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發(fā)了瘋,裹挾著狂風(fēng),狂暴地抽打著寫字樓巨大的玻璃幕墻。
外面是墨汁潑灑般的濃黑夜色,被扭曲的霓虹燈光割裂成破碎的暈塊。里面,
十七層的值班室,卻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慘白的燈光從頭頂?shù)墓?jié)能燈管里吝嗇地漏下來,僅僅照亮了我面前那張掉漆嚴(yán)重的舊桌子,
以及桌面上那個早已涼透、硬得能砸核桃的饅頭??諝饫飶浡还蓳]之不去的霉味,
混合著劣質(zhì)消毒水和灰塵的沉悶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濕冷,直往骨頭縫里鉆。
我是陳默,這座半廢棄寫字樓里最不值一提的夜班清潔工。袖口和褲腳早已被泥水浸透,
濕冷地黏在皮膚上,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帶來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我搓了搓凍得發(fā)僵、指節(jié)粗大的手,哈出一口白氣,試圖驅(qū)散一點寒意,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那片混沌的雨夜。母親的病容在眼前閃過,
醫(yī)院催繳單上那串冰冷的數(shù)字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心頭,沉甸甸地墜著。就在這時,
尖銳得能刺穿耳膜的鈴聲驟然炸響!在這死寂空曠的樓層里,這聲音突兀得如同平地驚雷,
嚇得我渾身一激靈,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值班室這部老舊的座機,它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件蒙塵的古董,上一次響起是什么時候?
大概還是去年物業(yè)通知停水?我盯著那部沾滿油污、外殼泛黃的黑色座機,它固執(zhí)地尖叫著,
仿佛一個垂死掙扎的警報器。猶豫了幾秒,一種莫名的預(yù)感驅(qū)使我伸出手,
指尖觸到冰涼的塑料外殼時,甚至能感覺到那震動帶來的細微麻意。我遲疑地抓起了聽筒,
聽筒里傳來一陣細微的電流噪音,隨后是一個異常平穩(wěn)、毫無起伏的男聲,
清晰地穿透了窗外的風(fēng)雨聲:“您好,陳默先生。這里是顧氏集團法務(wù)部。
遵照顧鴻生先生生前意愿及最終遺囑,您被指定為其名下所有遺產(chǎn)的唯一法定繼承人。
請務(wù)必于明早九點整,攜帶有效身份證明,前往顧氏集團總部頂層簽署相關(guān)法律文件。
”那聲音像冰冷的金屬,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砸進我的耳朵。顧鴻生?
唯一繼承人?荒謬感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這名字只在財經(jīng)雜志的頭版頭條和市中心那些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廣告牌上見過。
那個站在云端、富可敵國的顧氏集團掌舵人?和我這個在塵埃里掙扎求生的清潔工?
這中間的距離,比地球到火星還要遙遠?!肮蔽液韲道飻D出一個短促而干澀的笑音,
帶著濃重的自嘲,“您打錯了。我是陳默,但不是什么繼承人,我就是個掃地的清潔工,
在這棟破樓里值夜班呢?!蔽疑踔料乱庾R地對著冰冷的空氣擺了擺手,
仿佛電話那頭的人能看見我這徒勞的動作。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只有電流的嘶嘶聲證明連接并未中斷。幾秒鐘后,那個平穩(wěn)得令人心悸的聲音再次響起,
沒有絲毫情緒波動,只是在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信息確認(rèn)無誤。陳默先生,明早九點,
顧氏總部頂層。逾期或拒絕簽署,將視為您自動放棄繼承權(quán),
并觸發(fā)遺囑中關(guān)于懲罰性條款的執(zhí)行?!彼踔翛]有給我再次反駁或確認(rèn)的機會,
電話里便只剩下急促而空洞的忙音?!班?.嘟..嘟...”我握著聽筒,
像個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僵在原地。聽筒里傳來的忙音單調(diào)而固執(zhí),
一下下敲打著我的耳膜,更像是在嘲笑我剛才那番可笑的辯白。懲罰性條款?自動放棄?
