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一種尖銳的、仿佛骨頭被生生碾碎的劇痛,猛地從雙腳炸開,
蠻橫地撞碎了我昏沉的意識。黏膩的黑暗潮水般退去,視野里先是模糊地晃動著昏黃的光暈,
像一盞快要熬干的油燈。緊接著,那光暈穩(wěn)定下來,
凝聚成頭頂一頂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麻布蚊帳頂。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渾濁氣味——劣質(zhì)燈油燃燒的煙熏味、陳年木頭發(fā)霉的潮氣,
還有一種……像是悶了許久的、帶著鐵銹腥氣的腐敗味道。我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視線向下。
兩條長長的、骯臟發(fā)黃的白布條,像兩條猙獰的毒蛇,死死纏裹在我的腳上。布條勒得極緊,
深深地嵌進皮肉里,幾乎要把腳掌擠壓變形。那鉆心的痛楚,正是從那里源源不斷地涌上來,
一波強過一波,幾乎要撕裂我的神經(jīng)。腳趾被以一種非人的角度強行向內(nèi)扭曲、擠壓,
疊在一起,骨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每一次微弱的心跳,
都像是用鈍刀子在那片被殘酷束縛的骨肉上反復切割。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粗硬的里衣,
黏膩地貼在背上,激起一陣陣寒顫。胃里翻江倒海,惡心得直往上涌。我想尖叫,
想把這該死的裹腳布扯爛,喉嚨卻像是被滾燙的砂紙堵住了,
只能發(fā)出嘶啞的“嗬…嗬…”氣音。劇烈的疼痛和強烈的嘔吐感讓我眼前陣陣發(fā)黑,
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靶蚜??”一個干澀、毫無溫度的女人聲音突兀地在床邊響起,
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滿意,“忍著點,丫頭片子。這‘步步生蓮’的福分,
多少人求都求不來?!蔽颐偷嘏み^頭,動作牽扯到腳上的傷處,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銳痛直沖頭頂。一張瘦削、顴骨高聳的臉懸在我上方。
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苛刻的直線,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里沒有一絲屬于活人的暖意,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頭發(fā)毛的審視。她穿著深青色的斜襟布衫,漿洗得發(fā)硬,
袖口挽到肘部,露出同樣枯瘦、布滿褐色老年斑的小臂。此刻,
那雙枯枝般的手正靈巧而殘忍地繼續(xù)收緊著纏繞在我腳上的布條,每拉緊一分,
骨頭被強行拗折的劇痛就加重一分。她是……“婆婆”?這個稱呼帶著冰冷的鐵銹味,
自動從我混亂的記憶深處浮現(xiàn)出來。“嘖,骨頭是硬了點,”她皺著稀疏的眉毛,
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耐煩的嫌棄,下手卻更重了,“不像我們那會兒,四五歲就開始纏了,
骨頭軟和,好拿捏。”她粗糙的手指用力按壓著我腳背凸起的骨頭,
那里被布條勒得已經(jīng)發(fā)紫發(fā)亮,“不過不打緊,多裹幾天,多‘扳扳’,總能成個樣子。
”扳?她是在說扳斷我的骨頭嗎?劇痛像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密密麻麻地刺穿著我的神經(jīng)末梢。
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腥甜的血味。汗水模糊了視線,
眼前這張刻薄寡恩的臉孔開始扭曲、晃動,
和另一幅畫面詭異地重疊起來——刺眼的電腦屏幕熒光。
堆積如山、永遠也做不完的報表文件。窗外是沉沉的都市黑夜,
只有寫字樓的格子間還亮著慘白的光。鍵盤敲擊聲單調(diào)地響著,像催命的鼓點。
心臟猛地一陣絞痛,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眼前徹底黑了。是了。
林晚秋,一個被報表和KPI壓垮的現(xiàn)代社畜,在某個加班的深夜,毫無預兆地猝死了。
然后呢?然后,意識就像被扔進了瘋狂旋轉(zhuǎn)的滾筒洗衣機,天旋地轉(zhuǎn),
無數(shù)破碎、陌生、充滿痛苦和恐懼的片段洶涌而來,
粗暴地塞進我的腦海:一個瘦小、長期處于饑餓狀態(tài)的身體,永遠有干不完的粗活,
無休止的謾罵,刻骨的寒冷……還有柴房里,那張蓋著破草席的床板上,
僵硬、青白、嘴角似乎凝固著一絲詭異弧度的少年臉龐……那是“丈夫”?記憶碎片里,
婆婆歇斯底里的哭嚎和咒罵響徹整個破敗的院落:“短命鬼!沒福氣的!白瞎了老娘的心血!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比腳上的疼痛更甚。我穿越了?穿到了民國?
