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驚雷乍響,童身舊魂頭痛,像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在顱骨內(nèi)反復(fù)穿刺。
宿醉的惡心感翻江倒海,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林昌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
粘稠得如同隔著一層渾濁的油污。天花板上,
一盞蒙著厚厚灰塵、燈罩邊緣泛著陳年油黃的日光燈管,
正發(fā)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嗡嗡”低鳴。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劣質(zhì)蚊香、隔夜飯菜和潮濕霉味的、屬于舊時光的獨特氣息。
這不是他那間冰冷、空曠、只剩下昂貴債務(wù)回聲的公寓。這里是……地獄?還是……“建生,
你再點一遍!九十八萬七千六百!這可是咱們?nèi)考业准由夏愦蠼愣四莾航璧模?/p>
一分都不能錯!”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滾水般沸騰的興奮和不易察覺顫抖的女聲,
像一根燒紅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林昌混沌的意識屏障。那聲音年輕、充滿活力,
帶著一種他早已遺忘的、屬于母親陳秀琴的、對未來孤注一擲的憧憬。他猛地?fù)纹鹕习肷恚?/p>
動作卻異常滯澀笨拙。視線下垂,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細(xì)瘦、孩童般的手臂,
皮膚是長期營養(yǎng)不良的微黃,上面還有幾道玩耍留下的新鮮擦傷。小小的手,
指甲縫里帶著泥垢。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松垮的藍(lán)色條紋汗衫。這不是他的身體!
這是……阿昌!他七歲時的身體!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緊,幾乎停止跳動。
冷汗瞬間浸透了薄薄的汗衫。他驚恐地環(huán)顧四周:斑駁脫落的黃綠色墻皮,
糊著舊報紙的木頭窗框,
木衣柜……一切都與記憶深處那個被貧窮和爭吵籠罩的、位于臺南舊街巷尾的老家嚴(yán)絲合縫。
1985年!他回到了1985年!“點好了點好了!九十八萬七千六百,一分不差!
”父親林建生那同樣年輕卻帶著沉重負(fù)擔(dān)感的聲音響起,此刻卻充滿了壓抑不住的亢奮。
他正背對著床,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竹椅上,面前是一張褪色的木桌。桌上,
一個鼓鼓囊囊、印著模糊化肥廣告的深綠色帆布袋敞開著口,里面塞滿了……鈔票!
不是他破產(chǎn)時常見的千元大鈔,而是舊版的、帶著獨特油墨味的綠色百元新臺幣!
厚厚的、用粗糙的牛皮紙帶捆扎成無數(shù)磚塊般的捆兒,幾乎塞滿了整個帆布袋!
九十八萬七千六百!在1985年,
這是一筆足以買下數(shù)棟透天厝、讓普通家庭徹底改變命運的、令人眩暈的巨款!
林昌(阿昌)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所有的醉意和昏沉被這恐怖的景象驅(qū)散得無影無蹤。
他記起來了!就是今天!1985年9月17日!那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午后!
父母要把這筆傾盡所有、甚至背負(fù)了沉重債務(wù)才湊齊的巨款,
投入鎮(zhèn)上“信譽(yù)卓著”的鐘代書主持的“發(fā)財互助會”!
