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父親撕了我的高考通知書:“死丫頭,廠子是你弟的命!”于是,
我被迫頂替父親成了紡織女工。嫂子被婆家逼得跳河,妹妹被罵“賠錢貨”。暴雨夜,
我們?nèi)忝米o著三臺舊縫紉機,在齊腰的水里跋涉。后來,廣交會上,
我指著剽竊我們設(shè)計的港商:“這朵玉蘭,是我阿媽咽氣前繡的!
”當(dāng)“潮涌”霓虹照亮黃浦江時,我知道,女人的路從來不在別人嘴里,
在自己踩碎的玻璃碴上。1.1988年的夏天,
海風(fēng)裹著咸腥和紡織廠特有的、甜膩又刺鼻的染料味兒,悶頭悶?zāi)X地拍在小鎮(zhèn)斑駁的灰墻上。
蟬鳴撕心裂肺,像要把最后一點力氣都耗在滾燙的空氣里。我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淌,
洇濕了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衫領(lǐng)口。手指頭因為連續(xù)幾晚沒睡好,捏著鉛筆都有些抖。
最后一道數(shù)學(xué)大題,輔助線剛畫到一半。桌角那本翻爛了的《高考沖刺一百天》,
書頁卷著邊,像一只疲憊卻倔強張開的翅膀?!芭?!”堂屋那扇薄木板門被撞得山響,
嚇得我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絕望的痕。父親林國富鐵青著臉闖進來,
帶著一身劣質(zhì)燒酒和汗液混合的濁氣。他沒看我,布滿血絲的眼珠子像生了銹的軸承,
死死盯著我手底下的卷子?!斑€畫!畫你娘的魂!”他喉嚨里滾出沙啞的咆哮,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老子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機械廠頂崗的名額下來了!下禮拜一,
你去!聽見沒?你去!”最后兩個字,是吼出來的,震得屋頂?shù)幕覊m簌簌往下掉。
血液“嗡”地一聲沖上頭頂,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猛地站起來,
椅子腿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拔也蝗ィ 甭曇襞瞬?,
帶著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銳,“我要高考!通知書……通知書就快來了!”“通知書?
”父親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猛地伸手,
一把將桌上所有的書本、卷子、鉛筆盒,稀里嘩啦全掃到地上!
那個承載著我所有希望的鉛筆盒砸在墻角,發(fā)出沉悶的哀鳴,里面的筆滾了一地。
“通知個屁!”他喘著粗氣,布滿老繭的手指頭幾乎戳到我鼻尖上,“死丫頭片子!
心比天高!那大學(xué)是你該想的地方?那是燒錢!是填不滿的窟窿!你弟!你弟才十六!
沒工作他將來喝西北風(fēng)?娶不上媳婦,老林家斷了香火,你擔(dān)得起嗎?!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原地暴躁地轉(zhuǎn)了兩圈,
墻角那臺蒙著灰、像個巨大鐵疙瘩的“華南牌”縫紉機上——那是阿媽留下的唯一值錢物件。
他幾步?jīng)_過去,抄起門邊抵門的半截磚頭,高高掄起!“爸!不要!”我魂飛魄散地撲過去。
2.已經(jīng)晚了。“哐——嚓!”磚頭狠狠砸在縫紉機黑亮的鑄鐵機頭上!
