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杏雨初見卷一 杏雨初見唐會昌三年春,長安細雨初霽。晨曦穿透承天門的朱漆窗欞,
將積雨洗過的青石板路照得發(fā)亮。余隨母乘青帷小轎歸省姨母家,轎輦行過親仁里時,
檐角鐵馬叮咚,驚起檐下雙燕,翅尖掠過濕漉漉的紫藤花架,抖落幾點殘雨。
姨母家宅后有杏園十畝,此刻枝椏上凝著珠光,新花著雨,粉白相間,
望去如鮫綃帳中籠著輕煙,風(fēng)過時便有細瓣簌簌墜地,在青苔石徑上洇出淡粉痕跡。
那日午后,余于穿廊下看侍婢修剪殘枝,忽見粉墻轉(zhuǎn)角處,
有少女持一卷《玉臺新詠》款步而過。她身著茜色暗花羅裙,
裙裾掃過東側(cè)月洞門的青苔石階,留下一串細碎足音,恰似檐角漏下的殘雨滴落蕉葉。
腰間系著藕荷色宮絳,絳子末端墜著枚瑩白的玉佩,行走時與裙邊的珍珠瓔珞相碰,
發(fā)出泠泠輕響。其年方及笄,梳雙環(huán)望仙髻,髻心簪一支燒藍點翠步搖。那步搖以細銀為骨,
累絲作成并蒂蓮樣式,花瓣上嵌著米粒大的南海珠,蓮心處點染著青金石磨就的藍釉,
行走時隨步履輕顫,流光溢彩,直欲飛離鬢邊。額間貼了一枚蝶形花鈿,
似是用螺鈿薄片剪裁而成,在日光下流轉(zhuǎn)著虹彩,與她面若三月新杏的膚色相映,
更顯得唇不點而朱,眉不描而黛。最是那一雙眼波,流轉(zhuǎn)間似含著曲江春水,盈盈望來時,
竟讓廊下剛開的月季都失了顏色。她見我倚著朱紅廊柱望她,便驀地駐足,
素手將書卷微微上提,掩住半爿粉頰。長睫如小扇般顫動兩下,才從書卷邊緣露出點眸光,
輕聲問身側(cè)侍婢:"此是何客?"聲線清越如雛鶯出谷,尾音帶著吳地特有的軟糯,
直似春風(fēng)拂過檐下的玉漏,叮咚悅耳。恰在此時,姨母從后堂轉(zhuǎn)出,見我二人立在廊下,
便含笑道:"這是我外甥沈郎,名喚景然。"又轉(zhuǎn)向那少女道:"此乃鄰家婉娘,姓蘇,
小字清婉,因父母早逝,暫寄我家讀書。"婉娘聞言,斂衽為禮,廣袖垂下時,
袖底逸出一縷龍腦香,混著周遭的杏花甜氣,縈繞在廊下久久不散。我慌忙整衣回禮,
不料袖角勾住廊下懸掛的青瓷花觚,那花觚中插著新折的杏枝,險些傾翻在地。
婉娘見我手忙腳亂的模樣,唇角微彎,右頰漾開個淺淺的梨渦,如春水乍破時的漣漪,
晃得我心頭一跳,竟忘了收回手。自此每至休沐,我必以省親為名往姨母家去。
杏園中央有株百年杏樹,虬枝橫斜如青鸞展翅,覆蓋了半畝方塘。我們常于其下設(shè)紫檀矮幾,
鋪了素色氈子讀書。婉娘尤善吟誦《花間集》,當(dāng)讀到"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時,
聲線婉轉(zhuǎn)低回,尾音拖得極長,頰邊便泛起兩朵紅暈,恰似枝頭將綻未綻的杏蕾。
我為她講解《文選》中的賦篇,見她鬢邊有一縷碎發(fā)被風(fēng)拂落,垂在頰側(cè),
便下意識取過案上的白玉鎮(zhèn)紙,想為她輕輕壓平。指尖剛觸到她溫?zé)岬亩?/p>
只覺那肌膚細膩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股熱流忽的從指尖竄至心底,驚得我如遭雷擊,
