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谷坪的泥土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的深褐色，
白日里殘留的谷殼氣息混著野草汁液的清苦，幽幽浮在微涼的空氣里。白日里的喧囂散盡了，
只剩下一片被月光漂洗過的寂靜，唯有遠處竹樓縫隙里漏出的幾點昏黃油燈，
證明著這片土地的脈動。我坐在坪邊的老青石上，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衣角粗糙的布邊。
白日里阿爸捶打銀錠的叮當聲似乎還在耳膜深處回蕩，帶著爐火的灼熱余溫。我偷偷抬眼，
巖諾就站在幾步開外，身形挺拔得像寨子后山崖壁上的青松，月光勾勒出他側(cè)臉的輪廓，
剛毅里透著一絲我熟悉的、只對我流露的柔和。那輪廓，早已刻進我的骨血里?！鞍⒃?，
”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山澗清泉般的質(zhì)感，在這寂靜里格外清晰。他走近一步，
高大的影子將我完全籠罩，帶著山野草木和陽光曬透的干凈氣息?！懊魅铡鸵吡?。
”那聲音沉下去，像一塊石頭投入深潭，激起的漣漪瞬間淹沒了我的心。我的心猛地一縮，
攥著衣角的手收得更緊，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喉嚨里堵著什么，又酸又澀，發(fā)不出聲，
只能用力點頭，仿佛要把所有的不舍和擔憂都壓進這小小的動作里。月光下，
他黝黑的眼睛里盛滿了不舍，像沉沉的潭水，幾乎要將我溺斃其中。那潭水里，
清晰地映著我的身影，小小的，不安的。“這個，”他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東西。
月光仿佛有了生命，爭先恐后地流淌在那物事上，反射出清冷而內(nèi)斂的輝光，
如同凝結(jié)了一泓流動的溪水，又像摘下了天上最純凈的一瓣月華。
那是我親手鍛打、鏨刻、打磨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銀鐲。每一錘的落下，
都伴隨著我無聲的祈禱；每一次爐火的映照，都映紅了我羞澀的臉頰。鐲體渾圓，沉甸甸的，
帶著銀料特有的涼意和分量感，也帶著我滾燙的心意。
鐲頭巧妙地鏨刻成兩條首尾相銜的游魚，鱗片細密如生，線條流暢如歌，
每一道刻痕都凝著我的心跳、指尖的溫度和無聲的誓言。這是我們寨子世代相傳的信物，
是女兒家最重的心意——藏魂鐲。傳說，它能鎖住愛人的一縷魂魄，無論天涯海角，
生死不離。我屏住呼吸，仿佛怕驚擾了這神圣的時刻，
看著他寬厚、帶著薄繭的手指托著那鐲子，如同托著稀世的珍寶。他執(zhí)起我的左手，
動作輕柔得像捧著一片最嬌嫩的初春新葉，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鄭重。
冰涼的銀圈觸碰到我溫熱的手腕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直竄心底。
他慢慢地將鐲子推過我的腕骨，動作笨拙又珍重，仿佛在進行一場莊重的儀式。
銀鐲最終妥帖地圈住了我的手腕，沉甸甸地貼著脈搏，仿佛它天生就該屬于這里，
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歸屬感，也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將我的心牢牢系在了他的身上。
指尖劃過鐲身冰涼的魚紋，那熟悉的凹凸紋路似乎也帶上了一絲他掌心的暖意，
熨帖著我慌亂的心?！鞍⒃?，”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鎖住我，
那眼神熾熱得能點燃這沉沉的夜色，“寨老說，這鐲子能鎖住我的魂?！彼穆曇舻统料氯?，
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鎖住了，無論多遠，無論多久，無論生死，我的魂都跟著你，
都在這寨子里，在這鐲子里。等我回來?！泵恳粋€字都像滾燙的烙鐵，深深印在我的心上。
