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紅梅的的確良襯衫在廠里丟了。那是她攢了三年布票才換來的寶貝，
第一次上身就消失無蹤。全廠風言風語說她資產(chǎn)階級作風，連保衛(wèi)科都找她談話。
喬衛(wèi)東每晚提著破手電翻遍垃圾場：“機油能除銹，也能洗清白。
”第三夜他舉著沾滿油污的襯衫沖出夜色：“找到了！
”石紅梅哭著要燒掉證物：“臟了的東西不能要！”喬衛(wèi)東一把搶過衣服：“臟的是人心，
不是的確良?！彼就ㄏ闷拖磧粢r衫，天亮?xí)r掛在她窗前。石紅梅摸著煥然一新的衣服，
兜里掉出一張字條：“以后誰潑臟水，我喬衛(wèi)東都給你洗干凈?！薄嗄旰笏胖?，
那晚他翻垃圾時被鐵片割傷腳筋，卻藏著瘸腿的隱痛，陪她走過半生風雨。
01 襯衫失蹤一九七六年深秋，紅星機械廠的空氣里，
漂浮著金屬碎屑和煤煙灰混合的顆粒。石紅梅踩著上班鈴聲沖進三號車間，
冰冷的鐵腥味撲面而來，鉆進鼻腔深處。她習(xí)慣性地抬手攏了攏垂到額前的碎發(fā)，
指尖卻突兀地頓在半空，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心臟猛地一沉，
幾乎要撞碎肋骨——胸前那簇熟悉而珍貴的新鮮觸感消失了。
那件昨天才第一次上身、簇新的淺米色“的確良”襯衫，
連同別在領(lǐng)口那枚小小的、亮閃閃的有機玻璃蝴蝶發(fā)卡，都不見了。一瞬間，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比車間里最沉重的沖壓機砸下來還要沉重。那件襯衫……是整整三年，
一張一張布票，省吃儉用，從牙縫里、從燈油里、從每一個可以摳出一點余裕的縫隙里，
硬生生摳出來的念想。三年！一千多個日夜的期盼，第一次穿上的那份小心翼翼的歡喜，
還清晰得像剛出爐的工件一樣燙手，此刻卻只剩下冰冷的、空蕩蕩的棉布工裝貼著皮膚。
寒意順著脊椎骨往上爬，她站在巨大的C620車床旁，周遭熟悉的轟鳴聲仿佛瞬間退潮，
只留下尖銳的耳鳴，淹沒了一切?！凹t梅，杵那兒干嘛呢？你那寶貝疙瘩‘的確良’呢？
昨天不是還跟穿了鳳凰毛似的滿廠晃悠嗎？
”隔壁工位的王秀英大嗓門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
像一把鈍刀子在石紅梅緊繃的神經(jīng)上來回拉鋸。她嗓門亮，穿透力極強，蓋過了車床的噪音，
引得附近幾個正埋頭操作的工人都抬起了頭，目光齊刷刷地聚攏過來。那目光復(fù)雜得很，
有好奇，有探究，也夾雜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冰冷的打量。
石紅梅的臉“唰”地一下紅透了，又迅速褪成慘白。她張了張嘴，
喉嚨卻像被粗糙的砂紙堵住，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她能感覺到那些目光，
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針，扎在她裸露的脖頸和手臂上。她猛地低下頭，幾乎是撲到自己的工位前，
雙手在冰冷的金屬工具臺上胡亂摸索，
仿佛那件輕薄的襯衫會奇跡般地藏在油膩的扳手和游標卡尺下面。
指腹觸到的只有冰冷的鋼鐵和滑膩的機油，刺鼻的氣味鉆進鼻孔，讓她胃里一陣翻攪。
中午食堂打飯的隊伍像一條緩慢蠕動的長龍。石紅梅端著搪瓷飯盆，排在隊伍末尾，
低垂著頭，恨不得把臉埋進盆里。周圍嗡嗡的議論聲像一群趕不走的蒼蠅，
固執(zhí)地鉆進她的耳朵。“……嘖嘖，資產(chǎn)階級小姐做派！穿那么好給誰看？活該丟！
”“就是，才穿一天就沒了？誰知道是不是自己藏起來了，
好顯擺她那金貴東西……”“保衛(wèi)科今天找她談話了吧？
我看這事玄乎……”02 食堂風波石紅梅的手指死死摳著飯盆冰涼的邊緣，指節(jié)泛白。
飯盆里幾片寡淡的冬瓜，幾塊油花都看不見的土豆，此刻都成了模糊一片。
她感覺無數(shù)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她背上，火辣辣的，要把她烤焦。她只想快點打完飯，
找個最偏僻的角落躲起來。剛在角落一張油漬麻花的桌子旁坐下，還沒拿起筷子，
一個身影端著飯盆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是喬衛(wèi)東。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肩頭和肘部都打著深藍色補丁的工裝，頭發(fā)剃得極短，