鎮(zhèn)紙"當(dāng)啷"一聲落在幾上,驚飛了塘中休憩的綠頭鴨。寒食節(jié)那日,東風(fēng)正暖,
我們在杏樹下放紙鳶。婉娘親手扎了只鳳凰風(fēng)箏,以細竹為骨,蒙上蜀地進貢的彩綢,
鳳羽用金線繡出流云紋樣,鳳眼則嵌了兩顆小小的琉璃珠,在日光下燁燁生輝。
她牽著絲線向前奔跑,茜色羅裙翻飛如火焰,步搖上的珍珠墜子叮咚作響,
與她銀鈴般的笑聲混在一起,驚起滿樹杏花。忽然一陣狂風(fēng)自東南來,只聽"啪"的一聲,
風(fēng)箏線驟然繃斷,那鳳凰扶搖直上,越過杏園高墻,墜入鄰院的老槐樹巔。婉娘急得頓足,
眼圈霎時紅了:"那是我用了三日才扎好的......"我忙安慰道:"休慌,我去尋來。
"說罷便踩著墻根的太湖石翻墻而過,只見鄰院竟是片荒廢的園圃,雜草沒膝,
當(dāng)中一株老槐樹虬枝盤曲,鳳凰風(fēng)箏正掛在最高的枝椏上。樹下石桌上,
有半塊用荷葉包著的梅花餅,尚帶著熱氣,餅上的梅花印子清晰可見,似是剛有人在此食過。
"可曾尋得?"婉娘的聲音從墻外傳來,帶著一絲怯怯的期盼。我取下風(fēng)箏,
見竹骨上系著片新鮮的杏葉,葉背用眉黛細筆題著六字:"愿逐春風(fēng)去,不隨流水還。
"字跡娟秀,顯是女子手筆。遂將杏葉小心揣入袖中,翻墻而出時,
見婉娘正踮著腳往墻內(nèi)望,幾瓣杏花落在她發(fā)間,與燒藍步搖相映成趣。
我下意識伸手想去拂開,指尖即將觸到她發(fā)絲的瞬間,卻聽姨母在月洞門處喚我們用膳,
手便僵在半空中,眼睜睜看著那幾瓣杏花被風(fēng)吹落,掉在她茜色裙裾上,如血點般觸目。
卷二 蘭閨定情會昌四年夏,長安暑氣蒸騰,朱雀大街的槐樹葉被曬得蜷曲。
余中鄉(xiāng)貢進士的喜報傳至姨母家時,親仁里的蟬正叫得聒噪。姨母命人在杏園水榭設(shè)家宴,
青幔下懸了冰鑒,絲絲涼氣混著荷香彌漫。席間賓朋滿座,觥籌交錯間,
忽見婉娘從月洞門處款步而來,著一襲水綠暗花紗裙,臂上搭著藕荷色披帛,
發(fā)間簪了新摘的白蘭花,未近前便有淡香襲來。她手捧青瓷茶盞行至我面前,
盞中碧螺春舒展如雀舌,熱氣氤氳了她低垂的眉眼。"沈郎恭喜,"她聲線比平日更輕些,
尾音似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日后當(dāng)?shù)墙痂幍睿鼬P凰池上客。"說罷將茶盞遞來,
我伸手去接時,指尖觸到她微涼的指腹——那是常年浸在繡繃?yán)锏木壒剩?/p>
指節(jié)處還留著細密的繭。忽然想起昨夜杏樹下,她塞給我一方錦帕,
帕子邊角用青絲繡著并蒂蓮,針腳細如蚊足,在月下泛著幽微的光,她說是熬了三夜才繡成。
三日后辭行,我特意選了未時,知她慣在此時臨窗刺繡。推開她居處的雕花槅門,
便聞見龍腦香混著蘇合香的味道,案上博山爐正焚著暖香,青煙如線。婉娘身著素白寢衣,
坐在臨窗的玫瑰椅上,面前繃著幅錦緞,上面用金線繡著纏枝蓮紋樣,已近完工。見我來,
她慌忙起身,發(fā)間的白蘭花落在繡繃上,花瓣沾了金線,竟似鍍了層銀。"沈郎怎此時來?