刺耳的金屬碎裂聲炸開!機頭歪斜下去,一塊巴掌大的鐵片崩飛,擦著我的胳膊飛過,
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飛濺的油污和灰塵撲了我滿臉。世界在那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聲音。
只有那臺被砸壞的縫紉機,像一個被扼殺的生命,無聲地控訴著。
我呆呆地看著那扭曲的機頭,阿媽弓著背、在昏黃燈泡下“嗒嗒嗒”踩動它的畫面,
碎成了千萬片,扎進心臟里,疼得無法呼吸。父親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瞪著地上散落的書本,又看看那臺破縫紉機,最后血紅的眼珠落在我慘白的臉上,
帶著一種殘忍的、不容置疑的決絕。“廠子,是你弟的命!”他嘶啞地吼出最后一句,
像抽干了所有力氣,趔趄著摔門出去。屋里死寂。只有蟬鳴不知死活地叫著。我慢慢蹲下去,
手指顫抖著,想撿起地上那本沾了灰的《高考沖刺一百天》。指尖剛碰到封面,
一滴滾燙的東西砸落在“沖刺”兩個字上,迅速暈開一片模糊的深色水痕。不是汗。是眼淚。
幾天后,一張薄薄的、印著“海州機械廠”字樣的工作證,冰冷地塞進我手里。照片上的人,
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我穿著洗得發(fā)硬的藍色工裝,站在震耳欲聾的紡織車間里,
巨大的織布機轟鳴著,將空氣都攪成粘稠的漿糊。棉絮像細小的幽靈,無孔不入,
鉆進頭發(fā)、鼻孔、喉嚨,嗆得人只想咳嗽。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黏膩膩地貼在皮膚上。
“喂!新來的!林國富家的?”一個尖利的女聲穿透噪音。我茫然抬頭。流水線那頭,
一個燙著夸張卷發(fā)、涂著鮮紅嘴唇的女工,叉著腰,下巴抬得老高,是車間小組長陳金鳳。
她不耐煩地用染著紅指甲的手指,用力戳了戳我面前的傳送帶:“發(fā)什么呆!眼睛長頭頂了?
看著布面!斷一根線扣你工資!手腳麻利點!別拖累我們組產(chǎn)量!”她唾沫橫飛地訓(xùn)斥著,
眼神像刀子,刮過我這身明顯不合體的舊工裝,最后落在我因為熬夜復(fù)習(xí)還帶著青黑的眼底,
毫不掩飾地撇了撇嘴,滿是鄙夷:“哼,心比天高有什么用?還不是得來吃這碗機臺飯?
認命吧丫頭!這就是你們這種人的命!”“命?”這個字眼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我心臟猛地一縮。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疼痛讓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瞬。我強迫自己低下頭,盯著眼前飛速流動的灰白布匹,
將陳金鳳那張刻薄的臉和刺耳的聲音隔絕在外。認命?林穗,你真的要認這個命嗎?
3.下班回到家,還沒進院子,就聽見里面哭天搶地的嚎叫和尖銳的咒罵?!皢书T星!
不下蛋的母雞!我們老王家倒了八輩子血霉娶了你!” “三年了!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
白吃白喝養(yǎng)著你,還不如養(yǎng)頭豬!” “今天你要么給我滾回娘家!要么就一頭撞死在這!
別臟了我們王家的地!”是隔壁王嬸那破鑼嗓子,還有嫂子何美娟壓抑的、絕望的嗚咽。
我心頭一緊,幾步?jīng)_進院門。只見院子里圍了幾個看熱鬧的鄰居,指指點點。王嬸叉著腰,
唾沫橫飛,她那個矮胖的兒子王有才,縮在一邊,眼神躲閃,屁都不敢放一個。
嫂子何美娟癱坐在井臺邊,頭發(fā)散亂,半邊臉紅腫著,顯然挨了打。
她懷里緊緊抱著個小小的包袱,那是她全部的嫁妝。她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
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懊谰辏 蔽覜_過去,想扶她起來。王嬸三角眼一瞪,
伸手就來推搡我:“滾開!林家的丫頭片子,少管我們王家的閑事!這不下蛋的雞,
我們王家不要了!讓她滾!”一股邪火猛地竄上頭頂!我擋在嫂子身前,
死死瞪著王嬸那張刻薄扭曲的臉:“王嬸!你嘴巴放干凈點!美娟姐嫁過來三年,
當(dāng)牛做馬伺候你們一家老??!沒功勞也有苦勞!生不出孩子是她一個人的錯?
