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銅鈴的初次印象，深植于小學一年級開學那日的晨光里。
那時的陽光總帶著些毛茸茸的質感，斜斜切過教室窗欞時，能看見無數塵埃在光束里浮沉。
她就站在那片被陽光浸透的窗下陰影里，
像一幅褪了色的老照片——身形單薄如仿佛風能吹折的蘆葦，
灰撲撲的碎發(fā)用皮筋松松綰成歪馬尾，發(fā)間那朵小紅花早已褪成淡粉，花瓣邊緣卷著毛邊，
倒像是從哪家姑娘的舊頭繩上扯下來的殘片。
最叫人難忘的是她的衣著：藏青色褲子膝蓋處綴著形狀各異的補丁，
針腳粗疏得像田間縱橫的田壟，最顯眼的一塊補丁是靛藍色粗布，歪歪扭扭縫成菱形，
像是從化肥袋上裁下來的。橫格子衫領口磨得起了毛球，不知原本是白底細格還是灰底藍格，
洗得發(fā)透的布料裹著瘦小的肩胛骨，在穿堂風里輕輕晃動。腳上那雙破布鞋尤其觸目，
鞋頭咧開的口子像蟾蜍的嘴，大腳趾怯生生探出來，沾著些新泥，
手脖子上纏著一圈新鮮青草編成的繩，草汁還在往皮膚里滲，染出淡淡的綠意。
這哪里是什么流行穿搭？分明是時光在貧瘠土地上擰出的褶皺。
當老師蹲下來輕聲詢問她從何處來、叫什么名字時，我看見她的手指絞著草繩打轉轉，
指節(jié)泛出青白，卻始終垂著頭，不肯言語。她劉海遮住眼睛，只見眼神躲閃，
像振翅欲飛卻又瑟縮的蝶。每搖一次頭，馬尾上的小紅花就顫一顫，
倒像是她身上唯一有生氣的物件。教室里靜得能聽見窗外蟬鳴，她的沉默像塊浸了水的棉布，
沉甸甸墜在陽光里，連老師新換的襯衫都被這沉默襯得有些晃眼。她同我第一次說話，
是一個深秋正午。陽光把課桌切成明暗兩半，我啃著冷土豆時，
銅鈴的影子從墻角陰影里蠕蠕而動，像片被風吹斜的枯葉。她在我對面坐下，
馬尾上的野菊掃過衣領——那是她新換的“頭花”，
卻比沒有生命的小紅絨花更生了幾分倔強?！澳憬兄炜伸o，對吧？”她開口時，
門牙豁口漏著風，像小貓抓破的窗紙。手指絞著袖口補丁，線頭在掌心繞出紅印，
眼睛卻釘在我手中的土豆上，瞳孔縮成饑餓的小點，喉結滾過干涸的河床。
我看見她指甲縫里嵌著草汁，想起今早她趴在操場草垛邊的模樣，或許那時就在攢勇氣開口。
“嗯，你是李銅鈴。”我叫她名字時，她肩膀猛地一抖，像被人喊醒的夢游者。
當土豆掰成兩半的脆響刺破沉默，她本能地往后縮，卻又盯著那半塊薯皮上的鹽粒，
舌尖快速舔過嘴唇裂縫?！敖o你?！蔽彝七^去時，她指尖發(fā)顫，觸到溫熱薯皮的瞬間，
忽然抬頭看我——那眼神像迷路的小獸撞見篝火，驚惶里浮著試探的暖意。她咬下第一口時，
腮幫鼓起，后槽牙碾著土豆的聲響格外清晰。土豆碎屑落進補丁摞補丁的衣襟，
她卻舍不得拂去，只攥緊桌角，把掉在衣服上的土豆碎屑送進嘴里了。
或許是因那半塊土豆的溫熱，銅鈴自此像片影子般黏著我。她總在課間攥著草繩發(fā)呆，
看我時眼神像幼獸舔舐掌心——那是我第一次讀懂，孤獨原是喉嚨里卡著的草屑，說不出，
也咽不下。在后來相處的日子里，我漸漸知道，她床頭擺著母親的搪瓷杯，。
