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氣味,像是沉在渾濁水底的鐵銹,冰冷、腥濁,頑固地堵塞著我的每一次呼吸。
消毒水那點(diǎn)可憐的、試圖掩蓋一切的味道,在它面前潰不成軍。
視野被一層厚重的、不斷晃動的灰翳籠罩著,天花板慘白的燈光暈染開,
模糊成一團(tuán)團(tuán)沒有形狀的光斑。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沉在病床這片唯一的孤島上,
而意識卻像一縷即將徹底斷開的游絲,在窒息般的寂靜里,徒勞地飄蕩。我費(fèi)力地轉(zhuǎn)動眼球,
視線艱難地掃過空蕩蕩的病房門口。冰冷的鐵床欄桿硌著皮膚,那點(diǎn)微弱的痛感,
是這片死寂里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還殘存一絲氣息的東西。腳步聲。
不是醫(yī)生那種利落的、帶著目的性的步伐,也不是護(hù)士輕柔的巡視。
是鞋底拖沓地蹭過走廊地磚的聲音,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黏膩感,越來越近,
最后停在了門外。門被推開一條縫,
一張涂著廉價口紅、被新燙的卷發(fā)襯得有些刻薄的臉探了進(jìn)來。是王美娟,
我那剛過門半年的弟媳。她沒進(jìn)來,就倚在門框上,手里捏著個亮閃閃的新手機(jī),
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劃拉著,眼皮都沒朝我這邊抬一下?!皨屪屛襾沓虺??!彼_口,
聲音又尖又利,像指甲刮過玻璃,“我說大姐啊,你這躺了也有幾天了,錢花得跟流水似的。
醫(yī)生可說了,你這病啊,就是個無底洞,治不好了,純粹糟蹋錢!
”她終于舍得把目光從手機(jī)屏幕上撕下來,落在我身上。那眼神,
像是在打量一件礙眼的、亟待處理的舊家具,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惡和冰冷?!耙鎰偨Y(jié)婚,
家里緊巴巴的,房子也小,擠得慌。你總這么躺著也不是個事兒,還占著人家醫(yī)院的床位。
我看啊,趁早挪挪地兒吧?家里……咳,家里實在是沒地方了。”她的話像淬了冰的針,
一根根扎進(jìn)我早已麻木的神經(jīng)末梢?!芭才驳貎骸??趕我走?
在我生命最后這點(diǎn)殘喘的時光里?一股腥甜猛地沖上喉嚨,我劇烈地嗆咳起來,
肺葉像是被粗糙的砂紙狠狠摩擦,每一次抽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眼前的光斑瘋狂地旋轉(zhuǎn)、破碎,最后徹底被濃稠的黑暗吞噬。
那沉重的、帶著鐵銹味的窒息感,徹底淹沒了最后一絲意識。……灼熱。
幾乎要把皮膚燙傷的灼熱感,取代了醫(yī)院里陰冷的死氣。眼皮沉重得像壓著千斤巨石,
我費(fèi)力地掀開一條縫。刺目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從敞開的窗戶涌進(jìn)來,
灰塵在光柱里狂亂地舞動??諝庠餆帷⒊翋?,混合著劣質(zhì)煙草和隔夜飯菜的酸腐氣味。
天花板上,那盞積滿灰塵、蒙著蛛網(wǎng)的舊燈泡,正對著我。燈泡旁邊,
是一道熟悉的、像蜈蚣一樣蜿蜒爬行的墻縫。這是我的“房間”。準(zhǔn)確地說,
是家里用薄薄的三合板在客廳角落隔出來的一個方塊,一張硬板床,一個掉漆的舊木箱,
就是全部。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
我猛地從那張硌人的硬板床上坐起,動作太大,帶起一股熱風(fēng)。
汗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舊背心,黏膩地貼在皮膚上。這不是夢。那深入骨髓的死亡冰冷,
那窒息感,那被至親徹底遺棄的絕望……太真實了,真實到此刻這簡陋房間里的一切,
都帶著一種虛幻的、令人眩暈的失真感?!芭距?!”一聲脆響。一個揉皺的紙團(tuán)從床沿滾落,
掉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我?guī)缀跏菗溥^去,顫抖著手指將它撿起,展開?!瓣惸瑢W(xué):經(jīng)審核,
你已被我校經(jīng)濟(jì)管理學(xué)院工商管理專業(yè)錄取……”錄取通知書。那熟悉的大學(xué)?;眨?/p>
那冰冷的印刷體字跡,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落款日期——XXXX年7月15日。我死死盯著那個日期,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薄薄的紙張發(fā)出不堪承受的呻吟。不是夢!我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這決定命運(yùn)漩渦起點(diǎn)的時刻!回到了十八歲,
這錄取通知書剛剛送達(dá)、全家還來不及開始新一輪吸血盤算的“黃金”時刻!
