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后,皇帝親手將我塑造成他心中的完美女人。他請最嚴苛的師傅教我儀態(tài),
讓最好的太醫(yī)調(diào)理我的身體。甚至在我受傷后,他親自挑選名醫(yī)為我修復(fù)疤痕?!斑@道疤,
是上天賜予你獨特的恩典?!彼p撫我的傷口,語氣溫柔。直到他醉酒那夜,
抱著我喚了別人的名字。我才知道,他深愛的白月光右眼角下有一道疤。
而他為我重塑的每一寸骨肉,都只為讓我更像她。更諷刺的是,
那白月光早因一場大火化為灰燼。次日酒醒,他驚慌失措地向我解釋。
我笑著撫摸眼角那道完美的疤痕:“陛下,臣妾會永遠做您最像她的影子。
”他欣慰地抱住我,卻沒看見我袖中緊握的匕首。后來,我親手在左眼角劃下新傷。
他暴怒地質(zhì)問我為何毀掉他的杰作。我對著銅鏡欣賞那道新鮮的傷口:“陛下,
現(xiàn)在臣妾兩邊都像她了,您不滿意嗎?”---雨水敲打在琉璃瓦上,聲音又沉又悶,
一下下,像是敲在人心口最憋悶的地方。天色早已沉得透不過氣,鉛灰的云層壓著整座皇城,
將白晝硬生生擠成了黃昏。長秋宮寢殿內(nèi),燭火點得比往日早了許多,
幾簇微黃的光暈在濕冷的空氣里搖曳,勉強撐開一小片暖色,
卻照不透殿宇深處那沉甸甸、仿佛凝滯了的幽暗。我端坐在妝臺前,銅鏡映出一張臉。
一張被無數(shù)人精心描摹、雕琢過的臉。眉是遠山黛,唇是點絳脂,膚白如最上等的貢瓷。
每一處轉(zhuǎn)折,每一分濃淡,都嚴絲合縫地嵌在“完美”二字之中。尤其是右眼角下,
那道寸許長的疤痕。它平滑得如同最柔軟的絲綢紋理,顏色淡得近乎透明,
在燭光下非但不顯猙獰,反而像一件玉器上精心留存的天然沁色,
成了這張臉上最奇異、最引人探究的“恩典”。指尖無意識地拂過那道疤痕。冰涼的觸感,
帶著一絲奇異的韌勁,是血肉長合后留下的永久印記。時間過去那么久,
當(dāng)初皮開肉綻的灼痛早已模糊不清,只余下皇帝蕭徹的聲音,低沉而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穿透記憶的迷霧,清晰地在耳畔響起:“這道疤,是上天賜予你獨特的恩典。莫怕,
朕會讓它成為你最動人的徽章。”他的聲音總是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
能輕易撫平所有的不安與疼痛。彼時,我初入宮闈,一次意外跌倒,
尖銳的琉璃碎片劃開了眼角。血染紅了半邊視野,恐懼幾乎將我淹沒。是他,
親自將我抱入懷中,用龍袍的袖口壓住我汩汩冒血的傷口,一路疾行至太醫(yī)院,
冷峻的側(cè)臉緊繃著,下頜線如同刀削。他盯著太醫(yī)們?yōu)槲仪鍎?chuàng)、縫合,
目光銳利得能穿透人心。他不僅為我尋來了最好的祛疤圣藥,更親自過問藥方的每一味增減,
甚至在我休養(yǎng)期間,日日來探望,親手為我涂藥。他的指腹溫?zé)幔?/p>
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每一次觸碰都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珍視。那時,
我沉溺在他專注的目光里,以為這份無微不至,是獨屬于我的深情。那疤痕,也因他的珍視,
從一種殘缺,悄然蛻變?yōu)橐环N隱秘的榮耀,一種他賦予我的、獨一無二的印記。殿外,
一陣急促而略顯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雨夜的沉寂。
不是宮人們慣常那種謹慎細碎的步點,帶著一種急促的、失了分寸的莽撞。緊接著,
是內(nèi)侍總管常祿刻意壓低、卻難掩驚慌的聲音:“陛下…陛下您慢些!當(dāng)心腳下!”我的心,
沒來由地微微一沉。蕭徹向來克己復(fù)禮,最重帝王威儀,行止間自有法度,
鮮少在人前失態(tài)至此。沉重的雕花殿門被一股大力猛地推開,
挾裹著一股濕冷的水汽和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高大的身影踉蹌著闖入,
殿內(nèi)搖曳的燭火被他帶起的風(fēng)擾得一陣亂晃,光影在他明黃的龍袍上跳躍,
映出一張與平日截然不同的臉。那張素來沉靜如淵、掌控一切的面孔,
此刻被酒意熏染得泛著潮紅,素日里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層混沌而濕潤的霧氣,
仿佛隔著一層濃重的、無法穿透的水光,茫然地搜尋著什么。衣袍下擺沾染了泥濘,
束發(fā)的玉冠也歪斜了幾分,幾縷烏發(fā)散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他幾乎是跌撞著撲向我的方向。
“霞兒!” 一聲飽含痛楚與思念的呼喚,撕裂了殿內(nèi)凝滯的空氣。那聲音嘶啞、破碎,
像砂紙磨過粗糲的巖石,帶著一種浸透骨髓的絕望和失而復(fù)得般的狂喜。這陌生的名字,
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的耳膜。他滾燙的身體帶著濃重的酒氣,
猛地將我箍入懷中。力道之大,勒得我骨頭生疼,仿佛要將我生生揉碎,嵌入他的骨血里去。
他滾燙的、帶著濃烈酒氣的唇胡亂地印在我的發(fā)頂、額角,
每一個吻都帶著一種失神的、不顧一切的絕望。
“霞兒…我的霞兒…你終于…回來了…”他語無倫次地呢喃著,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滴落,
砸在我的頸窩里,灼得皮膚一陣刺痛。那滾燙的濕意,比窗外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離開我…別再丟下我一個人…火…好大的火…我救不了你…救不了…”他顛三倒四地囈語著,
破碎的詞句如同鋒利的冰凌,一下下鑿進我的心臟。
“火”… “救不了”…“霞兒”…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下。
我的身體在他滾燙的懷抱里一寸寸變得冰冷僵硬。那些被精心掩埋、刻意忽略的碎片,
此刻被這聲呼喚猛地掀開、拼湊。他為何獨獨對我眼角這道傷疤如此執(zhí)著?
