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的日頭將村路曬得發(fā)白，蟬鳴聲一陣緊似一陣，驚起路邊草叢里的螞蚱。
林娟挎著竹籃去田里摘菜，行至村口老槐樹的陰涼處時，忽然聽見幾聲微弱的“喵喵”叫，
像被揉碎的細沙，斷斷續(xù)續(xù)從樹根處的破紙箱里傳來。撥開沾滿蛛網(wǎng)的紙箱蓋，
林娟倒抽一口涼氣。里頭蜷著只巴掌大的奶貓，渾身沾滿泥漿和草屑，
臍帶還黏在臟兮兮的肚皮上。小奶貓的眼睛半睜不睜，淡藍色的膜下藏著怯生生的目光，
見了人就抖著身子往紙箱角落縮?！霸炷鯁?。”林娟心疼地把貓抱進懷里，
粗布衫瞬間沾了幾道泥印。當她抱著小貓推開家門時，李虎正在院里磨刀。
刀刃與磨石碰撞出的火星濺在地上，驚得他抬頭皺眉：“哪撿的臟東西？快扔出去！
”曉俊卻像陣風似的從屋里沖出來，亮晶晶的眼睛盯著小貓：“媽，讓我養(yǎng)它好不好！
”林娟看著兒子祈求的眼神，又低頭瞅瞅懷里發(fā)抖的小奶貓，最終還是把它帶進了灶房。
初來乍到的艱難灶房角落鋪上舊棉絮，這便是小白最初的家。李虎的眉頭擰成了疙瘩，
像看見什么污穢之物：“畜生養(yǎng)在灶房，還怎么燒飯？”他每次經(jīng)過灶房，腳步都踩得山響，
故意用鞋底刮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噪音。小白縮在棉絮堆里，耳朵緊緊貼著頭皮，
小小的身體瑟瑟發(fā)抖，仿佛那沉重的腳步隨時會碾碎它。它不明白，為何這個高大的人身上，
總散發(fā)著讓它想逃的氣息。林娟只能趁李虎下田或出門，才敢偷偷給小白喂點米湯。
她用小勺舀起溫熱的湯水，輕輕吹涼，遞到小白嘴邊。小白怯怯地舔著，
細弱的舌頭卷起一點湯汁，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咕嚕聲，小小的尾巴尖也微微晃動一下。
它伸出粉嫩的小舌頭，一下一下舔舐著林娟粗糙的手指，那微弱的暖意和依賴，
讓林娟心頭發(fā)酸。曉俊成了小白唯一的太陽。他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鉆進灶房，
把小白輕輕托在掌心，用臉頰蹭它細軟的絨毛。小白在他手心里攤開身體，
喉嚨里發(fā)出細小的呼嚕聲，像一架小小的風車在轉(zhuǎn)動。它用濕漉漉的鼻尖觸碰曉俊的手指，
感受著那份毫無保留的暖意，心里模糊地想：這個小兩腳獸，是安全的。然而，
小白懵懂的本能很快給這個家?guī)砺闊?。它打翻了盛米湯的豁口粗陶碗?/p>
渾濁的湯水在地面蜿蜒；它控制不住地在堂屋角落留下濕漉漉的印記，
散發(fā)出幼貓?zhí)赜械摹⒌男入龤?。李虎的臉一天比一天黑沉，像暴雨前的天空。好幾次?/p>
他抄起靠在墻角的竹掃帚，手臂上的青筋暴起，眼神兇狠得能剜下肉來。小白嚇得渾身炸毛，
背脊高高弓起，喉嚨里擠出不成調(diào)的嘶嘶聲，慌不擇路地竄進柴堆深處，
只露出一雙驚恐圓睜的眼睛，瞳孔縮成細線。掃帚最終帶著風聲重重砸在地上，
激起一片嗆人的塵土。“再有一次，連貓帶窩，一起給我扔出去！
”李虎的吼聲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林娟默默收拾殘局，曉俊紅著眼圈，
把瑟瑟發(fā)抖的小白緊緊摟在懷里，用自己瘦小的身體擋住父親冰冷的視線。
小白把頭深深埋進曉俊的臂彎，幼小的身體篩糠般抖著，那帶著汗味的懷抱是它唯一的堡壘。
它不懂人類的憤怒，只知道那巨大的聲響和兇惡的氣息讓它每一根骨頭縫里都浸透了恐懼。
笨拙的成長與笨拙的守護轉(zhuǎn)機在一個露水濃重的清晨降臨。林娟推開糧倉吱呀作響的木門，
赫然發(fā)現(xiàn)門口躺著一只被啃得殘缺不全的老鼠尸體。小白蹲坐在一旁，小小的胸脯挺得老高，
尾巴得意地翹起，像一面勝利的小旗，微微晃動。它嘴邊還沾著幾根灰黑色的鼠毛，
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林娟，喉嚨里發(fā)出邀功似的、細弱的“喵嗚”聲，
仿佛在說：“看，我抓到了！”林娟驚喜地叫起來：“他爹！快來看！”李虎皺著眉踱過來，
目光落在那死老鼠和小白身上，板著的臉似乎松動了一下，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哼，
總算沒白吃糧食?！?雖然語調(diào)依舊生硬，但那份嫌惡似乎被這小小的獵物沖淡了些許。
那天晚飯時，林娟壯著膽子，把小白從灶房抱到了堂屋門檻邊，破天荒地，
李虎沒有立刻呵斥。小白小心翼翼地趴在門檻上，尾巴尖緊張地輕輕拍打著地面，
