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在馬皇后病逝前三個月。前世朱元璋賜我“死得全尸”的恩典,
只因我勸他少殺幾個功臣。這一世我日日為他熬煮參湯:“陛下要保重龍體。
”他臨終前緊握我的手:“江山托付給你了?!蔽倚χ_他手指:“陛下安心去吧。
”轉(zhuǎn)身將毒藥喂進(jìn)他嘴里。登基大典上,皇子們跪滿丹陛。朱棣眼中淬著寒光:“母后,
您真以為能坐穩(wěn)這江山?”我撫摸著龍椅輕笑:“叫陛下。
”---坤寧宮里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藥氣,苦得滲進(jìn)每一根梁木,每一寸錦緞。
我坐在那張寬大得有些空曠的鳳榻邊沿,指尖冰涼。
目光落在床上那個明黃色的身影上——朱元璋,我的丈夫,大明的開國皇帝。此刻,
他像個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的破布口袋,深陷在重重錦被之中,
曾經(jīng)能拉滿硬弓、揮動重劍的手臂,如今枯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節(jié),
無力地搭在繡著團龍的被面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fēng)箱似的嗬嗬聲,沉重而艱難,
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斷絕。三個月前,我在這同一張床上咽了氣。那時,
眼前這人正握著我的手,渾濁的老淚淌過他溝壑縱橫的臉頰,滴在我冰冷的手背上。
他說:“妹子…咱…舍不得你啊…”聲音嘶啞破碎。可那都是前世的事了。前世的我,
愚蠢得可笑。身為他的“賢后”,竟真的信了他那些“夫妻同體”、“共治江山”的鬼話,
只想著為他好,為這他一手打下的江山好。在他又一次舉起屠刀,
要對那些跟隨他半生、如今卻礙了他眼的功臣勛貴下手時,我竟斗膽去勸了。
我跪在乾清宮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額頭抵著那刺骨的涼意,苦苦哀求:“陛下!求您開恩!
胡惟庸案牽連太廣,人心惶惶!念在他們昔日功勞,留些體面吧!”他當(dāng)時是怎么看我的?
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得能穿透皮囊直刺人心底最隱秘的角落。里面沒有半分溫情,
只有一種被冒犯的、屬于帝王的森然寒意,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皨D人之仁!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筆架上的朱筆都跳了起來,“你懂什么?
咱這是為咱的標(biāo)兒掃清障礙!為咱大明的萬世基業(yè)!他們不死,咱的子孫后代能睡得安穩(wěn)嗎?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你,”他盯著我,一字一頓,
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進(jìn)我心頭,“身為皇后,不體察圣心,反而妄議朝政,
為逆賊張目!朕念你多年伴駕辛勞,賜你…死得全尸。
”“死得全尸”…這就是他給結(jié)發(fā)妻子的最后“恩典”。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記不清了。
只記得冰冷的白綾勒進(jìn)頸項的窒息感,骨頭斷裂的悶響,還有…靈魂飄蕩在坤寧宮上方時,
看到的他冷漠的臉。再后來,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冰冷,以及刻入骨髓的恨意,
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然后…我又回來了。重新在這坤寧宮的鳳榻上睜開眼,
回到了我前世病逝前的三個月。時間,不多不少。那一刻,看著頭頂熟悉的百子千孫帳頂,
聽著外面宮人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我無聲地笑了。老天爺,終究是開了一次眼。這一次,
角色,該換換了。
“咳…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猛地將我從那冰寒刺骨的前世記憶中拽回。
床上的朱元璋劇烈地抽搐起來,枯瘦的身體蜷縮著,臉憋得青紫,喉嚨里發(fā)出拉鋸般的怪響,
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氨菹?!陛下!”守在一旁的秉筆太監(jiān)王景弘嚇得魂飛魄散,
撲到床邊,手忙腳亂地想替他順氣,又不敢真碰觸到龍體。我早已起身,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風(fēng)。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床前,毫不猶豫地伸出手,
力道適中地在他嶙峋的脊背上拍撫。另一只手,
穩(wěn)穩(wěn)地端起了放在旁邊紫檀小幾上的一只青玉碗。
