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暮春的細(xì)雨淅淅瀝瀝地敲打著玻璃,聲音細(xì)碎而綿長。二月指尖微涼,
正仔細(xì)擦拭著面前兩個并排的相框。左邊是生父,
年輕英俊的面容永遠(yuǎn)凝固在車禍發(fā)生前的某個瞬間;右邊是母親和繼父,
母親依偎在繼父肩頭,臉上是歲月磨洗后難得的平靜安詳。繼父的臉,
在小小的方寸之間更顯黝黑、瘦削,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斧鑿??粗@張臉,
那句塵封已久的話,裹挾著二十年前那個夏夜粘稠的空氣,
毫無預(yù)兆地撞進(jìn)了二月的腦海:“在這個世界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誰能分得清呢?
”記憶如此清晰。十八歲的二月,剛經(jīng)歷一場高考失利,像一頭受傷又暴怒的小獸,
渾身長滿了無形的尖刺。繼父-那個又矮又黑又瘦的小老頭,笨拙地試圖開解他,
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下,搖著蒲扇,斟酌著說出了這句玄而又玄的話。當(dāng)時的二月,
只覺得一股煩躁直沖頭頂。故弄什么玄虛?他嗤之以鼻,嘴角撇出毫不掩飾的譏誚弧度,
看都懶得多看繼父一眼,起身就回了自己房間,把門摔得震天響。二十年了。
二月的指腹停在繼父相框冰冷的玻璃面上,隔著生死,輕輕摩挲著那張刻滿風(fēng)霜的臉頰輪廓。
“我現(xiàn)在明白不算晚吧”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啞,帶著一種遲來的、沉重的哽咽。
眼眶猝不及防地?zé)崃?,視線迅速模糊,滾燙的液體毫無預(yù)兆地溢出,沿著鼻梁兩側(cè)滑落,
砸在相框玻璃上,洇開一小片濕潤的痕跡。原來有些重量,
需要時間的沉淀才能感知;有些回聲,要走過足夠長的路,才能聽清。
那個徹底點燃火藥桶的春節(jié),空氣里都彌漫著硝煙味。年夜飯桌上,
母親小心翼翼地提起讓二月給繼父敬杯酒,說幾句感謝的話。話音未落,二月猛地站起來,
像被烙鐵燙到,酒杯脫手而出,“哐當(dāng)”一聲脆響,在滿地狼藉的瓷片和潑灑的酒液中,
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撞開門,一頭扎進(jìn)門外濃稠刺骨的寒夜里。除夕夜的街頭,
空寂得嚇人。寒風(fēng)如刀子般刮在臉上,卷起零星的鞭炮碎屑。他漫無目的地走著,
心中的憤懣和無處訴說的委屈在寒風(fēng)中發(fā)酵、膨脹。憑什么?
憑什么他的人生里要硬生生塞進(jìn)這樣一個“父親”?
這個黑瘦、沉默、永遠(yuǎn)帶著一身洗不掉的機油味、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利索的老頭?
他奪走了母親所有的關(guān)注,甚至企圖取代生父在他心中的位置!這念頭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
他坐在冰冷的公園長椅上,看著遠(yuǎn)處模糊的萬家燈火,任由寒意一點點侵入骨髓,
直到手腳凍得麻木。不知過了多久,意識都有些模糊時,
一個佝僂的、瑟縮的身影出現(xiàn)在昏暗的路燈光暈邊緣。是那個小老頭。他穿著臃腫的舊棉襖,
雙手?jǐn)n在袖子里,不停地跺著腳,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里凝成一團團白霧。
他就那樣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像個笨拙的哨兵,不敢靠近,又不肯離去。
二月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擰了一下,隨即是更深的惱怒和難堪。他猛地起身,低著頭,
幾乎是逃跑一樣繞過那個身影,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他能感覺到那道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背上,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氐郊?,客廳的燈還亮著。
飯桌已經(jīng)收拾干凈,地面也清掃了。繼父的房門虛掩著,
里面?zhèn)鱽砟赣H壓低的、帶著哽咽的責(zé)備聲:“……你這老骨頭,在外面凍了快七個鐘頭!
萬一凍出個好歹……”二月逃也似的鉆進(jìn)自己房間,反鎖上門。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不是因為奔跑,而是因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尖銳的刺痛和鋪天蓋地的茫然。那晚,
他整夜未眠,隔壁房間壓抑的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像鈍刀子割著神經(jīng)。第二天清晨,
餐桌上卻依然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粥,旁邊是煎得金黃的荷包蛋。繼父坐在桌邊,
臉色有些灰敗,眼皮浮腫,看到他出來,只是默默地把粥碗朝他面前推了推,什么也沒說,
仿佛昨夜冰天雪地里那漫長的七個小時守候,從未發(fā)生。日子在沉默的對抗中向前滾動。
二月離開了家,去了南方那座永遠(yuǎn)喧囂、永遠(yuǎn)躁動的城市。他像一顆投入大海的石子,
拼命往下沉,試圖用忙碌和疏離淹沒過去。他刻意減少回家的次數(shù),電話也打得敷衍。
繼父偶爾會打來,聲音總是拘謹(jǐn)?shù)模瓉砀踩ゾ褪悄菐拙洌骸肮ぷ髅Σ幻??”“身體還好吧?