你怎么不問問你兒子!”“你!”王嬸被我噎住,氣得臉通紅,揚手就要打我?!皦蛄耍?/p>
”一直沉默的何美娟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她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向王嬸和王有才,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我走!我這就走!
不用你們趕!這王家……就是個吃人的魔窟!”她掙扎著站起來,抱著那個小包袱,
踉踉蹌蹌就往院外沖?!懊谰杲悖 蔽亿s緊追出去。她沒往娘家方向走,
卻失魂落魄地朝著村后那條渾濁的、飄著垃圾和死魚的內(nèi)河奔去!腳步虛浮,
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泛著綠沫的河水!“美娟姐!不要!”我嚇得魂飛魄散,拼命追上去,
在河堤邊死死抱住她的腰,“美娟姐!你醒醒!為了這種人渣去死,不值當(dāng)!不值當(dāng)??!
”嫂子在我懷里劇烈地顫抖,像一片狂風(fēng)中的落葉。滾燙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我的手背上,
灼得皮膚生疼。她終于崩潰地大哭出聲,那哭聲撕心裂肺,
絕望:“阿穗……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們逼我……往死里逼我啊……”我緊緊抱著她,
任由她的眼淚浸透我的肩膀,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這個家,這個小鎮(zhèn),留給女人的路,
怎么就這么窄?窄到只剩下被榨干和被拋棄?嫂子何美娟最終沒跳下去。
我把她半拖半拽地拉回了那個冰冷、壓抑的林家小院。父親林國富陰沉著臉,
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里,那張臉顯得更加刻薄。
他沒看哭得幾乎昏厥的嫂子,只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哭喪呢?晦氣!沒用的東西,
連個男人都拴不?。 边@話像把鈍刀子,狠狠剜在嫂子心上。她身體一僵,哭聲卡在喉嚨里,
只剩下無聲的顫抖。妹妹林曉云從屋里沖出來,十五歲的丫頭,瘦得像根豆芽菜。
她看到嫂子的慘狀,眼圈瞬間紅了,想上前,卻被父親一個兇狠的眼神釘在原地。
“看什么看?書都念狗肚子里去了?滾回去!”父親厲聲呵斥。曉云咬著嘴唇,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倔強地沒掉下來。她默默擰了條濕毛巾,小心翼翼地遞給嫂子擦臉。
這個家,只有我們?nèi)忝弥g,還殘存著一絲微弱的、互相取暖的氣息。夜里,
我和曉云擠在嫂子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嫂子背對著我們,肩膀還在無聲地聳動。
窗外月光慘白,照在墻角那臺被砸壞的縫紉機上,扭曲的機頭像一張無聲控訴的嘴?!敖?,
”曉云的聲音在黑暗中細細的,帶著哭腔,“爸今天……又罵我是賠錢貨,
說……說再過兩年,就把我嫁出去,換筆彩禮給哥攢著……”我伸手,
摸索著握住她冰涼的小手。她的手心里,還殘留著白天幫鄰居糊火柴盒留下的漿糊硬痂。
“別怕,曉云?!蔽业穆曇粼诤诎道锂惓G逦?,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和決絕,
“咱們不靠他們。咱們自己……找出路?!背雎罚砍雎吩谀睦??
我望著黑暗中縫紉機模糊的輪廓,一個微弱卻執(zhí)拗的火星,在心底死灰復(fù)燃。
阿媽的手藝……那臺縫紉機……也許,它砸不碎的,不只是鐵殼?幾天后,
我偷偷用省下的幾毛飯錢,請廠里維修車間的李伯喝了頓劣質(zhì)散酒。李伯喝得臉紅脖子粗,
拍著胸脯保證:“穗丫頭,放心!你媽那臺‘華南牌’,老李頭我保管讓它活過來!
就是這零件……得費點功夫淘換?!鄙┳雍蚊谰臧滋烊ソo鎮(zhèn)上的小飯館洗盤子,
晚上就著煤油燈,用我淘換來的碎布頭,笨拙地摸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