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是裹著咸腥與鐵銹味的巨獸，在城市上空提前發(fā)出低沉而持續(xù)的咆哮。
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極低，沉甸甸地墜在海天相接處，翻滾著，扭曲著，
如同被無形巨手揉皺的臟污棉絮，醞釀著一場名為“海神”的毀滅性臺風(fēng)。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濕意，沉甸甸地壓在胸腔里，
悶得人透不過氣。行道樹墨綠的葉子失去了往日的生機(jī)，
在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下不安地簌簌抖動，如同千萬只受驚的手掌，
提前感知到了即將到來的摧枯拉朽。老舊居民樓的頂樓，空氣凝滯得如同沉船遺骸里的海水，
帶著陳年灰塵和舊家具散發(fā)的、若有似無的腐朽氣息。
林建國站在逼仄得僅容一人轉(zhuǎn)身的陽臺邊緣，
布滿老繭和歲月刻痕的手指緊緊扣住銹蝕得如同老人牙床的鐵欄桿，
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佝僂著背，目光沉沉地投向天邊那令人心悸的鉛灰色深淵，
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仿佛刀刻斧鑿般的“川”字。他剛從嚴(yán)酷的社區(qū)抗臺應(yīng)急會議回來，
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印著“江城造船廠”字樣卻早已模糊不清的藍(lán)色工裝背心，
被黏膩的汗水緊緊吸附在瘦削而佝僂的脊背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輪廓?！伴T窗都檢查了？
”他聲音粗糲，帶著海風(fēng)常年侵蝕留下的沙啞質(zhì)感，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板，頭也沒回地問。
目光依舊鎖著天邊翻滾的云墻，仿佛要看穿那風(fēng)暴的核心。
屋里傳來一聲不耐煩的、被刻意拉長了的回應(yīng)：“知——道——啦！耳朵都起繭子了！
” 林薇陷在客廳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里，纖細(xì)的身體幾乎被寬大的椅背吞沒。她低著頭，
濃密如海藻的黑發(fā)垂落下來，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遮住了大半張側(cè)臉，
只露出緊繃的下頜線和緊抿的、缺乏血色的唇。她的手指在手機(jī)屏幕上飛快地滑動、點(diǎn)擊，
冰冷的熒光映著她年輕卻寫滿疏離與漠然的臉龐，眼神空洞地追逐著虛擬世界的光影流轉(zhuǎn)。
她腳邊，一個半舊的、印著卡通圖案的行李箱大大咧咧地敞開著，
幾件色彩鮮亮、質(zhì)地柔軟的衣服像掙脫束縛般胡亂塞在里面，凌亂地堆疊著，
像是對這個光線昏暗、彌漫著舊報(bào)紙霉味和父親身上淡淡機(jī)油氣息的沉悶空間，
一種無聲而尖銳的反抗。明天一早，
她就要搬去男友在市中心的、據(jù)說能俯瞰江景的現(xiàn)代化公寓，
徹底離開這個被她視為“囚籠”的“家”。林建國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
終究還是掃過了地上那刺眼的行李箱和里面格格不入的鮮亮衣物。
喉嚨里像被塞進(jìn)了一塊粗糙的砂石，哽得生疼。他沉默地轉(zhuǎn)身進(jìn)屋，腳步沉重。
了各種舍不得丟棄的舊物：蒙塵的船模零件、捆扎整齊的舊報(bào)紙、一個掉了漆的鐵皮工具箱。
他走到靠墻那個搖搖晃晃的舊五斗柜前，拉開最上面一個抽屜，
動作緩慢而珍重地取出一個用泛黃的舊報(bào)紙層層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物件。
報(bào)紙的邊角已經(jīng)磨損卷曲，透著一股陳年的油墨味。他走回客廳，站在女兒面前，
動作顯得有些僵硬笨拙，將那包裹遞了過去。林薇終于從屏幕的方寸之地掀起眼皮，
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撲閃了一下，眼神淡漠，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潛藏的抵觸。