幾乎露出青色的頭皮，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把飯盆往桌上一放，
發(fā)出“哐當”一聲輕響。石紅梅身體一僵，頭埋得更低了。喬衛(wèi)東沒看她，
自顧自拿起一個粗糧窩頭咬了一口，嚼得很慢，聲音低沉，
卻清晰地穿過食堂的嘈雜：“別管那些閑話。東西丟了，找回來就是。”他的聲音平鋪直敘，
沒什么起伏，像在陳述一個車床轉(zhuǎn)速的參數(shù)。
石紅梅的眼淚毫無預(yù)兆地砸進了飯盆里渾濁的菜湯里，濺起小小的油花。她猛地吸了下鼻子，
帶著濃重的鼻音，聲音細若蚊蚋，卻充滿了絕望：“怎么找？保衛(wèi)科……他們看我的眼神，
就像我、我真偷了自己東西似的……” 她說不下去了，肩膀微微顫抖。
喬衛(wèi)東咀嚼的動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沾了淚水的、微微顫抖的手上。他沉默了幾秒，
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什么難以言說的東西。他沒再說話，
只是把飯盆里唯一一片薄薄的肥肉片，用筷子尖小心地撥到了石紅梅的飯盆邊上。然后，
他端起飯盆，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開了，留下一個沉默而略顯寬厚的背影。下午的班，
石紅梅過得渾渾噩噩。車床手柄轉(zhuǎn)動的聲音在她耳中失去了節(jié)奏，
銑刀切割金屬的尖嘯也變得遙遠而模糊。她操作的動作有些滯澀，好幾次差點出錯，
引來帶班組長嚴厲的目光。每一次機床的短暫停頓，每一次走到工具柜前拿取鉆頭或量具，
些角落——工具柜的縫隙、堆著廢棄棉紗的鐵皮桶后面、甚至巨大的龍門吊車基座的陰影處。
每一次落空，心就往下沉一分。那抹淺米色的影子，如同被冰冷的鋼鐵叢林徹底吞噬，
再無痕跡。臨近下班，車間主任板著臉走過來，把她叫到了一邊。主任的聲音壓得很低，
但每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石紅梅心上：“紅梅同志，
保衛(wèi)科那邊……還是希望你再仔細回憶回憶。這事影響很不好，
廠里現(xiàn)在都在傳‘的確良’的事。你要端正思想，艱苦樸素才是咱們工人的本色！
” 主任的眼神銳利，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石紅梅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渾身血液都凍住了。她張了張嘴，想辯解，喉嚨卻像被凍硬的鐵塊哽住，
只能徒勞地發(fā)出一點氣聲。委屈和憤怒像滾燙的巖漿在胸腔里奔突，幾乎要將她灼穿。
她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一絲腥甜，才勉強沒有當場哭出來，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下班鈴終于尖利地響起，劃破沉悶的空氣。
工人們像潮水般涌出車間大門。石紅梅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幾乎是最后一個挪出去的。
深秋的傍晚，天色灰蒙蒙的，冷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撲打在臉上。
她裹緊了身上那件半舊的深藍色棉布外套，還是覺得寒意刺骨。
廠區(qū)廣播喇叭里正字正腔圓地播送著最新指示，激昂的口號聲在空曠的廠區(qū)回蕩，
更襯得她形單影只，格格不入。她低著頭，
只想快點回到那間擁擠卻暫時能隔絕外界目光的女工集體宿舍。就在她快要走出廠區(qū)大門時，
一個身影默默跟了上來，不遠不近地走在她側(cè)后方幾步遠的地方。是喬衛(wèi)東。他依舊沉默，
雙手插在工裝褲兜里，微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只有腳下那雙洗得發(fā)白的解放鞋踏在水泥地上的聲音，規(guī)律而沉穩(wěn)。
