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漆金詭尸現(xiàn)運河臘月初八,揚州城。天光未透,寒意刺骨,
像無數(shù)細密的針扎進骨頭縫里。運河邊的薄霧濃得化不開,黏稠滯澀,
裹挾著水腥、淤泥腐敗的微臭,還有一絲……一絲若有若無、卻直沖天靈蓋的腥甜氣。
那氣味來自岸邊。人群圍攏著,嗡嗡的低語匯成一片壓抑的潮聲,
又被冬日清晨的寒冷凍得發(fā)脆??p隙里,能瞥見一塊極其突兀的亮色——金燦燦,耀人眼目,
卻冰冷地反射著慘淡的天光。何無忌撥開人群,像一把鋒利的刀切進凝固的油脂。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靛藍棉袍,身形挺拔,雖無綾羅加身,
那份沉凝的氣度卻讓擋路的人下意識退開。他剛從隔壁府城了結(jié)一樁下毒公案,風(fēng)塵仆仆,
眉宇間還殘留著倦色,唯獨那雙眼睛,銳利得驚人,似乎能穿透霧氣與人群,
釘在那片刺眼的金色上。他走到水邊??諝饫锏男忍鹞扼E然濃烈,帶著死亡的鐵銹味。
岸邊淺水里,赫然“矗立”著一具尸體!那景象詭異得令人頭皮發(fā)麻。一個人形的輪廓,
從頭到腳,被一層厚厚的、半凝固的、暗紅近黑的生漆緊緊包裹,如同被巨大的琥珀封印。
漆層尚未干透,邊緣微微流淌,粘稠得像是凝固的血塊。但這“琥珀”并不通透,
反而透著一股沉甸甸的、不祥的死氣。最刺目的是,這漆黑的人形表面,
竟被粗暴地、毫無章法地貼滿了薄薄的金箔!金箔在晦暗天光下兀自閃爍,
奢華與污穢、生與死,以一種荒誕恐怖的方式強行糅合在一起。尸體面部的位置,
生漆層被刻意刮開兩個拳頭大小的窟窿,露出里面腫脹發(fā)青、被水浸泡得變形的臉。
一雙眼睛大睜著,眼珠渾濁,瞳孔擴散,凝固著臨死前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嘴巴微張,
形成一個無聲吶喊的黑洞。何無忌胃里猛地一抽,一股熟悉的酸氣直沖喉頭。他強行壓下,
牙關(guān)緊咬,下頜線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十年了,從第一次面對尸體吐得昏天黑地的布衣少年,
到如今能勉強穩(wěn)住心神的“何推官”,這具漆金尸首帶來的視覺與嗅覺的雙重沖擊,
依舊猛烈地撞擊著他感官的堤壩?!昂未笕耍?/p>
”一個穿著陳舊皂衣、腰背佝僂的老者快步迎上,是揚州府的老仵作,陳松。
他臉上溝壑縱橫,寫滿了愁苦和驚懼,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顫,“這…這案子邪門得很哪!
您快瞧瞧……”他指著尸體大張的嘴,“里頭,塞著東西!”何無忌凝神看去。
死者微張的口腔深處,黑暗的喉管入口,赫然卡著一團灰白帶鱗的東西!
那東西還在微弱地、神經(jīng)質(zhì)地翕動!竟是一條尚在掙扎的活魚!
魚尾絕望地拍打著冰冷僵硬的舌苔,徒勞地攪動著死亡的氣息。
人群里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倒抽冷氣的聲音。冰冷的河風(fēng)卷過,刮得人臉頰生疼,
也帶走了最后一絲暖意,只剩下水邊徹骨的寒和眼前這具超乎想象的詭尸。
何無忌的呼吸微微一滯?;铘~塞喉?這手段,絕非尋常兇徒所為。他蹲下身,
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尸體。生漆裹尸,金箔覆體,活魚入口……兇手在刻意制造某種儀式感?
還是為了掩蓋更深的秘密?“陳老,”何無忌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
“取我針囊來。長銀針?!彼囊暰€沒有離開尸體那張扭曲的面孔,
尤其是那雙凝固著極致驚恐的眼睛??謶值脑搭^,究竟是什么?
