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剛過完清明小長假,校園里的櫻花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綻放了。
我拖著行李箱回到宿舍樓時,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和假期結(jié)束特有的慵懶氣息。"曉雨!
你終于回來了!"推開307寢室的門,小李立刻從床上彈起來,給了我一個熊抱,
"我媽給我?guī)Я俗约易龅呐D腸,晚上咱們煮火鍋吃!"寢室里已經(jīng)回來了五個人,
大家互相交換著從家里帶來的特產(chǎn),嘰嘰喳喳地分享著假期的見聞。
我注意到黃鶯的床鋪已經(jīng)整理好了,但人不在寢室。"黃鶯呢?"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問。
"去食堂幫忙了,"王麗頭也不抬地玩著手機(jī),"她說今天下午有班。"我點點頭。
黃鶯是我們寢室最安靜的一個,也是家里最困難的。從大一開始,她就在食堂勤工儉學(xué),
周末還去做家教,幾乎沒見她買過新衣服。但她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每年都能拿到獎學(xué)金。
傍晚時分,我們七個人圍在一起吃火鍋時,黃鶯才回來。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額頭上還帶著汗珠。"快來吃!肉剛熟!"小李熱情地招呼她。黃鶯搖搖頭,
勉強(qiáng)笑了笑:"我在食堂吃過了,你們吃吧。"說完,她就拿著臉盆去洗漱了。
我們面面相覷。王麗壓低聲音:"她最近好像更瘦了。"第二天是充飯卡的日子。一大早,
寢室里就響起一聲驚叫。"我的錢少了!"劉悅翻著自己的錢包,臉色煞白,
"我明明帶了八百,現(xiàn)在只有七百!""你數(shù)錯了吧?"王麗湊過去。"不可能!
我媽給我的時候我數(shù)了三遍!"就在這時,小李也驚呼一聲:"等等,
我的好像也少了...少了一百!"一種詭異的氣氛在寢室蔓延。我們八個人面面相覷,
然后不約而同地開始檢查自己的錢包。"我也少了...""我也是...""天啊,
我也是!"當(dāng)最后一個人——黃鶯——也低聲說出"我也少了一百"時,
寢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八百元,對我們這些沒有收入的大學(xué)生來說,是一筆巨款。
"會不會是昨天有人進(jìn)來..."小李的聲音有些發(fā)抖。"不可能,
我昨天回來的時候鎖門了。"我搖頭,
"而且誰會這么精準(zhǔn)地從我們每個人的錢包里只拿一百?
"劉悅突然看向黃鶯:"你昨天是最后一個回來的..."黃鶯的臉?biāo)⒌匾幌伦兊脩K白,
她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劉悅!"我厲聲打斷,"你什么意思?
黃鶯怎么可能...""我只是陳述事實..."劉悅嘟囔著。黃鶯突然站起來,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我去食堂了..."說完就匆匆離開了寢室。
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
道我昨天就該把看中的那件衣服買了...""八百塊能吃多少烤翅啊..."王麗哀嘆道。
我們都沒再提錢的事,但寢室里的氣氛明顯變了。尤其是對黃鶯,雖然沒人明說,
但那種若有若無的疏遠(yuǎn)和懷疑,像一層看不見的薄膜,將她和我們隔開。從那天起,
黃鶯變得更加沉默。她不再和我們一起吃飯,午餐是食堂最便宜的燒餅,
晚餐也變成了同樣的燒餅。我們看在眼里,心疼卻不知如何開口。"她家里條件不好,
丟了錢肯定更難過..."一天晚上,趁黃鶯去洗漱,小李提議,
"要不我們輪流找借口請她吃飯吧?"就這樣,我們開始了"秘密行動"。今天是小李生日,
明天是我拿了獎學(xué)金,后天是王麗表哥開了新餐廳...各種理由下,
我們硬是把黃鶯拉出來改善伙食。每次她都吃得很小心,像是要把每一粒米飯的味道都記住。
時間像流水一樣過去,轉(zhuǎn)眼就到了畢業(yè)季。四年的朝夕相處,
讓我們八個人從陌生人變成了親密無間的姐妹——至少表面上是這樣。但那個八百元的謎團(tuán),
