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江淮潤之間隔著血海深仇。我本是前朝公主,誰知一照改朝換代,江淮潤登基,
而我的父母皆殞命于火海中。我為了活命,不得不日日戴著人皮面具,
委身于江淮潤身邊做他的貼身婢女??闪钗殷@疑的是,登基三年,江淮潤卻遲遲未立后。
直到有一日,我親耳聽見江淮潤對掌印太監(jiān)說道:“找到朝朝了?”可朝朝是我的乳名啊。
1.江淮潤手中端著我捧上去的清茶,他遲遲未飲,一向清冷無波的眸子顫了顫。
我極少看到江淮潤這幅模樣。自他登基以來,勤于政務(wù),不近女色,縱使待人亦是矜傲孤澀,
少言寡語。冷清得就像山尖上的一片薄雪,無人可與之接近。江淮潤放下手中茶盞,
手臂卻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他艱澀地開口:“朝朝在何處?朕要親自接她回宮。
”掌印太監(jiān)徐公公匍匐在地,將身子躬得更低了?!盎乇菹?,
朝朝姑娘現(xiàn)下在……在鎖春樓里?!苯礉櫟拿碱^深深蹙起。
只因鎖春樓是京城出了名的青樓?!凹纯谭怄i鎖春樓,再帶上錦衣衛(wèi),朕去接朝朝。
”頓了頓,江淮潤清冽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他接著說道:“你和朕一起去?!蔽掖怪?,
淡淡應(yīng)了一聲“是。”雖面上波瀾不驚,可我的心里卻隱隱泛起一圈波紋。江淮潤奪權(quán)篡位,
殺我生父生母,他為何要如此苦苦尋我?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個——他想趕盡殺絕。
思及此,我的眸色更冷了幾分,緩如深冬結(jié)了冰的湖面。我一定要找到機(jī)會,
親手了結(jié)了江賊的性命不可。可現(xiàn)下,我依然只能乖順的跟在江淮潤身后,
隨他去鎖春樓接他口中所謂的“朝朝”。在見到那個冒名“朝朝”的那一刻,
連我自己都不禁錯愕了幾分。這世間,竟還有長得與我如此相像的人。女子一身粉裙薄衫,
半透未透的衣裙把她的身形勾勒得極致曼妙。她柔弱地曳坐在地,抬袖輕掩薄唇,
眼中幾滴清淚將落未落,我見猶憐。江淮潤立即朝我吩咐道:“拿朕的披風(fēng)來。
” 我取過披風(fēng),正欲為女子蓋上。卻被江淮潤冷冷喝道:“你守在一旁便是,朕親自來。
”江淮潤從我手中取過披風(fēng),行到女子跟前。那一刻,
我看見他眸中堆積多年的薄雪似終于化開,只剩下滿目的柔情。江淮潤開口,
分外輕柔地對女子說道:“朝朝,苦了你了。”女子聞言,眸中淚水似決了堤般,
哭得梨花帶雨。江淮潤為君多年,我早已見慣了他冷峻威厲的模樣,
卻是頭一遭見他如此刻這般手足無措的模樣。江淮潤沉聲將女子摟入懷中,
憐惜的、愧疚的神色在他面上交錯著。他輕輕拍撫著女子的肩膀,哄道:“朝朝不哭,
我?guī)慊丶摇!痹谶@女子面前,他竟沒有自稱朕。我忽然意識到,江淮潤并非想趕盡殺絕。
他有多疼愛眼前這名女子自不必言說,可為何一定是“朝朝”呢?我始終想不明白。
2.江淮潤把女子帶回了宮中,除了上朝之外寸步不離?!半抟⒊癁楹?。
”江淮潤和徐公公說道。我終于明白,原來江淮潤三年不立后,是在等這個“朝朝”。
徐公公慌張跪在地上:“請皇上三思啊!”江淮潤蹙了眉,
語氣生冷:“朕要娶自己心愛之人為后,難道也要過問你們的意見?