這都什么跟什么?一股混雜著荒謬、警惕和隱約不安的情緒在胃里翻滾。
我猛地將聽筒摔回機座,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值班室里顯得格外突兀。
窗外的雨更大了,瘋狂地沖刷著玻璃,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這通電話,
就像這暴雨夜一樣,來得莫名其妙,透著股說不出的邪性。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名字和那個荒謬的“唯一繼承人”,
試圖把注意力拉回冰冷的現(xiàn)實——這個月的工錢,
還有母親下個月那筆像山一樣壓在胸口的手術(shù)費。我拿起那個冰冷的饅頭,用力啃了一口,
粗糙的碎屑刮過喉嚨,帶來一陣刺痛。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晨,
我拖著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雙腿,踏進寫字樓底層那個狹窄、昏暗的工具間。
空氣里混雜著各種清潔劑刺鼻的味道和拖把布頭的餿味。我剛把沾滿泥污的工作服脫下,
準(zhǔn)備換上另一件同樣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毛邊的舊外套,
工具間那扇薄薄的木門就被人從外面“砰”地一聲推開了!
一股帶著昂貴古龍水和嶄新紙張味道的氣息瞬間沖散了工具間原本的味道。
門口被幾個穿著筆挺、一絲不茍的黑色西裝的男人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
為首的是一個頭發(fā)梳理得油光水滑、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人,
他手里捧著一個硬邦邦的、燙著暗金花紋的黑色文件夾,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得像手術(shù)刀,
精準(zhǔn)地落在我身上?!瓣惸壬??”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清晰地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回蕩。他身后的幾個男人同樣面無表情,像一堵沉默而冰冷的墻。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金屬工具架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輕響。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來。顧氏?他們真找來了?昨天那通電話不是惡作?。?/p>
“我們是顧鴻生先生遺囑的執(zhí)行律師團隊。為首的金絲眼鏡男向前一步,
目光掃過我身上那件廉價的舊外套和粗糙的雙手,眼神里沒有鄙夷,
只有一種公事公辦的審視,“時間緊迫,請您立即簽署這份遺產(chǎn)接收確認(rèn)書。
”他利落地打開文件夾,里面是厚厚一沓印滿密密麻麻文字的紙張,
最上面一頁需要簽名的地方已經(jīng)用熒光筆醒目地標(biāo)出。
一支看起來就價值不菲的鋼筆被遞到了我面前。
、門外隱約傳來的上班族腳步聲、眼前這些衣冠楚楚的不速之客……一切都顯得如此不真實。
我喉頭發(fā)緊,干澀地開口,聲音帶著一夜未眠的沙?。骸拔艺f過了,你們搞錯了。
我不認(rèn)識什么顧鴻生先生。我只是個清潔工?!蔽业哪抗鈷哌^那份厚厚的文件,
只覺得那些字像螞蟻一樣在爬,爬得我心煩意亂?!瓣惸壬?/p>
”金絲眼鏡男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鏡片后的目光卻陡然銳利了幾分,像冰錐一樣刺過來,
“遺囑內(nèi)容具有最高法律效力。其中明確規(guī)定:若指定的唯一繼承人拒絕簽署接收文件,
將視為自動放棄繼承權(quán)。同時,該放棄行為將觸發(fā)懲罰性條款,即……”他微微頓了一下,
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字,“剝奪該繼承人所有在世直系血親的法定繼承權(quán)資格,即刻生效。
”我的呼吸猛地一室!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
懲罰性條款…….剝奪….直系血親……這幾個詞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的大腦!