陳松忙不迭從自己那個磨得油亮的舊皮褡褳里,
取出一個更舊、但收拾得異常齊整的青色布囊,雙手遞給何無忌。布囊攤開,
里面長長短短、粗細不一的銀針、骨針、薄刃小刀,在晦暗天光下泛著冷冽的光。
何無忌拈起一根細長的三棱銀探針。他俯下身,動作穩(wěn)定得不帶一絲顫抖,
將針尖緩緩探入死者大張的口中,避開那條徒勞掙扎的魚身,精準(zhǔn)地刺向喉管深處。
冰冷的金屬觸感似乎讓那瀕死的魚掙扎得更劇烈了一點,魚尾“啪”地一聲脆響,
甩在死者僵硬的牙齒上。針尖深入,何無忌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捻動著針尾,
全神貫注地感受著針尖傳遞回來的每一絲細微觸感。他像是在傾聽尸體無聲的訴說。片刻,
他手腕微動,銀針緩緩抽出。針尖末端,清晰地沾著幾點極其微小的、深褐色的顆粒。
“陳老,”何無忌的聲音依舊平靜,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篤定,“你看這針尖。”陳松湊近,
渾濁的老眼努力聚焦在那細小的顆粒上:“這…這是…河沙?”“不錯。
”何無忌將沾著沙粒的針尖遞到陳松眼前,另一只手指向死者口中那條還在微弱扭動的魚,
“你再細看這魚鰓?!标愃刹[起眼,幾乎是貼著那條灰撲撲的魚看去。魚鰓張合無力,
邊緣染著死亡的灰敗。就在那灰敗的鰓絲縫隙里,
赫然也嵌著幾粒同樣顏色、同樣細小的深褐色河沙!“魚鰓有沙,喉中亦有沙。
”何無忌的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周圍死寂的空氣中激起一圈無聲的漣漪,
“這魚,是死后才被塞進去的。兇手拋尸入水,水流沖擊,河沙灌入死者口鼻咽喉。魚,
不過是兇手故布疑陣,用來遮掩這窒息溺水真相的障眼法。”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眾人驚疑不定的臉,“兇手要我們以為死者是被這活活塞入喉中的魚憋死,
或是某種怪誕邪術(shù)所為??上?,河沙不會說謊。
”2 素衣女智破金屑謎周圍的抽氣聲更響了。衙役們面面相覷,
眼中既有對何大人神乎其技的敬畏,更有對這詭異手段的更深恐懼?!按笕撕醚哿?!
”一個清冽如冰泉相擊的女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突兀地在何無忌身后響起,
打破了這凝重的氣氛。何無忌猛地回頭。人群邊緣,不知何時立著一位年輕女子。
她穿著素凈的月白色棉裙,外罩一件半舊的天青色比甲,烏發(fā)只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起,
通身上下無半點釵環(huán),干凈利落得如同初雪后的竹枝。她背著一個半舊的藤編藥箱,
身形纖細挺拔,站在冬日清晨蕭索的河岸邊,竟有一種遺世獨立的清冷感。尤其引人注目的,
是她那雙眼睛,清亮得驚人,此刻正越過人群,毫無懼色地落在何無忌身上,目光銳利如針,
仿佛能刺透表象。那女子迎著何無忌審視的目光,非但沒有退避,反而向前走了幾步,
步履無聲,像一只踏雪而行的貓。她停在尸體旁約莫五步遠的地方,
視線落在死者那雙從生漆窟窿里伸出的、腫脹發(fā)白、指甲縫里嵌滿黑泥的手上。
“大人驗喉辨沙,抽絲剝繭,令人佩服。”她的聲音依舊清冽,語速不急不緩,“不過,
您似乎漏了這里?!彼鹗郑w細的食指指向死者暴露在外的右手?!爸讣卓p里,
”女子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在死者青黑色的指甲邊緣游移,
“尤其是拇指與食指的縫隙深處,似乎嵌著一點……不太尋常的東西。
”何無忌瞳孔驟然一縮,立刻順著她指點的方向凝神看去。死者指甲縫里滿是淤泥,
幾乎與腫脹發(fā)黑的手指融為一體。但在那最深處,在拇指指甲側(cè)緣的縫隙里,極其隱蔽地,