月光落在他眼中，亮得驚人，像兩簇跳動的火苗，燃燒著承諾和決心。那火光映進我心底，
燙得我眼眶發(fā)熱，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我用力點頭，
仿佛要將全身的力氣都傾注在這承諾里，手腕上那沉甸甸的銀鐲仿佛真的有了生命，
隨著脈搏輕輕搏動，與我心跳的節(jié)律漸漸重合，咚咚，咚咚，敲打著寂靜的夜。
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句帶著哽咽的、卻無比堅定的承諾：“嗯！我守著它，
守著你的魂，等你回來！一年，十年，一輩子，我都等！
”他粗糙的手指帶著山風和勞作磨礪出的粗糲，卻無比溫柔地拂過我臉頰，拭去滾落的淚珠。
指尖的溫度和他眼中火焰般的光，是我在那個離別之夜汲取的全部勇氣。夜色濃稠，
將我們兩人緊緊包裹，月光無聲流淌，仿佛這世間只剩腕間這圈冰冷的銀，
和他眼中灼熱如日輪的誓言，支撐著我面對即將到來的漫長黑暗。
日子像寨子后山那條永不疲倦的溪流，裹挾著枯葉與落花，不疾不徐地淌過。手腕上的銀鐲，
日復一日地貼著我的皮膚，起初是冰涼的異物感，漸漸被體溫焐熱，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成了我活著的印記和無聲的祈禱。晨起舀水，那沉甸甸的銀鐲磕碰在粗糙的木桶邊緣，
發(fā)出沉悶的輕響，如同我的心跳；彎腰插秧，冰涼的鐲身滑入混濁的泥水，
泥漿滲進魚紋細密的縫隙，仿佛也浸染了生活的艱辛；夜里坐在火塘邊紡線，
跳躍的火光映在銀鐲光滑的表面上，折射出細碎、流動的金紅光芒，
如同凝固的、不安的火焰，映著我眼底同樣跳躍的期盼。
指尖無數(shù)次地撫摸過鐲身上那兩條首尾相銜的游魚。魚鱗的刻痕在無數(shù)次的摩挲下，
邊緣變得圓潤光滑，仿佛被歲月和我的思念盤活，有了靈性。指腹下的冰涼銀質(zhì)，
在無數(shù)個孤寂的夜晚，當風聲呼嘯過竹林，當寒雨敲打著芭蕉葉，成了唯一實在的慰藉，
是我連接遠方不可知處的橋梁。偶爾，在極深的夜里，或者陽光刺眼的某個午后，
指尖觸到鐲身，會有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暖意一閃而過。像錯覺，
更像一縷遙遠得無法觸及的呼吸，一絲來自他靈魂深處的回應。每當這時，
我的心跳總會狂亂地擂動胸膛，隨即更用力地、近乎貪婪地攥緊那圈銀，
仿佛這樣就能攥住他漂泊在外的魂魄，將它牢牢鎖在這方寸銀圈之中，鎖在我的血脈里。
這微弱的暖意，是我十年漫長等待中，賴以生存的氧氣?！鞍⒃?，又在摸你那寶貝鐲子啦？
”隔壁的阿桑嫂抱著木盆路過溪邊，打趣的聲音里帶著善意的了然，“巖諾的魂兒，
被你藏得可嚴實咯！風吹不走，雨淋不濕，日頭也曬不化！”我臉一熱，
像被窺見了最隱秘的心事，匆忙收回摩挲銀鐲的手指，
卻藏不住嘴角彎起的、帶著甜蜜酸楚的弧度，埋頭更用力地捶打浸在溪水里的粗布衣裳。
水花激烈地濺起，打濕了袖口，也沾濕了手腕上那圈沉默的銀。冰涼的溪水透過布料，
激得皮膚一緊，卻讓那圈銀的存在感更加鮮明。阿桑嫂的笑聲漸漸遠去，
溪水的涼意順著濕透的袖口爬上來。我低頭看著水波里晃動的鐲影，
那圈銀亮在幽暗的水底晃動、變形，如同他臨別時眼中那深潭般的光，承載著我全部的寄托。
藏魂鐲……藏魂鐲……我無聲地念著，指尖再次撫上冰涼的魚紋，
心底那點微弱的暖意似乎又清晰了一瞬。它還在，他的魂還在里面。
這個念頭像一根細韌卻無比堅韌的藤蔓，
支撐著我熬過寨子里每一個沒有他身影的、漫長得令人窒息的日升月落。溪水潺潺，
帶走了阿桑嫂的笑語，也帶走了又一個尋常的日子。寨子里的人漸漸習慣了巖諾的長久缺席，
如同習慣了山間飄過又散去的云霧。關于“北邊”零星傳來的消息，像不祥的鳥雀，
偶爾掠過寨子上空，帶來模糊的“打仗”、“死人”、“尸橫遍野”的字眼，
很快又被山風吹散，卻總在平靜的水面投下不安的陰影。女人們聚在溪邊捶打衣物時，
偶爾也會壓低了聲音交換幾句憂慮，目光似有若無地瞟向我腕間的銀鐲，那眼神里有同情，
有探詢，也有隱隱的擔憂。我總是垂下眼，更用力地搓洗，讓嘩啦的水聲蓋過那些竊竊私語，
也試圖沖刷掉心頭莫名涌起的寒意。手指下意識地緊緊圈住鐲子，冰涼的銀貼著滾燙的皮膚，
那沉甸甸的存在感，那偶爾傳來的微弱暖意，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只要這鐲子一日不碎，