”“錢夠不夠用?”…… 二月總是用最簡短的“嗯”、“還好”、“夠”來回應(yīng),
然后迅速掛斷。他吝嗇于任何情感的流露,仿佛多說一個字,
就是對遙遠(yuǎn)記憶中那個模糊卻英挺的生父形象的背叛。他筑起一道高墻,把那個黑瘦的身影,
連同母親小心翼翼的期盼,都隔絕在外。直到那個再尋常不過的雨天傍晚,
命運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fù)軇恿艘桓?。二月的車在路口等紅燈,密集的雨點敲打著車頂,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視線無意間掃向街角那家24小時便利店的櫥窗?;椟S的燈光下,
一個瘦削的女人正蹲在地上,背對著街道。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背脊微微弓著,
顯得有些吃力。她面前站著個小男孩,大概七八歲的樣子,頭發(fā)被雨淋得濕漉漉的,
幾縷黑發(fā)緊緊貼在光潔的額頭上。女人正專注地、耐心地為孩子系著散開的鞋帶,
畫面是那么的溫馨,她的背影那么的美。雨幕模糊了街景,也模糊了細(xì)節(jié)。
可就是那個蹲下的背影,那低頭時脖頸彎出的脆弱弧度,
還有那個安靜等待的孩子濕漉漉的頭發(fā)……像一把生銹的鑰匙,
猝不及防地捅進(jìn)了二月記憶深處某個塵封已久的角落。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臟。綠燈亮了,后面的車不耐煩地按著喇叭。
二月猛地驚醒,踩下油門,車滑過路口。但那個雨中的剪影,卻頑固地留在了他的視網(wǎng)膜上,
帶著一種無聲的、沉重的召喚。幾天后,在一次社區(qū)公益活動上,二月再次看到了那個女人。
她叫林芳。她的自我介紹簡單直接:“我叫林芳,兒子小宇七歲,
孩子爸爸……幾年前生病走了?!彼⑿χ?,聲音平靜,帶著一絲刻意的輕松,
那清澈的眼神里,更是透著那種被生活反復(fù)打磨后的疲憊和堅韌,
就是彼此眼神接觸的一瞬間,二月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攥緊了。小宇就站在她身邊,安靜,
有點怯生生的,那雙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像一頭初入陌生森林的小鹿。
二月蹲下身,試圖和小宇說話。孩子下意識地往母親身后縮了縮,
小手緊緊抓住了林芳的衣角。這個依賴的小動作,像一根針,
精準(zhǔn)地刺中了二月心底最柔軟也最痛楚的地方。那一刻,
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高墻崩塌的聲音。如果不是為了愛情,那還會為了什么呢?
是為了那個雨夜模糊的背影,為了這雙怯生生卻無比熟悉的眼睛,
為了那份似曾相識的、沉默的堅韌?他仿佛看到二十年前的母親,在失去丈夫的廢墟上,
緊緊牽著一個同樣倔強而冷漠的男孩的手。一種強烈的、近乎本能的沖動驅(qū)使著他。
他開始笨拙地靠近這對母子。起初是刻意的“偶遇”,在社區(qū)圖書館、在街角的小公園。
他帶去書,帶去小宇喜歡的恐龍模型。
小宇的戒備在那些色彩鮮艷的塑料恐龍面前一點點瓦解,
偶爾會對他露出一個小小的、羞澀的笑容。林芳的防線則要厚重得多。她禮貌、客氣,
帶著清晰的邊界感,像一道無形的屏障。二月能讀懂她眼神里的警惕和自我保護,
那是對任何可能再次打破她們母子艱難平衡的外來者的天然防御。二月沒有退縮。
他拿出了比當(dāng)年面對最刁鉆的客戶還要多十倍的耐心和誠意。他不再只是送東西,
而是嘗試真正融入她們的生活節(jié)奏。周末,他會早早出現(xiàn)在她們租住的老舊小區(qū)樓下,
陪著林芳去幾站地外的批發(fā)市場買菜。他默不作聲地接過林芳手中沉重的購物袋,
肩膀被勒出深深的印痕,汗水浸濕了襯衫。林芳起初會拒絕,會局促不安,
但二月只是固執(zhí)地沉默著,用行動代替言語。他花更多的時間陪小宇。在公園的沙坑里,
他挽起昂貴的西褲褲腿,蹲在那里和小宇一起堆砌那些永遠(yuǎn)建不成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