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倚著鎏金蟠龍柱,玄色廣袖如流云般垂落,在青磚地上鋪陳出暗沉的漣漪。
指腹一下又一下摩挲著腰間玉帶扣,金鑲玉的紋路硌得生疼,細碎聲響混著檐角銅鈴叮咚,
在寂靜的椒房殿里格外刺耳。燭光搖曳間,他眼角的笑意還未散盡,
額間朱砂痣?yún)s隨著燭火明滅,像是一滴凝固的血。"柔儀殿的牡丹開得正好,
" 他忽然開口,聲線裹著三分醉意,"倒比你這身霞帔更襯皇后二字。
" 我攥緊裙擺的指尖驟然發(fā)顫,繡著并蒂蓮的金線在掌心勒出紅痕。
鳳冠上的東珠簌簌搖晃,十二串流蘇掃過他手背時,
半截雪白的鮫綃帕從廣袖中滑落 —— 那帕角繡著的并蒂蓮,針腳還帶著我指尖的溫度,
分明是昨日我遺落在御花園的定情信物。宮燈昏黃的光暈在朱漆廊柱上流淌,
他唇角揚起的弧度像極了幼時一同放紙鳶時的模樣,連梨渦里的陰影都如出一轍。
可此刻那雙盛滿笑意的桃花眼,卻淬著臘月深潭的冰碴,
寒意順著金線繡就的龍紋朝我漫過來。
我盯著他腰間那枚熟悉的螭紋玉佩 —— 那是我及笄時親手所贈,
如今卻隨著他蟒袍的擺動,一下下撞在九龍吐珠的鎏金腰帶上。檐角銅鈴突然叮咚作響,
恍惚間又回到十五歲那年上元夜。他攥著我的手腕穿過摩肩接踵的人群,煙火在頭頂炸開時,
溫熱的呼吸拂過耳畔:"等我登基那日,定要親手為你戴上鳳冠。
" 那時他束發(fā)的銀冠還掛著冰晶,手指被寒風吹得通紅,卻固執(zhí)地把我凍僵的手捂在懷里。
而此刻,他玄色蟒袍上盤旋的金龍正張牙舞爪地吞噬著回憶。
鎏金燭臺在他側(cè)臉投下蛛網(wǎng)般的陰影,那道曾為我擋住刺客匕首的舊疤,
此刻竟像是割裂我們的溝壑。"為何?" 我掐著掌心的軟緞,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繡著并蒂蓮的月華錦被揉出細密褶皺,聲音卻像被弓弦勒住的夜鶯,
顫抖著碎在雕龍刻鳳的青磚上。檐角積雪突然簌簌墜落,驚醒了廊下蜷成一團的貍貓,
也驚醒了我十年春夢里的月光。
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螭紋玉佩 —— 那是我及笄之年親手所贈。
朱漆窗欞外寒風呼嘯,將檐角銅鈴撞出嗚咽,他避開我的目光,
語氣有些許閃躲:"你父掌管御史臺,監(jiān)察百官,權(quán)力已重。若你再為后,恐遭朝臣非議,
于江山社稷不利。" 話音未落,案頭未干的奏章被風掀起一角,
我瞥見 "外戚干政" 四字在燭光中泛著刺目的紅光。我心中冷笑,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過是他忌憚我父親手中的權(quán)力罷了。這些年,我父為他出謀劃策,
助他在諸多皇子中脫穎而出,如今他羽翼漸豐,便開始卸磨殺驢了。
殿內(nèi)鎏金獸爐騰起裊裊青煙,龍涎香混著松脂氣息在雕花槅扇間盤旋。
我攥著袖口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軟緞下的皮膚泛起月牙狀的青紫,
指腹無意識碾出細密褶皺,仿佛要將這身承載著椒房之盼的鸞鳥織金襦揉碎。
望著龍椅上那道明黃龍袍勾勒出的輪廓,金線繡就的十二章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恍惚間竟與三年前他為我披上嫁衣時的喜袍重疊又消散。喉間泛起鐵銹味的苦澀,