“包括您那位正在市第二醫(yī)院接受治療的母親,王素芬女士?!甭蓭煹穆曇艉翢o波瀾,
卻像一把冰冷的鐵錘,重重砸在我心上,“她的治療費用,目前由顧氏慈善基金墊付。
一旦您放棄繼承權(quán),墊付即刻終止,所有相關(guān)債務(wù)及后續(xù)費用,將由您個人承擔(dān)。
”母親蒼白憔悴的臉龐瞬間占據(jù)了我全部的視野。她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背上扎著點滴,
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像在消耗所剩無幾的生命。
醫(yī)院催繳單上那個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墊付終止?個人承擔(dān)?這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
燙在我的神經(jīng)上。工具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門外隱約傳來電梯到達的“叮咚”聲和模糊的交談聲,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還有血液沖上頭頂?shù)奈锁Q。
那幾個律師像幾尊沒有生命的雕像,靜靜地等待著,只有那支遞過來的鋼筆,
在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諝夥路鹉坛闪顺林氐你U塊,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母親躺在病床上、被疼痛折磨得蜷縮起來的模樣,
和那張冰冷的催繳單,在我腦海里瘋狂地交替閃現(xiàn)。律師鏡片后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
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冰,牢牢鎖定著我。千億遺產(chǎn)?那是天方夜譚,
是另一個世界遙不可及的星辰大海??赡赣H的治療費……那是懸在頭頂、即將墜落的利劍,
是此刻唯一能把我徹底壓垮的現(xiàn)實。我慢慢抬起手。這雙手,指節(jié)粗大,
布滿了長期接觸清潔劑和粗糙工具磨出來的厚厚老繭,
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昨晚清理垃圾通道時蹭上的頑固污漬。
在對面律師那身光潔筆挺、連一絲褶皺都找不到的昂貴西裝映襯下,
這雙手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卑微而骯臟。我的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指尖上。
剛才下意識在工具架冰冷的鐵桿上蹭了一下,留下了一道灰黑色的指紋印,清晰地印在指腹。
這個微小的細節(jié),像一根刺,狠狠扎了我一下。我伸出另一只手,用工作服的袖口,
在那道污痕上用力地、反復(fù)地擦拭著。廉價的粗糙布料摩擦著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
直到那點污漬被徹底抹去,皮膚被擦得微微發(fā)紅。仿佛擦掉的不是污漬,
而是某種與生俱來的、洗刷不掉的烙印。然后,在幾道沉默而銳利的目光注視下,
我伸出了那只剛剛擦“干凈”的手。動作有些僵硬,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沒有去碰那支價值不菲、象征著另一個世界的鋼筆,而是從自己舊外套的內(nèi)側(cè)口袋里,
摸索出一支最普通的、塑料殼的藍色圓珠筆。筆桿已經(jīng)被磨得發(fā)亮,筆夾也有些松動了。
我握住了那支廉價的圓珠筆,筆桿熟悉的廉價塑料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我的目光掠過律師肩膀的縫隙,投向工具間那扇小小的、蒙塵的窗戶。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
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雨雖然停了,但厚重的鉛云低垂,仿佛隨時會再次傾瀉而下。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混雜著清潔劑和霉味的空氣刺得肺部生疼。我低下頭,
目光落在文件末尾那行被熒光筆醒目標(biāo)出的橫線上。
那橫線像一條小小的、卻深不見底的溝壑,
橫亙在我過去那布滿灰塵、為生存掙扎的卑微人生,
和一個充滿未知、巨大得令人眩暈的財富旋渦之間。圓珠筆尖觸碰到光滑的紙面,
留下一個微小的、藍色的墨點。那墨點迅速暈開了一小圈。我停頓了零點幾秒,然后,
手腕發(fā)力。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瓣惸?。兩個字,寫得并不快,
甚至有些笨拙。筆畫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重,但每一個轉(zhuǎn)折都清晰可見。
它們歪歪扭扭地躺在簽名欄里,像兩個誤入繁華都市的迷途孩童,
帶著格格不入的生澀和倔強。簽完最后一個“默”字的豎鉤,我?guī)缀跏橇⒖趟砷_了筆。
那支廉價的圓珠筆掉落在冰冷的瓷磚地面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嗒”聲,
在寂靜的工具間里顯得格外突兀。金絲眼鏡男動作利落地合上文件夾,
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啪”聲?!拔募纯躺?。恭喜您,陳默先生?!彼穆曇粢琅f平穩(wěn),
聽不出絲毫情緒,“顧氏集團新一任代言人?!彼⑽㈩h首,動作標(biāo)準(zhǔn)得像尺子量過,
“請隨我們來。接下來您的行程將由團隊全權(quán)安排?!贝匀??