始終像一根刺,扎在我們心里。畢業(yè)前夜,我們湊錢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餐館聚餐。
幾杯啤酒下肚,離別的傷感涌上心頭,不知是誰先哭了出來,很快,
我們八個女孩抱在一起哭成一團(tuán)。黃鶯喝得最多,也哭得最兇。她突然抬起頭,
淚眼朦朧地看著我們:"你們...你們還記得大二時丟錢的事嗎?"我們都愣住了。
四年了,這是第一次有人主動提起那件事。"其實..."黃鶯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其實我當(dāng)時沒有丟錢..."餐館嘈雜的聲音仿佛一下子遠(yuǎn)去了,
我們七個人像被施了定身術(shù),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是我拿的..."黃鶯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不對,是我偷的..."空氣凝固了。
我聽見王麗的酒杯"啪"地一聲掉在地上。黃鶯崩潰般地哭訴起來。
原來那時她做家教的那家人誣陷她偷了一千塊錢,威脅要告到學(xué)校來。她一個外地女孩,
又不會辯解,走投無路之下,才想出從每個室友那里"借"一百元的辦法。
"我想著...等我攢夠錢就還給你們..."她抽泣著,
"但我總是攢不夠...交了學(xué)費就沒生活費...我每天都在算,
還差七百...還差六百..."我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四年了,
我們以為自己在幫助一個可憐的室友,卻不知道她背負(fù)著這樣的秘密和愧疚。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小李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們可以幫你啊!
""我害怕..."黃鶯搖頭,
"我怕你們瞧不起我...怕你們報警...后來看你們對我這么好,
我更不敢說了..."王麗突然站起來,聲音冷得像冰:"所以你就騙了我們四年?
讓我們像傻子一樣同情你?""我不是...""夠了!"劉悅打斷她,"你偷錢就算了,
還裝受害者博同情?真惡心!"黃鶯的臉色變得慘白,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晚剩下的時間,沒有人再和她說話。我們像約好了一樣,集體無視了她的存在。
第二天醒來時,黃鶯的床鋪已經(jīng)空了。我們每個人的枕邊都放著一個信封,
里面是一百塊錢和一張寫著"對不起"的紙條。回想起黃鶯離開后我們這些同學(xué)的反應(yīng),
便是一陣唏噓!當(dāng)時我盯著枕邊那個淺黃色的信封,手指微微發(fā)抖。信封很薄,
卻能感受到里面那張紙幣的硬度。我沒有立即打開它,而是轉(zhuǎn)頭看向其他室友。
小李已經(jīng)拆開了信封,正盯著那張百元鈔票發(fā)呆。王麗把信封捏在手里,指節(jié)發(fā)白。
劉悅則直接把錢和紙條塞回了信封,像是碰到了什么臟東西。"她就這么走了?
"王麗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連個當(dāng)面道歉都沒有?"我拿起信封,
輕輕抽出里面的東西。一張嶄新的百元鈔票,和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小紙條,
上面只有三個歪歪扭扭的字:"對不起"。字跡有些模糊,像是被淚水暈染過。"四年啊!
她騙了我們整整四年!"劉悅把信封狠狠摔在地上,"裝得那么可憐,
讓我們像傻子一樣同情她、請她吃飯!"小李抬起頭,
眼睛紅紅的:"但她把錢還回來了...""還回來就完了?"劉悅冷笑,
"要不是昨天喝多了說漏嘴,她會還嗎?會告訴我們真相嗎?"我低頭看著那張紙條,
黃鶯顫抖的哭聲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她說她想還的,只是一直沒攢夠錢。
我的胃部突然一陣絞痛,想起昨天我們對她的集體冷落。"我們是不是...太過分了?
"我小聲說。寢室陷入沉默。窗外,畢業(yè)生的歡笑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襯得室內(nèi)的寂靜更加壓抑。
"曉雨,你就是太善良了。"王麗終于開口,"她偷錢的時候,怎么不想想過分不過分?