咽下喉頭翻涌的酸意,我垂眸斂去眼底暗潮,
廣袖下的指尖微微發(fā)顫 —— 那是自昨日收到口諭起,便再沒停止過的顫抖。
"那皇后之位,陛下屬意何人?" 尾音在寂靜中打著旋兒,像是風中搖曳欲墜的枯葉,
又似深宮里孤雁的哀鳴。殿外忽起一陣穿堂風,卷著檐角銅鈴的清響撞進來,
驚得案上《女誡》書頁嘩啦翻動?!疤K尚書之女,蘇瑤?!?他抬手摩挲著腰間的螭紋玉佩,
那枚曾被我呵在胸口焐熱三日才系上他腰間的定情之物,如今溫潤玉色映著他淡漠的眉眼,
泛著刺目的冷光。鎏金燭臺的燭芯突然爆開一朵燈花,火星濺落在他玄色靴面上,
暈開幾點焦痕,他卻恍若未覺,修長指尖一下又一下?lián)徇^螭紋凸起的棱角,“她溫婉賢淑,
端莊大方,其父又對朕忠心耿耿。”殿外忽起一陣穿堂風,卷著檐角銅鈴叮當作響。
我看著他身后屏風上那幅《并蒂蓮圖》—— 那是我們初定情時,他親手描摹的期許。
如今墨跡仍鮮妍,畫中雙蓮卻像是被霜打過般蔫了下去?!八秊楹螅芷胶獬镁謩?。
” 他的聲音混著燭淚滴落的簌簌聲,像浸透冰水的錦緞,裹著利箭直刺心口。
我攥緊手中絲帕,指尖傳來的刺痛讓我想起三年前,我在繡房熬紅了眼,
一針一線將他的生辰繡進喜帕的模樣。而此刻帕上并蒂蓮紋樣被揉得發(fā)皺,
金線勾的蓮蕊刺進掌心,滲出細密血珠。蘇瑤,那個總愛披著月白襦裙,
在御花園折我最愛的西府海棠的女子。記得上次宮宴,她故意打翻茶盞,
卻在眾人面前泫然欲泣地說是自己手滑。如今,她父親新獲的參知政事官職還未焐熱,
這后位便成了他們父女謀算的囊中之物。我望著案上那盞早已涼透的碧螺春,
茶湯里漂浮的茶葉沉沉浮浮,恰似我這搖搖欲墜的癡心?!氨菹录纫褯Q定,臣妾自當遵從。
只是,臣妾與陛下多年情誼,難道就這般不值一提?” 我的眼眶微微泛紅,忍不住質(zhì)問。
鎏金蟠龍燭臺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光影,他摩挲著腰間明黃絲絳的動作驟然停頓。
玄色廣袖掃過案幾時,將未寫完的奏章帶落,朱砂批紅在宣紙上洇開,
像極了那年我為他擋箭時綻開的血花。"朕身為帝王,不能只顧及兒女私情。
" 他喉結(jié)滾動著吐出這句話,青玉扳指無意識地叩擊著九龍椅扶手,
每一聲都敲在我發(fā)顫的心尖上。晨光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切在他側(cè)臉,
將那道因常年批閱奏折而生的細紋照得愈發(fā)清晰,卻照不進他眼底逐漸凝結(jié)的寒霜。
我攥著皇后吉服下擺的手指驟然收緊,繡金線的鳳凰在掌心硌出刺痛。
三年前在獵場他抱著渾身是血的我時,說要與我共享這萬里山河的誓言,
此刻竟比案頭冷透的茶盞更涼。"你莫要再鬧。" 他突然起身,玄色衣擺掃過滿地狼藉,
玉冠上的東珠隨著動作輕晃,折射出細碎的光,"日后,朕自不會虧待你。" 話音未落,
鎏金香爐騰起的青煙已將他的身影吞沒,只留下空蕩蕩的椒房殿里,
我腕間的同心鐲撞在銅盆上,發(fā)出一聲清越的回響。我望著他離去的方向,
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曾經(jīng),他對我許下海誓山盟,說要與我攜手看遍世間繁華,可如今,
在權(quán)力與利益面前,那些誓言都如過眼云煙,消散得無影無蹤。三日后的清晨,
銅漏滴盡最后一滴水。宮娥們用金線繡著并蒂蓮的帕子替我擦去額角冷汗,
指尖蘸著胭脂為我點上朱砂,鳳仙花汁浸染的蔻丹在我腕間壓出鮮紅的印記。