碗中盛著大半碗色澤澄澈、散發(fā)著溫潤熱氣的參湯?!氨菹履?,順順氣。
”我的聲音放得極柔,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沉穩(wěn)。
我小心地將碗沿湊近他那因劇烈咳嗽而微微顫抖、干裂脫皮的唇邊,“喝口參湯潤潤喉,
太醫(yī)說了,您這身子,虛火太旺,燥得很。”他渾濁的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
里面布滿了渾濁的血絲,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又或許是看到了參湯氤氳的熱氣。
他似乎認(rèn)得這熟悉的氣息和溫度,喉嚨里咕噥了一聲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
順從地、甚至帶著點急迫地,就著我的手,小口啜飲起來。溫?zé)岬膮牒韲担?/p>
那陣幾乎要撕裂他胸腔的嗆咳終于慢慢平息下去。他粗重地喘息著,像一條離水太久的魚,
重新癱軟回錦被里,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王景弘長長松了口氣,
感激涕零地看向我:“多虧了娘娘!多虧了娘娘!陛下這些日子,離了娘娘親手熬的這參湯,
可真是一刻都不行啊!”他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
眼神里滿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我的無限依賴。我微微垂眸,
唇角彎起一個極其淺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目光落在手中那只青玉碗上。碗壁溫潤,
映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天光,也映出我眼底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岸际浅兼謨?nèi)之事。
”我的聲音依舊平和,聽不出任何波瀾,只有一片恭謹(jǐn)溫順,“陛下龍體為重。
” 目光掃過朱元璋那張因咳嗽而泛出死氣的灰敗臉龐,心中毫無波瀾。這湯,
他確實“一刻都離不了”。三個月來,日復(fù)一日,我親手挑選上好的老參,親自守著爐火,
看著那砂鍋里的水一點點熬干,再添上新的,直到湯汁變得金黃濃郁,濾得沒有一絲渣滓。
然后,再親手將那一小包無色無味的“添料”,細(xì)細(xì)地、均勻地攪入這溫?zé)岬摹瓣P(guān)懷”之中。
“皇…皇后…” 朱元璋艱難地偏過頭,渾濁的目光費力地聚焦在我臉上,喘息著,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硬擠出來的,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咱…咱這身子骨…不中用了…” 他的眼神渾濁,
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灰敗,卻也有一絲久居人上、習(xí)慣了發(fā)號施令的固執(zhí)。
我拿起旁邊溫?zé)岬能浗?,動作輕柔地替他擦拭額角和脖頸間滲出的虛汗。
指尖隔著薄薄的軟巾,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皮膚下的骨頭硌人,體溫卻低得有些異常。
“陛下說哪里話?!?我聲音放得更柔,如同在安撫一個躁動的孩童,“陛下是真龍?zhí)熳樱?/p>
自有上天庇佑。眼下不過是偶感風(fēng)寒,安心靜養(yǎng),定能康復(fù)如初的。
” 軟巾拂過他凹陷的眼窩,那里曾經(jīng)射出過令整個朝堂都為之戰(zhàn)栗的寒光,
如今只剩下兩潭渾濁的死水。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動了動,似乎想抓住什么,
最終卻只是徒勞地在光滑的錦被上劃了一下。他吃力地吸了口氣,
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咱…咱心里清楚…這次…怕是…過不去了…”他停頓了一下,
積攢著所剩無幾的力氣,渾濁的目光死死釘在我臉上,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托付:“…標(biāo)兒…性子…仁弱了些…咱…咱不放心…”我的心,
在胸腔里猛地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朱標(biāo),我的兒子,前世的太子,
未來的短命皇帝。仁弱?何止是仁弱!他像極了他那被剝皮萱草、懸尸示眾的外祖父!
骨子里流著同樣的、不合時宜的“仁慈”血液!前世,正是這份“仁弱”,
讓他早早殞命于這深宮的傾軋和他父親無休止的猜忌之下!這份所謂的“仁弱”,
在朱元璋手中,是隨時可以被碾碎的棋子;在我手中,又何嘗不是?
“皇后…” 朱元璋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盡管這威壓已如風(fēng)中殘燭般脆弱,“…咱…咱把這江山…把標(biāo)兒…托付給你了!