偷偷抬眼去瞄那個高大的男人。它第一次沒有被那目光刺得縮成一團。
日子在驚惶與試探中悄然滑過，小白像吸飽了陽光的棉花團，漸漸豐盈起來。
它最愛的位置是李家的屋檐。瓦片被曬得滾燙，它卻愜意地伸展四肢，
雪白的肚皮毫無防備地袒露在暖陽下，瞇著眼睛，仿佛整個世界都融化在這片溫熱里。
偶爾伸出粉色的舌頭，慢條斯理地舔舐爪子，再細致地擦拭耳朵和臉頰。
遠處傳來放學的鈴聲，它立刻豎起耳朵，像聽到了沖鋒的號角，縱身輕盈地躍下屋檐，
朝著曉俊回家的方向飛奔而去，像一道白色的閃電掠過村道，尾巴高高翹起，
帶著全然的歡喜。曉俊對小白的喜愛近乎癡迷。每天上學，他總要把書包帶子解開，
讓小白鉆進帆布兜，只露出毛茸茸的腦袋，像一枚奇特的胸針。
小白蜷在帶著書本和少年體溫的狹小空間里，聽著外面陌生的喧囂，
小爪子緊張地扒拉著帆布內(nèi)襯。有次老師正講著課，小白被窗外一只撲棱的麻雀吸引，
突然從書包里探出頭，“喵”地叫了一聲，聲音清脆又突兀。全班哄堂大笑，
曉俊被老師罰站了一下午，李虎也被叫到學校?；丶衣飞?，李虎氣得直跺腳，
曉俊卻紅著眼眶，把小白緊緊摟在懷里，臉頰貼著它溫熱的皮毛，
任父親如何訓斥也不肯松手。小白感受到小主人身體的顫抖和低落的情緒，
它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是伸出粗糙的小舌頭，一下一下，笨拙地舔著曉俊臉上未干的淚痕，
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安慰般的咕嚕聲。打那以后，小白不再跟著進學校，
卻成了村口老槐樹下最忠實的守望者。它蹲坐在虬結(jié)的樹根上，目光穿透飛揚的塵土，
遠遠瞧見曉俊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便立刻像離弦的箭般歡快地撲過去，
圍著他又蹭又跳，尾巴搖得像風中狂舞的蘆葦，喉嚨里的呼嚕聲又響又急，
仿佛要把分離半日的思念一股腦兒傾訴出來。村莊的冷暖與爪牙的鋒芒小白在村莊里的游蕩，
像一滴水落入滾油，激起了截然不同的反應。村東頭的李大爺，早年喪子，性情孤僻。
小白第一次怯生生地靠近他家院門時，李大爺正坐在門檻上抽旱煙，
煙霧繚繞著他溝壑縱橫的臉。他瞇著眼看了小白一會兒，竟破天荒地沒趕它走，
反而從油膩的衣兜里摸索出一小塊炸得焦香的油渣，丟在小白面前的地上，
聲音沙啞地喚：“嘬嘬，吃吧。”小白謹慎地嗅了嗅，那濃郁的肉香瞬間俘獲了它，
它叼起油渣，飛快地竄到安全的角落享用起來。從此，李大爺家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成了小白時常光顧的福地。有時，李大爺會對著埋頭啃油渣的小白，絮絮叨叨些陳年舊事，
渾濁的眼睛望著虛空，小白便安靜地蹲在他腳邊，尾巴尖偶爾輕輕掃過老人沾滿泥點的褲腿，
仿佛一種無聲的陪伴。然而，并非所有門扉都向它敞開。村里的王嬸，最是厭惡貓狗。
小白有一次追著一只蝴蝶，誤入了她家整潔的小院。王嬸正在晾曬漿洗得發(fā)硬的被單，
一見這雪白的“入侵者”，頓時火冒三丈，抄起墻角的笤帚就劈頭蓋臉地打過來，
嘴里尖聲咒罵：“滾！打死你個瘟貓！”笤帚帶著風聲落下，小白驚得魂飛魄散，
凄厲地“嗷嗚”一聲，夾緊尾巴，慌不擇路地竄逃，背上還是被笤帚苗狠狠刮了一下，
火辣辣地疼。它一口氣逃回李家柴垛深處，驚魂未定地舔舐著被掃帚刮亂的毛發(fā)，
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滿了委屈和不解。更大的威脅來自村里的頑童。
以“二狗子”為首的幾個半大孩子，把追打小白當成了一種刺激的游戲。
他們埋伏在小白常走的土墻后，突然跳出來，用彈弓射出尖銳的石子，
或者揮舞著樹枝怪叫著追趕。小白驚恐萬狀，雪白的毛發(fā)根根倒豎，
像一團被狂風吹亂的蒲公英，在狹窄的村巷里狼狽奔逃，身后是孩子們得意又殘忍的哄笑聲。
有一次，一顆石子狠狠砸中了它的后腿，它痛得一個趔趄，凄慘地哀鳴著，
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逃回李家院子，一頭扎進曉俊懷里，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發(fā)出低低的、受傷幼獸般的嗚咽。曉俊心疼得眼淚直掉，一邊輕輕撫摸它，
一邊對著院墻外憤怒地大喊：“二狗子！我跟你沒完！”小白把頭深深埋在小主人的臂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