我望著銅鏡里那張精心雕琢的面容,忽然想起三年前上元節(jié),他將糖畫舉到我面前時,
眉眼間也是這樣溫柔的笑意。太和殿外鐘鼓齊鳴,三十六盞宮燈將漢白玉臺階照得通明。
我攥著繡滿翟紋的廣袖,看他頭戴十二旒冕旒,玄衣纁裳上日月星辰流轉(zhuǎn)生輝。
當他的目光掃過人群時,我下意識挺直脊背,卻見那雙曾為我畫眉的手,
正將綴滿東珠的鳳冠輕輕放在蘇瑤發(fā)間。"皇后蘇氏,
母儀天下 ——"贊禮官的聲音刺破云霄,蘇瑤轉(zhuǎn)身時,金絲鳳凰步搖掃過我的臉頰。
她耳垂上的南海明珠晃得我睜不開眼,那是我隨太后南下時親自挑選的貢品,
如今卻襯得她眉間的花鈿愈發(fā)嬌艷。我望著她裙裾上蜿蜒的百鳥朝鳳紋,
突然想起昨夜他在椒房殿說的話:"阿蘅,
你若能像蘇瑤這般懂事..."卯時三刻的銅漏聲驚醒殘夢,我望著銅鏡里泛青的眼圈,
任由靈兒將九鳳銜珠釵插進發(fā)間。珍珠流蘇垂落時掠過鎖骨,
涼意沁得指尖微顫 —— 那年上元夜,他也是這般小心翼翼為我戴上玉鐲,
鎏金暖光映著他眸中笑意,說這鐲上纏枝蓮紋最襯我的性子。金鑾殿外的晨霧尚未散盡,
鐘磬聲已裹挾著山呼海嘯般的 "萬歲" 撞進耳膜。蘇瑤鳳冠上的東珠在陽光下流轉(zhuǎn)冷芒,
她挽著皇帝臂彎行過丹陛時,玉佩相撞的清響忽然變得刺耳。我攥緊袖中汗?jié)竦慕伵粒?/p>
恍惚看見三年前自己初入宮時,也曾這般踩著滿地紅毯,在同樣的喝彩聲中被冊為賢妃。
景仁宮的紅墻困住了四季更迭。鎏金博山爐里的龍涎香終年縈繞,
案頭堆滿內(nèi)務(wù)府新貢的翡翠簪、瑪瑙鐲,可每道御賜旨意都像塊燒紅的烙鐵,
將心底僅存的溫情灼成灰燼。蘇瑤總愛在御花園設(shè)宴時召我作陪,
她指尖纏繞著皇帝賞的赤金絲帕,漫不經(jīng)心地命人撤去我最愛的糖蒸酥酪:"賢妃如今清減,
可要多吃些茯苓糕養(yǎng)養(yǎng)身子。" 周圍妃嬪們掩著團扇竊笑,那些往日與我焚香對弈的姐妹,
此刻連目光交匯都避之不及。暮色浸透窗欞時,靈兒總將我冰涼的雙腳捂在懷中,
絮絮說著御膳房新來的小太監(jiān)偷偷塞給她的桂花糖糕。她鬢邊沾著灶間的草木灰,
眼睛卻亮得像綴在檐角的星子,讓我想起幼時在后花園偷摘青梅,
被嬤嬤追得滿院子跑的光景。月光爬上雕花窗欞,我摩挲著腕間褪色的玉鐲,
聽著遠處坤寧宮傳來的絲竹聲,忽然覺得這深宮就像座精巧的金絲籠,而我與靈兒,
不過是兩只相互取暖的驚弓之鳥。一日,我在御花園中散步,偶遇了蘇瑤。她帶著一眾宮女,
氣勢洶洶地朝我走來。長廊轉(zhuǎn)角處突然傳來環(huán)佩相撞的脆響,
蘇瑤扶著鎏金護甲倚在朱漆廊柱旁,猩紅蔻丹劃過纏枝蓮紋欄桿。
她鬢邊的點翠步搖隨著動作輕晃,尾羽掃落幾片垂絲海棠,
"喲 ——" 尾音拖著蜜糖般的黏膩,偏頭打量著獨自行走的賢妃,
月白裙裾上的銀線折枝梅在暮色里泛著冷光,"這不是賢妃妹妹嗎?
平日里總說要為陛下分憂,怎么放著御書房不候著,倒一個人在這兒散步呢?
"我強忍著心中的厭惡,福了福身:“見過皇后娘娘?!碧K瑤倚著朱漆廊柱,
指尖慢條斯理地摩挲著鎏金護甲,將剛折下的白梅湊近鼻尖輕嗅。暗香浮動間,
她忽然輕笑出聲,眼尾的丹蔻隨著動作輕輕顫動:"哼,賢妃妹妹倒是悠閑。" 話音未落,
那支白梅突然被狠狠擲在青石板上,花瓣散落如血,"不過,
妹妹可得小心了 ——" 她忽然傾身逼近,廣袖掃落案上青瓷茶盞,碎裂聲驚起樹梢寒鴉,
"這御花園里的錦鯉,前日才溺死了一尾,妹妹說,這園子,是不是該好好清理清理?