似乎閃爍著一星比淤泥顏色更亮、更刺眼的……金色碎屑?極其微小,混雜在污垢中,
若非女子刻意點出,幾乎不可能被發(fā)現(xiàn)!他毫不猶豫,
立刻從針囊里換了一柄極細小的骨質(zhì)刮刀,刀尖薄如柳葉。他屏住呼吸,
動作輕巧得如同拈花,小心翼翼地將刀尖探入那狹小的指甲縫隙,輕輕刮剔。
一點、兩點……細如塵埃的金色碎屑,混著黑泥,被輕柔地刮取出來,
落在何無忌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張雪白的桑皮紙上。那金色,
與尸體表面覆蓋的廉價金箔截然不同!它更純正,更亮澤,帶著一種內(nèi)斂而沉甸甸的光華,
絕非市井尋常之物!“這是……”何無忌捻起一點碎屑,湊近眼前,
迎著漸漸明亮的天光仔細分辨。碎屑邊緣有著細微的、不規(guī)則的棱角,
像是從某個精巧物件上崩裂下來的。他的心跳陡然加速,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金箔覆尸是為了炫示?不,
更像是為了掩蓋死者身上原有的、更貴重的黃金飾物!這碎屑,
極可能來自被強行剝走的、真正值錢的金器!兇案的本質(zhì),瞬間從詭異的邪術(shù),
向赤裸裸的劫財偏轉(zhuǎn)!“是足金碎屑?!蹦乔謇涞呐曉俅雾懫?,帶著一絲篤定,“而且,
看這崩裂的茬口,像是從一件工藝相當(dāng)繁復(fù)的累絲金飾上強行扯拽下來的?!彼D了頓,
目光掃過尸體表面那些粗糙粘貼的金箔,“兇手用這些廉價貨色蓋住尸體,
恐怕不只是為了場面駭人,更是想遮住死者身上原本佩戴貴重金飾的痕跡,
掩蓋謀財害命的真正動機。”何無忌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再次射向那神秘的女子。她是誰?
一個背著藥箱、出現(xiàn)在兇案現(xiàn)場的年輕女子,竟有如此毒辣的眼光?她點出的關(guān)鍵物證,
幾乎瞬間扭轉(zhuǎn)了案情的走向!就在這時,異變陡生!“走水啦——!快來人!走水啦——!!
!”凄厲的嘶吼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夜梟,
猛地從河岸不遠處、何無忌下榻的那家“悅來客?!狈较蛘?!緊接著,
一股濃烈的、帶著焦糊味的黑煙騰空而起,如同猙獰的鬼爪,
迅速撕裂了揚州城鉛灰色的天空!火光,橘紅色的、貪婪的火光,
緊跟著從客棧二樓臨河的窗戶里噴涌而出,舔舐著木質(zhì)的窗欞,發(fā)出噼啪的爆響!
何無忌臉色瞬間劇變!
剛刮取下來的那些至關(guān)重要的金屑樣本——全都留在客棧二樓那間臨時充作簽押房的房間里!
那火,早不燒,晚不燒,偏偏在他剛發(fā)現(xiàn)足以指向真兇的關(guān)鍵物證時燒起!灼熱的火浪氣息,
裹挾著木料燃燒的焦糊味,被河風(fēng)卷著,狠狠地撲打在何無忌的臉上。他猛地扭頭,
目光如刀鋒般刮過身后每一個衙役、每一個圍觀百姓驚惶失措的臉。是誰?是誰在暗中窺伺?
是誰在他即將觸及真相核心的剎那,毫不猶豫地投下了這把毀滅一切痕跡的毒火?
那素衣女子的身影在騷動的人群邊緣一閃,月白的衣角迅速隱沒在濃煙與混亂的陰影里,
快得如同一個幻影。3 火中奪證尸無蹤何無忌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留下幾道月牙形的白痕。他盯著那沖天而起的烈焰,漆黑的瞳孔深處,映著瘋狂跳躍的火舌,
冰寒刺骨。這“漆金尸”的水,比他預(yù)想的,要深得多,也燙手得多。烈焰張牙舞爪,
貪婪地吞噬著“悅來客?!倍堑哪举|(zhì)結(jié)構(gòu),發(fā)出令人心悸的爆裂聲。濃煙滾滾,
如同一條條污濁的黑龍,翻滾著撲向運河上空,將清晨本就慘淡的天光徹底遮蔽。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驚叫聲、哭喊聲、雜亂的奔跑聲和救火的呼號聲攪作一團。“水!