“什么？” 她沒接，聲音像蒙了一層薄冰。林建國沒說話，只是固執(zhí)地伸著手，
手臂微微顫抖。那雙布滿皺紋、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黑色油污和歲月風(fēng)霜的手，
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剝開一層又一層發(fā)脆的舊報(bào)紙。里面，
露出一個顏色已褪成灰藍(lán)的舊絨布小袋，邊緣磨損起毛，抽繩也失去了原有的彈性。
他解開袋口那根有些打結(jié)的抽繩，動作輕柔得像在拆解一枚易碎的鳥蛋。然后，
從絨布袋深處，取出一塊東西。半塊玉佩。溫潤的羊脂白玉，在昏暗的光線下，
依舊散發(fā)著內(nèi)斂而柔和的光澤。雕工算不上頂好，簡單的云紋環(huán)繞，線條樸拙，
卻透著歲月摩挲出的、溫潤如玉的包漿。然而，它被從中整齊地一分為二，
斷裂處如同一個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觸目驚心的傷口，邊緣光滑得令人心寒，
卻又帶著一種被強(qiáng)行撕裂的殘酷美感。斷裂面在光影交錯中，
幽幽地泛著冰冷的、如同淚痕般的反光?？諝猓查g凝固了。
窗外提前嗚咽的風(fēng)聲似乎也停滯了片刻。林薇的眼神在接觸到那半塊斷玉的剎那，
像被燒紅的針尖狠狠刺了一下，猛地縮緊！原本淡漠的臉上，血色如同退潮般瞬間褪去，
蒼白得嚇人，隨即又涌上一股壓抑不住的、滾燙的憤怒和深埋已久的、火山般的委屈。
她像是被那冰冷的玉灼傷了靈魂，猛地從藤椅里彈了起來，動作之大帶倒了椅子，
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她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仿佛那半塊玉帶著致命的瘟疫和詛咒，聲音陡然拔高，
尖利得足以刺穿凝固的空氣：“你又拿它出來干什么？！”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
手指不受控制地指向那半塊玉，指尖都在顫抖，“我媽的東西！你還有臉提？！
要不是你那天晚上……” 她的聲音因?yàn)榧佣兊盟粏?，眼眶瞬間通紅?！靶∞?！
” 林建國猛地打斷她，聲音低沉而急促，
帶著一種被最尖銳的刀鋒捅破舊傷疤的劇痛和一絲幾近卑微的哀求。
他握著斷玉的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手背上蜿蜒的青筋如同虬結(jié)的老樹根?！澳弥?！
臺風(fēng)要來了！這東西……這東西是你媽留下的念想！
萬一……萬一……” 他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著，后面的話像沉重的石塊，
死死地哽在喉嚨深處，怎么也吐不出來。渾濁的淚水在他布滿血絲的眼眶里打轉(zhuǎn)，
卻被他死死地忍住?！澳钕耄俊?林薇嗤笑一聲，那笑聲冰冷刺骨，
淬滿了嘲諷的冰渣和刻骨的恨意，“她跳下去的時候，你怎么不想著念想？！
現(xiàn)在裝什么情深意重？！你把它留著，是不是就為了提醒我，是你害死了她？！
” 她猛地一揮手，帶著一股決絕的、毀滅性的力量，
狠狠打向父親伸過來的、那只握著斷玉的手！“拿走！我看見它就惡心！
看見它就想起你那張?zhí)搨蔚哪?！”“啪！”一聲皮肉相撞的脆響?/p>
林建國粗糙的手背被女兒纖細(xì)卻充滿力量的手掌擊中，劇痛和麻木感瞬間傳來。他猝不及防，
手指一松！那半塊溫潤的白玉，如同離枝的玉蘭，又像一顆被拋棄的心臟，
在空中劃過一道短暫而絕望的弧線，帶著一種慢鏡頭的殘忍美感，
重重地砸在冰冷堅(jiān)硬的水泥地上！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林薇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瞳孔里清晰地倒映著那玉墜落的軌跡。林建國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身體下意識地、不顧一切地向前撲去，佝僂的腰背彎成一張繃緊的弓，
布滿老人斑的手臂徒勞地伸向空中，想要去接住那墜落的過往。然而，
指尖只撈到一片冰冷而絕望的空氣?！岸！ムァ昀病鼻宕嗟昧钊诵乃榈乃榱崖?，
緊接著是玉屑四濺的細(xì)碎聲響，在死寂的房間里異常刺耳地炸開！如同驚雷滾過靈魂的荒原。
羊脂白玉四分五裂！最大的那塊，帶著猙獰的新鮮斷口，恰好落在林薇那個敞開的行李箱旁，
斷茬處閃爍著鋒利而殘忍的冷光，像一滴凝固在時光里的絕望之淚，