為何每一次太醫(yī)為我調(diào)整藥方,他都要親自過問,
力求那疤痕的形態(tài)、色澤達到他心中某種不可言說的“完美”?為何他總在某個瞬間,
凝望著我的側(cè)臉,眼神會飄忽到某個遙遠的虛空?為何他偶爾會失神地撫摸我鬢邊的碎發(fā),
那動作,分明不像在觸碰我,更像在描摹另一個人的輪廓?還有他書案最深處,
從未對我開放過的紫檀木匣……無數(shù)個細微的、曾被我用“帝王深情”輕易解釋過去的瞬間,
此刻都串聯(lián)起來,指向一個令人窒息的真相。原來,他眼中看到的,從來不是我柳照晚。
他撫摸那道疤痕時,他珍視的,從來不是我這個人。他透過我的臉,看到的,撫摸的,
是另一個女人——那個右眼角下,同樣有著一道疤痕的“霞兒”。而那個“霞兒”,
早已葬身火海,化為灰燼。我只是一個容器,一個被精心挑選、反復(fù)打磨,
只為盛放他對亡者思念的容器。一道疤痕,成了他寄托哀思的唯一憑證,
也成了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原來那些所謂的“獨特恩典”,所謂的“動人徽章”,
不過是為我量身打造的、冰冷的囚籠鎖鏈。一股冰冷的腥甜涌上喉頭,又被我死死咽下。
我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玉雕,在他懷中,在他為另一個女人奔涌的熱淚和絕望的呼喚里,
僵硬地承受著?!氨菹?,”我的聲音響起,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像幽深的古井水面,
不起一絲波瀾,“夜深了,您醉了。” 我試圖掙脫他的懷抱?!安?!我沒醉!
”他猛地收緊了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折斷我的腰,混沌的眼中爆發(fā)出一種駭人的偏執(zhí)光芒,
死死盯住我的右眼角,指尖顫抖著撫上那道他親手“修復(fù)”得完美無瑕的疤痕,
“霞兒…你看,你的傷還在…還在…朕把它保護得很好…是不是?
跟以前…一模一樣…” 他癡迷地摩挲著那道平滑的痕跡,
仿佛那是世間僅存的、連接亡魂的圣物。他滾燙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混合著濃烈的酒氣,
落在我冰冷的皮膚上?!半拗馈阍闺蕖闺逈]能救你…” 他哭得像個迷途的孩子,
將臉深深埋進我的頸窩,灼熱的呼吸噴在我的皮膚上,
可朕…真的…盡力了…那火…太大了…朕沖進去…只找到這個…” 他胡亂地在袖中摸索著,
掏出一方皺巴巴、邊緣帶著焦黑灼痕的素白絲帕,緊緊攥在手心,
仿佛攥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遞到我眼前。絲帕的一角,
繡著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流云紋樣。那針腳稚嫩而笨拙,帶著一種天真的拙樸,
絕非凡品。云霞…流云…霞兒…最后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
被這方帶著死亡焦痕的帕子徹底焚毀。真相赤裸而猙獰,帶著火焰的余燼和灰燼的冰冷氣息,
將我牢牢釘在原地。我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又被這殘酷的真相煮沸,
在血管里無聲地尖叫、沖撞。殿內(nèi)只剩下他壓抑的嗚咽和窗外無休無止的雨聲。
燭火在墻壁上投下我們交疊扭曲的影子,巨大而晃動,
如同兩只被無形鎖鏈捆綁、在絕望深淵里掙扎的困獸。我閉上眼,
感受著他身體劇烈的顫抖和滾燙的淚水浸透我的衣襟。那溫度,
卻比殿外的夜雨還要寒冷刺骨。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酒力終于徹底發(fā)作,
也許是那場崩潰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他箍著我的手臂漸漸松脫,沉重的身軀軟軟地滑落,
伏在我腳邊的錦毯上,沉沉睡去。呼吸粗重而混濁,帶著濃重的酒味,臉上淚痕未干,
在搖曳的燭光下泛著凄冷的光澤。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站起身,仿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生了銹。
冰冷的空氣重新包裹住我,刺得皮膚一陣戰(zhàn)栗。我低頭,
俯視著腳邊這個權(quán)傾天下、此刻卻蜷縮如嬰孩的男人。他手中還死死攥著那方焦黑的絲帕,
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那張曾讓我仰望、癡迷、甘愿付出一切去迎合的英俊面孔,
此刻在昏昧的光線下,只剩下一種被痛苦和酒精扭曲的陌生輪廓。沒有憤怒的火焰,
沒有哀傷的淚水。胸膛里是一片被徹底焚毀后的死寂荒原,寸草不生,
寒風(fēng)呼嘯著穿過空洞的胸腔,發(fā)出尖銳的哨音。原來,極致的痛楚,竟是這般無聲無息,
這般…冰冷。我慢慢地蹲下身,動作僵硬得像一個提線木偶。伸出手,
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開他額前被汗水和淚水濡濕的亂發(fā)。
指尖觸碰到他滾燙的皮膚,那溫度讓我本能地想縮回手,卻又強忍著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