前世拿到這張紙時,那種微弱卻真實的希望,
瞬間被母親張翠花尖銳的嗓音撕得粉碎:“哎喲喂,老天爺開眼!默默考上大學(xué)了!
這以后出息了,可得好好拉拔你弟弟!耀祖,聽見沒?你姐有本事了!
”父親陳大富當(dāng)時正醉醺醺地癱在破沙發(fā)上,聞言也只是從喉嚨里咕嚕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
而弟弟陳耀祖,則站在門框的陰影里,沉默地看著我,眼神空洞得像個擺設(shè)。正是這張紙,
成了將我釘死在“血包”位置上的第一顆釘子。名校光環(huán)?它只意味著在老家那個小縣城里,
我能被榨取的價值翻倍再翻倍!三份工,日夜顛倒,身體像被過度使用的破機(jī)器,
在三十歲就徹底報廢。工資卡?它從未真正屬于過我。錢未到賬,
電話必定準(zhǔn)時響起——爹的賭債、媽的“急用”、弟弟的“需要”。每一分錢,
都帶著我血肉的溫度流進(jìn)他們的口袋。直到最后,我被榨干了最后一滴價值,
像塊用舊的抹布一樣被掃地出門,孤獨(dú)地腐爛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恨意,如同滾燙的巖漿,
在四肢百骸里奔涌沖撞,燒得我渾身發(fā)顫。就是這張紙!
就是它開啟了我那被吸干榨凈、最終被棄如敝屣的一生!“嗤啦——!
”一聲極其刺耳、令人牙酸的撕裂聲,驟然打破了小屋的悶熱死寂。沒有任何猶豫,
我的雙手抓住通知書的兩端,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向兩邊狠狠一扯!脆弱的紙張應(yīng)聲而裂!
“嗤啦!嗤啦!嗤啦!”一聲接一聲,單調(diào)、粗暴、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快意。
我將那代表“前程”、代表“希望”、更代表前世無盡枷鎖的紙張,撕成一條條,
再揉成一團(tuán),最后狠狠地攥在手心,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紙屑的棱角刺著掌心,
帶來尖銳的痛感,卻奇異地壓下了心頭那股翻涌的巖漿。去他的大學(xué)!去他的“拉拔弟弟”!
去他媽的“全家希望”!這一次,我要活!為自己活!我猛地拉過床底那個掉漆的木箱,
動作粗暴地掀開蓋子。里面塞著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底下壓著一個硬邦邦的塑料袋。
我粗暴地把那些衣服扒拉開,一把將塑料袋拽了出來。里面是錢。很薄的一小疊,
最大面額是十塊,更多的是皺巴巴的毛票。這是我過去兩年,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
學(xué)路上撿廢品、幫小飯館洗油膩膩的盤子、甚至偷偷替鎮(zhèn)上輟學(xué)的孩子寫作業(yè)……一分一分,
從牙縫里、從白眼和呵斥中摳出來的。總共三百七十二塊五毛。前世,
這筆錢最終變成了陳大富酒瓶里的劣質(zhì)燒酒,變成了張翠花塞給陳耀祖的一個新書包。
這一次,它是我逃離地獄的啟動資金!我把那團(tuán)皺巴巴的紙幣死死攥在手里,
粗糙的紙幣邊緣摩擦著皮膚。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但這是第一步。
我迅速把幾件勉強(qiáng)能穿的衣服塞進(jìn)一個破舊的帆布包里,動作快得像在逃離即將爆炸的現(xiàn)場。
“砰!”客廳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一股蠻力猛地撞開,狠狠砸在墻上,
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陳大富像一座移動的、散發(fā)著酒氣和汗臭的肉山,堵在了門口。
他赤著膊,油膩的皮膚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不健康的紅光,渾濁的眼睛布滿血絲,
直勾勾地盯住我,更準(zhǔn)確地說,是盯住了我還沒來得及完全藏起的帆布包?!靶⊥冕套樱?/p>
鬼鬼祟祟收拾東西干嘛?”他的聲音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嘶啞難聽,
帶著宿醉未醒的戾氣?!板X呢?老子昨兒輸光了,快點(diǎn),拿一百塊來翻本!”他一邊吼著,
一邊搖搖晃晃地朝我逼近,一只沾滿污垢的大手不由分說地就朝我肩膀上抓來,
濃烈的劣質(zhì)酒氣幾乎要把人熏暈。前世深入骨髓的恐懼本能地讓我的身體僵了一下,
但下一秒,那股滾燙的恨意和重生的決絕,如同高壓電流般瞬間擊穿了那點(diǎn)懦弱。
在他粗糙的手指即將碰到我肩膀的剎那,我猛地側(cè)身一閃!陳大富抓了個空,
巨大的慣性讓他本就站不穩(wěn)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個趔趄,差點(diǎn)一頭栽倒在我的木板床上。
“反了你了!”他穩(wěn)住身形,勃然大怒,那張醉醺醺的臉因為羞惱而扭曲,
猛地?fù)P起蒲扇般的大手,裹挾著風(fēng)聲,狠狠朝我的臉扇了過來!“老子讓你躲!