又像一道無聲的、指向過去的控訴。細(xì)小的碎屑如同散落的星辰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滾落在蒙塵的角落，沾上行李箱里鮮亮的衣物，帶著隕落星塵的悲涼。林建國僵在原地，
保持著那個徒勞的、向前撲救的狼狽姿勢。他佝僂著背，像一尊瞬間風(fēng)化的石雕。
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地上那攤破碎的玉屑，仿佛要將它們重新拼湊起來。
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發(fā)不出哪怕一絲微弱的聲音。一股巨大的、無聲的悲慟如同滔天巨浪，
瞬間將他徹底吞沒、擊垮。仿佛那碎裂的不是冰冷的玉石，
而是他早已千瘡百孔、僅靠這點(diǎn)念想勉強(qiáng)維系的心。渾濁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
如同開閘的洪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
順著他布滿深深皺紋和歲月風(fēng)霜溝壑的臉頰肆意流淌，蜿蜒而下，
最終沉重地砸落在同樣冰冷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如同心口裂痕般的濕痕。
林薇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碎裂和父親瞬間崩塌的悲慟驚呆了。
她看著父親瞬間被抽空所有力氣、只剩下絕望空殼的身影，
看著他無聲流下的、渾濁如泥漿的淚水，
看著他死死盯著玉碎處、那仿佛靈魂都被抽走的眼神，
一股尖銳的、帶著鐵銹味的酸澀猛地沖上鼻梁，直抵眼眶。她張了張嘴，
那句哽在喉嚨里、醞釀了多年的刻薄話語，卻像被無形的巨石堵住，怎么也吐不出來。
更陌生、更洶涌的情緒——一種混合著震驚、茫然和一絲猝不及防的恐慌——狠狠壓了下去，
像一塊沉重的、冰冷的鉛塊堵在心口，沉甸甸地往下墜。她猛地扭過頭，用力地閉上眼睛，
不再看父親崩潰的背影，也不再看地上那刺眼得如同傷疤的碎片，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指甲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就在這時——“嗚——嗚——?。?！”窗外的風(fēng)勢驟然加??！
如同掙脫了最后束縛的遠(yuǎn)古兇獸，發(fā)出震耳欲聾、撕裂耳膜的咆哮！
狂風(fēng)猛烈地撞擊著老舊的樓體，整棟樓都開始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和顫抖！
玻璃窗被狂風(fēng)吹得瘋狂哐哐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崩飛！
豆大的雨點(diǎn)開始密集地、兇狠地砸落，噼里啪啦，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堅(jiān)硬的石子，
狂暴地敲打在窗玻璃和銹蝕的鐵皮遮陽棚上，瞬間連成一片震耳欲聾、永無止境的轟鳴！
“海神”，裹挾著毀滅的力量，悍然登陸！臺風(fēng)眼過境的短暫死寂，
如同暴怒之神在毀滅間隙的一次深沉呼吸，壓抑得令人心臟幾乎停跳。
狂風(fēng)暴雨的喧囂被生生掐斷，世界陷入一種詭異的、近乎真空的、令人窒息的安靜。窗外，
鉛灰色的云層短暫地裂開一道縫隙，露出的卻不是光明，
而是后面同樣灰暗、沒有一絲光亮、如同凝固的瀝青般的天空。
被摧殘過的世界在短暫的喘息中顯露出猙獰的傷口：斷裂的樹枝如同折斷的臂骨橫七豎八，
破碎的廣告牌像垂死的蝴蝶被釘在半空，隨風(fēng)無力地?fù)u晃。
渾濁的雨水在低洼處瘋狂匯聚成河，打著旋渦，漂著各種生活垃圾和不知名的碎片，
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腥臭。社區(qū)的緊急廣播，在短暫的平靜后，
用嘶啞變調(diào)、充滿電流雜音的聲調(diào)，反復(fù)地、絕望地播放著：“全體居民注意！
全體居民注意！上游水庫泄洪壓力巨大！海堤出現(xiàn)多處管涌險情！
請所有低洼處居民立即撤離！立即前往城西體育館臨時安置點(diǎn)！重復(fù)！立即撤離！
這不是演習(xí)！這不是演習(xí)！”恐慌如同冰冷而粘稠的潮水，
瞬間淹沒了這片如同孤島般的老舊社區(qū)。樓道里瞬間炸開了鍋！
