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拆遷隊工頭那粗糲又帶著莫名興奮的嗓音第三次從聽筒里炸響時,
我正跟那把祖?zhèn)鞯漠a(chǎn)鉗較勁。窗外是城市鋼筋水泥森林投下的冰冷陰影,
屋內(nèi)彌漫著消毒水和外賣殘羹混合的頹敗氣味。油膩膩的鐵銹像凝固的血痂,
死死扒在冰冷沉重的金屬鉗柄和彎曲的鉗葉上,裹著不知沉淀了多少年的陳年污垢。
我用沾滿油污的鋼絲球用力蹭著,指甲縫里塞滿了黑紅的碎屑,
但那鐵銹仿佛已與金屬融為一體,頑固地昭示著它不祥的過往。聽筒緊貼著耳朵,
老趙的聲音帶著穿透耳膜的力度,每一個字都像生銹的釘子敲進(jìn)腦髓:“陳礫!
你小子磨蹭啥呢?你家老宅房梁上真他娘的邪乎!扒出塊裹嬰布!血呼啦差的,
看著年頭可不小,那味兒……嘖,邪性得很!
”“嗡——”一股寒意毫無征兆地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窗外的陽光似乎瞬間失去了溫度。
就在“裹嬰布”三個字鉆入耳中的剎那,
一股難以形容的腥氣——濃烈刺鼻的鐵銹味混合著河底淤泥的腐臭,
還有一絲……一絲甜膩得令人作嘔的奶腥氣——猛地灌滿了我的鼻腔,嗆得我喉頭痙攣,
眼前發(fā)黑。手腕不受控制地劇烈一抖,那把沉甸甸、沾滿污漬的產(chǎn)鉗脫手而出,
“哐當(dāng)”一聲巨響,狠狠砸進(jìn)油膩的洗菜池里。
渾濁的污水裹挾著暗紅的銹跡和詭異的、帶著血絲的泡沫濺起老高,沾濕了我的褲腳,
那股腥氣更加濃郁地彌漫開來。又是這股味道!這氣味像個甩不掉的幽魂,自從三個月前,
奶奶在城郊那間彌漫著消毒水和死亡氣息的病房里咽下最后一口氣,
將這玩意兒像塞一塊烙鐵般塞進(jìn)我手里時,它就陰魂不散地纏上了我。
記憶瞬間閃回:病床上,奶奶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蠟黃的臉頰深陷,
渾濁的眼球幾乎要從眼眶里凸出來,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里有恐懼,有哀求,
還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念。她枯枝般的手指像鐵鉤一樣摳進(jìn)我手腕的皮肉里,
留下深紅的印痕,嘶啞的聲音像破舊風(fēng)箱在漏風(fēng),
“護(hù)身……帶著……護(hù)著你……一定要……帶著……回家……”最后一個“家”字帶著氣音,
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緊接著,她的身體猛地一挺,隨即癱軟下去,再無聲息。
產(chǎn)鉗冰冷沉重的觸感,以及彌漫在病房里的、那股屬于泥土深處陰冷腐朽的濃烈氣味,
就在那一刻,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烙進(jìn)了我的骨髓。這三個月,無論我用什么清洗劑,
甚至試圖用砂紙打磨,都無法徹底驅(qū)散那股嵌入金屬紋理的腥氣,
更無法擺脫它帶來的、如影隨形的陰冷感。老家,必須回去一趟了。那通電話,
那塊帶血的裹嬰布,像兩根冰冷的、帶著倒刺的鉤子,深深扎進(jìn)我的皮肉,
拖拽著我踏上歸途。老宅是奶奶的根,也是我的童年所在,但自從父母早逝,
奶奶獨(dú)自將我拉扯大后搬離,那里便成了塵封的記憶,一個遙遠(yuǎn)而模糊的背景。如今,
它卻以如此詭異的方式重新闖入我的生活,帶著不祥的氣息。高鐵在灰綠色的原野上飛馳,
窗外單調(diào)的風(fēng)景飛速流淌,如同倒帶的模糊膠片。我蜷縮在靠窗的硬座上,
后背死死抵住冰冷堅硬的椅背,試圖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支撐感,
仿佛這樣就能壓住那片從脊椎深處蔓延開來的、針扎似的寒意。
鄰座一個嬰兒不知為何突然尖聲哭鬧起來,那聲音尖銳刺耳,
像錐子一樣狠狠鑿著我的太陽穴。車廂里混雜著泡面、汗水和廉價香水的氣味,令人窒息。
我只覺得眼皮越來越沉,一股難以抗拒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淹沒意識。
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剎那——“噗!”肩膀猛地一沉!