你…你得替咱…替咱看著…替咱…守住了!”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抬起,
帶著一種回光返照般的力氣,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之大,指關(guān)節(jié)都泛出青白色,
冰冷的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我的皮肉里!一股混雜著腐朽藥味和死亡氣息的寒意,
順著那枯枝般的手指,瞬間侵入我的骨髓?!氨菹?!” 王景弘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
失聲低呼。手腕上傳來的冰冷和劇痛,像是一把淬毒的鉤子,
瞬間撕裂了我維持已久的平靜假象,將我心底深處那口沸騰著前世怨毒的油鍋猛地掀翻!
托付江山?托付標(biāo)兒?多么冠冕堂皇!多么情深義重!前世的記憶碎片,裹挾著血腥和劇痛,
如同冰錐狠狠扎進(jìn)腦海。冰冷的白綾纏繞脖頸的窒息感,骨頭被強行折斷的恐怖悶響,
還有…靈魂離體時,最后看到的,他那張在龍椅上漠然俯視、毫無波瀾的臉!
他賜我“死得全尸”時,可曾想過結(jié)發(fā)之情?可曾想過“托付”二字?
一股暴戾的、幾乎要沖破胸腔的火焰,從靈魂最深處轟然燃起!燒盡了所有的偽裝,
所有的隱忍!我的臉上,那溫順柔和的面具寸寸碎裂,剝落殆盡。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近乎妖異的平靜,嘴角甚至緩緩向上勾起,形成一個冰冷刺骨、毫無溫度的弧度。
“陛下…” 我的聲音變了,不再是那溫婉的皇后腔調(diào),
而是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輕柔,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殿內(nèi),
“您…當(dāng)真要托付給臣妾嗎?”朱元璋渾濁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似乎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和語氣驚住了,攥著我手腕的手指下意識地松了幾分力道,
那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懼的倒影。
那是一種對失控的、對未知深淵的恐懼。王景弘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
“撲通”一聲直接癱跪在地,抖如篩糠,頭死死埋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喘。
我臉上的笑容卻愈發(fā)深刻,如同淬了毒的曼陀羅花緩緩綻放。
手腕上那冰冷的鉗制感依舊清晰,卻再也無法撼動我分毫。我另一只一直垂在身側(cè)的手,
緩緩抬了起來。那只手里,穩(wěn)穩(wěn)地托著一只小巧的冰裂紋白瓷碗。碗壁極薄,透光,
能隱約看到里面盛著半碗色澤奇異的液體。那液體稠得不像水,
泛著一種近乎妖異的、介于琥珀與墨綠之間的幽暗光澤,在殿內(nèi)昏沉的光線下,
無聲地流淌著危險的光暈。一股極其淡薄、卻異常辛烈刺鼻的草木腥氣,隨著碗的移動,
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瞬間壓過了殿內(nèi)濃重的藥味。
這氣味…讓朱元璋瀕死的身體本能地感到致命的威脅!“你…你手里…是什么?!
” 他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最后一絲驚駭欲絕的光芒,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想要掙扎,
想要呼喊,但那具早已被慢性毒藥侵蝕掏空的身體,此刻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欠奉。
他只能像一條被釘在砧板上的魚,徒勞地扭動著枯瘦的脖頸,
驚恐萬狀地死死盯著那只越來越近的瓷碗。我俯下身,湊近他,
冰冷的呼吸拂過他枯槁的面頰。手腕上那枯枝般的手指,被我一根一根,
緩慢而堅定地、帶著一種殘忍的優(yōu)雅,硬生生掰開!
他的指骨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噠”聲,最終無力地垂落在錦被上。
“陛下啊…” 我的聲音輕得像情人間的呢喃,卻帶著地獄深處的寒意,
“您說托付江山…說讓臣妾守著…”那只托著瓷碗的手,
穩(wěn)穩(wěn)地、不容抗拒地伸到了他的嘴邊。幽暗粘稠的液體在碗中微微晃蕩,
那辛烈刺鼻的氣息更加濃郁,直沖他的口鼻。“臣妾遵旨?!?我微笑著,將那冰涼的碗沿,
強硬地抵在了他因恐懼而大張的、干裂的嘴唇上。碗身微微傾斜。
“這江山…” 粘稠的液體,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帶著死亡的腥氣,開始滑入他的口腔,
“…臣妾,親自來守。”“不——?。?!” 一聲凄厲絕望、完全不似人聲的嘶嚎,
從朱元璋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然而這聲音剛沖出口腔,就被那洶涌灌入的毒液徹底淹沒!