"我無法反駁。理智上我知道王麗說得對,但心里某個地方卻隱隱作痛。
我想起黃鶯每次被我們"強(qiáng)行"拉去吃飯時,
那種既感激又愧疚的眼神;想起她總是把最好的菜夾給我們,
自己只吃一點點;想起她無數(shù)次欲言又止的表情..."收拾東西吧,"小李打破了沉默,
"今天都得離校了。"我們機(jī)械地開始打包行李,沒人再提黃鶯的事。
但那張百元鈔票像一塊燒紅的炭,被我小心地夾進(jìn)了錢包最里層。離校手續(xù)辦得很快。
中午時分,307寢室已經(jīng)空了大半。我站在門口最后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四年的地方,
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黃鶯曾經(jīng)的書桌上——那里現(xiàn)在空空如也,只留下一道淺淺的圓形痕跡,
是她常用來喝水的杯子留下的。"再見。"我輕聲說,不知道是對寢室說,
還是對那個已經(jīng)不在這里的人說。畢業(yè)后,我進(jìn)入了一家出版社工作,
忙碌的生活很快沖淡了校園的記憶。偶爾想起黃鶯,
那種被欺騙的憤怒和說不清的愧疚會同時涌上心頭,我便強(qiáng)迫自己轉(zhuǎn)移注意力。
直到一年后的同學(xué)聚會。那是個陰沉的周末,我本不想?yún)⒓?,但小李連續(xù)打了三個電話,
說班主任有重要消息宣布。我到達(dá)餐廳時,已經(jīng)來了二十多人,氣氛熱烈得有些不真實。
"曉雨!這邊!"小李在角落的一桌向我招手。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307寢室的幾個人都到了,
除了..."你們聽說了嗎?"我剛坐下,王麗就壓低聲音,"班主任要說的是黃鶯的事。
"我的心突然漏跳一拍:"她怎么了?""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劉悅撇撇嘴,
"我猜是進(jìn)監(jiān)獄了吧?她那種人..."班主任的到場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張老師比去年看起來老了許多,眼睛下面掛著深深的黑眼圈。他站到餐廳前方的小舞臺上,
敲了敲酒杯。"同學(xué)們,"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今天召集大家,
是有一個不幸的消息要通知。"餐廳漸漸安靜下來。我無意識地攥緊了餐巾。"上周三,
我們班的黃鶯同學(xué)...遭遇車禍,不幸去世了。"世界突然變得不真實。
我聽見周圍響起驚呼聲,但那些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小李一把抓住我的手,
她的掌心全是冷汗。"據(jù)警方調(diào)查,"班主任繼續(xù)說,聲音顫抖,"黃鶯當(dāng)時正在過馬路,
突然暈倒。一輛闖紅燈的貨車...沒能及時剎車。""為什么會暈倒?"有人問。
班主任深吸一口氣:"醫(yī)生說她有嚴(yán)重的貧血和營養(yǎng)不良。據(jù)她同事反映,她同時打三份工,
經(jīng)常一天只吃一頓飯...!好像是她是因為從家里逃婚出來的,
因此她要自己掙錢還男方的彩禮錢!"我的視線突然模糊了。
記憶中黃鶯小口啃著燒餅的樣子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那么認(rèn)真,那么珍惜。
那時候她在想什么?是在計算距離還清那八百元還差多少嗎?"...追悼會定在下周三,
有想送別的同學(xué)可以..."班主任后面的話我都沒聽進(jìn)去。胃里翻江倒海,
我猛地站起來沖向洗手間,把剛才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冷水拍在臉上,
我抬頭看著鏡中蒼白的自己。
她拿到獎學(xué)金時靦腆的笑容;她被我們硬拉去吃飯時眼里的淚光...我們本可以原諒她的。
那天晚上,我們本可以給她一個擁抱,而不是冰冷的沉默?;氐讲妥罆r,
307的幾個人都沉默著。小李的眼睛腫得像桃子,王麗不停地轉(zhuǎn)著手中的杯子,
劉悅則面無表情地盯著面前的餐盤。"我要去追悼會。"小李突然說。
王麗點點頭:"我也去。"劉悅沒有抬頭:"...我也是。"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的喉嚨緊得說不出話,只能用力點頭。那天晚上,我輾轉(zhuǎn)難眠。凌晨三點,
我爬起來翻出畢業(yè)時帶回家的那個信封。百元鈔票依然嶄新,"對不起"三個字依然刺眼。
我輕輕撫摸著那張紙條,淚水終于決堤。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們啊..."我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呢喃。窗外,
第一縷晨光悄悄爬上天際。下周三,我們將再次見到黃鶯。這一次,我們一定要好好告別。
追悼會那天下著小雨。我撐著黑傘站在殯儀館門口,看著307寢室的其他人陸續(xù)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