和卻從未喝過一口熱水；父親的酒氣漫過門檻時，她總躲到房子數椽子縫里的星光。
那年冬天，北風吹裂山里的林子，將寒意死死釘在人周身，同學們裹著新棉衣走進教室，
唯獨只有我和她穿得單薄。她縮在褪了色的單衣里，指頭凍得發(fā)紫，卻把袖口補丁抻了又抻，
仿佛那層薄布能擋住西北風。我和奶奶守著藥臼過活，她磨碎曬干的草藥時，
我總看見她鬢角的白霜比去年重了些。奶奶賣藥的錢卻只夠買一雙雨鞋，
我與奶奶再三考慮過后，還是買了過冬的一袋米。至于穿的…母親去世時，
奶奶怕我思念母親，是以將母親的藍布衫掛在衣柜里，袖口還留著母親自己補過的針腳。
我沒有辦法，只得將母親留下的衣裳蓋來御寒。我咬著頂針改衣服時，
煤油燈把影子投在墻上，像母親當年給我裁花圍裙的模樣。棉絮穿過布紋的觸感癢兮兮的，
混著松木燃燒和眼淚的味道——我不是沒想過母親穿這件衣服的樣子，
只是如今只有這樣才能將冬日的年歲熬過去。我穿著母親衣物改的冬衣，
又將我的衣裳繡了一層里子，在風雪交加的一個傍晚給她送去了。
我不知道我為何對銅鈴產生了憐憫，只是我看到她在寒風里發(fā)抖的肩膀，比梧桐枝還細，
我心疼極了。我想，如果我父母健在，她父母親不是這個樣子，
我們會不會也像別人那樣可以有棉衣穿，踏雪不怕凍腳，過年有肉可吃…逐漸地，
我又對她的情感又上升了一個等級——同情。當我把縫著新棉里子的灰布衫塞進她懷里時，
她的手抖得像篩糠?！斑@明明是你的衣服。”她盯著布衫上我繡的小雛菊，聲音輕得像雪落。
我按住她冰涼的指尖，觸到掌心新結的凍瘡痂——那是她清晨幫父親灌熱水壺時燙的。
“穿上?！蔽覄e過臉去，怕她看見我泛紅的眼眶，卻聽見她吸鼻子的聲音，
像小貓?zhí)蚺Ｄ贪慵毸?。她把衣服貼在胸口很久，才敢套在身上。
毛線襪破洞的腳趾在棉鞋里蜷成一團，卻笑得露出換牙期的豁口：“靜靜，謝謝你。
”雪從她發(fā)間漏下來，我這才發(fā)現，她腕子上的草繩不知何時換成了我編的紅毛線手環(huán)，
而那朵掉了色的小紅花，
竟被她換成了我們賣藥換錢買的小玻璃珠發(fā)卡——在一片灰蒙蒙的深冬里，
像碎在雪地里的半顆糖，她總是那么喜歡打扮自己。我和她的童年是浸在藥汁與草屑里的。
銅鈴家的土墻總在深夜被催債人的拳頭砸得發(fā)顫，那些粗糲的威脅順著墻縫爬進柴房，
將她蜷在草垛里的影子啃得支離破碎。她躲在玉米地里時，脖頸總沾著父親皮帶的血痕，
像條褪色的紅繩——直到那天她捂著頭跑來，額角的血珠滴在我攥著的蒲公英花上，
黃花瓣瞬間洇成暗紅，像被踩碎的夕陽。我把止血的草葉放在手心碾碎，輕輕為她敷上去，
她疼得吸氣，卻盯著遠處山路上的班車發(fā)怔。她淚眼蒙眬問我：“靜靜，你怕死嗎？
” 這不像是一個孩子能問出來的話。我看著她泛著血絲的眼睛，
那顏色與現今的暮色一般無二，那是被拳頭和辱罵泡久了的顏色，鮮紅，卻也灰白著，
像她總也洗不白的衣領。我問她為什么會這樣問，她邊掰著手指頭邊說：“如果我沒死的話，