只要指尖還能感受到那若有似無、如同錯覺般的微溫，我就信他活著，
信他終會踏著這條歸家的、開滿山花的山路回來。這信念，
是我對抗無邊孤寂和流言蜚語的唯一鎧甲。直到那個被血色浸透的黃昏。
血色的殘陽正沉甸甸地墜向墨藍色的山巒脊線，將天際染成一片悲壯而凄涼的紫紅，
像一塊巨大的、滲血的瘀傷。寨子里的炊煙剛剛升起幾縷，帶著柴火的暖香，
就被一陣不知從何而起的、帶著鐵銹腥氣的山風粗暴地撕扯得七零八落。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令人心慌的滯重。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暮色里，
一陣從未有過的、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如同悶雷滾過曬谷坪堅硬的泥地，
瞬間碾碎了黃昏的寧靜，也碾碎了寨子十年來的平靜。那馬蹄聲密集、狂亂，
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蠻橫。寨子里的狗狂吠起來，聲音凄厲而驚恐。雞鴨驚惶地撲騰亂竄，
羽毛紛飛。木門吱呀作響，一張張驚疑不定、帶著恐懼的面孔探了出來，像受驚的雀鳥。
三個穿著褪色破爛號衣的官兵，風塵仆仆，滿面塵土和疲憊，
如同從地獄邊緣掙扎而出的幽靈，勒馬停在坪子中央。馬匹噴著粗重的白氣，鼻孔翕張，
不安地刨著蹄下的泥土，留下深深的坑洼。為首的那個，臉膛黝黑干裂，嘴唇起皮滲出血絲，
目光掃過圍攏過來、噤若寒蟬的寨民，帶著一種見慣生死、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疲憊。
他的視線最終像冰冷的鐵鉤，牢牢釘在我身上，或者說，
釘在我下意識抬起來護在胸前、戴著銀鐲的左手腕上。那目光沒有憐憫，
只有一種確認物品般的審視?！罢l是月？”他的聲音粗嘎沙啞，
像砂紙在生銹的鐵器上反復摩擦，刮得人耳膜生疼。人群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像無數(shù)根帶著倒刺的細密針尖，狠狠扎進我的皮膚。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倒流，沖得耳膜嗡嗡作響，
蓋過了寨子里凄厲的狗吠和呼呼的風聲。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我張了張嘴，
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兵腰間斜挎的、一個深褐色、磨損得幾乎看不清原色、邊緣還沾著可疑暗褐色污漬的布袋子。
那袋子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墜著，像一個不祥的詛咒。他利落地翻身下馬，
沉重的皮靴踩在泥土上，發(fā)出沉悶得如同喪鐘般的聲響，一步步向我走來。
每一步都像踏在我驟然抽緊、幾欲碎裂的心上，踏碎了十年積攢的所有虛幻暖意。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更小的、用骯臟油布仔細包裹的扁平方塊，
動作卻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令人心寒的冷漠。油布被一層層、慢條斯理地揭開，
像在剝開一層層我賴以生存的皮肉，
露出里面一塊小小的、邊緣磨損、沾著泥污和暗紅色干涸印記的木牌。那木牌粗糙簡陋，
上面歪歪扭扭地刻著一個名字?！皫r諾。
”他念出那個刻在木牌上的、早已融入我骨血的名字，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像在念一塊冰冷的石頭，一塊路邊的朽木?！氨边叄D子口。”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我慘白的臉，又毫無波瀾地移開，“人沒了。尸骨無存?！彼涯九仆耙贿f，
動作干脆得近乎殘忍，帶著一種打發(fā)叫花子的輕蔑。“撫恤。拿著。