03 垃圾場尋寶石紅梅的心猛地一跳，腳步下意識地加快了些。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只覺得那份沉默的跟隨，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本已疲憊不堪的心上。
她拐進了通往宿舍區(qū)的煤渣小路，喬衛(wèi)東依然跟著。走到女工宿舍那排紅磚平房的岔路口，
石紅梅停下腳步，終于忍不住回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喬……喬衛(wèi)東同志，
你跟著我干什么？”喬衛(wèi)東也停了下來?；椟S的路燈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臉部線條，
他的目光沉靜地落在她臉上，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我去廠子后頭，垃圾場那邊看看。
”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機油能除鐵銹，
也能洗掉沾上的臟東西。洗得干凈?！?他頓了頓，像是解釋，又像是給自己下決心，
“興許能洗出點清白來?！笔t梅愣住了。垃圾場？
那個堆滿了廢棄零件、爛木頭、銹鐵皮、以及各種散發(fā)著腐敗酸臭氣味的生活垃圾的地方？
他去那里找一件輕飄飄的襯衫？這想法荒謬得讓她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她看著喬衛(wèi)東那張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格外堅毅的臉，嘴唇動了動，
最終只是無力地吐出幾個字：“那里……太臟了，算了吧……”喬衛(wèi)東沒再說話，
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種固執(zhí)的光芒。他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告別，然后轉(zhuǎn)身，
毫不猶豫地朝著廠區(qū)深處那片最黑暗、氣味最難聞的角落大步走去。
他的背影很快融入了廠房巨大的陰影里，步伐堅定，仿佛走向的不是垃圾場，
而是某個必須攻克的堡壘。石紅梅站在原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
夜風卷著刺鼻的煤煙味和遠處垃圾場飄來的隱約腐臭，吹得她打了個寒噤。
心底那點微弱的、幾乎被她自己掐滅的希望，被喬衛(wèi)東那固執(zhí)的背影，悄然撥動了一下。夜，
沉得像化不開的墨。紅星機械廠巨大的輪廓在深秋的冷風中沉默矗立，
唯有幾個高聳的煙囪口，偶爾吐出暗紅色的余燼，很快又被濃重的夜色吞噬。廠區(qū)深處，
靠近西圍墻的地方，就是那個巨大的露天垃圾場。
白天傾倒的各種廢棄物堆積成連綿的黑色小山丘，
烈而復(fù)雜的惡臭：腐爛的菜葉、生銹的金屬、廢棄的機油、還有不知名的化學(xué)品的刺鼻氣味，
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粘稠的空氣。喬衛(wèi)東的身影出現(xiàn)在垃圾場邊緣。
他手里提著一盞老舊的鐵皮手電筒，蒙塵的玻璃罩讓射出的光柱昏黃而微弱，
像風中搖曳的殘燭，只能勉強撕開眼前一小片濃稠的黑暗。
他身上那件打補丁的工裝外套敞開著，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灰的棉線背心，
深秋的寒意似乎對他沒有太大影響，或者說，他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寒冷上。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混雜著腐爛和鐵銹味的空氣嗆得他喉嚨發(fā)癢。
他緊了緊手里那根臨時找來的、一頭磨尖了的粗鋼筋，權(quán)當探棍和支撐，
然后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那片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山丘”。腳下是松軟而危險的。
厚厚的垃圾層下面是空的，踩上去發(fā)出令人不安的“嘎吱”聲，有時一腳陷下去，深及腳踝，