他枯瘦的身體如同離水的蝦米般猛地彈起,又重重摔回床榻,
四肢劇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痙攣,眼珠恐怖地向上翻起,只剩下布滿血絲的眼白!
“嗬…嗬嗬…呃…”粘稠的毒液混雜著血沫,從他扭曲的嘴角不斷涌出,染紅了明黃的寢衣。
那寢衣,在昏暗的燭光下,迅速被染成一片污濁骯臟的土黃色。他的瞳孔驟然放大,
死死地瞪著我,里面倒映著我此刻平靜得近乎冷酷的面容,充滿了極致的怨毒、無邊的恐懼,
以及…一種徹底崩塌的難以置信。我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手腕上,
剛才被他攥過的地方,殘留著冰冷的觸感和幾道清晰的、深陷皮肉的紅痕。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在劇毒中痛苦掙扎,抽搐,感受著他生命的氣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沒有快意,也沒有憐憫。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如同萬丈深海下的玄冰。
他喉嚨里最后一點“嗬嗬”的抽氣聲,徹底斷絕了。那雙曾令整個天下匍匐顫抖的眼睛,
徹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凝固成一個空洞的、寫滿驚怖的符號。寢殿里,
只剩下王景弘癱在地上壓抑到極致的、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一兩聲遙遠(yuǎn)的、沉悶的宮漏。我緩緩直起身,
目光從那張再無聲息的猙獰面孔上移開,落到自己手腕的紅痕上。指尖輕輕拂過那幾道印記,
仿佛要拂去什么微不足道的塵埃?!巴蹙昂??!?我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破了死寂,
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癱軟在地的老太監(jiān)猛地一哆嗦,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膝行到我腳邊,
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奴…奴才在!”“陛下,
” 我頓了頓,清晰地吐出兩個字,“…龍馭上賓了。”“???!” 王景弘如遭雷擊,
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一片死灰,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有那雙驚恐的眼睛瞪得溜圓?!叭?,” 我的視線越過他顫抖的頭頂,
投向緊閉的殿門外那片深沉的夜色,聲音平穩(wěn)無波,卻蘊含著足以凍結(jié)一切的寒意,
“擊景陽鐘,鳴喪。
還有在京的所有親王、閣臣、六部九卿…” 我的目光落在朱元璋那徹底失去溫度的尸體上,
又緩緩抬起,仿佛穿透了重重宮墻,望向了更遙遠(yuǎn)的、即將風(fēng)起云涌的疆域,“…即刻入宮,
奉…大行皇帝遺詔。”王景弘渾身劇震!他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茫然。遺詔?哪來的遺詔?大行皇帝剛剛…分明是…然而,
當(dāng)他觸及我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的眼眸時,
所有的不解和恐懼瞬間被一種更大的、足以碾碎靈魂的寒意所覆蓋。他明白了。
眼前這位剛剛親手終結(jié)了洪武大帝生命的女人,她的話,就是遺詔!她的意志,就是天命!
“奴…奴才…遵旨!奴才即刻去辦!” 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
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帶著無邊的恐懼和對未知命運的絕望,
連滾爬爬地沖出了死寂的寢殿。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發(fā)出“吱呀”一聲呻吟,
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寢殿內(nèi),只剩下我和那具漸漸僵硬的尸體。
濃重的藥味、血腥味和那股奇異的草木腥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我走到紫檀木梳妝臺前。鏡面有些昏黃,映出一張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
眉宇間那幾十年如一日的溫婉順從,早已被一種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冷冽所取代。
我抬手,取下那支象征皇后身份、綴著東珠和點翠的九尾鳳簪。沉甸甸的黃金分量壓在掌心,
冰涼。指尖在妝匣深處摸索,觸到一件堅硬冰冷的器物。我將其取出。那是一方璽印。
玉質(zhì)溫潤,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的光華。印鈕雕刻著盤踞的螭龍,形態(tài)矯健,
鱗爪飛揚,帶著一種無聲的威嚴(yán)。印文是八個篆字:“皇后之璽”。這是洪武元年,
他稱帝時,親手命人琢制,鄭重賜予我的信物。他曾說,見此璽如見他本人,后宮諸事,
皆由我專斷。多么諷刺的信物。我握緊這方冰冷的玉璽,感受著它沉甸甸的分量。然后,
毫不猶豫地,將它高高舉起——“啪嚓!”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炸響在死寂的寢殿內(nèi)!
