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冷宮薄妃,皇帝唯一記得我的時刻是賜死白綾。貴妃笑我卑賤如泥,
卻不知我救過垂危的將軍。那夜她暴斃宮中,身側飄著半截白綾。太子被廢那日,
我牽著幼子走向龍椅。我住的冷宮這地方,連耗子都不愛來。突然殿門“吱呀”一聲,
推開的動靜在這死寂里格外刺耳。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又狠狠往下拽。該來的,終究躲不過。進來的不是皇帝。皇帝他那張臉,
我這輩子統(tǒng)共也就見過三次。一次是被他那雙醉醺醺的眼睛掃中,
糊里糊涂抬進了宮;一次是生下阿恒,他隔著殿門看了一眼襁褓,
賞了個“恒”字;最后一次……便是前些日子,他聽聞阿恒在御花園被太子推入太液池,
險些淹死。他震怒之下沖進這冷宮,指著我的鼻子罵:“賤婢!生的孽種也敢沖撞太子?
你母子二人,皆是朕的恥辱!”那眼神里的厭惡,像淬了毒的針,扎得我骨頭縫里都透著寒。
此刻進來的,是皇帝身邊最得臉的大太監(jiān),張全。他身后跟著兩個面無表情的小黃門。
張全手里托著個朱漆描金的托盤,盤上蓋著明黃錦緞,底下襯出一段方方正正的輪廓。
空氣瞬間凝固了。我抱著阿恒的手臂下意識收緊。五歲的孩子似乎也覺出這逼人的死氣,
小小的身子在我懷里僵住,像只受驚的小獸,連呼吸都屏住了,
只余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驚恐地瞪著那托盤。張全臉上堆著一種假得令人作嘔的恭敬,
聲音尖細平板:“薄妃娘娘,皇上口諭?!彼D了頓,目光掃過我和阿恒,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又迅速被冷漠覆蓋,“念及娘娘侍奉多年,特賜……全尸。娘娘,
請吧。”他身后的一個小黃門上前一步,猛地掀開了那明黃錦緞。一段白綾。三尺有余,
疊得整整齊齊,在昏暗的光線下,白得刺眼,白得冰冷。像一條蟄伏的毒蛇,
無聲地宣告著終結。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四肢百骸都凍僵了。我張了張嘴,
喉嚨里卻像塞滿了粗糙的沙礫,半個字也吐不出來。眼前陣陣發(fā)黑,
只有那截白綾在視野里扭曲、放大,鋪天蓋地。
“娘……”懷里的阿恒終于發(fā)出一聲細弱蚊蚋的嗚咽,帶著巨大的恐懼,
小手死死攥住我胸前的衣襟。張全的聲音再次響起,卻像鈍刀子割肉:“娘娘,
莫要耽擱了時辰,讓小的們難做。也……給小殿下留些體面?!彼抗饴湓诎⒑闵砩?,
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我若不自裁,死的就不止我一個。冷風卷著破窗紙,嗚咽聲更響了,
如同鬼哭。我死死盯著那截白綾。它躺在那里,無聲地宣告著我的結局?;实鄣亩鞯洌亢?,
不過是一條催命的繩索。殿內死寂。阿恒在我懷里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他滾燙的小臉緊貼著我冰涼的頸窩,那一點微弱的溫度幾乎要被這無邊的寒意吞噬。
張全和他身后那兩個木頭樁子似的黃門,像三尊索命的泥胎塑像,目光沉沉地壓過來,
無聲地催促著。“阿恒……”我艱難地擠出一點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別怕……別看?!蔽蚁胩治孀∷难劬?,手臂卻沉重得抬不起來。就在這時,
一陣環(huán)佩叮當的脆響伴著放肆的笑聲由遠及近,刺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那笑聲張揚跋扈,
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是這深宮里我最熟悉也最痛恨的聲音——蘇貴妃。
殿門被人大力推開,卷進一陣濃郁的香風,嗆得人頭暈。蘇貴妃一身正紅宮裝,
金線繡著大朵大朵的牡丹,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刺目。她妝容精致,眉眼飛揚,
被幾個宮人簇擁著,像一團燃燒的火焰闖進這冰冷的墳塋?!皢?!張公公動作倒快!
”她掩著嘴,笑聲像銀鈴,卻淬著冰渣子。那雙描畫得極精致的鳳眼掃過我,
又落在那刺眼的白綾上,快意幾乎要溢出來?!氨緦m緊趕慢趕,就怕錯過這‘風光’場面呢!
”她搖曳生姿地走近幾步,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癱坐在地的我。
紅唇勾起刻毒的弧度:“薄氏啊薄氏,瞧瞧你這副樣子,真真是可憐又可笑。
想當年被抬進宮,還以為攀上了高枝兒?結果呢?陛下看你一眼都覺得污了眼睛!