以后我們長大了就去開個店行不行，就是賣糖，賣米，賣花衣裳那種店。
” 她指尖沾著我剛敷上的草藥汁，綠汪汪的，像春天最早冒頭的嫩芽。
其實我那時候年紀尚小，對長大并沒有什么概念。沒想過長大做什么，長大是什么呢，
像爸爸媽媽那樣嗎…像周姐姐那樣嫁人嗎，還是像吳老師教書，也有可能是像她說的一樣，
長大像老板賣花衣裳。她告訴我：“長大可以做好多事。哦對了！
前天我在村長家電視機里看到好多有意思的東西！有會跑的盒子，
好像今早我就看到路上有這種盒子在跑了，他們管那盒子叫班車。好神奇，我只見過馬車，
可沒坐過班車呢?！薄白嘬囈蚕褡R車一樣要用鞭子趕嗎？”“不知道，
可能盒子里長了生圓圈的馬，抽一下它就跑一下。”提到班車上的“圓圈馬”，
她忽然笑起來，嘴角沾著淤青的血漬，
卻讓我想起昨夜她在柴房里發(fā)抖的樣子——原來人在害怕時，
也能把夢想說得像烤土豆一樣熱乎。“銅鈴，你還疼嗎？”我轉過話鋒問她。“疼。
”“你什么時候回家？”我替她拂去頭發(fā)上的草屑，觸到她耳后新結的痂，
想起母親藍布衫上的針腳——原來疼痛和溫暖，都能在人身上留下印記?！疤旌诎?，
我爸應該睡著了。我上后面小樓板上睡覺就好啦！”“如果我們像…銅鈴，
你知道媽媽是什么嗎？”“知道，媽媽就是把我們生下來的人，爸爸的話是打我的人，
但是明叔就不打佳燕。那你知道朱可靜是什么嗎？”“是我??！”“嗯！還是個好人！
我們后天放學去村長家看電視好不好？”“沒看過，是什么呢？”“就是會發(fā)出聲音，
里面有人的小盒子！聽說是住在里面的小人。班車的話…就是大盒子了。”“好！
我重新幫你扎辮子?！蹦荷^山坡時，她摸著我給她扎的麻花辮，
辮梢纏著我從內襯扯下的藍線。我替她拂去頭發(fā)上的草屑，觸到她耳后新結的痂，
想起母親藍布衫上的針腳——原來疼痛和溫暖，都能在人身上留下印記。是的，
那年是95年，我和她九歲，我們那里才開始普及彩色電視，
村長家每天都會給孩子們放畫片，那年的彩電雪花比畫面多，
村長家的門檻被我們的布鞋底磨出了凹痕。當屏幕里的生日蛋糕晃過雪花點時，
銅鈴的手突然攥緊我凍瘡的指尖。她腕上的紅毛線手環(huán)蹭過我掌心，
那是我用奶奶賣藥剩的線頭編的，此刻在暮色里紅得像團小火，把兩個蹲在泥地里的小影子，
烘得暖起來。遠處傳來她父親醉醺醺的叫罵，她卻盯著電視里跳動的燭光，
睫毛下有什么在閃——像我們攥在手心的，永遠不會碎的玻璃珠發(fā)卡?！办o靜，
原來記念每年出生的日期就是過生日，以后我一定要給你過一次生日，
不過你知道你生日是什么時候嗎？。”她歪過頭來，認真地問我。我搖搖頭。
“我們回去問好不好，我今晚回去做個夢，我問一下媽媽，問一下…嗯…問一下菩薩。
”“那我回去問奶奶?！薄啊也桓覇柊职??！薄澳蔷筒粏柪?，銅鈴。
”我們就這樣花了一年的時間在夢里無數次問及生日，
卻總是因為清醒地意識到問生日是現實里的事而失敗。一天她告訴我她已經問到了，
是一個漂亮姐姐告訴她，她的生日是三月十六號，她翻起破舊的往年日歷，