成了這惡毒老太婆買來的、給早夭兒子配陰婚的童養(yǎng)媳?!這裹腳,不是折磨,
是“圓房”前的“裝扮”!“啊——!”一聲凄厲的慘叫終于沖破了我干澀的喉嚨,
帶著無法言說的驚駭和絕望。不是因為腳痛,而是這恐怖絕倫的真相?!昂渴裁磫?!
”婆婆猛地一巴掌扇在我臉上,力道大得讓我頭重重偏向一邊,臉頰火辣辣地疼,
耳朵嗡嗡作響。“不識抬舉的東西!給你臉了?要不是我家大郎等著你下去伺候,
就憑你這副柴火妞的賤骨頭,也配裹腳?”她渾濁的眼珠死死瞪著我,
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光芒。她俯下身,那張刻薄的臉幾乎要貼到我的鼻尖,
帶著一股陳腐的、令人作嘔的氣息:“今晚就圓房!給我記牢了,伺候好大郎!
三寸金蓮才配得上我兒!不然……”她枯瘦的手指狠狠掐住我的下巴,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淬毒,“到了下面,老娘也有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說完,
她猛地松開我,像丟開一件骯臟的垃圾。她直起身,最后狠狠勒了一下裹腳布,
打上一個死結(jié)。那一下,我感覺腳踝的骨頭發(fā)出了一聲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咔”輕響。
劇痛如同海嘯,徹底淹沒了我的意識?!俅涡褋頃r,是被一種極其詭異的聲音吵醒的。
不是哭喪,而是……一種斷斷續(xù)續(xù)、不成調(diào)的、喑啞的嗩吶聲,
夾雜著幾聲有氣無力的鐃鈸響動。聲音飄飄忽忽,像鬼魂的嗚咽,
從破敗窗欞的縫隙里鉆進來,鉆進耳朵,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陰森。屋里一片漆黑,
只有門縫底下透進來一絲極其微弱的、搖曳的紅光。那紅光映在潮濕坑洼的泥地上,
像一灘粘稠的血??諝饫锏拿刮逗透瘮∥端坪醺亓?,
還混合著一股劣質(zhì)線香燃燒后留下的、甜膩又刺鼻的煙氣。
腳上的疼痛已經(jīng)從最初的銳痛變成了持續(xù)不斷的、深入骨髓的悶痛和灼熱,腫脹得厲害,
被那該死的裹腳布緊緊箍著,仿佛下一秒就要爆開。每一次微弱的脈搏跳動,
都像是在那傷口上重重地錘擊一下。冷汗又一次浸透了衣服,黏在皮膚上,冰冷刺骨。
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是硬得硌人的稻草,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耳朵卻豎得筆直,竭力捕捉著門外院子里的一切動靜。
“時辰差不多了……”是婆婆刻意壓低、卻難掩某種病態(tài)興奮的嘶啞嗓音,從門外飄進來。
“嗯?!币粋€含糊渾濁的男聲應了一下,大概是請來的道士或者幫忙的鄉(xiāng)鄰。
“東西都備齊了?紙人紙馬,金銀山,還有那對童男童女……都要頂好的!
”婆婆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我兒在下面,不能受委屈!”“放心,王阿婆,
”那男聲帶著點諂媚,“都是按您吩咐,鎮(zhèn)上老劉頭扎的,最新樣式,
保準大郎在下面風光體面。”“那就好,那就好……”婆婆的聲音似乎緩和了一些,
隨即又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尖利,“那死丫頭呢?醒了沒?可別誤了吉時!快!
給她把那身行頭套上!”腳步聲雜亂地朝著我這間破屋逼近。
心臟瞬間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提到了嗓子眼!來了!他們來了!要把我塞進棺材,
和那個死了不知多久、在柴房里都發(fā)僵的少年埋在一起!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
四肢百骸都凍僵了,連腳上的劇痛都仿佛暫時麻木了。不行!絕對不能!死過一次,
難道還要再以這種最屈辱、最恐怖的方式死第二次?就在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即將被推開的剎那——“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毫無預兆地撕裂了沉悶的夜空!
慘白刺目的電光瞬間將屋內(nèi)照得亮如白晝,
清晰地映出破桌上那盞油燈跳躍的、微弱得可憐的火苗,和我自己慘白如紙的臉。緊接著,
瓢潑大雨如同天河倒瀉般傾盆而下,密集的雨點瘋狂地砸在屋頂?shù)耐咂?、窗欞上、院子里?/p>
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嘩嘩巨響,瞬間蓋過了那詭異的嗩吶聲?!鞍?!這鬼天氣!
”門外傳來婆婆氣急敗壞的咒罵和腳步聲的混亂,“快!快把東西搬進堂屋!別淋濕了!