"她臉頰微紅,將繡繃往旁推了推。我見案上放著個紫檀木匣,
匣蓋用螺鈿嵌著"長毋相忘"四字,打開來,內(nèi)中臥著枚羊脂玉雙魚佩。那玉佩約莫寸許長,
玉色如凝脂,雕著一對首尾相銜的鯉魚,魚眼處各嵌了粒小米大的紅寶石,觸手溫潤生暖。
"此乃家母遺物,"她拿起玉佩,指尖在魚鰭處輕輕摩挲,"那年母親病重,
曾說若遇可托之人,便以此佩為信。"說罷繞到我身后,將玉佩系在我腰間的蹀躞帶上,
玉墜貼著丹田,竟似有脈脈溫香傳來。她又從妝奩深處取出個藍布包,層層打開,
內(nèi)中是雙粉底皂靴。靴幫用杭綢縫制,鞋頭繡著纏枝蘭,每片蘭葉的脈絡(luò)都用銀線勾勒,
在日光下閃著細碎的光。更奇的是蘭葉間隙,竟用極細的銀絲繡了我的表字"景然",
若不細看,只當(dāng)是蘭草的紋路。"這靴子鞋底納了千層布,"她蹲下身,
指尖拂過靴底的針腳,"沈郎趕考路上,縱是冰雪天氣,也不會凍了腳。""路上風(fēng)霜,
望沈郎保重。"她起身替我整理衣襟,披帛的流蘇掃過我手背,癢得我心尖發(fā)顫。
她的發(fā)間白蘭花蹭到我下頜,香氣濃得化不開,我忽然想起初見時她鬢邊的燒藍步搖,
原來她早已換了素凈的裝扮。"若得空,可寄家書與我,"她垂著眼,長睫在眼下投出陰影,
"哪怕只言片語,也好教我......"話未說完,便被一聲輕咳截斷。我再也按捺不住,
握住她的手。那手柔膩如脂,卻在我掌心微微發(fā)顫,指縫間還留著繡線的痕跡。"婉娘,
"我盯著她泛紅的眼角,"待我金榜題名,必以三媒六聘,用八抬大轎迎你過門。
"她猛地抬頭,淚水恰在此時墜落,砸在我月白錦袍的袖口,暈開一小片水痕,
很快便被暑氣蒸干,只留下淡淡的印子,如同從未存在過。赴京途中,我每日歇下時,
必取玉雙魚佩放在掌心摩挲。那玉佩被體溫焐得愈發(fā)瑩潤,雙魚的鱗片紋路都似活了過來。
繡靴則用錦帕包著,置于枕邊,夜里偶有夢到婉娘,便覺枕邊似有蘭香。行至潼關(guān)時,
忽遇連日暴雨,黃河水暴漲沖垮棧道,我與仆從被困在山腰逆旅中。那逆旅只有三間土房,
四壁透風(fēng),檐下雨水如注,打在門前的芭蕉葉上,整夜作響。半月間,我寫了三封家書。
第一封說已過函谷關(guān),見了傳說中的雞鳴臺;第二封講潼關(guān)險要,
城墻厚逾三丈;第三封則只寫了"甚思"二字,卻覺得太輕薄,
又在旁添了首五絕:"驛路梨花白,鄉(xiāng)心杜宇啼。何時共剪燭,杏雨落春衣。
"每封信都仔細封好,托逆旅主人尋郵差,卻總是被告知"雨勢太大,官道不通"。
看著案頭積下的三封信,忽覺那羊脂玉佩也涼了幾分,竟似沾了婉娘的淚痕。待至長安,
秋闈已近在眼前。租住的客棧臨著曲江池,夜里能聽見士子們的吟哦聲。
我將婉娘贈的繡靴供在書案上,每日晨起必對著靴子誦讀策論,
只覺那銀線繡的"景然"二字在燭光下閃閃發(fā)亮,似是婉娘在旁含笑相看。放榜那日,
我擠在朱雀門外的人群中,見自己姓名列在二甲第七名,忽覺一陣眩暈,
竟被身后人推得撞在榜墻上。跨馬游街時,長安百姓從朱雀大街兩旁拋來杏花,
紛紛揚揚落了滿身。我伸手接住一瓣,想起婉娘曾在杏樹下說:"若沈郎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