興奮地同我分享著這件好事。后來村長提醒我們，其實生日就在戶口本上，不必做夢求人。
但我也是現在才知道，就連戶口本上的生日，也是當年大人們隨便填上去的，
而我們真正的出生日期，早就在這片大山里被記憶的風在年歲里吹散得不見蹤影了。
銅鈴的辮子第一次垂到腰間那年，山外的媒人扛著紅糖煙酒進了她家破屋子。
那天我正在山頭采藥，遠遠看見她父親和一群人站在埡口，他用袖口蹭著笑紋，
黑黢的指甲摳開紅紙上的喜糖——我似乎能那糖紙在他粗糲的掌心發(fā)出絕望的脆響，
像極了去年冬天我踩碎的冰棱。銅鈴躲在柴垛后，辮梢的藍線被風扯得筆直，
像根繃到極致的琴弦，我知道那是她拿舊圍裙改的頭繩?！叭畾q的殺豬匠，
給得起兩頭牛的禮?！泵饺说臒煷伹弥T框，銅鈴父親渾濁的眼珠在女兒身上滾來滾去，
像在打量圈里待宰的羔羊。那天，她緊緊抓住我的手腕，向我求救?！拔野焉砩系腻X都給你，
趁他們沒看到，找個地方自由地生活吧”我說。
我聞到她身上熟悉的艾草味——那是她每天清晨去溪邊洗傷口時沾的，
此刻混著媒人的劣質雪花膏，成了催命符的味道。深夜的狗吠撕破天幕時，
我聽見墻根下有指甲抓撓的聲音。銅鈴像只受傷的小獸蜷在我窗臺外，
懷里緊她生日那天我送給她的帆布包，發(fā)間沾著半片殘月。她包里放著一件舊襖，
襖破得漏出碎棉絮，正是我當年給她縫的那件，雛菊刺繡被血漬浸成暗褐色。
“他們說天一亮就來綁人...”她的牙齒磕得山響，手指指向遠處山坳里忽明忽暗的火把，
“殺豬匠帶了麻繩，還有...還有籠車，靜靜…這哪里是嫁人，這是把我當畜牲賣了。
”我攥住她冰涼的手，煤油燈把我們的影子投在土墻上，
兩個交疊的影在晃動的光里抖成一片，像兩株被暴雨打折的狗尾草。奶奶在里屋咳嗽，
我摸到枕頭下藏了四個月的賣藥錢，總共十七塊四毛，裹在母親藍布衫的碎布里?！白呱铰罚?/p>
過了鷹嘴崖就是鄰縣?！蔽野彦X塞進她布包，又往里面塞了塊玉米餅，“沿著溪水走，
別碰大路的班車，他們會查...”話沒說完就被她抱住，那力道幾乎要把我肋骨捏碎。
她的眼淚滴在我頸間，混著草屑和鐵銹味，我這才發(fā)現她后頸有道新傷，
形狀像極了男人的皮帶扣。
“等我攢夠錢就來接你...如果你有一天也被逼著做不喜歡的事，
也要記得你今天是怎么教我的?！彼穆曇袈裨谖野l(fā)間，像片即將凋零的葉子，“謝謝你。
”雞叫頭遍時，她松開攥著我衣角的手。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細細的線，
一頭系在我指尖，一頭沒入茫茫群山。她走得很慢，每步都回頭，
辮梢的藍線在風里飄成斷線的風箏。直到手電筒的紅光爬上鷹嘴崖，我看見她忽然跑起來，
破布鞋在碎石路上好像要濺起火星，就像顆墜入黑暗的流星那樣。
次日他們村濃霧里傳來她父親的咒罵，混著媒人的呵斥，
卻蓋不住我耳邊、我腦海里她踩斷枯枝的脆響——那是自由的聲音，也是我們破碎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