”徐公公抹了一把額間的冷汗,解釋道:“回陛下,奴才并非有意駁決陛下,
奴才之言是為了朝朝姑娘著想啊。”“哦?”江淮潤挑了挑眉?!氨菹?,
朝朝姑娘畢竟是從風(fēng)塵之地救回來的,如是直接立后,難免招致群臣不滿,落人口舌,
縱使為后也人心不穩(wěn),恐還會惹后宮嬪妃生妒,于朝朝姑娘不利啊?!苯礉櫝料马?,
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落在扶手上?!澳前茨阏f的,朕該如何?
”徐公公回道:“依奴才拙見,不妨先封朝朝姑娘為妃,暫執(zhí)掌管六宮之權(quán),
一來可鍛煉朝朝姑娘的能力,二來也能為朝朝姑娘鞏固人心。”江淮潤沉吟片刻,
采納了徐公公的建議。但見他大筆一揮,寫下圣旨,末了卻沉思再三,
朝我吩咐道:“你去叫朝朝來。”我低頭應(yīng)是,匆匆朝玉鸞宮行去?!笆腔噬辖心氵^來的?
”女子染著指上鮮紅的蔻丹,朝我瞥了一眼?!笆?,姑娘,皇上想封你為妃,
讓奴婢來叫你過去一同商議?!甭勓裕拥拿嫔饾u變得陰沉。
她往頭上簪了一枝金暉鳳鳥步搖,便一言不發(fā)地起身行去。步至途中,
女子又回眸看了我一眼,冷聲問道:“你跟在皇上身邊多久了?”我一愣,數(shù)了數(shù)日子,
道:“回姑娘,三年了?!边B我自己都沒想到,我這一忍,竟生生忍了三年。
奈何江淮潤身旁總是有錦衣衛(wèi)把守,我遲遲找不到下手的時(shí)機(jī)。回了福寧殿,
江淮潤將女子摟在懷中,將筆毫塞入女子懷中,柔聲問道:“朝朝,你想要什么樣的封號?
”女子面上似有不滿,卻不敢過分表現(xiàn)出來,只是輕聲嬌嗔道:“皇上不是說要立我為后嗎,
可是騙我?”言罷,女子眸中閃爍淚光。江淮潤立時(shí)慌了神,“乖,朝朝,朕不會騙你,
只是這件事關(guān)乎國家社稷,還得從長計(jì)議?!彼p輕撫了撫女子的發(fā)絲,
道:“朕可以補(bǔ)償你,什么都可以?!迸禹庖婚W,
指向我道:“那就把她發(fā)配到浣衣局去。”我呆立在原地。若是去了浣衣局,
那能近江淮潤身的機(jī)會就更少了。我跪下道:“不知奴婢犯了什么錯?”女子并不會理頭,
只是伏首在江淮潤懷中低低啜泣道:“我知道我是從青樓里出來的,身份低微,
眾人瞧不起我,可不想連一個婢女都能欺侮到我頭上?!苯礉櫟捻永淅鋻邅?,
如冰錐一般刺在我的身上?!罢刃潭?,然后發(fā)配到浣衣局?!?.我啞然失措。
女子的嘴角緩緩綻出幾分笑意,她又道:“皇上,我不喜歡朝朝這個名字,
以后還是叫我憐兒吧?!苯礉櫶譃榕邮萌パ劢堑臏I,疼惜道:“朕都依你,
那朕就封你為憐妃如何?”女子欣喜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江淮潤便讓她在圣旨上親手寫下這個“憐”字。女子手握著筆,眉目中頗有些為難,
遲遲不敢落筆。半晌,女子道:“皇上,臣妾不會寫字。”江淮潤抬起眸子,
眸中的柔情漸漸散去,他微微瞇起眼,略帶猜疑地重新打量了一遍憐妃?!澳悴粫懽郑?/p>
”我亦同時(shí)反應(yīng)過來。倘若憐妃意圖冒充我,竟不知我當(dāng)年才滿京城,三歲作詩,
八歲一曲新賦驚天下。憐妃愣怔片刻,旋即捂著腦袋,示弱道:“皇上,
臣妾當(dāng)年被人擄進(jìn)鎖春樓時(shí),不慎撞了腦袋,許多事都記不清了,
就連如何提筆寫字也都忘了?!薄班牛侨绱恕苯礉櫟偷突貞?yīng)一聲。我卻聽得出來,
他的語氣中的溫潤與柔軟漸近消散。但江淮潤仍是握著憐妃的手,
