——那是他上個月托人從波斯帶回來的。沈玉蓉聽見他心跳如擂鼓,忽然想起母親送嫁前說的話:"夫妻間哪有什么永不變的心,不過是愿意把真心放在砧板上,任對方切磨。"
"明日要陪你回門。"林羽的下巴抵著她發(fā)頂,聲音里帶著笑意,"岳父若再考我兵法,你可得替我攔著些。"沈玉蓉抬頭時,恰好看見他耳后那顆朱砂痣,在燭光下紅得像滴要墜的血。她忽然伸手勾住他脖頸,在他耳畔輕語:"若你日后負我...我便用你送我的軟劍,……
銅漏滴答聲里,林羽忽然輕笑出聲。他捧起她的臉,指腹擦過她眼角的淚痣,像在摩挲一塊傳世的羊脂玉。窗外忽有流星劃過,將喜字窗紙上的影子扯得老長,仿佛要將這一室的紅,都染進漸深的夜色里。
卯時三刻的梆子聲碎在晨霧里,雕花木門被撞開的瞬間,冷風卷著細雪灌進暖閣,凍得我后頸一縮。管事嬤嬤的藤條在門框上敲出悶響,她腕間的鎏金鐲子隨著動作晃出冷光:“你們當這是右相府的暖閣?都給我麻溜兒起來!”
白珠珠蜷在錦被里發(fā)出低咒,我看見她昨夜被掌摑的臉頰腫得發(fā)亮,像只被踩扁的胭脂盒。往日里最講究的上官千千,此刻正用斷齒木梳狠命扯著打結(jié)的發(fā)絲,珍珠耳墜歪掛在耳垂上,晃出細碎的光。
“水!”李寧宜的聲音帶著哭腔。我這才發(fā)現(xiàn)妝奩上的青銅面盆早已見底,盆底結(jié)著薄冰。白珠珠突然將枕頭砸向門口:“叫小廚房送熱水來!”嬤嬤冷笑一聲,藤條“啪”地甩在她繡花鞋邊:“昨兒個沖撞了郡主,還敢擺小姐架子?自個兒去井臺打!”
銅盆磕在青石板上發(fā)出鈍響。我攥著羊毛披風蹲在井邊,指尖剛觸到轆轤便被冰得縮回——井沿結(jié)著寸許厚的冰,桶繩凍得硬邦邦的。白珠珠突然將銅盆砸在地上,水花濺在她月白襦裙上,瞬間凝成冰晶:“我可是燕都首富家嫡女!”話音未落,嬤嬤的藤條已抽到她后背:“在這兒,你連奴才都不如!”
晨霧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李寧宜捧著凍紅的手哈氣,睫毛上凝著細雪,像沾了霜的蝴蝶。上官千千忽然扯下耳垂上的珍珠墜子,扔進結(jié)冰的井里:“都省省力氣吧,沒瞧見這是要磨咱們的性子?”她散開的長發(fā)垂到腰間,發(fā)間還纏著半片昨夜未摘的金箔。
白珠珠對著鏡子撕扯臉上藥膏。我想起昨兒個掌事嬤嬤說的話:“郡主說了,破了相才知道什么叫規(guī)矩?!便~盆里的水剛潑到地上,便結(jié)成了細小的冰碴,風刺得臉頰生疼。
“姐妹們快些!”上官千千指尖發(fā)顫地扯散長發(fā),檀木梳被她反手扔向李寧宜時在半空劃出弧線,“這是存心挫咱們銳氣呢!”屋內(nèi)霎時碎玉亂瓊——宋妍妍的胭脂盒滾落在地,朱砂紅潑濺在月白中衣上,像被揉碎的春愁;白珠珠扯著纏成死結(jié)的珍珠項鏈,突然尖叫著將嵌寶石的首飾匣砸向銅鏡,鏡面應(yīng)聲裂成蛛網(wǎng)狀,碎銀般的光斑濺在她手背上未愈的掌痕上。
我在滿地狼藉中拾起一支斷齒木梳,指腹觸到梳齒間纏繞的血發(fā)時喉間一緊。井水潑在臉上瞬間凝成冰碴,凍得指尖發(fā)紫發(fā)麻。耳后傳來細碎的動靜,白珠珠正對著碎裂的鏡面描眉,她腕間的翡翠鐲子不知何時已碎成兩半,卻仍用細筆在眼尾勾出凌厲的斜紅,口脂抹得艷紅如凝血,在青白的臉頰上灼出刺目的印記。