我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帶著權(quán)力光環(huán)的稱謂,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滾,嘴里充滿了苦澀的味道。
沒有給我任何反應(yīng)或提問的時間,那兩個沉默如山的黑衣保鏢已經(jīng)一左一右站在了我身旁,
動作并不粗魯,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引導(dǎo)意味。我被他們裹挾著,
走出了這間狹窄、昏暗、充滿廉價清潔劑味道的工具間。門外走廊的燈光比工具間亮得多,
甚至有些刺眼。我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經(jīng)過那面巨大的、能映出人影的電梯金屬門時,
我警見了門上映出的自己: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頭發(fā)有些凌亂,
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和茫然,
與周圍光潔如鏡的環(huán)境和身邊衣著光鮮的精英人士形成了極其荒謬的對比。
鏡中的那個“陳默”,眼神空洞,
仿佛一個被強行塞進華麗戲服、卻完全不知道下一句臺詞該怎么念的蹩腳演員。
電梯無聲地上升,數(shù)字飛快地跳動。失重的感覺包裹著我,
就像我此刻懸在半空、完全失控的人生。
我被迫搬離了那個租住的、只有十幾平米、終年見不到陽光的潮濕小屋,
住進了一間位于市中心頂級酒店頂層的豪華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
是整座城市最繁華的夜景,霓虹閃爍,車流如織,仿佛流動的星河。
腳下踩著的地毯柔軟得能陷進去,房間里的一切都光潔如新,閃爍著昂貴的光澤。然而,
這種極致奢華的舒適,卻讓我渾身不自在,感覺像是一個誤入巨人國的小矮人,
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夜晚躺在能容納三四個人的大床上,身下是絲滑的床品,
我卻整夜整夜地失眠,總覺得那過于柔軟的床墊會把我吞噬掉。顧氏派來了一個團隊,
從頭發(fā)絲到腳后跟,對我進行了一場徹頭徹尾的“改造”。
量身定制的西裝一套接一套地送來,衣料挺括,剪裁精妙,包裹在身上卻像一層無形的枷鎖。
禮儀老師在我身邊不停地糾正:“腰背挺直,陳先生!眼神要平穩(wěn),不要飄忽!
握手時力度要適中,兩秒即可!”他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我僵硬地模仿著,
感覺自己像個被操控的木偶。
:新聞發(fā)布會、慈善晚宴、公司內(nèi)部會議……每一個場合都意味著無數(shù)陌生人的注視、審視,
以及我根本聽不懂的商業(yè)術(shù)語。“代言人”,這個詞像一塊沉重的牌匾掛在我脖子上。
顧氏需要我這張突然出現(xiàn)的“臉”,這張被顧鴻生選中的、毫無根基的臉,來暫時穩(wěn)定局面,
堵住外界洶涌的猜測和窺探。而我,就像一個被推上舞臺中央的提線木偶,一舉一動,
一言一行,都牽動著臺下無數(shù)雙眼睛。幾天后,
我被帶到了顧氏集團總部大樓的最高層——一個巨大得如同宮殿的會議室。
這里正在進行一場內(nèi)部高層會議,主題似乎是評估一批即將參與重要拍賣的古董珍玩。
厚重的紅木大門在我面前無聲地向兩側(cè)滑開。
會議室內(nèi)的景象瞬間映入眼簾:一張長得夸張的會議桌占據(jù)中央,桌面光可鑒人。
桌邊圍坐著十幾個人,清一色的深色正裝,年齡各異,
但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久居上位的沉穩(wěn)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
空氣里彌漫著雪茄的余味、高級香水的淡香,還有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壓力。隨著我的進入,
原本低沉的討論聲像被一把無形的刀驟然切斷。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那目光,
銳利、審視、帶著毫不掩飾的探究,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瞬間刺遍我的全身。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蘊含的復(fù)雜情緒:好奇、懷疑、冷漠,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輕蔑。
引薦我的是一位姓林的資深副總裁,他臉上掛著職業(yè)化的笑容,
聲音洪亮地向在座的元老們介紹:“各位董事,這位就是陳默先生,我們集團新任的代言人,
也是鴻生兄指定的繼承人。”他話音落下,會議室里陷入了一片更加詭異的寂靜。沒有掌聲,
沒有寒暄。只有那十幾道目光,如同聚光燈般,更加肆無忌憚地在我身上逡巡,最終,
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落在了我的手上。我下意識地微微蜷縮了一下手指。幾天來刻意的保養(yǎng),
也無法徹底抹去那些常年勞作留下的印記——指關(guān)節(jié)的粗大變形,
虎口和指腹上那層厚厚的、顏色略深的繭子。