帶著她一筆一畫在圣旨上寫下“憐”字。徐公公此時(shí)朝我走來,輕甩拂塵道:“周姑娘,
這邊來受刑吧?!边@二十大板打得可真疼啊。我死死咬著牙關(guān),不讓自己疼出聲來。
只因如今這里是江淮潤的王宮,我不愿自己在他的宮里落一滴淚。直到杖刑結(jié)束,
徐公公念在多年共事的情分上,送了一瓶創(chuàng)傷藥給我。
浣衣局的嬤嬤聽聞我是被皇上貶下來的,也紛紛落井下石。宮里頭的人都是些見風(fēng)使舵的。
當(dāng)年我還是貼身婢女時(shí),這些人見了我無不是巴結(jié)討好,
如今卻是恨不得讓我將整個浣衣局的衣服都洗了。這日,嬤嬤又抱來一把古琴扔在我的面前。
“這是憐妃娘娘的琴,憐妃娘娘有令,今日需得將她修好了。”我蹙了蹙眉,
道:“修琴這活兒也歸浣衣局管?”嬤嬤:“娘娘既然交代了,你照辦便是,
主子的事還輪不到你來議論?!蔽冶е@琴,仔細(xì)端詳了一番。
只見琴弦上的痕跡倒似是人為破壞。我細(xì)想一番,方明白過來。憐妃既意圖冒充我,
免不了要在江淮潤面前彈奏那一曲新賦。定是憐妃不會彈曲,才故意損壞古琴,
又故意叫浣衣局的人來修,便是料定了浣衣局無人能修好這琴。是夜,
我抱著古琴端坐于亭中。終于將最后一根琴弦搭好。我撫動琴弦,
一聲清靈琴音自我指尖奏出。月色清盈,落在我的身周,恍覺四野靜謐。我一時(shí)來了興致,
指尖飛快波動琴弦。一曲熟悉的《驚春賦》自我指尖彈出??侦`的琴聲響徹深宮。
“是誰在那里彈琴?”江淮潤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4.我心下一驚,慌忙丟下古琴跑開。
我躲在假山后,看見江淮潤步入亭中。他似是飲過酒,一雙清眸中覆了些許醉意,
倒比平日里看起來更真切些。江淮潤伸指撫上琴弦,向來冷峻清冷的一個人,
此刻竟流露出幾分失意。他喃喃自語道:“朝朝,是你嗎?
”憐妃不知何時(shí)出現(xiàn)在江淮潤身旁,嬌聲道:“皇上在找臣妾嗎?”江淮潤瞥了一眼憐妃,
自嘲般笑了笑,只道:“你回去吧,朕今晚想一個人待會兒。
”“皇上……”憐妃纏著江淮潤的胳膊。卻被江淮潤冷硬地?fù)荛_,“回、去?!彼Z氣冷硬,
憐妃被嚇得不敢動彈,只好哂哂然回了宮。江淮潤獨(dú)坐于亭中,伸指撫上琴弦。
滿園的清寂月色照徹他孤寂的身影,江淮潤久久望著月色。
他恍惚想起了幼時(shí)入鄰國為質(zhì)時(shí)的場景,諸皇子欺他辱他,唯有一個面容清稚的公主,
朝他伸出手,給了他一塊糖?!拔夷稿Uf,若是覺得苦的時(shí)候吃下這塊糖便會好些。
”后來他聽說那位公主乳名喚作朝朝,他便在心中暗暗發(fā)誓,此生非朝朝不娶。
許是醉意翻涌,江淮潤一時(shí)覺得困倦,索性伏睡于亭中石臺上。此刻四周無人,
我忽然意識到,這是我下手的最好時(shí)機(jī)。一直隱在我袖中的匕首亮出。我死死攥住手中匕首,
朝江淮潤一步步行去。這些年來背負(fù)的血海深仇,終于可以解脫。我揚(yáng)起匕首,
朝江淮潤胸口扎去。然而就在匕首離江淮潤的胸口只有毫厘之差時(shí),江淮潤驀地醒了過來。
我竟忘了江淮潤自幼習(xí)武,對周遭環(huán)境的感知力異于常人。江淮潤驀地睜開眼,握住匕首。
他眸光銳利,宛若寒芒般朝我身上掃來?!笆钦l指使你的?”我沉聲不語,
只是死命抓著匕首不放。冷汗布滿了我的額際,我拼盡所有力氣也要刺穿江淮潤的胸膛。
鮮血自江淮潤的掌間涌出道。我咬牙低聲道:“江淮潤,去給我的母妃和父皇償命!