快打水!”“攔住火勢!別燒到隔壁!”“我的鋪子!我的貨啊——!
”何無忌卻像一尊驟然冷卻的鐵像,立在原地。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一路竄上天靈蓋,
瞬間壓倒了周遭所有的嘈雜與混亂。他所有的思緒都凝結(jié)成一個冰冷的點——二樓,
臨河那間房!
行囊、驗尸格目、沿途案卷、還有剛剛刮取下來、盛放在桑皮紙上的那幾粒價值連城的金屑!
那是他剖開這詭譎“漆金尸”案的第一道裂隙!“張彪!”何無忌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鋒,
撕裂混亂的空氣,精準(zhǔn)地刺入一個正指揮衙役維持秩序、身材魁梧如鐵塔般的捕頭耳中。
那漢子渾身一個激靈,猛地回頭,臉上沾著黑灰,眼神卻兇悍如豹:“大人!”“你帶人,
立刻!”何無忌一指那噴吐著火舌的窗口,每一個字都砸得鏗鏘作響,“沖進去!不計代價!
保住二樓東頭臨河那間房里的東西!文書!格目!一個紙片都不能少!特別是那張桑皮紙包!
”“得令!”張彪豹眼圓睜,連猶豫都沒有,反手拔出腰間的鐵尺,嘶聲咆哮:“弟兄們!
跟老子沖!護住大人簽押房!”話音未落,他已如一頭暴怒的犀牛,
撞開幾個擋路的驚惶百姓,帶著幾個同樣悍勇的衙役,頂著撲面而來的灼熱氣浪和嗆人濃煙,
一頭扎進了客棧大門!何無忌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扇噴火的窗口,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jīng)?;饎萋訕O快,木梁燃燒的噼啪聲如同催命的鼓點。
“大人!危險!”陳松佝僂著身子,焦急地想拉他后退。何無忌紋絲不動。他眼角的余光,
如同最機警的獵鷹,在混亂奔逃、指指點點的人群中急速掃視。
衙役、商販、看客、哭喊的婦人……一張張被火光映照得扭曲變形的面孔飛速掠過。
恐懼、慌亂、好奇、麻木……唯獨沒有他想要捕捉的那種——冷靜,或者,
一絲掩飾不住的得意?沒有。至少此刻,沒有。
他的視線最終落回那具被生漆和金箔包裹的詭尸上。它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更顯陰森。
那雙空洞的眼睛,似乎帶著嘲弄,穿透生死的帷幕,冷冷注視著他。那點被刮出的金屑,
是唯一的鑰匙。若被火舌吞噬……就在這時,
張彪魁梧的身影猛地從客棧大門濃煙里踉蹌沖出!他臉上黢黑一片,眉毛胡子燎去大半,
官服前襟燒穿了好幾個洞,冒著縷縷青煙。
他懷里死死抱著一個被水浸透、還在滴著黑水的藍布包袱,以及一個邊緣焦黑卷曲的木匣!
“大人!”張彪嘶啞著嗓子,聲音被煙嗆得變了調(diào),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
“東西……東西搶出來了!”他沖到何無忌面前,將濕漉漉的包袱和木匣重重放下,
自己也脫力般單膝跪地,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
何無忌緊繃的肩線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絲。他立刻蹲下身,不去管那濕透的包袱,
直接打開那個邊緣焦黑的木匣——那是他存放重要證物的地方。匣內(nèi)浸了水,一片狼藉。
他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快速翻找。找到了!
那張被水浸透、邊緣微微發(fā)黃的桑皮紙,皺巴巴地躺在匣底。紙面上,
幾點極其微小的、閃爍著獨特光澤的金色碎屑,被水洇開,卻依舊頑強地粘附在紙上!還在!
何無忌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冰冷的指尖捻起那張濕透的紙,
對著客棧方向跳躍的火光?;鸸庥痴障?,金屑的棱角和那內(nèi)斂的華光更加清晰。
他眼神銳利如刀鋒,仔細審視著碎屑的形態(tài)——細小,不規(guī)則,
邊緣有極其細微的、類似藤蔓或絲絳纏繞的印痕!這絕非普通金飾能留下的痕跡,
更像是某種極其精巧的累絲金器在暴力拉扯下崩裂的殘??!“張彪,
”何無忌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他目光依舊鎖在桑皮紙的金屑上,
“你沖進去時,房里可有人?”“沒有,大人!”張彪喘著粗氣,抹了一把臉上的黑灰,
肯定道,“火是從隔壁柴房燒過來的,小的沖進去時,您那房門鎖是好的,里面沒人!