晨鼓如驚雷碾過宮墻,雕花木門“吱呀”洞開的剎那,二十幾個秀女跌跌撞撞涌出院落,發(fā)間珠翠相撞的叮當聲里混著壓抑的喘息,恍若被驚散的雀群。管事姑姑們抱著膀子立在廊下,臉色比檐角殘雪更冷三分,眼底卻浮起看戲般的興味。
人群里亂象橫生:宋妍妍的鵝黃襦裙錯配了絳紫披帛,色塊相撞如打翻的胭脂匣;白珠珠的墮馬髻歪得幾乎墜地,幾縷碎發(fā)黏在紅腫未消的臉頰上,像沾了露水的枯草;最惹眼的是戶部侍郎之女,竟將左衽穿成右衽,一黑一紅的繡鞋踩在青磚上咚咚作響,驚飛了檐下幾只寒雀。不知誰先發(fā)出壓抑的笑聲,轉(zhuǎn)眼滿院都是憋不住的竊語,連素來冷面的嬤嬤們都拿帕子掩著嘴,肩膀抖得像秋風中的枯葉。
有嬤嬤喊道 李姑姑請上看 她們妝容精致者過關(guān) 不合格的站在左邊 合格的站在右邊 這么看來 沒幾個合格的
大殿里 教資嬤嬤喊到“考試未過者,禁早膳!即刻去舞房候命!”管事姑姑的喝令如冷水澆頭,笑鬧聲戛然而止。“若中午開始還未收拾妥當——”她故意頓了頓,掃過眾人煞白的臉,“午膳也不必用了。”
寒意順著繡鞋爬上脊背。我下意識按住餓得抽痛的肚子,與上官千千對視一眼。她眼下發(fā)青,攥著帕子的指尖微微發(fā)顫;李寧儀咬著下唇,喉結(jié)不住滾動;就連驕橫的白珠珠都蔫了氣焰,垂頭盯著自己胡亂系成死結(jié)的腰帶。昨夜被罰餓了一夜,此刻聽著轆轆腸鳴,忽然想起離家時祖母塞進行囊的桂花糕,酸意猛地涌上鼻尖。所謂光耀門楣,不過是困在這朱墻里,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唯有陸香云靜立階前,月白襦裙上的銀絲藤紋隨呼吸輕顫,珍珠發(fā)釵端端正正綰著三疊云鬢,連裙裾的褶皺都似用尺子量過般齊整。她垂眸撥弄袖口盤金繡的并蒂蓮,對周遭的喧鬧充耳不聞,指尖劃過金絲的動作優(yōu)雅如撫弄琴弦,倒將我們襯得像戲臺上跌了跟頭的小丑,在晨光里露出倉皇的底色??吹疥懺葡汶x開的背影, 白珠珠 ,恨的不行。
舞房銅鈴的余韻尚未散盡,李姑姑心疼我們這些個孩子 偷偷給我們準備了 午膳 甜香便順著回廊飄來。白珠珠攥著帕子的指尖微微發(fā)顫,平日里囂張的嗓音像是被餓癟了,只默默盯著膳桌上的棗泥酥。當丫頭們捧著各色糕點魚貫而入時,我數(shù)著瓷碟突然心頭一緊——本該坐在我身側(cè)的宋妍妍,此刻只剩一方空蕩蕩的錦墊。
跳舞完畢回房“嬤嬤的催促聲驚飛了檐下寒鴉。我們踩著積雪往正殿走時,白珠珠忽然踉蹌著扶住廊柱——她左腳的繡鞋不知滑到哪里去了,露出的腳踝上的珍珠棉襪。一時起不來,上官千千見狀,默默將自己的狐皮暖袖往她那邊扯了扯,卻被她一把推開。
正殿門檻前結(jié)著溜光的冰。李寧宜踩上去時驚呼一聲,我伸手去扶時,我聽見白珠珠對著漫天飛雪輕笑:“等我成了貴妃,定要……”
。當值女官掀開明黃帷帳時,我看見陸香云在舞房中出來,耳垂上的東珠耳墜晃得人眼花。她指尖捏著片蜜漬金桔,慢悠悠地說:“聽說你們昨夜抱怨本郡主 ?”白珠珠猛地抬頭,臉上的敷藥被面紗蹭掉一塊,露出下面的巴掌印。陸香云忽然輕笑,:“這樣的臉,還敢肖想太子?”不自量力