雜亂的、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悶雷滾過樓板，
驚恐的呼喊聲、孩子撕心裂肺的哭鬧聲、老人沉重的喘息和關(guān)門時巨大的“砰”響，
交織成一片末日交響曲。林建國猛地從地上那攤玉碎的狼藉和巨大的悲慟深淵中驚醒。
渾濁的眼睛里還殘留著淚水和深不見底的哀傷，
但一種更原始、更強(qiáng)大的本能——保護(hù)女兒的本能，如同被點(diǎn)燃的熔巖，瞬間壓倒了一切！
他胡亂地用沾著泥灰和淚水的袖子抹了一把臉，
動作因?yàn)闃O度的急切和身體的僵硬而顯得異常笨拙和踉蹌，差點(diǎn)被地上散落的玉屑滑倒。
“小薇！快！收拾點(diǎn)要緊的！水！吃的！藥！
” 他沖到還靠著墻、臉色蒼白如紙的女兒身邊，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fēng)箱，
帶著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急切，試圖去抓她的手臂。
林薇還沉浸在玉佩碎裂帶來的巨大沖擊和復(fù)雜情緒旋渦里，被父親冰冷而粗糙的手一碰，
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甩開，尖聲道：“別碰我！” 她退到更深的墻角，背靠著冰冷的墻壁，
身體微微顫抖，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一種受傷后小獸般的倔強(qiáng)與脆弱。
林建國的手再次僵在半空，眼底閃過一絲深刻的痛楚，
但隨即被更深的焦急和窗外的險情取代。
他看了一眼窗外那短暫平靜后、正在重新積聚力量的、更加厚重恐怖的鉛云，
又看了一眼固執(zhí)地縮在墻角的女兒，一咬牙，不再廢話。
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爆發(fā)出最后兇性的老狼，
猛地轉(zhuǎn)身沖進(jìn)自己那個雜物堆積如山的小房間。動作迅捷得與他的年齡不符，
粗暴地從一個舊木箱底翻出一個半舊的、帆布磨損嚴(yán)重的軍用背包。
他粗暴地將幾瓶礦泉水、幾包壓縮餅干、一個強(qiáng)光手電筒、一小瓶碘伏和幾卷紗布塞了進(jìn)去。
接著，他沖到廚房，毫不猶豫地抓起案板上那把沉重、沾著陳年油漬的剁骨刀，
別在自己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褲腰間。最后，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
落在了地上那最大的、帶著鋒利斷茬的玉佩碎片上。眼中痛色如刀絞般一閃，
隨即毫不猶豫地彎腰，極其快速卻又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將它撿起，
用一塊原本疊得方方正正、此刻卻被他揉皺的干凈手帕緊緊裹住，
仿佛包裹著世界上最珍貴的易碎品，
然后深深地、緊緊地塞進(jìn)了背包最里面、緊貼著他后背的夾層里。那動作，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珍重和托付。“走！” 他背起瞬間變得沉重異常的背包，
肩帶勒進(jìn)他單薄的肩膀。他再次沖到女兒面前，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如同鋼鐵般的決絕，
每一個字都砸在地上，“沒時間了！水馬上要淹上來！聽話！
” 他眼中的急切幾乎要燃燒起來。仿佛是為了印證他話語中的恐怖，
樓下驟然傳來一片驚恐到變調(diào)的尖叫和嘩啦嘩啦急促趟水的混亂聲響！
渾濁的、帶著濃烈垃圾腐臭和糞便腥氣的洪水，正以肉眼可見的、令人絕望的速度，
從樓道口和門縫下瘋狂地漫灌進(jìn)來！黑色的污水迅速吞噬著地面，水位肉眼可見地上升！
林薇看著那迅速上漲的、泛著詭異泡沫的污濁洪水，聞著那刺鼻的、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
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徹底褪盡，嘴唇哆嗦著。
巨大的、原始的恐懼終于壓倒了所有復(fù)雜的情緒和倔強(qiáng)。她不再抗拒，
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抓起地上那個敞開的行李箱，手忙腳亂地想把它合上鎖死。“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