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葬禮當天,我收到他寄來的七封信。信封注明必須每天拆開一封,我照做了。
前六封是溫馨的生活指導:煮湯、修水管、喂流浪貓...第七天我顫抖著拆開最后一封信。
上面竟寫著:“別拆前六封,它們在消耗我的靈魂。
”而此刻第六封信的指令是——戴上我們的婚戒。戒指內圈刻著新字:“第七日殺我。
”我瘋狂翻出所有信件,每張紙背面都浮現(xiàn)出同一行小字:“對不起,
只有你的痛苦能讓我活下去?!薄晗碌灭つ伓?,像一層洗不凈的油污,
頑固地糊在車窗上。溫念慈坐在車里,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沉甸甸的烏木盒子,盒子冰涼,
棱角硌著她的肋骨,卻遠不及心口那塊早已麻木的空洞來得尖銳。車窗外,
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壓下,幾輛黑色的車子無聲地滑行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
如同送葬隊列中沉默的甲蟲。溫念慈的目光越過雨痕斑駁的玻璃,
落在道路前方那輛靈車上——它像個巨大而笨拙的鉛匣,正緩慢而固執(zhí)地將沈時最后的痕跡,
運往那個永遠黑暗的終點。她抱緊了懷里的木盒,指尖用力到泛白,
仿佛這樣就能抓住點什么,阻止那無可挽回的墜落。墓園里的土是新翻的,
散發(fā)出一種濕冷、帶著腐爛根莖氣息的腥味,濃烈得令人窒息。
黑壓壓的傘群圍攏在墓穴周圍,像一片驟然降臨的、無聲的烏云。低沉的哀樂在雨絲里飄蕩,
被雨水打濕了,變得模糊而沉重,一下下敲在溫念慈的耳膜上,也敲在她空蕩蕩的心房上。
“……塵歸塵,土歸土……”牧師的聲音平淡無波,像在宣讀一份乏味的公文。
溫念慈麻木地站著,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她黑色的袖口上,洇開一小片更深的濕痕。
她幾乎感覺不到冷,所有的知覺都被懷里那個小小的烏木盒子吸走了。沈時就在里面,
那么小,那么輕,輕得讓她心慌。她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荒誕的錯覺,
仿佛只要自己抱得再緊一點,用盡全身力氣,就能把他重新捂熱,重新填滿這盒子,
或者……至少把他留下。棺木被粗糲的繩索緩緩吊下,沉入那片深褐色的泥濘里。
泥土被鐵鍬鏟起,又重重落下,砸在棺蓋上,發(fā)出沉悶而空洞的聲響。
咚、咚、咚……每一聲,都像是砸在她早已碎裂的胸腔上?!肮?jié)哀,念慈。
”有人在她耳邊輕聲說,手輕輕搭上她的肩膀。她猛地一顫,像被燙到一樣,
下意識地避開了那只手。視線依舊死死釘在那個被泥土一點點掩埋的黑色洞口上。節(jié)哀?
她扯了扯嘴角,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凝固在臉上。哀傷早已不是此刻的全部,
還有一種更龐大、更冰冷的東西攫住了她——一種被整個世界遺棄在荒原上的茫然和失重感。
沈時,那個熟悉到如同自身血肉的男人,就這樣被泥土徹底吞沒了,
連帶著她過去和未來所有的光。離開墓園時,天色已沉得像一塊吸飽了墨水的破布。
司機沉默地開著車,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徒勞地左右搖擺,發(fā)出單調的摩擦聲。
溫念慈靠在冰涼的車窗上,目光空洞地望著外面飛速倒退的、被霓虹模糊的街景。
車燈和霓虹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拉扯出扭曲破碎的光影,
像一幅幅光怪陸離、無法解讀的抽象畫?;氐侥情g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公寓,
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上來。她甚至沒有開燈,只是摸索著脫下被雨水和泥點弄臟的外套,
隨手扔在玄關的椅子上。黑暗里,家具熟悉的輪廓模糊不清,卻都散發(fā)著一種無聲的敵意。
沈時的拖鞋還整齊地擺在鞋柜旁,他的外套還掛在門后的衣鉤上,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他常用的須后水的清冽氣息。一切都還在,除了他。
巨大的疲憊和空洞感像潮水般涌來,幾乎將她淹沒。她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一點點滑落,
最終跌坐在玄關冰冷的地磚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肩膀無聲地抽動起來。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一陣突兀而沉悶的敲門聲響起,篤、篤、篤,
在死寂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清晰,像敲在人的神經(jīng)上。溫念慈猛地抬起頭,
心臟在瞬間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誰會在這時候來?她扶著墻壁,有些踉蹌地站起身,
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門外是穿著墨綠色制服的郵遞員,帽檐被雨水打濕了,
手里拿著一個略顯厚實的牛皮紙信封。她遲疑地打開門?!皽啬畲扰??