玉屑四濺,如同點點寒星散落在地毯上。那象征著母儀天下、賢德溫順的“皇后之璽”,
在冰冷的金磚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徹底成了一堆無用的碎片。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那堆殘骸,抬腳,繡著金鳳的鞋底,
毫不留情地碾過那最大的一塊碎片。玉屑在鞋底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屎??
那個賢良淑德、逆來順受、最終被賜予“死得全尸”的馬秀英?她死了。
死在前世的白綾之下。死在我重生的那一刻。我轉(zhuǎn)過身,
目光再次投向龍床上那具冰冷的尸體。殿外,遙遠(yuǎn)而沉重的景陽鐘聲,
終于穿透了濃重的夜色和宮墻,一聲接一聲,帶著肅殺的寒意,沉悶地、無可阻擋地敲響!
“咚——!”“咚——!”“咚——!”鐘聲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席卷了整個沉寂的宮城,
驚醒了無數(shù)睡夢中的人。緊接著,是宮門沉重開啟的“吱嘎”聲,無數(shù)燈籠火把被倉促點燃,
光影在宮墻上凌亂地晃動、匯聚,如同受驚的螢火蟲群。雜沓而壓抑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從四面八方涌向這帝國的心臟——坤寧宮。驚恐的低語,壓抑的哭泣,
還有甲胄兵器碰撞發(fā)出的冰冷金屬聲,在深宮的夜色里交織成一片混亂而肅殺的交響。
我站在寢殿中央,背對著那張曾經(jīng)承載過無上權(quán)力、如今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龍床。
聽著外面那由鐘聲引燃的、越來越近的混亂喧囂。手腕上那幾道被死人攥出的紅痕,
在燭光下依舊清晰可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封。風(fēng)暴,終于來了。
---厚重的宮門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緩緩洞開,發(fā)出沉悶而悠長的呻吟,
如同巨獸蘇醒的嘆息。門軸摩擦的聲音,在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門外,
黑壓壓跪滿了人?;首印⒂H王、閣老、勛貴、六部堂官…整個帝國的權(quán)力核心,
幾乎盡數(shù)匍匐在此。他們穿著素服,低著頭,在朦朧的晨曦和搖曳的宮燈光影下,
像一片沉默的石林??諝饽氐萌缤婚_的鉛塊,壓抑著巨大的悲痛、震驚,
以及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恐懼與揣測。朱元璋暴斃!毫無征兆!就在昨夜!