那個由鐘代書——那個總是戴著茶色金邊眼鏡,說話慢條斯理,一副“讀書人”派頭,
實則心黑手狠的騙子——精心編織的龐氏騙局!就在幾個月后,
這個互助會會像一顆投入池塘的巨石,轟然爆雷,鐘代書將卷著所有會腳的血汗錢人間蒸發(fā)。
無數(shù)家庭,包括他家,將瞬間墜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父親林建生會因此一蹶不振,
整日借酒澆愁,脾氣暴躁;母親陳秀琴會為了還債打三份工,熬垮了身體,
臉上再無笑容;而他林昌的童年,
將只剩下破舊的衣衫、同學(xué)的嘲笑和家里永無止境的爭吵與陰霾。這筆錢,
是他們家未來幾十年苦難的根源!“快!把拉鏈拉好!”母親陳秀琴穿著一件碎花尼龍襯衫,
頭發(fā)用廉價塑料發(fā)夾利落地別在腦后,臉上因為激動泛著不正常的紅暈,
她緊張地催促著父親,“鐘代書說了,今天下午三點前是最后入會期限,錯過這一期,
利息就少了一大截!我們得趕緊過去簽會單!”父親林建生,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卡其布襯衫,
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精壯但已顯粗糙的手臂。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
小心翼翼地將帆布袋的拉鏈“嘶啦”一聲拉上,隔絕了那誘人又致命的綠色光芒。
他提起袋子,沉甸甸的分量讓他手臂的肌肉瞬間繃緊。那里面裝的,
是他們?nèi)椅磥韼资甑拿\?!白?!”父親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
看著父母拿起那個裝著整個家庭未來的帆布袋,轉(zhuǎn)身就要踏出房門,
走向那個早已設(shè)定好的毀滅終點,林昌(阿昌)的靈魂在小小的身體里發(fā)出無聲的尖嘯!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不!絕對不行!不能讓歷史重演!“爸!媽!
不要去——!”一聲帶著孩童特有尖利、卻又撕心裂肺的哭喊,猛地從阿昌喉嚨里迸發(fā)出來。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那張嘎吱作響的木床上翻下來,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
像一顆絕望的炮彈,猛地?fù)湎蜷T口,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抱住了父親林建生那條卡其布褲腿!
小小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guān)節(jié)發(fā)白,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第二章:稚童阻行,
危言驚心“爸!媽!不要去——!
”阿昌(林昌)那聲帶著孩童特有的尖利、卻又浸透了成年靈魂無盡恐懼的哭喊,
如同平地驚雷,炸響在狹小的、彌漫著鈔票油墨氣味的房間里。父親林建生猝不及防,
被這突如其來的沖撞和哭喊弄得一個趔趄,手中沉重的帆布袋差點脫手。他驚愕地低頭,
看著那個死死箍住自己小腿、如同樹袋熊般掛在自己褲管上的小兒子。
阿昌小小的身體因為極致的恐懼和用力而劇烈顫抖,一張小臉憋得通紅,
淚水混著汗水和灰塵,在臉上沖出幾道狼狽的溝壑。那雙眼睛里迸射出的絕望和哀求,
強(qiáng)烈到近乎瘋狂,完全不似一個七歲孩童該有的眼神?!鞍⒉?!你發(fā)什么癲!
” 父親瞬間被激怒了。九十八萬巨款在手,即將奔赴那“錢生錢”的美夢,
卻被自家兒子像個無賴般拖住后腿。一股邪火“騰”地竄上腦門。他臉孔一板,濃眉倒豎,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家長權(quán)威和被打斷“正事”的極度不耐煩:“松手!
沒看爸媽要去辦大事嗎?再胡鬧信不信我揍你!” 他試圖用力把腿抽出來,
但阿昌抱得死緊,那細(xì)瘦的手臂此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指關(guān)節(jié)都因為用力而泛白,
卡其布粗糙的布料摩擦著他稚嫩的臉頰。母親陳秀琴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
臉上興奮的紅暈褪去,換上驚愕和一絲慍怒。她連忙放下手中的提包,
蹲下身想掰開阿昌的手:“阿昌乖,快松開爸爸!爸媽是去給你掙大錢,買新腳踏車,
買好多好吃的!聽話!” 她的聲音帶著哄勸,但眼底深處是對兒子“不懂事”的焦灼。
時間在流逝,鐘代書的辦公室就在幾條街外,三點鐘的期限像懸在頭頂?shù)腻幍??!安灰?/p>
不要去!鐘代書是騙子!他是大騙子!他會把錢全都卷跑!我們什么都沒有了!
” 阿昌仰著臉,淚水洶涌而出,聲音嘶啞地哭喊著,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里硬生生擠出來,
帶著血淋淋的真實感。他知道,僅憑“騙子”二字,在父母被發(fā)財夢燒紅的理智面前,
蒼白得可笑。果然,父親林建生聽到“騙子”二字,更是怒不可遏:“黑白講!