" 繡著金線鸞鳥的裙擺掠過滿地狼藉,
最后幾個字輕飄飄落在賢妃耳畔:"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有意外發(fā)生呢。"我心中一緊,
但面上仍保持著鎮(zhèn)定:“多謝皇后娘娘提醒,臣妾自會小心。”蘇瑤廣袖輕揚,
指尖鮮紅蔻丹掃過我低垂的眉眼,忽然嗤笑出聲。她身后十二宮娥捧著鎏金步搖,
珠翠相撞的脆響里,我聽見她尾音上挑:"不過是個沒規(guī)矩的庶女,也配和本宮說話?
" 玄色裙擺掃過青石板時帶起一陣香風,那支嵌著東珠的鸞鳳釵隨著步伐搖晃,
映得靈兒攥緊的帕子簌簌發(fā)抖。秋風卷著枯葉掃過椒房殿的青石板,
小宮女阿沅攥著我衣袖的手指幾乎掐進肉里,指尖泛白如霜。她眼眶通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睫毛上還凝著未墜的淚珠:"娘娘,她故意把您新制的霞影紗裙踩在腳下!
這可是陛下特意吩咐尚衣局用南海鮫人綃織就的,金線繡著并蒂蓮..." 話音未落,
她忽然劇烈咳嗽著捂住嘴,踉蹌著別過臉去。晨光穿透廊下雕花窗欞,
將她單薄的影子拉得老長,發(fā)間那支普通銀簪隨著顫抖在風里晃出細碎的光,
倒比不得廊外新種的秋海棠鮮活。我望著遠處飄來的茜色裙擺,
素手撫過鬢邊褪色的珍珠步搖。宮墻四角的銅鈴叮咚作響,
驚起檐下棲息的寒鴉:"如今她是皇后,又有陛下寵愛,我們暫且忍一忍吧。
" 指尖觸到袖中那方繡著并蒂蓮的帕子,針腳早已被淚水浸得發(fā)皺,
恍惚又看見三日前御書房外,他握著新人的手笑著對我說 —— 皇后不能是你。
日子一天天過去,后宮的爭斗愈發(fā)激烈。蘇瑤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不僅打壓我,
還對其他稍有姿色的宮妃下手。一時間,后宮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我雖身處其中,
卻也無力改變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周旋著,期盼著能尋得一線生機。
殘燭在鎏金獸首燭臺上明明滅滅,我握著青瓷茶盞的指尖突然發(fā)顫。
廊下傳來熟悉的云頭靴踏碎青磚的聲響,待玄色衣角掠過雕花槅扇時,
我已將驚惶盡數(shù)斂入眼底?;实凵砗蟾馁N身太監(jiān)捧著明黃緞盒,
檀香混著龍涎香撲面而來,恍惚間竟讓我想起及笄那年上元夜,他也是這樣帶著滿身煙火氣,
把親手做的兔子燈塞進我懷中。"景仁宮的海棠開得正好。
" 我垂眸望著茶湯里浮沉的枸杞,
茶湯映出他腰間新?lián)Q的羊脂玉佩 —— 那本該是我生辰時他許下的賀禮。
他摩挲著紫檀木椅的扶手,袖口繡著的金線蟠龍隨著動作游移,
"聽說令尊近日常與禮部侍郎密會?" 殿外突然掠過一陣穿堂風,
吹得窗欞上的茜紗窗紗簌簌作響,我這才驚覺他今日連虛與委蛇的寒暄都懶得多做。
“你父親近日可有什么異常舉動?朝堂之上,他對朕的一些決策似乎頗有異議。
” 皇帝一邊把玩著手中的茶杯,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燭火在鎏金獸紋燭臺上明明滅滅,
將他棱角分明的側(cè)影投在茜色窗紗上,恍若修羅。我垂眸望著指尖掐出的月牙痕,
寒意自骨髓深處漫上來 —— 原來這些年的琴瑟和鳴,不過是帝王權(quán)衡下的逢場作戲。
喉間泛起鐵銹味,我捏緊繡著金線纏枝蓮的廣袖,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臣妾久居深宮,
對父親的事情并不知曉。" 殿外忽起一陣穿堂風,卷起案上的奏章簌簌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