”郵遞員的聲音帶著職業(yè)化的低沉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有您的信,特殊投遞,
寄件人……沈時先生。”溫念慈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
她伸出手,指尖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接過了那個信封。信封很普通,牛皮紙的質地,
但拿在手里卻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某種無法言說的重量。寄件人一欄,
清晰地印著“沈時”兩個字,那熟悉的筆跡像一道閃電,狠狠劈開了她混沌的意識。
“啪嗒”一聲輕響,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外面濕冷的世界。溫念慈背靠著門板,
急促地喘息著,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手中的信封上。她摸索著按亮了玄關的頂燈。
昏黃的光線傾瀉下來,照亮了信封。上面除了她的名字和地址,
只有一行用黑色墨水書寫的字,筆跡是沈時的,蒼勁有力,
卻又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鄭重?或者說是某種不容置疑的指令:“念慈親啟。
務必按標注日期每日拆開一封。切切”信封的封口處,壓著一枚小小的、暗紅色的火漆印。
印章的圖案很奇特,像是一個扭曲纏繞的莫比烏斯環(huán),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溫念慈的指尖撫過那枚火漆印,觸感堅硬而微涼。沈時?他寄來的信?在葬禮之后?
這怎么可能!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無法抑制的、近乎驚悚的期待,
像藤蔓一樣纏繞住她的心臟。她幾乎是沖進了客廳,跌坐在沙發(fā)上,用微微顫抖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沿著信封邊緣撕開?;鹌嵊”黄茐?,發(fā)出輕微的碎裂聲。
里面是七個更小一些的信封,整齊地疊放著。每個小信封都是純白色的,
只在右下角標注著醒目的黑色數(shù)字——從“1”到“7”。她抽出標注著“1”的信封。
純白的紙,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她深吸一口氣,
像是要積蓄足夠打開一個潘多拉魔盒的勇氣,撕開了封口。一張折疊整齊的信紙滑了出來。
展開,熟悉的、屬于沈時的字跡映入眼簾,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平靜?!澳畲龋阂娮秩缑妗?/p>
今天一定很難熬。別怕,我在。廚房左邊頂柜,最里面,藏著你最愛吃的榛仁巧克力。
我偷偷買的,別讓胃空著。記得喝熱水。沈時”字跡清晰而穩(wěn)定,
每一個筆畫都像他平日里說話的語氣,溫和而篤定。溫念慈的視線瞬間被淚水模糊。
她幾乎是踉蹌著沖進廚房,搬來凳子,踮起腳,手指急切地在左邊頂柜最深處摸索。
指尖很快觸碰到一個冰涼堅硬的盒子邊緣。她把它拿了出來,
一個包裝精致的進口榛仁巧克力鐵盒。打開蓋子,濃郁的甜香撲面而來。
她拿起一顆圓滾滾的巧克力,放進嘴里。絲滑的甜意在舌尖化開,帶著堅果的醇香,
熟悉得令人心碎。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抱怨沈時不該買這么貴的零食,
他總是笑著說:“我的念慈值得最好的。”這一刻,甜味混合著洶涌的淚水,
咸澀地流進喉嚨。她緊緊攥著那顆巧克力,仿佛攥著他殘存的溫度,
蜷縮在冰冷的廚房地磚上,失聲痛哭。絕望的深淵里,這封信像一根纖細卻堅韌的蛛絲,
給了她一個虛幻的、卻又能暫時攀附的點?!鞍礃俗⑷掌诿咳詹痖_一封。
”她死死記住這句話。這成了她墜入黑暗后唯一能抓住的指令。第二天,雨勢稍歇,
天空依舊是令人壓抑的灰白。溫念慈坐在餐桌旁,小心翼翼地拆開了標注著“2”的信封。
“念慈:見字如面。書房第三個抽屜,最底下壓著的舊雜志里,
夾著一張我們第一次去看海的火車票根。記得嗎?那天你興奮得像個小孩子。泡杯熱茶,
放點蜂蜜,看看那張票根。沈時”她走進書房,手指帶著一種近乎朝圣的虔誠,
拉開那個沉甸甸的抽屜。在一摞過期的財經(jīng)雜志最底層,她翻找著,
指尖觸碰到一張硬硬的、邊緣有些磨損的紙片。抽出來,
正是那張保存完好的、從這座城市開往海濱小城的硬質火車票。日期是七年前。
票面上似乎還殘留著那年夏天陽光和海風的味道。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
她清楚地記得車廂里擁擠而悶熱,沈時用一本雜志笨拙地替她扇風,
額頭沁著汗珠;記得她第一次看到大海時發(fā)出的驚喜尖叫;記得他背著她走在細軟的沙灘上,
夕陽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她找出他最喜歡的白瓷杯,泡了一杯茉莉花茶,
加了一勺他總說她放得太多的蜂蜜。甜得發(fā)膩,就像回憶。她捏著那張小小的票根,
坐在窗邊,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一坐就是整個下午。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溫熱的茶水里,
泛起微小的漣漪。第三天,數(shù)字“3”的信封被拆開?!澳畲龋阂娮秩缑?。
陽臺上那盆你賭氣說再也不管的薄荷,我偷偷澆過水了。它沒死,只是渴了。
去給它松松土吧。沈時”陽臺角落,那盆被遺忘的薄荷蜷縮在枯萎的葉片里,泥土干裂發(f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