就是煙太大了,差點嗆死!”沒人?何無忌眉頭鎖得更緊?;鹌鸬萌绱恕凹皶r”,
目標(biāo)如此明確,卻無人潛入?縱火者如何確保一定能燒毀這間房?
除非……他極其熟悉客棧布局,甚至可能,就是客棧內(nèi)部之人!或者,火起只是障眼法,
真正的目的,是趁亂……“大人!大人!”一個年輕衙役氣喘吁吁地從碼頭方向狂奔而來,
臉色煞白,聲音都變了調(diào),“不好了!那…那具漆尸!尸體……不見了!
”如同平地一聲驚雷!何無忌霍然抬頭!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光,
瞬間刺向剛才停放尸體的河岸淺水處!那里,空空如也!只有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泥濘地面,
幾塊被慌亂人群踢開的壓尸石,還有一圈被尸體輪廓壓出的淺淺水痕。
那具裹著生漆、貼著金箔、口塞活魚的詭尸,連同那塊它曾“矗立”過的泥灘,
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衙門差役和無數(shù)百姓的包圍圈中,如同鬼魅般消失了!
一股比運河臘月冰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何無忌的心臟。調(diào)虎離山?聲東擊西?
好快的手腳!好狠辣的心思!他猛地攥緊了手中那張濕透的桑皮紙,
冰冷的紙漿和金屑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鸸庠谶h處客棧跳躍,映亮了他半邊臉,明暗交錯,
如同戴上了一副冷硬的面具。他緩緩站起身,
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張彪、面如土色的陳松、以及周圍所有陷入更大恐慌和茫然的人群。
“封鎖碼頭上下游三里!所有船只,只許進,不許出!”何無忌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壓過了救火的喧囂和人群的騷動,“查!
所有今晨在碼頭出現(xiàn)過的生面孔!所有形跡可疑之人!還有……”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
掃過那些被衙役攔住的、方才圍觀尸體的百姓,“方才,有誰靠近過尸體?哪怕一步!
給我一個不漏地找出來!
”衙役們被這接二連三的劇變和何無忌身上驟然爆發(fā)的凜冽氣勢懾住,轟然應(yīng)諾,
立刻如狼似虎地撲向各自的任務(wù)。4 金玉街暗流涌動何無忌站在原地,
運河冰冷的濕氣混著煙火氣撲面而來。他攤開手掌,那張濕漉漉的桑皮紙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
上面的金屑在火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固執(zhí)的光芒。尸體被奪走,客棧被縱火,
線索似乎瞬間被斬斷。但兇手顯然急了。這不顧一切的瘋狂舉動,
恰恰暴露了他的恐懼——他害怕何無忌順著那點金屑,
找到那件消失的、價值連城的累絲金器!那金器,才是這“漆金尸”案真正的鎖芯!
何無忌的目光,越過混亂的碼頭,投向運河上游那一片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繁華街市。那里,
是揚州城富商巨賈、達官顯貴云集之地,也是能工巧匠打造精巧金飾的地方。
金屑、累絲、強行剝?nèi) 瓋词郑蛘邇词旨庇谝Wo的人,就在那片錦繡繁華的深處。
他抬步,向著那片被晨曦和濃煙籠罩的街市走去。靛藍的棉袍下擺,拂過岸邊冰冷的泥濘。
那具消失的詭尸如同巨大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但手中的金屑,
卻像黑暗里唯一閃爍的星辰,指引著方向。這場火與血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冰冷的濕氣混著煙火焦糊味,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扎在何無忌臉上。
他攥著那張濕透的桑皮紙,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紙漿和金屑堅硬的棱角硌著掌心,
帶來一絲真實的刺痛感,勉強壓住了心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尸體被盜了!就在他眼皮底下,
在衙役和上百雙眼睛的注視下,那具裹滿生漆金箔、口塞活魚的詭尸,
如同被無形的鬼手攫走,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留下河岸泥濘地上狼藉的腳印、幾塊被踢開的壓尸石,
以及一圈被尸體輪廓壓出的、正緩緩被渾濁河水重新填滿的淺洼。這絕非鬼神之力,
而是赤裸裸的挑釁!是對他何無忌,更是對大明律法的踐踏!“封鎖碼頭!上下游三里!