”誰料江淮潤暗自借力,一揮袍袖,竟生生將我揮倒在地。手中匕首墜地,
在寂夜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同時(shí)與匕首掉在地上的,還有我臉上的人皮面具。
江淮潤驚愕地僵在原地,眸中酒意褪去,唇齒不住地顫抖著?!俺??!
”5.我下意識遮住面頰,慌不擇路地跑開。江淮潤仍在我身后不斷地呼喚著我,
我不顧不管地跑回了浣衣局。一整夜我都沒有合眼。我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
刺殺的事情既然已經(jīng)敗露,這皇宮我斷然是不能再待了。只是宮里有宵禁,
宮門要到卯時(shí)才會開放。我獨(dú)自坐在屋檐下,一點(diǎn)點(diǎn)數(shù)著時(shí)辰。
天邊不知何時(shí)下起了淅瀝的細(xì)雨,一滴一滴似碎玉般砸在我的心頭,攪得我思緒紛亂。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江淮潤為何會如此苦苦尋我?其實(shí)早有一個答案在我心底呼之欲出。
憑他對憐妃態(tài)度,不難看出,他喜歡“朝朝”?!敖礉櫨惯@般喜歡我……”我喃喃自語道。
可我和他之間隔著的是不共戴天之仇,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對他手軟。天際泛起了魚肚白,
約莫到卯時(shí)了。我背上包袱,決意出宮,只待江淮潤下次南巡之際再尋機(jī)會刺殺。
然而才剛剛起身,前方就有宮女行來?!爸芄媚?,憐妃娘娘有事召你?!蔽因嚨匾汇丁?/p>
“快些吧,娘娘還在等著你呢?!睂m女再一次催促道。我不得不放下身上的包袱,
硬著頭皮去見憐妃。玉鸞宮內(nèi),憐妃命宮人潑了一把冷水澆在我的面上。
所幸我今日出門前在臉上化了易容妝,普通的清水還不能洗去我臉上的妝。
只是到底不如人皮面具來得方便,依舊能看出我清致的眉眼。憐妃捏住我的下頜,神色狠厲,
渾不似平日里在江淮潤面前柔弱的模樣。“還真是張俏臉,把皇上迷得神魂顛倒?!毖粤T,
憐妃一掌扇在我的臉上?!笆钦l讓你昨夜在晚風(fēng)亭彈琴的!”我垂下首,
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奴婢不知娘娘在說些什么,奴婢是個粗人,不會彈琴。
”憐妃冷笑一聲,“還敢狡辯,本宮已遣人問過了,那琴是你修的,
昨夜也只有你一人去了晚風(fēng)亭!”我伸手緩緩揩去唇角的血跡,
抬頭與之對視道:“娘娘既如此心虛,又何必冒充前朝公主呢?”憐妃呼吸一滯。
“本宮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她轉(zhuǎn)過身去,不敢再與我對視。爾后吩咐宮人道:“來人!
把這不懂規(guī)矩的奴才拖到后院,沉井!”不多時(shí),便有幾名宮人擒住我的手臂。我死命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