帶出下面腐敗的黑泥和不知名的粘稠液體。他用手電光仔細地掃過每一寸可疑的角落，
用鋼筋小心翼翼地撥開糾纏的爛麻繩、銹蝕的鐵絲網(wǎng)、碎裂的陶瓷片和發(fā)霉的木板。
驚擾的老鼠發(fā)出“吱吱”的尖叫，倉皇逃竄，留下一道道污穢的痕跡。成群的蒼蠅被驚起，
嗡嗡地撞在手電光柱和他的臉上、手上。喬衛(wèi)東的動作異常專注，眉頭緊鎖，
嘴唇抿成一條堅毅的直線。汗水很快從他額角滲出，順著鬢角流下，混合著揚起的灰塵，
在臉上劃出幾道泥痕。他不時停下來，側(cè)耳傾聽，
似乎想捕捉除了風聲和垃圾場本身窸窣聲之外的任何異響。時間一點點流逝，
手電筒的光線越來越弱，電池快耗盡了。他帶來的一個冷硬的窩頭早已在胃里消化殆盡，
饑餓感伴隨著疲憊一陣陣襲來。第一天，無功而返。
當他拖著沾滿污穢、散發(fā)著惡臭的身體回到男工宿舍時，同屋的工友捏著鼻子抱怨：“衛(wèi)東，
你掉糞坑里了？這味兒！”喬衛(wèi)東沒理會，默默走到屋角的臉盆架旁，舀起冰冷的自來水，
一遍遍用力搓洗著雙手和胳膊上的污跡，直到皮膚發(fā)紅。冰冷的水刺得他清醒了些，
但眼底那簇固執(zhí)的火苗并未熄滅。第二天晚上，他換了新電池，再次出現(xiàn)在垃圾場。
這次他改變了策略，重點排查靠近廠區(qū)圍墻的那片區(qū)域，那里傾倒的多是車間的工業(yè)廢料，
廢鐵屑、油棉紗、報廢的軸承座堆積如山。他揮動鋼筋，
費力地扒開沉重的、帶著尖銳毛刺的鐵屑堆，油污的棉紗沾滿了他的手臂和工裝前襟。
他半跪在冰冷的垃圾堆上，不顧膝蓋被碎玻璃和鐵片硌得生疼，
徒手在散發(fā)著濃重機油和金屬腥氣的廢料中翻找。突然，他腳下一滑，
踩在一塊濕滑的油布上，身體猛地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前撲倒。左手下意識地撐向地面，
掌心瞬間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悶哼一聲，抬起手，昏黃的光線下，
看到一塊銹蝕的鐵皮碎片深深扎進了手掌邊緣的皮肉里，暗紅的血迅速滲了出來，
混著黑乎乎的油泥。喬衛(wèi)東咬著牙，額上青筋跳動。他拔出那片鐵皮，帶出一股鉆心的疼。
他撕下自己工裝內(nèi)襯還算干凈的一角，胡亂纏住流血的手掌，勒緊。
劇烈的疼痛讓他的動作遲緩了一些，但他沒有停。他喘著粗氣，支撐著站起來，
繼續(xù)用那只沒受傷的右手，更加執(zhí)著地扒拉著眼前的垃圾。手掌的疼痛一陣陣襲來，
提醒著他此行的代價，卻也像一劑強心針，讓他心中的那團火燃燒得更加熾烈。
04 深夜尋回第二夜，依然只有失望。當他在冰冷的自來水下沖洗著受傷的手掌，
看著那猙獰的傷口和混合著血水的污濁液體流向下水道時，一種深沉的疲憊和沮喪席卷了他。
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眼，石紅梅那雙含著委屈淚水的眼睛清晰地浮現(xiàn)在黑暗中。
他甩甩頭，仿佛要把那軟弱的情緒甩掉。第三天深夜，
當喬衛(wèi)東再次踏入那片散發(fā)著絕望氣息的垃圾場時，連月亮都躲進了厚厚的云層，
吝嗇地不肯灑下一點清輝。黑暗濃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只有他手中那盞老舊的手電筒，
光柱已經(jīng)微弱得像是螢火蟲的尾巴，在無邊的污穢與黑暗中，徒勞地切割出一道顫抖的光痕。
他幾乎是在憑感覺摸索前行。三天來的疲憊像鉛塊一樣墜著他的四肢，
手掌的傷口在每一次用力時都傳來尖銳的刺痛。他強撐著精神，
又一次走到靠近圍墻根那片油污最重的區(qū)域。
這里堆滿了從維修車間運來的廢棄零件和浸透了機油的棉紗、破布，
氣味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他蹲下身，用那根磨尖的鋼筋，一下下，機械而沉重地扒拉著。
突然，鋼筋的尖端戳到一團比周圍棉紗更軟、更韌的物體。那觸感，
帶著一種微妙的、不屬于這金屬垃圾場的柔軟。喬衛(wèi)東的心臟猛地一縮，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屏住呼吸，動作瞬間變得極其小心。他丟掉鋼筋，
不顧地上尖銳的碎屑和冰冷的油污，雙膝重重跪了下去，用那只沒受傷的右手，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