”瞳孔驟然緊縮。那熟悉的、帶著汗臭和暴力的掌風(fēng),
瞬間喚醒了無數(shù)個前世被他毆打的屈辱夜晚。骨頭斷裂般的劇痛仿佛已經(jīng)提前降臨在臉頰上。
不能躲!躲了只會招來更瘋狂的報復(fù)!電光石火間,我?guī)缀跏菓{借著一股不要命的狠勁,
非但沒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一步,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頭撞向他的胸口!“呃!
”陳大富猝不及防,發(fā)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他太高估了我這個“女兒”的順從,
也太低估了我此刻瀕臨爆發(fā)的絕望力量。這一撞,
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他肥厚卻毫無防備的胸腹之間。他龐大的身體像被重錘擊中,
踉蹌著向后倒退了兩步,后背“咚”一聲撞在門框上,震得整個隔間都在簌簌發(fā)抖。
“死丫頭!你敢……”他捂著胸口,疼得齜牙咧嘴,眼睛里的暴怒幾乎要噴出火來。
我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像剛跑完一場生死賽跑。額頭上火辣辣的疼,
是被他粗硬的胸毛和汗膩皮膚蹭的。但我站得筆直,沒有后退半步,
一雙眼睛死死地迎視著他暴怒的視線,里面沒有恐懼,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燒的火焰?!板X?
”我扯開嘴角,聲音因為剛才的撞擊而有些嘶啞,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
“一分都沒有!我的錢,喂狗也不會給你去賭!”“反了!反了天了!
”陳大富氣得渾身肥肉都在抖,他指著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四濺,“老子生你養(yǎng)你,
要你點(diǎn)錢天經(jīng)地義!你個沒良心的賠錢貨!今天不把錢交出來,看老子不打斷你的腿!
”他作勢又要撲上來。就在這時,
客廳里傳來張翠花那特有的、帶著哭腔的尖利嗓音:“吵什么吵!大富!
你跟她一般見識什么!”伴隨著踢踢踏踏的拖鞋聲,
張翠花那張布滿愁苦紋路的臉出現(xiàn)在陳大富身后。她先是嫌惡地瞪了我一眼,
然后立刻換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轉(zhuǎn)向陳大富:“你消消氣!跟她動手不值當(dāng)!默默啊,
”她轉(zhuǎn)臉看向我,努力擠出一點(diǎn)“慈愛”,“快別氣你爸了!你爸也是心里著急。對了,
錄取通知書呢?快拿出來給媽看看!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屵@就去告訴你三姨、二舅他們!
咱家默默出息了,考上好大學(xué)了!以后啊,可得好好幫襯你弟弟!”她嘴里說著“喜事”,
眼睛卻像探照燈一樣,飛快地掃視著我凌亂的床鋪和那個帆布包,最后,
目光死死地釘在我緊攥著的右手上——那里,還殘留著一點(diǎn)沒掉干凈的、被揉爛的紙屑。
張翠花的臉色瞬間變了,那點(diǎn)強(qiáng)擠出來的“慈愛”像劣質(zhì)的墻皮一樣簌簌剝落,
只剩下震驚和一種被動了奶酪般的恐慌:“你…你手里拿的什么?通知書呢?陳默!
