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遺像雨點密集地敲打著教堂高聳的彩繪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
像無數(shù)道無聲的淚痕?？諝庥譂裼掷?，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穿著深色衣服的人身上。
哀樂低回盤旋，鉆進(jìn)耳朵里，黏糊糊的，揮之不去。
顧衍那張放大了的黑白遺像立在祭壇中央的花海里，
照片上的他依舊帶著那種慣常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疏離笑意，
眼神卻穿透了滿堂的悲戚與偽飾，漠然地俯視著下方。那笑容凝固在相框里，
此刻竟顯出幾分冰冷的嘲諷意味。我站在最前排家屬的位置，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色羊絨裙，
襯得臉色蒼白如紙。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碩大的鉆石婚戒，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滲進(jìn)骨頭縫里。
我微微垂著眼睫，視線落在自己腳尖前一小塊濕漉漉反光的大理石地面上，
努力調(diào)整著呼吸的節(jié)奏，讓肩膀呈現(xiàn)出一種恰到好處的、因極力壓抑悲傷而微微顫抖的弧度。
一滴溫?zé)岬囊后w，精準(zhǔn)地、無聲地，砸落在冰涼的手背上。很好，效果逼真。
這幾個月對著鏡子練習(xí)的“哀傷”，總算沒有白費?！吧┳樱?jié)哀順變。
” 一個刻意壓低的女聲在身邊響起，帶著一種黏膩的、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
是顧衍的遠(yuǎn)房表妹，蘇薇薇。她靠得很近，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混雜著雨水的潮氣撲面而來，
幾乎令人窒息。她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狀似無意地搭上我的手臂，指甲卻微微用力，
掐了一下。“衍表哥走得突然……唉，你這心里得多難受啊。
畢竟……”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飛快地掃過我臉上那道被精心粉飾過的淚痕，
聲音壓得更低，像毒蛇吐信，“畢竟，聽說他心里一直惦記著別人，那個叫什么……林晚的？
你連個正主都沒混上，真是白忙活一場，替人做嫁衣的滋味不好受吧？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似乎瞬間放大了幾倍，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過來，有憐憫，
有鄙夷，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看好戲的興奮。那些目光像是帶著倒刺，刮過我的皮膚。
替人做嫁衣？我在心底無聲地冷笑。蘇薇薇啊蘇薇薇，你這點淺薄的見識，
也只配看到這一層了。我沒有抬頭，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只是將那只戴著沉重婚戒的手，
更緊地貼向冰涼的腹部，指尖無意識地、一下下地摩挲著那堅硬冰冷的鉆石戒面。
婚戒的棱角硌著指腹，帶來一種奇異的、尖銳的清醒感。這枚戒指，
曾是我通往這座巨大財富堡壘的鑰匙，如今，它的使命，也快走到盡頭了。只需再忍耐片刻，
再扮演好這最后幾分鐘顧太太的角色。2 遺囑宣讀終于，冗長的儀式結(jié)束了。
人群如退潮般涌出教堂，壓抑的低語瞬間放大，匯成一片嗡嗡的噪音。
黑色的轎車一輛接一輛，沉默地駛過濕漉漉的街道，
將我們帶向顧氏集團(tuán)那座位于城市中心、象征權(quán)力頂點的摩天大樓。頂層的會議廳，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和被雨水模糊的城市輪廓。室內(nèi)燈火通明，
卻驅(qū)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陰冷?？諝饩o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顧家那些平日里難得一見的遠(yuǎn)親近鄰，此刻都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這里，
擠滿了寬大的會議桌兩側(cè)。每一張面孔都緊繃著，
眼神里交織著貪婪、焦慮和一種瀕臨爆發(fā)的期待。沒有人說話，
只有空調(diào)低沉的運轉(zhuǎn)聲和偶爾幾聲克制的咳嗽。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高級香水、昂貴煙草和……恐懼的味道。顧衍死了，
這座龐大帝國的金庫鑰匙，即將被宣布?xì)w屬。王律師，
一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神情嚴(yán)肅得如同大理石刻像的中年男人，端坐在長桌盡頭。
他面前擺放著幾個密封的深棕色文件袋，像幾塊沉重的墓碑。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
卻奇異地蓋過了所有的雜音，瞬間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各位親屬，
” 他的目光平穩(wěn)地掃過全場，最后似乎在我身上極短暫地停留了一瞬，
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遵照顧衍先生的生前意愿，現(xiàn)在宣讀其遺囑?！薄皣W啦”一聲，
密封袋被拆開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所有人的脖子都不自覺地向前伸了伸，
呼吸都屏住了。王律師拿起一份文件，
開始用他那毫無起伏、精確得像法律條文般的腔調(diào)宣讀。
一項項價值不菲的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股權(quán)、基金……被清晰地羅列出來。每當(dāng)一個名字被念出，
會議桌的某個角落就會傳來一陣極力壓抑的、如釋重負(fù)的抽氣聲，或是瞬間挺直的脊背。