紙人淋濕了就完了!”腳步聲和嘈雜的抱怨聲迅速遠去,朝著堂屋的方向。
門軸只被推開了一條狹窄的縫隙,隨即又被匆忙地拉上了,似乎沒人顧得上我這個小角色了。
機會!冰冷的恐懼瞬間被一股強烈的求生欲點燃,燒得我渾身滾燙!就是現(xiàn)在!
我猛地掙扎著從硬炕上撐起上半身,劇痛從雙腳傳來,眼前又是一陣發(fā)黑,
幾乎讓我再次暈厥過去。我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
尖銳的刺痛和滿口的血腥味讓我瞬間清醒了幾分。不能停!停下來就是萬劫不復的活葬!
我艱難地挪動著身體,像一條離水的魚,用盡全身力氣翻滾下土炕。
身體重重砸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塵土嗆進喉嚨,腳踝處傳來的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
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我趴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
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外面震天響的雨聲。祠堂!鑰匙!婆婆腰間那把黃銅鑰匙!
之前被拖去祠堂跪拜“祖宗”時,我迷迷糊糊中瞥見過她腰間掛著一串鑰匙,
其中最大最沉的那把黃銅鑰匙,就是開祠堂那把大鎖的!祠堂就在這院子最西頭,
單獨一個小院,平時鎖得嚴嚴實實。只要拿到鑰匙,打開祠堂后門……后門外,
就是那條據(jù)說通往運河的野徑!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懼。我咬著牙,
用雙手和膝蓋支撐著身體,一點點、極其艱難地朝著門口爬去。每挪動一寸,
被裹腳布死死勒住的斷腳都像被無數(shù)鋼針反復穿刺,疼得我渾身抽搐,
冷汗混合著地上的泥灰,糊了滿臉滿身。爬到門邊,我顫抖著抬起手,用盡力氣去夠門閂。
粗糙的木刺扎進了指甲縫,也顧不上疼。終于,“咔噠”一聲輕響,門閂被我撥開了。
我小心翼翼地將破舊的木門拉開一條縫。冰冷的、帶著濃重土腥味的狂風裹挾著豆大的雨點,
劈頭蓋臉地砸了進來,瞬間打濕了我的頭發(fā)和單薄的衣服,凍得我一個激靈。
院子里一片混亂。堂屋的門大開著,里面點著慘白搖曳的蠟燭,
映出幾個人影在慌亂地搬動東西。隱約可見慘白扎眼的紙人、紙馬,
還有一口刷著劣質(zhì)紅漆的薄皮棺材被抬進了堂屋中央。婆婆那深青色的身影正背對著我,
站在堂屋門口指手畫腳,尖利的嗓音在風雨中斷斷續(xù)續(xù):“……放穩(wěn)當點!……香燭!快!
點上!別讓大郎等急了!”就是現(xiàn)在!我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壁虎,
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土墻根,手腳并用地在泥濘里爬行。傾盆大雨砸在身上,冰冷刺骨,
視線一片模糊。泥水混合著血水(大概是膝蓋磨破了),在我身下拖出蜿蜒的痕跡,
瞬間又被暴雨沖刷干凈。每一次移動,雙腳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祠堂那扇斑駁厚重的木門,
在狂暴的雨幕中如同一個遙不可及的噩夢終點。
近了……更近了……我甚至能聞到祠堂門板上散發(fā)出的陳年木頭腐朽潮濕的氣息。
婆婆深青色的背影就在堂屋門口晃動,離我只有不到十步的距離!
暴雨聲掩蓋了我爬行的細微動靜,她正全神貫注于那場荒誕的“婚禮”。就是此刻!
我猛地撲過去,目標精準地抓向她腰間那串隨著動作晃蕩的鑰匙!冰冷的金屬觸感入手,
帶著她身體的余溫。我甚至來不及感受那溫度帶來的惡心,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拽!
“嘩啦——!”鑰匙串斷裂的刺耳聲響在暴雨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驚心動魄!“誰?!
”婆婆猛地轉(zhuǎn)過身,渾濁的眼珠在堂屋透出的慘白燭光下驟然瞪大,
難以置信地盯著地上泥猴一般的我,以及我手中緊握的那串黃銅鑰匙。
那張刻薄的臉瞬間扭曲,爆發(fā)出驚天的怨毒:“小賤人!你找死——!
”她像一頭發(fā)狂的母獸,尖叫著撲了過來,枯瘦如爪的手指直直抓向我的臉!
我根本來不及思考,憑著本能,將手中斷裂的鑰匙串狠狠朝她臉上砸去!
冰冷的金屬和尖銳的鑰匙齒砸在她顴骨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她“嗷”地一聲慘叫,
捂著臉踉蹌后退。趁著這電光石火的一瞬,我爆發(fā)出從未有過的力量,手腳并用,
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向祠堂那扇沉重的木門!冰冷的雨水混著淚水糊在臉上,視線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