小孩子懂什么!鐘代書是鎮(zhèn)上有名的代書先生,讀過書的體面人!幫多少人辦過事?
你再亂講,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他揚起蒲扇般的大手,作勢要打,眼中是真正的怒火。
在他樸素的認(rèn)知里,詆毀一個像鐘代書這樣“有身份”的人,是極其惡劣的行為。
母親的臉色也變了,帶著嚴(yán)厲:“阿昌!不許亂說話!快跟爸爸道歉!
” 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指甲幾乎掐進(jìn)阿昌的手臂肉里,試圖強(qiáng)行把他從父親腿上拉開。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阿昌小小的身體。
他看到父母眼中只有對“擋財路”的憤怒和對“大逆不道”的斥責(zé),絲毫沒有被點醒的跡象。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那扇通往地獄的大門正在緩緩打開!怎么辦?怎么辦?!理智告訴他,
必須下一劑猛藥!一劑能瞬間凍結(jié)他們腳步、刺穿他們美夢的猛藥!
他需要一個他們無法反駁、無法解釋的“證據(jù)”!電光火石間,一個瘋狂的念頭攫住了他。
他不再掙扎,反而猛地松開了抱著父親腿的手,小小的身體因為慣性向后踉蹌了一下。
他沒有摔倒,而是抬起淚痕狼藉的小臉,用一種異常清晰的、帶著某種詭異平靜的語調(diào),
直直地看向父親驚怒未消的眼睛,又轉(zhuǎn)向母親焦急的臉龐:“爸!媽!昨天……昨天晚上,
我……我夢到鐘代書了!”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沸騰的油鍋,父母的反應(yīng)有瞬間的凝滯。
做夢?在這種關(guān)頭?阿昌不給父母思考的時間,他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
仿佛在壓抑著巨大的恐懼,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模仿噩夢驚醒后的顫抖和斷續(xù),
卻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字:“他……他在一個黑漆漆的屋子里,
跟……跟一個臉上有很大、很丑刀疤的人說話!” 阿昌一邊說,
一邊用小手在自己左臉頰上夸張地比劃著,模擬那道猙獰的疤痕,
“鐘代書……他……他笑得……好可怕!他對那個刀疤臉說……說……”阿昌深吸一口氣,
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模仿著夢中聽到的、屬于鐘代書那特有的、慢條斯理卻冰冷無情的腔調(diào):“‘放心,
下個月十五號,等最后一筆大的進(jìn)來……’” 他頓了頓,小臉上露出極度的驚恐,
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卻像淬毒的冰針,狠狠扎進(jìn)父母的心底,
“**‘……我們就‘走水’,坐船去香港!神不知,鬼不覺!’**”“走水”兩個字,
在80年代的臺灣沿海,是“偷渡”心照不宣的黑話!空氣瞬間凝固了。
父親林建生臉上暴怒的紅潮像退潮般急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混雜著驚悚的慘白。他握著帆布袋提手的手指,
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青,袋子勒得他手掌生疼,他卻毫無所覺。
母親陳秀琴掰扯阿昌的手猛地僵住,像被凍住了一般,她瞪大眼睛,嘴巴微張,
臉上血色盡失,只剩下純粹的驚駭。阿昌的“夢話”并未停止。
他仿佛還沉浸在可怕的夢境里,小小的身體瑟瑟發(fā)抖,眼神迷茫而恐懼地聚焦在父親身上,
臉的時候……我……我看見……” 阿昌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發(fā)現(xiàn)秘密的顫抖,
肘那里……靠近里面……有一塊……一塊暗紅色的胎記……像……像半個銅錢……”“啪嗒!
”一聲輕響。是父親林建生手中那個裝著九十八萬巨款的沉重帆布袋,終于脫手,
重重地砸在了水泥地上!沉悶的聲響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如同喪鐘。
林建生整個人都僵住了,像一尊瞬間風(fēng)化的石雕。他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臂,
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右臂肘彎內(nèi)側(cè)——那里,靠近身體內(nèi)側(cè),皮膚皺褶深處,
確實有一塊不常示人的、暗紅色的、形狀不規(guī)則的胎記!像半個陳舊的銅錢!
