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判斷人類的善意首先通過他們的手掌溫度。郭成的手指總是溫?zé)岣稍铮?/p>
即便在十二月抱著我從寵物店跑回宿舍時，他掌心滲出的汗液也帶著陽光曬過棉絮的味道。
而方苒的手偏涼，像她總藏在畫冊底層的琉璃鎮(zhèn)紙，但觸碰到我耳后絨毛時會漸漸暖起來。
1 溫暖的手掌我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雨下得很大。紙箱被淋得發(fā)軟，
我的爪子摳進濕透的瓦楞紙里，冷得發(fā)抖。
寵物店的老板娘用指甲敲了敲箱子邊緣：“最后一只了，純種異瞳白貓，五百塊，要不要？
”她的聲音尖得像玻璃刮擦，我縮了縮脖子，喉嚨里擠出微弱的嗚咽。一只手突然伸過來，
指尖沾著藍綠色的顏料，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節(jié)上有細小的劃痕?！叭佟?/p>
”那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低沉但帶著點猶豫，“我女朋友……下周生日。”我抬頭，
對上一雙深褐色的眼睛。他蹲下來，球鞋上沾著泥點，牛仔褲膝蓋處磨得發(fā)白，
身上有松木和顏料的味道。老板娘撇嘴：“四百，最低了，送半袋貓糧?！本驮谶@時，
另一雙手伸了過來。這雙手更涼，指甲涂著剝落的櫻桃色，手腕上戴著一串細細的銀鏈。
她的指尖輕輕碰了碰我的耳朵，我下意識往后躲，但她沒縮回去，而是慢慢撓了撓我的下巴。
“小可憐?！彼p聲說，聲音像被雨水泡軟的棉花，“你也在等一個家，對不對？
”我仰頭看她。她的眼睛是灰藍色的，像陰天時的海面。男人嘆了口氣，
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紙幣：“……行，四百?！本瓦@樣，我被裝進一個舊書包里帶走了。
書包內(nèi)側(cè)有鉛筆碎屑的味道，拉鏈壞了用繩子系著，透過縫隙我能看到兩人十指相扣的手。
他們住在一棟老舊的宿舍樓里，樓梯間的燈壞了，郭成用手機照亮，
方苒抱著書包小心地往上走。開門時，一股暖流混著松節(jié)油的味道撲面而來。宿舍小得可憐，
墻皮剝落，床墊直接鋪在地上，窗臺堆滿顏料罐和素描本。“郭成！你又亂花錢！
”女人一進門就踢掉帆布鞋，赤腳踩在木地板上，伸手戳男人的肩膀。“方苒，生日禮物嘛。
”他笑著躲開，把我從書包里抱出來，“你看它多漂亮？異瞳白貓，
像不像你上次畫的那幅《雪夜》？”方苒盯著我看了幾秒，突然蹲下來捧住我的臉。
她的手掌此刻已經(jīng)完全溫暖起來，指腹有素描鉛筆磨出的薄繭?！八檬?。”她皺眉，
指尖輕輕蹭過我的肋骨，“老板娘是不是沒好好喂？”郭成翻出一個小碗，
倒了點溫水：“先喝點水，明天我去買貓糧?！蔽业皖^舔水，耳朵卻豎著，聽他們說話。
“我們宿舍不讓養(yǎng)寵物?！狈杰坌÷曊f?！安睾镁托??！惫扇嗔巳辔业哪X袋，
“大不了被逮到就說是流浪貓，臨時收留?！狈杰蹏@了口氣，但嘴角彎了彎。
她伸手撓了撓我的耳根，我忍不住咕嚕了一聲?！八矚g我?！彼靡獾貨_郭成挑眉。
郭成哼笑，用指尖點了點我的鼻尖：“小沒良心的，誰買的你？”我舔了舔他的手指。鹽味，
顏料味，還有一點點煙草的苦。那晚，我蜷縮在方苒的毛衣上睡著了。毛衣袖口已經(jīng)起球，
卻帶著令人安心的橙花香氣。半夢半醒間，我感覺到郭成輕手輕腳給我們蓋上外套，
他的手掌在我背上停留了一秒，溫暖得像冬日里的小太陽。