”最后兩個字像兩柄淬了寒冰的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天靈蓋上！
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顏色，變成一片刺目的慘白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剩下那塊小小的、粗糙的、沾著污穢的木牌，在眼前不斷放大、扭曲、旋轉(zhuǎn)，
像一個通往地獄的漩渦！寨子里似乎響起了女人們壓抑不住的驚呼和撕心裂肺的抽泣，
像是隔著厚重渾濁的水幕傳來，遙遠而模糊。
“不……不可能……”一個破碎的、連我自己都認不出的嘶啞聲音從我喉嚨里艱難地擠出來，
帶著瀕死般的掙扎。我猛地搖頭，動作大得幾乎甩脫了發(fā)髻，
幾縷散亂的發(fā)絲黏在冷汗涔涔的額角。
手腕上那沉甸甸的、與我血肉相連的銀鐲被這劇烈的動作帶動，
重重地、毫無防備地磕在旁邊支撐曬谷棚的粗糙木柱上！“當——啷?。?！
”一聲異常尖銳、凄厲到極致的脆響！如同最名貴的琉璃被狠狠摔碎在巖石上！
那聲音刺破了周遭所有的嘈雜，直沖云霄，也刺穿了我最后一道搖搖欲墜的防線！
我觸電般低頭看去，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驟然收縮！一道猙獰的、深可見骨的黑色裂痕，
如同被詛咒的蜈蚣，瞬間爬滿了那兩條象征著永恒、首尾相銜的游魚！
那曾經(jīng)承載著我所有信念和愛戀的鐲頭，那最堅實、最精巧、寄托了我十年心魂的地方，
在我絕望的注視下，徹底斷裂開來！一半還勉強掛在我瞬間冰涼的手腕上，另一半，
帶著冰冷的銀光，向下墜落……“不——?。。?/p>
”一聲凄厲到非人、仿佛從靈魂最深處撕裂出來的尖叫終于沖破了喉嚨，
帶著毀天滅地的絕望！斷裂的銀鐲從腕間滑落，
沉甸甸地、毫無生機地砸在腳下曬谷坪堅硬的泥地上，
發(fā)出一聲更加沉悶、如同心臟被碾碎般的鈍響。裂成兩半的銀鐲躺在暗褐色的泥地上，
斷裂處閃爍著新茬口特有的、刺目而冷酷的銀白冷光，像兩道無聲的、最惡毒的嘲笑。
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褪色了，扭曲了。官兵麻木的臉，寨民驚恐的表情，哭泣的女人，
狂吠的狗……一切都成了模糊晃動的背景板。唯有那斷裂的銀光，
銳利地、毫不留情地扎進我的眼底，灼燒著我的視網(wǎng)膜，宣告著一切的終結(jié)。
我?guī)缀跏菗涔蛳氯?，膝蓋帶著全身的重量，重重地、毫無知覺地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激不起一絲痛感，因為更大的劇痛早已吞噬了所有知覺。顫抖的手指，沾滿了泥土和絕望，
不顧一切地、痙攣般地伸向那斷裂的銀圈。指尖沾上了冰冷的泥濘，
觸到那斷裂處冰涼的金屬，帶著一種死寂的、令人作嘔的涼意。我要把它拼起來！拼起來！
他的魂還在里面！一定是摔壞了，拼起來就好了！只要拼起來，他就還在！
這個念頭瘋狂地撕扯著我的理智。手指哆嗦著，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力量，
試圖將兩片斷裂的銀強行捏合。
粗糙的泥土顆粒和細小的碎石無情地嵌進那新鮮的、如同傷口般敞開的裂口縫隙里，
摩擦著指腹，帶來細微卻尖銳的刺痛。就在這時，我的指尖猛地一頓，像被無形的冰針刺中！
裂口深處，那本該是實心、承載魂魄、凝聚著最純粹信念的銀胎內(nèi)部，
并非想象中渾然一體的銀白。
有什么東西……一小撮……蜷曲的、糾纏的……我的呼吸驟然停止！
心臟像被一只從地獄伸出的、冰冷徹骨的手狠狠攥住、捏緊！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間從頭頂蔓延到腳趾！指甲顫抖著，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
開始摳挖斷裂口內(nèi)側(cè)。泥土、銀屑、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粘膩感，簌簌落下。終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