仿佛一個濕透冰冷、沉重異常的小身體,毫無預(yù)兆地從上方墜落,
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砸壓在我的左肩上!那觸感如此真實(shí)、如此冰冷,瞬間穿透了單薄的衣物,
直刺骨髓!“?。 ?我像被高壓電擊中般從座位上彈跳起來,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腔,
驚恐萬分地扭頭看向自己的左肩——空空如也。鄰座的母親抱著哭泣的嬰兒,
正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周圍的乘客也投來詫異的目光。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后背。然而,
就在我驚魂未定地瞥向車窗時,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模糊的車窗倒影里,
我自己的身影旁邊,一個穿著暗紅色、樣式老舊的小襖的嬰兒虛影,
輪廓淡得如同冬日凝結(jié)在玻璃上的水汽,正緊緊地依偎在我的倒影肩膀上!它的小腦袋歪著,
似乎在尋找依靠。那虛影只存在了一剎那,在我看清的瞬間,便如同被風(fēng)吹散的煙霧,
消散無蹤。但那股穿透車窗玻璃、如同冰錐直接扎進(jìn)骨頭縫里的寒意,
卻真實(shí)無比地殘留下來,凍得我牙齒咯咯作響,渾身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那東西……它不僅在靠近,它已經(jīng)……貼上了我。小城濕潤的空氣,
混著熟悉的泥土和略帶腥味的河水氣息撲面而來,卻無法驅(qū)散心頭的陰霾。
踏上通往老宅那條坑洼不平的石板路,每一步都異常沉重。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在眼前掠過,
那些低矮的瓦房,斑駁的墻壁,緊閉的門窗,仿佛都蒙上了一層灰敗的色調(diào),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寂靜。推開那兩扇吱呀作響、漆皮剝落殆盡的厚重老宅大門,
一股積壓了不知多少年的陰冷霉腐氣浪猛地將我吞沒。那氣味濃烈得如同實(shí)質(zhì),
帶著塵土、朽木、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血液干涸后的腥甜。
空氣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厚重棉被,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葉生疼。
堂屋光線極其昏暗,唯一的光源是門外透進(jìn)來的天光,在厚厚的灰塵中形成一道慘白的光柱。
供桌上,奶奶那張放大的黑白遺像在繚繞的、幾乎熄滅的香火煙霧中顯得模糊不清,
她臉上的皺紋在陰影里顯得格外深邃,眼神似乎穿透了相框,幽幽地注視著下方。
但更濃烈的,是那股無處不在的、冰冷粘稠的怨念。它像有生命的黑色油脂,
從每一塊布滿青苔的墻磚縫隙里滲出,從每一根腐朽的房梁上滴落,鉆進(jìn)每一個張開的毛孔。
耳畔,那無數(shù)細(xì)碎、充滿不甘的嬰兒啼哭和怨毒詛咒的低語聲似乎變得清晰了一些,
如同冰冷的潮汐,在死寂的空氣里低低回旋,時遠(yuǎn)時近,鉆進(jìn)腦海深處?!盎貋砹耍?/p>
”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工頭老趙叼著半截?zé)熅恚瑥墓饩€更暗的里屋轉(zhuǎn)出來。
他臉色有些發(fā)白,眼窩深陷,平時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眼神里藏著驚悸。他朝東廂房的方向努了努嘴,
煙灰隨著他的動作簌簌落下?!斑觯湍俏荩苛荷项^扒出來的。邪性得很,
弟兄們都不敢碰了?!?他壓低聲音,仿佛怕驚擾了什么,“那布……黑紅黑紅的,
硬邦邦的,
血浸透了又干了無數(shù)遍……上面……上面好像還有指甲摳過的印子……” 他猛地吸了口煙,
似乎想壓住胃里的翻騰。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東廂房的門虛掩著,
門縫里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五斗櫥上鑲著的老式圓鏡、甚至里屋門框上掛著的小小的梳妝鏡……所有能映出人影的鏡面,