你把通知書怎么了?!”“怎么了?”我攤開一直緊握的右手,掌心向上,
露出里面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的、揉成一團(tuán)的碎紙屑。
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上面被撕碎的校徽一角?!斑觯蔽野涯菆F(tuán)垃圾朝她腳邊隨意地一丟,
碎紙屑飄飄灑灑落在地上,像下了一場絕望的雪,“撕了。”兩個字,輕飄飄的,
卻像兩顆炸雷,轟然在狹小的空間里爆開。張翠花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
眼珠子瞪得幾乎要凸出來,死死盯著地上那團(tuán)紙屑,仿佛那不是垃圾,
而是她賴以生存的命根子被碾碎了。她嘴唇哆嗦著,
好半天才發(fā)出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啊——?。?!
”這聲尖叫尖銳得仿佛能刺穿耳膜,帶著一種天塌地陷般的絕望和瘋狂。“撕…撕了?!
你瘋了!你個天殺的敗家精!作死的賤蹄子??!”張翠花像瘋了一樣撲過來,
枯瘦的手指彎曲如鉤,帶著一股狠勁,直直地就朝我的臉抓撓過來,
嘴里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咒罵,“那是大學(xué)!是金飯碗啊!那是給你弟攢老婆本的錢袋子!
是給你爸翻本的本錢?。∧憔瓦@么撕了?!我打死你個沒心肝的白眼狼!
”她的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母獸護(hù)崽般的瘋狂。那長長的、帶著污垢的指甲,
眼看就要劃破我的皮膚。我早有防備,在她撲上來的瞬間,身體猛地向后一仰,
同時抬起手臂狠狠一擋!“刺啦!”張翠花尖銳的指甲沒能抓到我的臉,
卻在我的小臂外側(cè)劃開了幾道長長的血痕。火辣辣的疼痛瞬間傳來?!拔业腻X袋子!
耀祖的彩禮!全完了!全被你毀了!”她一擊不中,更加癲狂,哭嚎著再次撲來,
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你不去上大學(xué),你弟弟拿什么娶媳婦?拿什么蓋新房?
你想讓我們老陳家絕后嗎?!你個喪門星!掃把精!”她的哭嚎聲尖銳刺耳,
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像無數(shù)把生銹的銼刀在刮擦著神經(jīng)。
陳大富也從剛才的撞擊中緩過勁來,聽到“翻本的本錢沒了”,臉色瞬間變得猙獰無比,
喘著粗氣,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公牛,低吼著再次逼近?!案宜豪献拥呢斅??
老子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他順手抄起了門邊一個空了的啤酒瓶,
瓶口碎裂的玻璃碴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光。前后夾擊!狹窄的隔間瞬間變成了斗獸場。
張翠花枯瘦的手爪,陳大富揮舞的破酒瓶,帶著濃烈的惡意和毀滅的氣息,
從兩個方向朝我籠罩過來!前世無數(shù)次被圍毆的恐懼陰影瞬間攫住了心臟,窒息感撲面而來。
但這一次,那冰冷的恨意像一劑強(qiáng)效的清醒劑,瞬間沖散了恐懼。不能退!
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就在張翠花的爪子即將再次落下,
陳大富的破酒瓶帶著風(fēng)聲砸向我肩膀的千鈞一發(fā)之際——“都給我住手!”一聲暴喝,
如同平地驚雷,猛地炸響在混亂的客廳門口。
那聲音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沙啞和變聲期的粗糲,
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兇狠的爆發(fā)力,硬生生地壓過了張翠花的哭嚎和陳大富的怒吼。
是陳耀祖。他不知何時站在了隔間門口,瘦高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那張平日里總是沉默、帶著點(diǎn)懦弱和木訥的臉上,此刻卻漲得通紅,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陳大富手里那個閃著寒光的破酒瓶,
里面翻涌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震驚,有恐懼,
但似乎還有一絲……被逼到絕境的憤怒?他這一嗓子,效果是顯著的。
陳大富揮酒瓶的動作猛地一滯,似乎沒想到這個一向像影子一樣沉默的兒子會突然爆發(fā)。
張翠花的哭嚎也卡在了喉嚨里,她難以置信地轉(zhuǎn)過頭,看著門口的兒子,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他。
“爸!”陳耀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diào),胸膛劇烈起伏著,“你…你拿著瓶子干什么!