這個極其隱秘的身體特征,除了至親,外人絕無可能知曉!連他自己,平時都很少注意到!
而阿昌,他的七歲兒子,竟然在“夢”里看到了?還如此精準(zhǔn)地描述了出來?
連同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同伙,還有那句決定命運的“下個月十五號走水去香港”?!
一股寒氣,從林建生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那不是孩子的胡言亂語!
那過于具體、過于隱秘、過于……真實的細(xì)節(jié),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緊緊扼住了他的喉嚨,
將他滾燙的發(fā)財夢瞬間凍結(jié)、擊碎!母親陳秀琴也徹底懵了,
她看著丈夫慘白的臉和僵硬的姿勢,
再看看兒子臉上那超越年齡的、混合著恐懼和某種奇異篤定的神情,
一股巨大的、無法言喻的寒意攫住了她。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升,讓她手腳冰涼。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
門外巷子里傳來小販隱約的叫賣聲,隔壁人家收音機(jī)里咿咿呀呀的歌仔戲聲,
都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房間里只剩下帆布袋沉悶的落地聲在回響,
以及父母粗重、紊亂、帶著驚魂未定恐懼的喘息聲。那扇通向“發(fā)財”的大門,
被阿昌這石破天驚的“噩夢預(yù)言”,硬生生地釘在了門檻上。父母面面相覷,
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驚濤駭浪和深不見底的恐懼。邁出的腳步,
再也無法向前挪動半分。第三章:抽絲剝繭,暗查疑蹤帆布袋沉重地躺在地上,
像一頭蟄伏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怪獸。房間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父母粗重而紊亂的呼吸聲,
以及阿昌(林昌)壓抑著的、細(xì)微的啜泣——這啜泣并非全然偽裝,
巨大壓力釋放后的虛脫和后怕,正沖擊著他小小的身體。父親林建生臉上血色褪盡,
慘白得如同刷了一層石灰。他死死盯著自己右臂肘彎內(nèi)側(cè)那塊暗紅色的胎記,
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它。阿昌精準(zhǔn)的描述,像一把冰冷的錐子,
鑿穿了他對鐘代書所有“信譽(yù)”、“體面”的認(rèn)知外殼,
露出底下可能隱藏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黑暗內(nèi)核。
那個“臉上有刀疤”、“下個月十五號走水去香港”的噩夢細(xì)節(jié),更是如同鬼魅的低語,
在他耳邊反復(fù)回響?!敖ㄉ蹦赣H陳秀琴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她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丈夫的手臂,指甲幾乎陷進(jìn)肉里,
“阿昌他……他說的……”她不敢說下去,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臟。九十八萬!
這不僅是錢,是全家人的命!是借來的債!是押上未來的孤注一擲!林建生猛地回過神,
眼中驚懼未消,卻已燃起一股狠厲的決斷。他彎下腰,不是去撿那個裝著巨款的帆布袋,
而是用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的手,一把將它拎起,轉(zhuǎn)身大步走向里屋那個堅固的老式樟木柜。
“哐當(dāng)”一聲,柜門打開又關(guān)上,沉重的鐵鎖發(fā)出“咔噠”落鎖的聲響。那聲音,
像是暫時封印了一個可怕的詛咒。他轉(zhuǎn)過身,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妻子驚惶的臉,
最后落在蜷縮在地上、肩膀還在微微聳動的阿昌身上。那眼神極其復(fù)雜,有未消的余怒,
有深沉的困惑,更有一種被打敗認(rèn)知后的、審視怪物般的驚疑?!靶闱?,看好家,看好阿昌。
”林建生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在我回來之前,誰問起錢的事,
都說不清楚!尤其是鐘代書那邊的人!”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阿昌身上,
語氣低沉得可怕,“阿昌,你剛才說的……一個字都不許再往外講!聽見沒有?