那些名字，大多是顧家的旁支，一些在公司里掛著閑職或從未露過面的親戚。
每念出一個名字，便意味著一個幸運兒分到了顧衍龐大遺產(chǎn)的冰山一角。
我安靜地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一個相對邊緣的角落。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裙角柔軟的布料，
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并攏的膝蓋上。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過分安靜的瓷器。
那些被念到的名字，那些數(shù)額驚人的財產(chǎn)，仿佛都與我無關(guān)。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會議室里彌漫起一種越來越濃的、混雜著慶幸與更多不安的怪異氣氛。分到的人暗自欣喜，
沒被念到名字的，臉色則越來越難看，目光如同淬了毒，不時地瞟向王律師手邊剩下的文件。
終于，當(dāng)最后一項公司股權(quán)被分配完畢，王律師放下了第一份文件。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反射著頂燈冰冷的光?！耙陨?，
是顧衍先生名下所有可查明的、未做特殊指定歸屬的財產(chǎn)分配。” 他的聲音頓了頓，
如同法官落下法槌前那短暫的寂靜，壓得人喘不過氣。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目光死死地盯在他手上最后那個最厚的文件袋上。3 林晚之謎王律師拿起它，拆開，
取出里面一份明顯不同的、紙張更厚的遺囑。他的目光似乎再次掠過我所在的方向，
那眼神里似乎包含了某種復(fù)雜難辨的東西，快得無法捕捉。“現(xiàn)在，
宣讀顧衍先生遺囑的補(bǔ)充條款及核心資產(chǎn)指定繼承部分。”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
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死水之下洶涌的暗流。他翻開文件，清晰地念道：“本人顧衍，
在此特別聲明：本人名下所有核心資產(chǎn)，
約三億美金的藝術(shù)收藏品、以及本人銀行賬戶內(nèi)所有流動資金及信托基金……”他每念一項，
會議桌旁便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抽冷氣聲，那些沒有被分到的人，眼睛開始發(fā)紅。
“……以上所有資產(chǎn)及權(quán)益，其唯一且不可撤銷的合法繼承人，為林晚小姐。
”“林晚”兩個字落地，如同在滾沸的油鍋里潑進(jìn)一瓢冷水。“轟——！
” 整個會議室徹底炸開了鍋！“林晚？哪個林晚？” “就是那個！
衍哥找了十幾年的白月光！” “什么？不是說他早跟那女的失散了嗎？
” “天啊……那……那我們顧太太算什么？” “搞了半天，全給了一個外人？！
”驚愕、憤怒、難以置信的議論聲浪瞬間爆發(fā)，幾乎要掀翻屋頂。無數(shù)道目光，
如同淬了毒的利箭，齊刷刷地、毫不掩飾地射向我。那些目光里有赤裸裸的同情，
有毫不掩飾的鄙夷，更有一種“看吧，我就知道她是個笑話”的快意。
蘇薇薇第一個跳了起來，精心修飾的指甲差點戳到我的鼻子，
聲音尖利得刺破耳膜：“聽見沒？林晚！那個衍表哥找了十幾年、念了一輩子的林晚！哈！
” 她夸張地大笑起來，帶著一種扭曲的勝利感，“你處心積慮，機(jī)關(guān)算盡，熬了三年，
頂著顧太太的名頭又怎么樣？到頭來，你連那個女人的一根頭發(fā)絲都比不上！
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替身！你給人家暖了三年床，結(jié)果人家心里頭，骨頭縫里，
記得的只有那個林晚！連顆釘子都沒給你留！你費盡心機(jī)嫁進(jìn)來，
原來是專門給那個林晚守財看家的？哈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諷刺！
”她的話像一把把淬了鹽的鈍刀子，在滿場的嗡嗡議論聲中，
精準(zhǔn)地、反復(fù)地切割著“顧太太”這個身份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yán)。其他親戚也紛紛附和，
或明或暗地投來鄙夷和憐憫交織的目光。角落里，顧衍的一個遠(yuǎn)房嬸嬸甚至掏出手帕，
對著遺像的方向開始抹眼淚，
一個外人……這讓我們這些姓顧的怎么活啊……你讓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女人占了位置三年，
臨了臨了，什么都不給她，還讓她這么難堪……你真是……”“難堪”兩個字，
像針一樣扎過來。王律師的聲音再次響起，在喧囂中顯得異常冷靜，
卻帶著一種殘忍的終結(jié)感：“根據(jù)遺囑特別指示，顧太太……哦，抱歉，林薇女士，
”他轉(zhuǎn)向我，語氣公事公辦，毫無波瀾，“您手上佩戴的婚戒，
系顧衍先生婚前購置的貴重物品，亦在指定移交之列。請當(dāng)場取下，交予我保管，
待林晚小姐確認(rèn)接收?！弊詈笠唤z遮羞布被無情地扯下。
那枚碩大的、曾象征著我階段性勝利的鉆石戒指，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死死地箍在我的無名指上。它不再是通往榮華富貴的憑證，
而是淪為一件即將被收繳的、充滿諷刺的戰(zhàn)利品。滿場的目光瞬間變得更加灼熱，
帶著赤裸裸的審判意味，死死釘在我的手上，釘在我此刻理應(yīng)崩潰的臉上。
4 冷眼旁觀空氣凝固了。連蘇薇薇刻薄的叫囂都短暫地停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等待著我的反應(yīng)——崩潰？痛哭？歇斯底里？那才是這場盛大鬧劇最完美的落幕。
我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臉上沒有預(yù)料中的淚水和屈辱的憤怒。甚至，
連一絲一毫的驚愕都沒有。只有一種極致的平靜，平靜得像暴風(fēng)雨過后的深海，幽暗無波。
我的目光沒有看咄咄逼人的蘇薇薇，沒有看那些幸災(zāi)樂禍或假惺惺同情的親戚，
更沒有看遺像上顧衍那張帶著永恒疏離笑意的臉。我的視線，越過攢動的人頭，
越過彌漫著貪婪與惡意的空氣，直直地、平靜地落在了王律師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