生下個孽種,更是連累自己,落得個三尺白綾的下場!”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
剜過我的臉,又狠狠刺向我懷里的阿恒?!斑€有你這個小孽障!小小年紀就敢沖撞太子殿下?
活該被推下水!怎么就沒淹死你呢?省得今日還連累你娘,死都死不安生!
”她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阿恒被這惡毒的詛咒嚇得渾身劇顫,小臉埋在我懷里,
發(fā)出壓抑的、小獸般的嗚咽。一股滾燙的血猛地沖上我的頭頂!
渾身的血都在這一刻沸騰、咆哮!我猛地抬起頭,死死盯住蘇貴妃那張因得意而扭曲的臉。
恨意像毒藤,瞬間纏繞住心臟,勒得我喘不過氣。阿恒差點淹死那日,太子沈浩推他入水后,
岸上就站著蘇貴妃!她那時臉上,也是這般快意!是她!一定是她指使的!
“你……”喉嚨火燒火燎,我拼盡全力才擠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拔??
我怎么了?”蘇貴妃夸張地挑眉,笑得更加暢快,“本宮只是來送送你。瞧瞧,
陛下多念舊情,還給你留個全尸。像你這種下賤胚子,就該丟去亂葬崗喂狗!
”她伸出染著蔻丹的手指,虛虛地點著那白綾,又指向我,“還不快些?
莫非還要本宮親自‘幫’你掛上去不成?”她身后的宮人發(fā)出一陣低低的哄笑。
屈辱和滔天的恨意幾乎將我撕裂。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黏膩的濕熱感傳來,
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目光死死釘在蘇貴妃那張狂笑的臉上,像要把她的模樣刻進骨頭里。
是她們!她們母子!害我的阿恒落水,如今又要用這白綾,徹底斷絕我們母子的生路!
張全皺了皺眉,似乎對蘇貴妃的攪擾有些不耐,但還是保持著表面的恭敬:“貴妃娘娘,
皇命在身,還請娘娘……”“急什么?”蘇貴妃不耐煩地打斷他,又轉向我,
眼神輕蔑得像在看地上的螻蟻,“薄氏,本宮最后教你個乖。這人啊,貴賤有命。
你生來就是爛泥里的命,就該爛在泥里!妄想攀龍附鳳?呸!活該落得如此下場!
帶著你那小孽種,下輩子投個好胎吧!”她咯咯地笑起來,笑聲在空蕩破敗的殿宇里回蕩,
尖銳刺耳,充滿了勝利者的施舍和鄙夷。爛泥……爛泥……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我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焚心蝕骨的恨!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與蘇貴妃刺耳的笑聲中,殿門外,
一道高大沉默的身影不知何時已悄然佇立。逆著光,只能看清他一身玄色勁裝,腰佩長劍,
身姿挺拔如松,散發(fā)著久經沙場的凜冽寒意。光線勾勒出他堅毅冷硬的下頜線條,
卻看不清面容。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鐵塔,無聲無息。
殿內蘇貴妃刺耳的笑聲、張全的催促、宮人們的低語,還有我懷中阿恒壓抑的啜泣,
似乎都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屏障,在他身前消弭。蘇貴妃的笑聲戛然而止。
她顯然也看到了門口的不速之客,柳眉倒豎,正要發(fā)作。待看清來人裝束,
她臉上的怒容瞬間轉為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囂張氣焰收斂了幾分,
但語氣依舊帶著居高臨下的質問:“衛(wèi)將軍?你不在陛下跟前當值,跑到這晦氣地方作甚?
”衛(wèi)錚。這個名字像一道無聲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混沌絕望的腦海。是他!
那段幾乎被遺忘的、沾滿血污的記憶猛地翻涌上來——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夜,
宮里的喧鬧似乎離得很遠。我因去僻靜處為阿恒采摘治咳的草藥,
意外撞見一個渾身浴血的人倒在御花園假山后的雪地里。濃重的血腥味幾乎讓人作嘔。
那人穿著禁軍服飾,鎧甲破碎,臉上也糊滿血污,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是巡夜的禁軍?