在周圍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指甲修剪得圓潤光滑的手的映襯下,我這雙手,顯得如此突兀,
如此“不合時宜”。一個坐在上首、頭發(fā)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
慢悠悠地端起面前的骨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他放下茶杯時,
杯底與杯托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碰撞聲。他沒有看我,
目光投向桌上一個打開的錦盒,里面躺著一只青花纏枝蓮紋的玉壺春瓶,釉色溫潤,
畫工精細?!傲挚?,”老者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的沙啞,
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會議室里,“代言人……年輕有為嘛。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
目光終于慢悠悠地、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味道,落到了我的手上,
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卻足以刺痛人心的弧度,“這古董鑒定,水深得很吶。
講究的是眼力,是底蘊,是幾代人積攢下來的那點家學(xué)淵源。
可不是光憑…….嗯……一雙手,就能輕易看透的。
”他刻意在“一雙手”三個字上加了點重音,尾音拖得意味深長。
會議室里響起幾聲極其輕微、壓抑著的輕笑。幾道目光中的輕蔑意味,更加赤裸裸了。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堅冰。我站在那里,像被剝光了衣服示眾。那些目光,那些無聲的嗤笑,
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的神經(jīng)。血液一股腦地涌上頭頂,臉頰滾燙。就在這時,我的目光,
卻鬼使神差地被會議桌另一端角落里的一樣?xùn)|西吸引了。那是一個小小的錦盒,盒蓋打開著,
里面襯著深藍色的絨布。絨布上躺著一只鼻煙壺。它并不起眼,甚至顯得有些灰撲撲的,
在一眾光鮮亮麗的珍玩中,像個被遺忘的配角。材質(zhì)是普通的瓷胎,
畫工也顯得有點粗糙隨意,描繪的是常見的漁樵耕讀圖案。但就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間,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一股強烈的、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全身!我?guī)缀跏遣挥勺灾鞯?、無視了所有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
也無視了那個老者話語中刻骨的譏諷,腳步有些僵硬地朝著那個角落走了過去。
我的動作顯得有些突兀,引來了更多疑惑和審視的目光。走到近前,我伸出手,
指尖因為內(nèi)心的巨大震動而微微顫抖。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只灰撲撲的鼻煙壺。入手溫涼,
瓷胎的質(zhì)感傳遞到指尖。我把它輕輕翻轉(zhuǎn)過來。壺底,沒有印鑒,沒有款識。
只有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劃痕,像一道淺淺的刻痕,刻在釉面之下。
那道劃痕的形狀……像一個歪歪扭扭的“口”字少了一筆。“嗡——!
”我的大腦里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眼前瞬間一片模糊,
無數(shù)被塵封的、帶著淚水和灰塵味道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小時候,
逼仄的筒子樓,空氣里永遠飄著油煙和廉價肥皂的味道。
爺爺那雙同樣布滿老繭、卻異常溫暖的大手,
總是習(xí)慣性地摩挲著口袋里的一個硬硬的小玩意兒。那是我童年最熟悉的玩具之一,
一只同樣灰撲撲的瓷胎鼻煙壺!爺爺總說那是他年輕走南闖北時,一個落魄老友送的,
不值錢,但圖個念想。他最喜歡把我抱在腿上,用粗糙的手指指著壺上的畫,
講那些漁夫、樵夫的故事。而我,小小的手指,最喜歡偷偷去摳壺底那道淺淺的劃痕。
爺爺發(fā)現(xiàn)后,總是無奈又寵溺地笑著,用指頭點點我的鼻子:“小皮猴兒,又摳爺爺?shù)膶氊悾?/p>
記住咯,這劃痕,就是爺爺?shù)挠浱?,別人可沒有!”后來……后來爺爺在一個雨夜出去,
說是去老城區(qū)的舊貨市場淘點東西,就再也沒回來。報了警,找了很久,杳無音信,
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家里唯一留下的關(guān)于他的念想,就是母親偶爾提起時那抹不去的哀傷,
和我記憶深處那只帶著獨特劃痕的鼻煙壺。手指死死地捏著這只鼻煙壺,
冰涼的瓷胎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指尖發(fā)麻。
指腹一遍遍地摩挲著壺底那道淺淺的、熟悉的劃痕。那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