所有船只,只許進,不許出!違令者,以兇嫌論處!”何無忌的聲音不高,
卻像淬了寒冰的鋼鞭,狠狠抽在每一個驚魂未定的衙役心上。
他目光如刀鋒刮過張彪黢黑的臉,“張彪!帶人立刻盤查所有今晨???、駛離碼頭的船只!
船主、水手、乘客,一個不漏!查清去向,登記造冊!”“得令!”張彪猛地一捶胸口,
震落幾片焦灰,嘶啞著嗓子吼道,“兄弟們!跟我來!眼睛都給我放亮點!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熊羆,帶著手下如狼似虎般撲向混亂的碼頭?!瓣惱?,
”何無忌轉(zhuǎn)向臉色慘白的老仵作,“帶人仔細勘查尸體停放處!每一寸泥地,每一塊石頭,
哪怕一根頭發(fā)絲,都給我篩出來!還有,”他頓了頓,
目光掃向那些被衙役攔在警戒線外、兀自驚惶議論的圍觀百姓,“方才,有誰靠近過尸體?
哪怕只是往前湊了一步!給我一個一個盤問!記錄姓名、住址、所見所聞!
若有隱瞞或可疑者,立刻拿下!”“是…是,大人!”陳松佝僂的身子努力挺直,
渾濁的老眼里也燃起了火。這案子太邪,太兇,但何大人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鎮(zhèn)定,
給了他主心骨。河風(fēng)吹過,卷起幾片燒焦的木屑,打著旋兒落在何無忌靛藍的棉袍上。
他低頭,攤開掌心。桑皮紙被水浸透,邊緣卷曲發(fā)黃,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但紙上那幾點微小的金屑,卻在漸漸透出云層的天光下,固執(zhí)地閃爍著內(nèi)斂而沉甸甸的華光。
他小心翼翼地將紙放在一塊干凈的石頭上,
又從濕透的藍布包袱里翻出一個小小的水晶放大鏡——這是他早年游歷時,
從一個西域商人手中換來的寶貝。他俯下身,水晶鏡片精準(zhǔn)地聚焦在最大的一粒金屑上。
周圍的喧囂——救火的呼喊、衙役的盤問、百姓的議論——仿佛瞬間被隔絕。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這方寸之間的璀璨。水晶鏡片下,那粒金屑的形態(tài)纖毫畢現(xiàn)。
極其微小的棱角,邊緣帶著一種奇特的、并非完全斷裂的拉扯痕跡。更關(guān)鍵的是,
在放大鏡的極致視野下,
金屑表面呈現(xiàn)出極其細微的、如同藤蔓或細密發(fā)絲般纏繞、盤結(jié)的立體紋路!
這絕非普通金飾的捶打或鑄造痕跡,
而是只有最頂級的“累絲”工藝才能達到的效果——將黃金抽成比頭發(fā)絲還細的金絲,
再精心盤繞、堆疊、焊接,形成繁復(fù)空靈的立體造型!
“累絲……金飾……”何無忌的唇齒間無聲地吐出這幾個字,眼神銳利如鷹隼攫住了獵物。
這金屑,是從一件價值連城的累絲金器上強行崩裂下來的!兇手剝走了死者身上的貴重金飾,
為了掩蓋痕跡,才用廉價金箔粗暴覆蓋尸體,又用活魚塞喉的詭譎手段轉(zhuǎn)移視線!謀財害命,
這才是最核心的動機!那件消失的累絲金器,就是指向真兇最鋒利的鑰匙!“大人!大人!
”一個衙役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臉上帶著驚疑,“問…問出來了!有個賣早點的王婆子說,
起火前,她好像看見…看見一個穿灰布短褂、戴斗笠的矮個子男人,
在客棧后門柴房附近晃悠過!動作有點鬼祟,但沒看清臉!”柴房?起火點!
何無忌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悅來客棧方向?;饎菀驯豢刂疲珴鉄熞琅f滾滾,
二樓臨河的窗戶焦黑一片。一個鬼祟的身影在柴房附近……縱火者?“還有!