”阿昌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用力地點點頭,小臉上滿是“驚魂未定”的順從。他知道,
父親動搖了,巨大的疑云已經(jīng)籠罩下來。林建生沒再多說,
抓起桌上那頂半舊的米色鴨舌帽扣在頭上,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他陰晴不定的臉色,
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出了門。他沒有去鐘代書的事務(wù)所,而是拐進(jìn)了巷子深處。
父親的地下調(diào)查:接下來的幾天,林建生像換了一個人。他依舊早出晚歸,
但不再是去工地做木工活,而是行蹤變得飄忽不定。他去找了在鎮(zhèn)上郵局當(dāng)差的老同學(xué),
請他幫忙留意鐘代書近期的信件和電話記錄(在那個通訊不發(fā)達(dá)的年代,
郵局是重要的信息節(jié)點);他去找了在碼頭貨運公司開車的酒友老李,
請他打聽最近有沒有“特殊”的貨柜或船只預(yù)訂,
;他甚至裝作無意路過鐘代書那棟位于街角的、掛著“鐘正明代書事務(wù)所”招牌的二層小樓,
在街對面的冰果室一坐就是半天,目光鷹隼般掃視著進(jìn)出的人流。家里的氣氛壓抑而緊繃。
母親陳秀琴變得異常沉默,做事心不在焉,時常對著鎖著巨款的柜子發(fā)呆,
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茫然。她看阿昌的眼神也變了,不再是單純的慈愛,
而是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敬畏的疏離感。阿昌則表現(xiàn)得異常“乖巧”,
大部分時間都安靜地待在角落玩他的舊彈珠,或者趴在窗臺上看巷子里的行人。
阿昌的“童言”引導(dǎo):時機(jī)需要恰到好處。阿昌深知,自己不能表現(xiàn)得過于“先知”,
必須利用孩童的身份和“巧合”來引導(dǎo)。一天傍晚,父親帶著一身疲憊和更深的疑慮回到家,
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低聲對母親說:“老李說,碼頭那邊最近風(fēng)聲是有點緊,
但沒聽說具體有‘走水’的船期……郵局老張那邊,只說姓鐘的最近寄往外地的信多了些,
都是些平常地方……沒什么特別的。”語氣里帶著濃濃的失望和一絲僥幸的松動——或許,
真的是阿昌的噩夢太離奇?阿昌正坐在小凳子上擺弄幾顆玻璃珠,聞言,他抬起頭,
用一種孩童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帶著點炫耀和天真的口吻,脆生生地插話:“爸爸,
我今天和小胖去巷口雜貨店買彈珠,看到鐘代書了!”林建生和陳秀琴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
目光“唰”地聚焦在他臉上?!芭??你在哪里看到他的?
”林建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隨意,但緊握的拳頭暴露了他的緊張?!安皇窃诮稚吓?!
”阿昌眨著“無辜”的大眼睛,“是在……是在‘大通銀行’那個好高好高的樓旁邊!
鐘代書從那個大玻璃門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袋,跟一個穿黑西裝的人說話,
然后他就坐上一輛好黑好亮的轎車走了!
”他刻意強(qiáng)調(diào)了“大通銀行”這個并非鐘代書慣常使用的銀行名字?!按笸ㄣy行?
”林建生眉頭緊鎖。鐘代書的錢,一向是存在街尾那家信用合作社的,
他去城中心的大通銀行做什么?還拿著牛皮紙袋?跟穿黑西裝的人?這本身就透著不尋常!
又一天,父親似乎在為沒有更確鑿的證據(jù)而焦躁。阿昌在晚飯時,一邊扒拉著碗里的飯粒,
一邊像突然想起來似的,用含糊不清的語調(diào)說:“媽媽,我昨天做夢,
多好多像爸爸裝木板的箱子……還有……還有一股臭臭的魚腥味……” 他皺著小小的鼻子,
仿佛真的聞到了那股味道,
疤臉在數(shù)……數(shù)好多綠色的紙(指鈔票)……就在那個臭臭的屋子里……”“臭臭的魚腥味?