2 白元的開始他們給我取名叫“白元”。“元是開始的意思。”郭成說這話時，
正在用舊木板給我搭貓窩。他的額頭滲出細密汗珠，T恤后背濕了一片。
方苒捏了捏我的爪子：“那我們要一起對它負責(zé)到底哦。
”她正用剪刀把一件舊毛衣改成我的小毯子，剪刀鈍了，剪得邊緣參差不齊。宿舍暖氣不足，
她呵出的白氣在空中散開，鼻尖凍得發(fā)紅。他們確實很認真。
郭成會偷偷從食堂帶回來雞胸肉，撕成細條喂我；方苒用她的發(fā)帶給我做了個蝴蝶結(jié)，
雖然我總想把它甩掉。深夜，郭成畫畫時，我趴在他的畫架旁打盹，尾巴尖沾上顏料，
在地板上拖出彩色的痕跡。方苒就蹲下來，用濕紙巾一點點擦干凈，
再點著我的鼻子說：“小搗蛋鬼?！彼麄兒芨F。冬天的暖氣時好時壞，
我們?nèi)齻€擠在一張窄小的床上。郭成的體溫很高，我蜷在他胸口，
方苒的手臂搭在我們倆身上，像一道溫暖的枷鎖?！暗犬厴I(yè)了，我們租個有陽臺的房子。
”方苒迷迷糊糊地說，“給元元買貓爬架?！惫伞班拧绷艘宦暎种妇従彽厥徇^我的毛。
他的掌心粗糙卻溫柔，我蹭了蹭他的下巴，聽見他胸腔里傳來低沉的笑聲。那時候，
我以為“永遠”是真的存在的。畢業(yè)那天，郭成喝醉了。他抱著我轉(zhuǎn)圈，
身上全是啤酒的味道，方苒在旁邊笑，睫毛膏暈開一點點，像星星的尾巴。“元元！
”他舉著我，對著宿舍的燈泡，“你是我們家第一個畢業(yè)的！”我掙扎著蹬腿，
方苒趕緊把我接過去，輕輕拍了下郭成的后背：“別鬧，它害怕。”郭成咧嘴笑，
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方苒愣住了。我也愣住了。盒子里是一枚銀戒指，很細，
沒有鉆石，只在內(nèi)側(cè)刻了兩個字母：G&F。“方苒?！惫傻穆曇粲悬c抖，
“嫁給我行不行？”方苒沒說話，她的眼淚掉在我的頭頂，溫?zé)岬孟裣奶斓挠辍?/p>
3 裂縫中的甜蜜他們結(jié)婚了?；槎Y很簡單，方苒穿著租來的婚紗，裙擺沾了草地上的露水。
郭成的西裝袖口有點短，露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腕。我蹲在伴娘懷里，
脖子上系著和方苒頭紗同款的藍絲帶?！霸?，看鏡頭！”攝影師喊著。
郭成突然把我舉起來，我的爪子按在他臉上，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方苒笑彎了腰，
睫毛上還掛著淚珠。那張照片后來被放大，掛在他們新家的客廳墻上。新家有落地窗，
陽光能曬到地板發(fā)燙。郭成用舊木板給我搭了貓爬架，最頂上掛著一個小鈴鐺。
方苒每天下班都會晃著鈴鐺喊：“元元，開飯啦！”那時候的罐頭是進口的，魚肉切成小塊，
湯汁濃郁得讓我忍不住把臉埋進去。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也許是那天晚上，
方苒突然把臉埋在我肚皮上，聲音悶悶的：“元元要當(dāng)姐姐了。
”郭成沖進來的時候差點被拖鞋絆倒，他手里抓著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已預(yù)約產(chǎn)科檢查”。
“真的？”他的眼睛亮得嚇人，手指無意識地揪著我的尾巴毛。我疼得“喵”了一聲，
方苒立刻拍開他的手：“輕點！”那天之后，家里開始出現(xiàn)奇怪的東西。
彩色的塑料玩具堆在角落，厚厚的書籍封面印著微笑的嬰兒。
我的罐頭悄悄從進口品牌變成了超市促銷裝，鐵皮變薄了，魚肉碎成渣。郭成回家越來越晚，