銅漏聲里,上官千千的指尖悄悄攥緊了我的袖口。我感覺到她掌心的汗透過絹帕滲過來,卻聽見她用只有我們能聽見的聲音說:“看見她腕間的玉鐲了嗎?那是先皇后的陪嫁?!钡钔夂鲇锌耧L卷著雪粒撲在窗紙上,將陸香云的影子扯得老長,像極了,姐姐出嫁時的嫁衣在沈府時拖出那道長長的痕跡 。
上官千千“雖說我是皇太后的侄女,”上官千千苦笑著說,“可在陸香云面前,也不過如此。她可是大長公主的女兒,皇帝親賜‘宣城郡主’,內(nèi)定的皇后人選,身份尊貴無比……”她的聲音漸漸低落,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
"嬤嬤,宋妍妍呢?"我們幾乎同時開口。老嬤嬤望著殘羹冷炙輕嘆:"舞技太差,遣返了。被退回去的秀女,這輩子怕是要爛在深閨里。"話音未落,廊下忽然傳來環(huán)佩叮咚,管事姑姑捧著燙金牌匾跨進門檻:"因你們房內(nèi)缺人,特安排宣城郡主陸云香入住。"
白珠珠手中的茶盞"當啷"墜地。我瞥見她脖頸暴起的青筋,突然想起昨夜她被陸香云掌摑時,也是這般慘白如紙的臉色。倒是上官千千暗暗松了口氣,唯有我與李寧宜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底看到了擔憂——白珠珠已是院中刺頭,如今又來尊煞神,往后日子怕是要雞犬不寧。
暮色初臨時,陸香云踩著金線繡鞋款步而入。她隨手將鶴氅甩在白珠珠的臥榻上,丹蔻指尖點著雕花床柱:"本郡主要睡這兒。"白珠珠剛要反駁,對上那雙寒星般的眸子,瞬間泄了氣,抱著被褥灰溜溜挪到角落,發(fā)髻上的東珠隨著顫抖輕輕搖晃。
三日后的晌午,變故驟生。白珠珠捧著描金匣子湊近李寧宜,聲音甜得發(fā)膩:"姐姐天生麗質(zhì),這盒珍珠膏正配您。"話音未落,瓷杯碎裂聲驚飛檐下的麻雀。陸香云踩著滿地茶漬逼近,腕間鎏金護甲映著她漲紅的臉——在眾人之中,唯有她膚色偏深,白珠珠這番話,分明是在暗諷她"不夠白皙"。
"你再說一遍?"陸香云的冷笑混著碎瓷劃過空氣的銳響。白珠珠還未反應(yīng)過來,臉頰已綻開猩紅血痕。她癱坐在地,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在珍珠膏匣子上,將"白玉"二字染成刺眼的紅。李寧宜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軟軟暈倒在上官千千懷里;玉芷扯下絲帕按住白珠珠的傷口說道 郡主不可 這屬于私自用刑 。玉芷抬頭時正對上陸香云森冷的目光:傲慢的說到"宮規(guī)?"她嗤笑一聲,繡鞋碾過滿地狼藉,"在本宮面前,規(guī)矩就是用來踩的。"
上官千千死死攥著裙角,指節(jié)泛白如紙。燭火搖曳間,玉芷望著白珠珠臉上蜿蜒的血痕,突然意識到這深宮之中,比饑餓更可怕的,是這些貴女們?yōu)榱藸帉櫍S時能將利刃刺向同伴的脖頸。而那抹遠去的月白色身影,終將成為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模鈩C凜的寶劍。
青瓷碎裂的聲響驚得廊下丫鬟手中的銅盆當啷落地,她跌跌撞撞跑向管事房時,裙擺掃落的海棠花瓣沾滿泥污。不過半柱香時間,管事姑姑帶著嬤嬤們旋風般沖進院落,望著滿地狼藉和白珠珠臉上猙獰的傷口,平日里威嚴的嗓音都打起了顫:“快!傳太醫(yī)!”