真…真想打死她啊?!”他指向我,手指都在微微顫抖,眼神卻不敢和我對視,
飛快地瞥向一邊。陳大富被兒子這么一吼,尤其是那句“真想打死她”,
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點(diǎn)過火了。他握著酒瓶的手下意識地松了松,但臉上的戾氣絲毫未減,
只是把矛頭轉(zhuǎn)向了陳耀祖:“滾一邊去!這里沒你說話的份!這個敗家精撕了通知書!
斷了老子的財路!老子今天非得教訓(xùn)她!”“教訓(xùn)?教訓(xùn)管用嗎?”陳耀祖梗著脖子,
聲音反而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急促,“她人都瘋了!連大學(xué)通知書都敢撕!
你把她打壞了,誰去賺錢?!打死了,你去蹲大牢嗎?!”他最后一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帶著一種赤裸裸的、屬于這個家庭的現(xiàn)實邏輯。錢。牢飯。這兩個詞像兩根冰冷的針,
精準(zhǔn)地刺中了陳大富和張翠花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經(jīng)。陳大富揮舞酒瓶的手臂徹底垂了下來,
只是胸膛還在劇烈起伏,惡狠狠地瞪著我,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
張翠花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啊……好好的大學(xué)啊……耀祖的媳婦本啊……全沒了……全沒了啊……”陳耀祖沒有再說話,
他站在門口,像一尊沉默的、尷尬的雕像,身體微微側(cè)著,似乎想擋住他父母的瘋狂,
又似乎只是想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他始終低著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這短暫的、由陳耀祖意外制造的停頓,對我來說,就是唯一的逃生窗口!
祖的話震住、張翠花癱在地上哭嚎、陳耀祖自己也被那瞬間的爆發(fā)弄得手足無措的混亂空檔,
我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幼獸,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我猛地彎腰,一把抄起地上的帆布包,
緊緊抱在胸前,里面那三百多塊錢硌著我的肋骨。沒有絲毫猶豫,
我朝著門口——那個被陳耀祖身體擋住了一半的縫隙——狠狠地撞了過去!
肩膀撞在陳耀祖并不算太堅實的胸膛上,他悶哼一聲,被我撞得一個趔趄,
不由自主地向旁邊讓開了半步。就是現(xiàn)在!我像一道影子,擦著陳耀祖的身體,
風(fēng)一樣沖出了那個令人作嘔的隔間,沖過彌漫著煙酒和餿飯菜氣味的客廳,
沖向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門!“攔住她!死丫頭要跑!
”張翠花尖利的哭嚎瞬間變成了驚恐的尖叫?!皨尩?!給老子站??!”陳大富如夢初醒,
扔下酒瓶就追。身后是沉重的腳步聲、惡毒的咒罵和絕望的哭喊,如同索命的惡鬼緊追不舍。
我什么都顧不上了,肺部像著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沖下?lián)u搖欲墜的樓梯,
沖出這棟破敗筒子樓黑洞洞的單元門,外面七月正午的陽光白花花一片,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頭也不回,用盡全身力氣,
朝著記憶中鎮(zhèn)東頭那個小小的、只有一個窗口的郵政儲蓄所的方向,拼命狂奔!
風(fēng)在耳邊呼嘯,身后父母的叫罵聲越來越遠(yuǎn),漸漸被街道的嘈雜淹沒。
直到?jīng)_進(jìn)郵儲所那扇貼著褪色宣傳畫的玻璃門,
感受到里面帶著霉味的、廉價的冷氣撲面而來,我才敢停下腳步,扶著冰涼的柜臺邊緣,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稗k…辦什么業(yè)務(wù)?
”柜臺后,一個打著哈欠的中年女職員懶洋洋地問。我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顫抖的手穩(wěn)住,
從懷里那個破舊的帆布包最深處,掏出了那個硬邦邦的塑料袋。解開纏繞的皮筋,
把里面那疊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的、皺巴巴的紙幣一股腦倒在冰冷的柜臺上?!按驽X。
”我的聲音還在發(fā)抖,卻異常清晰,“全部,存定期。五年。
”女職員看著那堆零碎得可憐的錢,撇了撇嘴,但還是慢吞吞地開始清點(diǎn)。
硬幣碰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三百七十二塊五毛。這是我前世今生,
用血汗和屈辱換來的全部家當(dāng)。當(dāng)那張薄薄的、印著綠色花紋的定期存單被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