”林建生猛地放下碗筷,眼中精光一閃。碼頭倉庫!
只有碼頭附近的倉庫才會有揮之不去的魚腥味!阿昌“夢”里提到的藏東西地點?!
真相逼近:林建生的調(diào)查方向瞬間清晰!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碼頭區(qū),借口找活計,
在那些彌漫著海腥味和貨物霉味的倉庫區(qū)轉(zhuǎn)悠。
他特別留意那些位置偏僻、管理似乎松懈的舊倉庫。功夫不負(fù)有心人,
在靠近廢棄三號泊位的一個鐵皮舊倉庫外,
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正是那個左臉上有一道猙獰刀疤的漢子!
那漢子警惕地四下張望后,打開倉庫側(cè)邊一扇不起眼的小鐵門,鉆了進(jìn)去。林建生心臟狂跳,
他強(qiáng)自鎮(zhèn)定,沒有立刻靠近,而是記住了位置。他找到碼頭上的老工人,遞上煙,
旁敲側(cè)擊地打聽那個倉庫是誰在用。老工人吐著煙圈,漫不經(jīng)心地說:“哦,那個破倉庫???
荒了好些年了,最近好像被個外地的老板租了,神神秘秘的,也沒見運什么正經(jīng)貨進(jìn)去,
就幾個生面孔偶爾進(jìn)出?!逼磮D的最后一塊,也是最關(guān)鍵、最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一塊,
是在兩天后。林建生通過一個在信用合作社做柜員的遠(yuǎn)房表親,
裝作閑聊打聽:“最近鐘代書先生生意很好吧?我看他存錢挺多的?!蹦潜碛H不疑有他,
壓低聲音帶著點八卦和羨慕:“可不是嘛!林哥你是不知道,鐘先生最近手筆大得嚇人!
他那個互助會,收的會錢高得離譜,比市面正常的高出快一倍了!
好些人砸鍋賣鐵都想擠進(jìn)去!不過……”表親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也奇怪,
他收那么多現(xiàn)金,卻不怎么存我們社里了,聽說是……往別的銀行轉(zhuǎn)?
搞不懂這些有錢人的想法?!斌@濤駭浪:當(dāng)林建生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腳步回到家中時,
已是深夜?;椟S的燈光下,他的臉色不再是慘白,而是一種死灰般的鐵青。
眼神里充滿了被欺騙的憤怒、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懼,以及一種近乎虛脫的慶幸。
陳秀琴和阿昌都還沒睡,在等他。母親緊張地迎上去:“建生,怎么樣?
”林建生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涼開水,
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水流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淌下,混合著冷汗。
他重重地放下杯子,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妻子焦急的臉,
最后落在蜷在椅子上、看似困倦實則精神高度集中的阿昌身上。他的聲音干澀沙啞,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的房子……動作很小心……”“互助會……這一期的入會金……高得離譜……是正常的兩倍!
”“還有……”林建生的聲音哽了一下,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恐懼,
“他……他在把錢……往別處轉(zhuǎn)……”所有的線索,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
最終都精準(zhǔn)地指向阿昌那個匪夷所思的“噩夢預(yù)言”!
下個月十五號……走水……香港……陳秀琴腿一軟,要不是扶著桌子,幾乎癱倒在地。
巨大的恐懼和后怕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吞沒,她捂住嘴,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九十八萬!差一點!就差那么一點!她和這個家,就徹底完了!
林建生猛地看向阿昌,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恐懼、感激、難以置信、還有一種深深的敬畏。
這個七歲的兒子,不再是那個只會玩彈珠的懵懂孩童,而是……一個用噩夢發(fā)出警告,
將他們?nèi)覐膽已逻呌采Щ貋淼摹让魅?。房間里,只剩下母親壓抑不住的啜泣聲,
和父親沉重如風(fēng)箱般的喘息。窗外,是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筆鎖在柜子里的巨款,不再是通往天堂的階梯,而是剛從地獄邊緣搶回來的、滾燙的烙鐵。
下一步,該如何保住它?第四章:釜底抽薪,巨款脫險真相如同冰冷的毒液,
徹底澆滅了林建生心中最后一絲僥幸的余燼。巨大的恐懼之后,是一種被愚弄的滔天怒火,
以及一種近乎亡命的決絕。錢,必須立刻拿回來!一分都不能少!