白珠珠看到鮮血從自己臉上流出來 ,突然暴起,染血的指甲朝著陸香云的方向抓去:“賤人!我要你償命!”她凄厲的咒罵聲混著繡鞋在青磚上拖行的聲響,直到被兩個嬤嬤架著拖出房門。臨走前那怨毒的眼神,仿佛要將陸香云千刀萬剮。
流言比暮色蔓延得更快。次日清晨,浣衣局的木桶邊、御膳房的回廊下,宮女們交頭接耳的私語聲此起彼伏。有人說白珠珠仗著家財萬貫嘲諷郡主膚色,有人說陸香云早看她不順眼故意尋釁。當這些話傳到大長公主耳中時,陸云香只得了個“閉門思過七日”的輕罰,而面容盡毀的白珠珠,卻被連夜送回了千里之外的老家。
窗欞外的月光灑在我攥緊的帕子上,李寧宜蜷在榻上無聲啜泣,上官千千對著銅鏡反復(fù)擦拭臉上的胭脂,仿佛這樣就能擦掉眼底的恐懼。“看到了嗎?”她突然冷笑,銅鏡映出她微微發(fā)顫的指尖,“這就是權(quán)勢?;屎笾辉绫魂懠疫谡菩?,我們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p>
自那日后,陸香云搬回大長公主的云棲宮,而我們余下的秀女卻如驚弓之鳥。每日晨起對著銅盆練習請安姿勢時,總能在水面倒影里看見彼此青黑的眼圈。選秀之日漸近,教習嬤嬤的藤條愈發(fā)不留情面,直到那日午后,當“大長公主要來視察”的消息傳來,正在練舞的我們連指尖都在發(fā)抖。琵琶聲驟然加快,我望著鏡中翻飛的水袖,突然想起白珠珠最后那聲絕望的哭喊——在這朱墻之內(nèi),命運從來不是天平,而是懸在頭頂?shù)睦校S時會為了更尊貴的人落下。
大長公主攜著鎏金步搖的細碎聲響款步而入,月白廣袖拂過博古架時驚起細塵,在斜照的日光里浮沉。她目光如淬了冰的銀針,挨個兒掃過殿內(nèi)秀女,在我眉心凝住時,鳳眸微挑,掠過一絲寒潭般的審視:"你可是沈玉芷?"
我慌忙福身,膝頭磕在青磚上泛出鈍痛,聲音卻不敢有半分顫抖:"大長公主金安,小女正是。"她指尖摩挲著腕間的翡翠鐲子,那是先皇后親賜的物件,在日光下泛著幽綠冷光:"聽聞你姐姐嫁入右相府,倒真是段佳話。"這話像片羽毛輕輕落在心尖,我卻渾身繃緊,恭謹答道:"有勞公主掛懷。"
她淡笑頷首,眼尾的丹砂痣揚起清傲弧度,未再多言便轉(zhuǎn)身離去,環(huán)佩聲漸遠時,我后頸的冷汗已浸透了中衣。
果不其然,三日后父親通敵的罪名如驚雷炸響。我攥著御筆朱批的貶書,指節(jié)因用力泛白——父親書房里連兵書都未曾擺過,如何能擔通敵之罪?分明是有人拿沈家做了棋局!可圣意難違,姐姐剛過了門,如今怕是要被右相府當作污點……
我被逐出秀女居的那日,雪粒子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響。粗布襦裙取代了織金繡緞,潮濕的陋室里,我對著銅鏡摘下發(fā)間珠翠,鏡中人眼底的光正一寸寸熄滅。宮娥們的議論聲隔著紙窗飄進來,像無數(shù)細針扎在皮膚上:"瞧那副清高樣,如今還不是要給咱們打下手?"