身上帶著陌生的煙味。方苒總是坐在沙發(fā)上等，手指繞著那條銀鏈子轉(zhuǎn)圈，
直到鏈子突然“啪”地斷掉。深夜，我被爭吵聲驚醒?！坝仲I畫具？你知道產(chǎn)檢要多少錢嗎？
”方苒的聲音像刀片。“接了個墻繪的活，總得買材料吧？”郭成踢翻了垃圾桶，
我的食盆跟著震了震。我躥到高處，看見方苒的孕檢單掉在地上，被郭成踩出一個灰腳印。
4 陽光下的裂痕第二天早上，他們又和好了。郭成吻著方苒的額頭道歉，給她熱牛奶。
方苒笑著推開他，卻讓他把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我蹭過去想討個撫摸，
方苒卻突然皺眉：“元元，別碰我肚子?！彼氖謶以诎肟眨袷遣恢涝摬辉撁业念^。
郭成開始帶回來各種嬰兒用品。小衣服、奶瓶、會發(fā)光的玩具。
他把它們堆在我的貓爬架旁邊，漸漸地，我的地盤越來越小。有一天，
我發(fā)現(xiàn)最喜歡的彩虹橋被拆了，換成了一架嬰兒秋千?！霸屢蛔?。
”郭成輕輕把我推到一邊，手里拿著螺絲刀。我蹲在角落，看著他把我的鈴鐺也摘下來，
掛在了嬰兒床的蚊帳上。那天晚上，方苒吐得很厲害。我跳上床想安慰她，
卻被郭成一把拎開：“別添亂?！彼麆幼饔悬c粗魯，我的后腿撞到了床頭柜。不是很疼。
但沒人像以前那樣，立刻過來揉揉我，說“元元不痛”。最后一次全家一起曬太陽，
是在初春的下午。方苒躺在陽臺躺椅上，孕肚已經(jīng)很明顯。郭成蹲在旁邊，
耳朵貼著她的肚子傻笑。我蜷在方苒腳邊，陽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寶寶踢我了！
”郭成驚呼。方苒笑著摸他的頭發(fā)，另一只手撓著我的耳根。我突然注意到，
她的指甲油已經(jīng)很久沒補了，斑駁得像凋謝的花。郭成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屏幕，
笑容僵了一下，走到遠處去接。方苒的手停了下來。陽光突然變得很冷。
5 陌生的香水味郭成開始晚歸，身上帶著奇怪的味道。那天深夜，我在窗臺上梳理毛發(fā)，
月光把胡須照得發(fā)亮。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比平時晚了三小時，我豎起耳朵，
聽見鑰匙掉在地上的悶響。不是方苒的橙花香氣，不是松木顏料味，
而是一種甜得發(fā)膩的味道，像熟透的水果在陽光下腐爛。我跳下窗臺，
肉墊無聲地貼在地板上靠近。郭成在黑暗中脫外套，那團甜膩氣味更濃了。
我湊近嗅了嗅他的褲腳，有一種陌生的腥味，像是魚市上死掉的金魚。
他的鞋底沾著奇怪的粉色顆粒，不是家里的貓砂?！斑??！蔽矣媚X袋蹭他的小腿，
想蓋掉這些氣味?！皣u。”他輕輕踢開我，動作不重但很堅決，“去睡你的。
”主臥門縫下透出方苒留的夜燈光暈。郭成在浴室沖了很久的水，水聲蓋過了我撓門的聲音。
我趴在浴室門口，聽見他低聲說話，但不是對我們說的。第二天早餐時，
方苒盯著郭成的襯衫領(lǐng)口看了很久。那里有一點紅色痕跡，不是顏料?！澳銚Q香水了？
”她問。郭成盛粥的手頓了頓：“客戶噴的，昨天去談那個咖啡館的墻繪?！蔽姨喜妥?，
故意打翻他的咖啡杯。褐色液體潑在他的手機屏幕上，顯出幾條未讀消息。
最上面一條寫著：[昨晚很棒，下次試試你說的姿勢]郭成一把推開我，
我的后腰撞到冰箱把手。不是很疼，但方苒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來抱我。方苒把我抱到腿上，