趕在那個致命的“下個月十五號”之前!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壓抑了一整晚的林家小屋就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凝重。
父親林建生換上了一件漿洗得發(fā)硬、顯得格外挺括的舊襯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眼神里沒有了昨夜的驚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冰冷的、豁出去的沉靜。
他打開樟木柜的沉重鐵鎖,再次拎出了那個裝著九十八萬七千六百元巨款的深綠色帆布袋。
這一次,袋子的重量仿佛帶著千鈞的使命?!敖ㄉ蹦赣H陳秀琴的聲音帶著哭腔,
臉色蒼白如紙,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你……你真要去?
萬一鐘代書他……” 她不敢想象那個心狠手辣的騙子被揭穿后會做出什么?!皼]有萬一!
”林建生斬釘截鐵地打斷她,聲音不高,卻像淬了火的鋼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這錢,
是命!今天必須拿回來!
他看了一眼安靜地坐在小凳子上、仿佛一夜之間又“變回”了普通孩童模樣的阿昌(林昌),
眼神復(fù)雜難明,最終只化作一句沉重的叮囑:“秀琴,看好家,看好阿昌。不管發(fā)生什么,
別開門?!闭f完,他不再猶豫,拎起那沉甸甸的、仿佛承載著全家生死的帆布袋,
轉(zhuǎn)身拉開了房門。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帶著巷子里潮濕的青苔味。他的背影,
在逆光中顯得異常高大,也異常孤獨。
鐘代書事務(wù)所的較量:“鐘正明代書事務(wù)所”那扇擦得锃亮的玻璃門被林建生用力推開,
門框上的銅鈴發(fā)出清脆卻略顯刺耳的“叮鈴”聲。鐘代書正坐在他那張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后,
慢條斯理地用一塊絨布擦拭著他那副標(biāo)志性的茶色金邊眼鏡。
看到林建生和他手中那個熟悉的、鼓鼓囊囊的帆布袋,
他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獵物上鉤般的得意光芒,
隨即換上一副職業(yè)化的、溫和的笑容?!皢眩ㄉ系?,這么早?錢都點好了吧?正好,
會單我都準(zhǔn)備好了,簽個字,按個手印,這發(fā)財?shù)穆纷泳退恪?他放下眼鏡,
笑容可掬地拉開抽屜,取出一份文件?!扮娤壬?,”林建生沒有坐,他將帆布袋放在腳邊,
挺直了腰板,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截斷了鐘代書的話,“這錢,我不入了?!薄笆裁矗?/p>
”鐘代書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他懷疑自己聽錯了?!拔艺f,
”林建生重復(fù)了一遍,目光如炬,緊緊盯著鐘代書的眼睛,“家里出了急事,急需用錢。
這互助會,我們不參加了。麻煩您,把我們的本金退回來?!?他刻意強(qiáng)調(diào)了“本金”二字。
鐘代書的臉色沉了下來,那層溫和的假面如同劣質(zhì)的墻皮般剝落,
露出底下冰冷的算計和不耐煩。他身體向后靠在真皮椅背上,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面,
發(fā)出“篤、篤、篤”的輕響,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建生老弟,你這是開什么玩笑?
會期都定了,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你現(xiàn)在臨時退出,這不是拆我的臺嗎?而且,按規(guī)矩,
臨時退會,是要扣掉一半會錢當(dāng)作違約金的!你這可是九十八萬多啊,
扣一半……” 他拖長了語調(diào),臉上露出一絲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損失可就太大了!
劃不來?。 币话?!近五十萬!這簡直是明搶!林建生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拳頭在身側(cè)攥得死緊,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他強(qiáng)壓下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