成為宮女的第三十日,李寧宜頂著風雪來訪。她鬢角沾著細雪,從袖中掏出個錦緞包時,我喉嚨一酸,"姐姐"二字混著淚意涌上來。她握住我凍得發(fā)紫的手,將銀錢塞進我掌心:"拿著,這兒的嬤嬤最是勢利。"
她忽然湊近,溫熱的呼吸拂過耳際:"你可知道白珠珠的事?送回府的不是活人。"我渾身血液驟然凝固,她指尖悄然朝上指了指,我驚得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涼的廊柱——那座鎏金殿宇里的人,竟能不動聲色間奪人性命?
"噤聲!"她慌忙掩住我欲呼出口的話,眼中滿是驚懼,"這話若傳出去,你我都要填井!"風卷著雪粒撲在臉上,我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忽然覺得這紅墻碧瓦下的每一寸空氣都浸著寒意,連手中的銀錢都像是沾了血,燙得人發(fā)慌。
這幽暗潮濕的宮室里,霉味混著鐵銹味鉆進鼻腔,恍惚間竟勾出記憶里母親的桂花香。我攥著修繕到一半的珍珠步搖,針尖刺破指尖的剎那,忽然想起21世紀那個有紅綠燈和外賣的世界——在那里,我是白豆豆,是能用鍵盤敲碎偏見的獨立女性,而不是此刻被喚作"沈玉梨"的提線木偶。
"喲,瞧瞧這副嬌弱樣兒。"珍寶司的月兒斜倚在門框上,她腕間的銅鐲子撞著木欄發(fā)出刺耳聲響,"放著好好的宮女不做,偏要學人家清高,現(xiàn)在知道滋味兒了?"她眼角那顆媒婆痣隨著笑意擠成褶皺,活像爬了只黑毛蟲。小籃子晃著缺了口的茶盞湊過來,她總愛把頭發(fā)梳成老氣的雙髻,發(fā)間插著偷來的琉璃簪子:"連穿珠線都能戳破手指,還敢說自己是千金小姐?我看哪,就是來宮里當苦力的賤胚子!"
兩人的笑聲像破了洞的風箱,咯咯啦啦割著耳膜。我盯著月兒腕上那抹晃眼的銅色——那原是我陪嫁匣里的鎏金鐲子,上周被她借著"教規(guī)矩"的由頭搶走。血珠滲進步搖的珍珠縫里,紅得像極了選秀那日白珠珠涂的口脂,都是這深宮里揉碎了尊嚴的顏色。
"把昨天碎了紫晶珠子交出來,"月兒踢了踢我腳邊的工具箱,木柄磕在腳踝上鈍痛,"不然明兒就叫你去浣衣局泡凍瘡。"小籃子跟著嗤笑,露出顆缺了角的門牙:"識相點,等咱們得了好處,說不定賞你口餿飯吃——哦對了,你那將軍老爹,現(xiàn)在怕是在牢里啃窩頭呢!"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我卻只能低頭應(yīng)下。窗外的梧桐葉撲在窗紙上,像極了父親書房那夜的燭影。他攥著我的手,指腹的繭子擦過我虎口:"梨兒,你二姐玉芷不是我親生的。十四年前林秦將軍被滿門抄斬時,她才剛剛出生......"他眼底翻涌著我從未見過的血色,"如今大長公主的人已經(jīng)盯上沈家,你必須替為父護住她。"
月兒的藤條突然抽在后背,痛意炸開的瞬間,聽到"發(fā)什么呆?"小籃子的笤帚砸在肩上,"趕緊把這堆碎珠子穿成串,明兒要送給淑妃娘娘的貼身丫鬟香芹 !"她轉(zhuǎn)身時,我瞥見她裙角沾著的香灰——是從珍寶司后殿的祈福爐里蹭的,這兩人明明每月都要偷供品,卻偏要裝成虔誠信佛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