心不在焉地纏著我的尾巴。她的指甲掐進肉墊，我忍痛沒動。郭成擦干凈手機，
消息提示音響起，他瞥了一眼，突然站起來：“我得出門了?！薄敖裉觳皇切菹?？
”“臨時約了客戶?！彼H了親方苒的額頭，卻避開她的眼睛，“晚上別等我吃飯。
”門關(guān)上后，方苒的眼淚砸在我背上，滾燙得像冬天的暖氣片。
6 跟蹤的真相我開始跟蹤郭成。貓的優(yōu)勢在于沒人會注意我們。我溜出陽臺，
順著空調(diào)外機跳到樓下，跟著郭成的影子穿過三條街。他在一家叫“暮色”的酒店門口停下。
玻璃門里走出一個穿紅裙子的兩腳獸，她的高跟鞋尖得像狗牙，
嘴唇是那種會毒死鳥類的莓果色。她伸手整理郭成的衣領(lǐng)，指甲上的亮片刺得我眼睛疼。
那種甜膩氣味就是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我弓起背，喉嚨里發(fā)出低頻的呼嚕聲。就在這時，
一輛自行車從我尾巴上碾過。我尖叫著跳開，再抬頭時，他們已經(jīng)消失在旋轉(zhuǎn)門里。
回家路上，我在綠化帶里發(fā)現(xiàn)一條斷掉的手鏈。銀色的，和方苒那條很像，
但墜子是一顆假鉆石，在陽光下閃著廉價的光。那晚暴雨，郭成凌晨才回來。
他身上混著酒氣和那種甜膩的香水味，鞋底沾著奇怪的粉色沙粒。方苒坐在黑暗里，
電視藍光映在她浮腫的臉上?！澳闳ツ牧?？”她的聲音很輕，
但我的耳朵能捕捉到聲帶的顫抖。“客戶喝多了，送他回家?！惫擅撓峦馓?，
那股氣味更濃了。方苒突然抓起茶幾上的水杯砸過去，玻璃在郭成腳邊炸開，
我嚇得竄到沙發(fā)底下?！皷|郊咖啡館？”方苒的聲音在發(fā)抖，“我打電話問過了，
他們根本沒有約什么墻繪藝術(shù)家！”郭成沉默了很久。“方苒，”他終于開口，“我們談?wù)劇?/p>
”我在沙發(fā)下縮成一團，聽著他們的爭吵像雷聲一樣滾過整個房子?！八钦l？
”“只是同事……”“懷孕五個月以來，你碰過我一次嗎？”碎玻璃的聲音。抽泣的聲音。
最后是重重的摔門聲。我悄悄爬出來，看見方苒跪在一地狼藉中，
手里攥著那條斷掉的銀鏈子，手腕有一道新鮮的血痕。她的孕肚抵著地板，
像一座快要崩塌的橋?！霸?，”她突然對我說，“你也要拋棄我嗎？
”我舔她手背上的淚水，咸得發(fā)苦。窗外雨更大了，郭成的腳步聲消失在樓道里。
7 破碎的玻璃郭成開始把手機面朝下放在桌上。這個細微的變化連方苒都沒注意到，
但我看見了。從前他的手機總是隨手一扔，屏幕亮著他們大學(xué)時的合影?，F(xiàn)在它永遠扣著，
像只不敢睜開的眼睛。我蹲在餐桌上，看著方苒一邊攪動涼掉的粥，
一邊無意識地瞟向那個黑色的手機背面。那天下午，方苒突然把我抱到飄窗上。
陽光刺得我瞇起眼，而她顫抖的手指劃開了郭成的手機。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把鎖屏密碼改了，
但方苒試了三次就成功了：他們的紀(jì)念日，我的生日，然后是寶寶的預(yù)產(chǎn)期。
她的呼吸突然停住。我湊過去，看見屏幕上那個莓果色嘴唇的女人跨坐在郭成腿上，
背景是酒店浴室模糊的鏡子。照片日期是上周三，
郭成說要去鄰市參加“藝術(shù)研討會”的日子。方苒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血珠滲出來滴在手機屏幕上，正好蓋住那個女人得意的笑臉。浴室傳來水聲，郭成在洗澡。
方苒突然站起來，動作大得嚇了我一跳。她抓起茶幾上的玻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