遭遇了刺客?當時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見死不救。我扯下自己并不厚實的披風,用力撕開,
笨拙地、顫抖著去堵他腹部那道最猙獰的傷口。
冰冷的雪水混著溫熱的血浸透了我的手指、衣袖。我用盡力氣撕下裙擺內襯,
一圈圈緊緊纏裹,牙齒凍得打顫,血還是不斷滲出來。我甚至顧不得宮規(guī),低聲喚他,
試圖讓他保持清醒。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的手腳都凍得麻木,他的呼吸才終于平穩(wěn)了些許。
后來,是巡夜的侍衛(wèi)循著血跡找到這里。他們驚呼著“衛(wèi)將軍”,七手八腳將他抬走。
我縮在假山陰影里,看著他們匆忙離去的背影,凍得渾身發(fā)抖,滿手滿身都是粘稠冰冷的血,
像個鬼。再后來,只隱約聽說衛(wèi)錚將軍遇襲重傷,陛下震怒徹查。至于我?
一個無足輕重的冷宮棄妃,誰會在意那晚我去了哪里?那件事,連同那個血色的夜晚,
被我深深埋進了記憶的角落,再不敢觸碰。此刻,他就站在那里。玄甲冷硬,氣息沉凝。
那張被血污模糊的臉,此刻清晰地與記憶中那雙在劇痛中依舊銳利、短暫睜開過的眼睛重合。
蘇貴妃的問話帶著不滿和探究。張全也轉過頭,疑惑地看著門口。衛(wèi)錚的目光,
像兩道沉冷的冰錐,穿透殿內渾濁的空氣,精準地落在了我的臉上。那目光極其復雜,
銳利如刀,似乎要將我從里到外剖開審視,又似乎帶著某種沉甸甸的重量,
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里面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情緒——震驚?難以置信?
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銳利探究?時間仿佛凝固了。殿內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阿恒細微的抽噎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衛(wèi)錚動了。
他并未回答蘇貴妃,甚至沒再看她一眼。高大的身影沉默地跨過門檻,
玄甲摩擦發(fā)出輕微而冰冷的金屬聲響,一步一步,走向張全——更準確地說,
是走向張全手中那盛著白綾的托盤。他步伐沉穩(wěn),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張全顯然也懵了,
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臉上擠出一個僵硬的笑:“衛(wèi)將軍……您這是?
”蘇貴妃臉色沉了下來,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薄怒:“衛(wèi)錚!本宮在問你話!陛下的旨意在此,
你想干什么?”她指著那白綾,指尖微微發(fā)顫。衛(wèi)錚終于在距離張全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他依舊沒有看蘇貴妃,目光垂落在那刺眼的白綾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
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然后,他抬起了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帶著常年握劍留下的厚繭,
沉穩(wěn)有力,徑直伸向那盛著死亡的白綾?!皩④?!”我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嘶啞破碎,
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絕望和一絲渺茫的乞求。他要親手拿走這催命符嗎?
他要親自執(zhí)行皇帝的旨意嗎?蘇貴妃臉上重新浮起一絲得意的冷笑,似乎在等著看好戲。
張全也松了口氣,微微躬身,準備將托盤遞過去。然而,衛(wèi)錚的手,
卻在即將觸碰到白綾的瞬間,猛地一翻!“啪!”一聲脆響!他并未去拿那白綾,
而是狠狠一掌拍在了托盤邊緣!力道之大,
讓那沉重的朱漆托盤連同上面的明黃錦緞和刺眼的白綾,整個從張全手中脫飛出去!
托盤翻滾著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發(fā)出刺耳的哐當巨響。明黃的錦緞散開,
那三尺白綾如同一條死去的白蛇,狼狽地滑落出來,沾滿了灰塵。殿內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近乎忤逆的舉動驚呆了!張全張大了嘴,保持著雙手遞出的姿勢,
僵在原地,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蘇貴妃臉上的得意笑容徹底凝固,
隨即化為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暴怒:“衛(wèi)錚!你……你竟敢……”她指著地上的白綾,
手指因憤怒而劇烈顫抖。我緊緊抱著阿恒,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震驚地看著那個如鐵塔般矗立的身影。他做了什么?他竟敢……拍飛了皇帝的賜死白綾?!
衛(wèi)錚緩緩收回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塵埃。他終于抬起眼,目光再次掃過我,
那眼神依舊復雜難辨,卻比剛才多了一絲決絕的意味。然后,
他轉向驚怒交加的蘇貴妃和張全,聲音低沉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一字一句,
清晰地砸在死寂的殿宇中:“此旨,暫緩?!睆埲刮豢诶錃?,
眼珠子幾乎瞪出來:“衛(wèi)將軍!您……您這是抗旨!抗旨??!”他聲音都變了調。
蘇貴妃更是氣得渾身發(fā)抖,精致的臉龐扭曲起來:“衛(wèi)錚!你好大的膽子!
陛下的旨意豈是你說緩就緩的?本宮看你是不想活了!來人!”她尖聲厲喝,
目光掃向自己帶來的宮人。然而,那幾個宮人剛想上前,接觸到衛(wèi)錚那冰冷掃視過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