”衙役喘了口氣,繼續(xù)道,“盤問圍觀人群時,有個挑夫說,
在您驗尸、大伙兒都盯著您和尸體嘴里的魚看的時候,
他好像……好像眼角的余光瞥見河面下游的蘆葦叢里,有水紋晃動了一下,
像是有東西被拖下水!當(dāng)時太亂,他也沒在意,以為是魚……”蘆葦叢!拖下水!
何無忌的心猛地一沉!尸體不是憑空消失,而是被人趁亂拖入運河!水遁!“張彪!
”何無忌厲喝一聲,聲音穿透碼頭嘈雜?!霸?!
”張彪的聲音從一艘剛被攔下的貨船甲板上傳來?!傲⒖處院玫牡苄郑?/p>
沿下游蘆葦蕩仔細搜索!尤其是水草密集、淤泥深厚之處!活要見尸,
死……也要把‘漆金殼’給我撈上來!”他頓了頓,眼中寒光更盛,
“客棧柴房附近的灰衣斗笠男,列為縱火頭號嫌犯!畫影圖形,全城通緝!
著重排查金鋪、首飾作坊、當(dāng)鋪!尤其是能工巧匠!”“明白!”張彪應(yīng)聲如雷,
立刻點人行動。何無忌的目光再次落回石頭上的桑皮紙。
金屑、累絲、強行剝?nèi) 瓋词郑ɑ蜾N贓者)必然對貴重金飾有渠道處理!揚州城內(nèi),
能做累絲金器的鋪子,屈指可數(shù)。他腦海中迅速閃過幾個名字:城東老字號的“寶慶樓”,
城南專供達官顯貴的“玲瓏閣”,還有……運河西岸,
據(jù)說手藝最精、但也最神秘的“巧手張”作坊。他直起身,將桑皮紙和金屑小心地重新包好,
貼身收藏。那冰冷的觸感緊貼著胸膛,如同燃燒的炭火?!瓣惱?,這里交給你。仔細再搜!
”何無忌沉聲道,目光投向運河西岸那片在煙塵中若隱若現(xiàn)的繁華街市,
“我去會會那些……‘巧手’之人。”他抬步欲走。就在這時,
一陣極淡、卻異常清冽的草藥香氣,混在焦糊味和河腥氣中,若有若無地飄入鼻端。
何無忌腳步一頓,猛地側(cè)頭。方才那神秘素衣女子的身影,
竟不知何時又出現(xiàn)在人群外圍一棵光禿禿的柳樹下。她依舊背著那個半舊的藤編藥箱,
月白的衣裙在蕭瑟的河風(fēng)中微微拂動。她沒有看混亂的碼頭,也沒有看沖天的殘煙,
那雙清亮如寒潭的眸子,正靜靜地、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探究,落在何無忌身上。
兩人的目光在冰冷的空氣中猝然相撞。何無忌眼神銳利如刀,帶著審視與疑問。
這女子兩次在關(guān)鍵節(jié)點出現(xiàn),絕非巧合!她是誰?目的何在?女子迎著他的目光,
沒有絲毫閃避。她甚至微微歪了歪頭,唇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淡、極淺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
隨即,她抬起纖細的手指,并非指向何無忌,
而是指向了運河下游——張彪正帶人搜索蘆葦蕩的方向。然后,
她的指尖在空中極其輕微地、畫了一個小小的、扭曲的“S”形符號。做完這個無聲的動作,
她不再停留,轉(zhuǎn)身,月白的衣袂翩然一閃,如同融入水汽的幻影,
迅速消失在碼頭通往城內(nèi)的一條小巷深處。何無忌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S”形符號……是水流的漩渦?是某種標(biāo)記?還是……暗示兇手逃離的路徑?這女子,
究竟知道什么?冰冷的河風(fēng)卷著最后一絲草藥清香,拂過何無忌緊繃的臉頰。
他盯著女子消失的小巷,又望了一眼下游蘆葦叢中奮力搜索的張彪等人,最后,
視線牢牢鎖定了運河西岸那片藏著“巧手”與秘密的街市。三線并進,迷霧重重。尸體被盜,
金屑為引,縱火者在逃,神秘女子示警……這盤以人命為棋、運河為局的兇險棋局,
殺機四伏。何無忌不再猶豫,大步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