都被厚厚的、邊緣發(fā)黃發(fā)脆、甚至帶著可疑暗褐色污漬的黑布蒙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一絲光都透不進(jìn)去,仿佛里面囚禁著什么不可見光的恐怖之物。幾個還沒離開的工人,
動作飛快地收拾著工具,眼神躲閃,不敢與我對視,更不敢看向東廂房的方向,
他們彼此間沉默著,氣氛凝重得如同送葬。整個老宅,像一座巨大的、被詛咒的墳?zāi)埂?/p>
夜幕如同傾倒的墨缸,濃稠的黑暗迅速吞噬了老宅的輪廓。
最后一批工人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沉重的木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
隔絕了外面世界最后一絲微弱的聲響。死寂,如同冰冷沉重的鉛塊,瞬間填滿了每一個角落,
壓得人喘不過氣??諝馑坪跄塘?,只有灰塵在微弱的光線下緩慢漂浮。
我蜷縮在堂屋唯一一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里,身體繃得像一塊石頭。
右手緊緊攥著那把貼身帶來的祖?zhèn)鳟a(chǎn)鉗,金屬的冰冷和堅硬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
卻成了這無邊黑暗中唯一一點(diǎn)聊勝于無的、令人心安的“依托”。
左手則下意識地反復(fù)摩挲著冰冷的鉗葉,仿佛那粗糙的銹跡能給予我力量。
黑暗濃稠得如同粘稠的瀝青,包裹著一切。只有供桌上那一點(diǎn)將熄未熄的香火頭,
在奶奶的遺像前,如同鬼魅的眼睛,閃爍著微弱、跳躍不定的暗紅色光點(diǎn),
在遺像蒼老的臉上投下扭曲晃動的陰影。白日里那些細(xì)碎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怨毒低語,
此刻在絕對的死寂中陡然變得清晰、放大,匯成一股冰冷的、充滿惡意的聲浪,
如同無數(shù)雙冰冷的小手,瘋狂拍打著我的意識堤岸,
“黑……怕……媽媽……怕……”“哥……哥哥……找……找到你了……”聲音細(xì)碎、重疊,
帶著一種嬰兒特有的、含糊不清的腔調(diào),卻浸透了陰毒的怨恨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渴望。
它們不是響在耳邊,而是直接在我腦海深處炸開!像無數(shù)根淬了冰的鋼針,
狠狠地、反復(fù)地刺入我的腦髓!劇烈的頭痛讓我眼前發(fā)黑,我猛地用左手捂住耳朵,
身體篩糠般抖起來,藤椅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就在這時,
一股更加難以言喻的冰冷腥氣,毫無征兆地從東廂房緊閉的門縫底部涌了出來!
那氣味極具侵略性,
河底淤泥的腐臭、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銹味、以及那一絲揮之不去的、甜膩得發(fā)齁的奶腥氣!
三股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足以引發(fā)生理性厭惡的死亡氣息,直沖我的天靈蓋。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喉嚨口泛起酸水。
緊接著——“嚓……嚓……嚓……”一種令人牙酸、頭皮發(fā)麻的聲音響起了。極其輕微,
但在絕對的死寂中卻異常清晰。像是指甲,不,
更像是某種細(xì)小、堅硬又異常尖銳的東西(嬰兒細(xì)小的指甲?還是某種脆弱的骨片?
)在用力地、極其緩慢地刮擦著光滑而堅硬的表面。聲音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節(jié)奏感,一下,
又一下,仿佛刮在聽者的神經(jīng)上。聲音的來源如此明確——就在東廂房緊閉的門后!
就在那個方向!就在那面被厚重黑布蒙住的穿衣鏡的位置!
更讓我魂飛魄散、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是,我放在藤椅粗糙扶手上的右手食指,
正不受控制地、極其輕微地抽搐著!指尖無意識地、隨著那“嚓嚓”聲的節(jié)奏,
一下一下地刮擦著藤條表面干燥的纖維,發(fā)出與之完全同步的“沙沙”聲!
“沙……沙……沙……”仿佛我的手指,正被一根無形的、冰冷的絲線所牽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