這個消息如同平地驚雷,炸得整個朝堂魂飛魄散。沒有人知道坤寧宮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
昨夜皇帝病危,皇后侍疾,然后…鐘聲就響了。緊接著,
便是秉筆太監(jiān)王景弘那張死人般的臉和“龍馭上賓”的宣告。太子朱標(biāo)跪在最前列。
他穿著一身粗麻孝服,身體微微顫抖著,臉色蒼白得如同金紙,嘴唇緊緊抿著,
似乎在竭力壓抑著洶涌的悲痛和一種巨大的茫然無措。
他幾次想抬頭望向那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宮門深處,卻又像被無形的重?fù)?dān)壓著,
只能死死地盯著眼前冰冷的金磚地面。在他身側(cè)稍后一步,跪著的是燕王朱棣。
一身玄色親王常服,在素白的人群中顯得格外扎眼。他跪得筆直,像一桿插在地上的標(biāo)槍。
低垂的臉上看不清表情,只有緊抿的唇線透出一股刀鋒般的冷硬。按在膝前地面上的右手,
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仿佛要將全身的力量和某種即將爆發(fā)的情緒,
都死死地按進(jìn)這地磚之下。在他們身后,是秦王朱樉、晉王朱棡等一眾皇子親王,再往后,
是李善長、徐達(dá)、劉伯溫等重臣,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疑、沉重,
以及對那扇門后即將揭曉的未知命運的深深不安。宮門內(nèi),光線昏暗。
沉重的腳步聲由內(nèi)傳出,穩(wěn)定而清晰,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弦上。王景弘佝僂著腰,臉色灰敗,
像一具被抽干了魂魄的軀殼,率先走了出來。他的目光不敢與任何人對視,
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腳下的方寸之地,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在他身后,
是兩隊沉默的、手按刀柄的宮廷侍衛(wèi),甲胄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冷硬的寒光。然后,
她出現(xiàn)了。一身素縞,如雪般刺眼。沒有繁復(fù)的鳳冠,沒有耀眼的珠翠。
烏黑的發(fā)髻挽得一絲不茍,只用一根再簡單不過的白玉簪固定。臉上未施脂粉,
蒼白得近乎透明,襯得那雙眼睛更加深幽,如同兩口吞噬了所有光線的古井,不起絲毫波瀾。
她一步一步,走得極穩(wěn),仿佛腳下不是通向帝國權(quán)力巔峰的御道,而是尋常的庭院小徑。
素白的裙裾拂過冰涼的金磚地面,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
她走到宮門口,站定。清晨微冷的風(fēng)吹動她素白的衣袂,獵獵作響。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棱,
緩緩掃過丹陛下黑壓壓跪伏的人群。那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連低低的抽泣聲都瞬間消失,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王景弘顫抖著展開手中一卷明黃色的帛書,那刺眼的顏色在素白的背景下顯得格外突兀。
他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在死寂的空氣中艱難地響起:“大行皇帝…遺詔…曰:朕以菲德,
獲承大寶…今遘疾彌留…儲貳仁柔…恐難荷神器之重…”遺詔!真的是遺詔!
跪伏的人群中瞬間起了一陣難以抑制的輕微騷動,
無數(shù)道震驚、質(zhì)疑、難以置信的目光猛地抬起,聚焦在王景弘手中那卷明黃的帛書上,
又驚恐地瞥向門口那個素白的身影。儲貳仁柔…恐難荷神器之重?!這…這是要廢太子?!
朱標(biāo)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茫然,
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身邊的朱棣,按在地上的手猛地攥緊,
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咔”的一聲輕響,霍然抬頭!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里,
瞬間爆射出難以置信的寒光,死死地釘在王景弘臉上,又猛地轉(zhuǎn)向門口那個素白的身影,
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將其洞穿!那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驚疑、憤怒,
以及一絲被強行壓抑的、嗜血的寒意。王景弘的聲音在朱棣那利刃般的目光下抖得更加厲害,
幾乎不成調(diào),但他還是用盡全身力氣,
念出了最后一句:“…皇后馬氏…賢明果決…深肖朕躬…著即…即皇帝位…以安社稷…欽此!
”“轟——!”如同滾油滴入了冰水!丹陛下瞬間炸開了鍋!“什么?!”“女…女帝?!
”“這…這不可能!”“遺詔…遺詔有詐!
”驚駭欲絕的呼聲、壓抑不住的質(zhì)疑、甚至帶著哭腔的悲鳴,瞬間打破了死寂!
所有跪著的人,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掀翻,全都直起了身子,臉上充滿了極致的震驚和混亂!
廢太子已是石破天驚,竟要立皇后為帝?!這簡直是亙古未有的荒唐!是顛倒乾坤的逆舉!
朱標(biāo)的身體晃了晃,臉色由蒼白轉(zhuǎn)為死灰,最后涌上一股病態(tài)的潮紅。
他死死地盯著門口的母親,
眼神從最初的茫然迅速轉(zhuǎn)為一種被至親徹底背叛的、深入骨髓的劇痛和絕望!他張了張嘴,
似乎想喊什么,卻只發(fā)出一串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嗬嗬聲,猛地抬手捂住了胸口,
身體劇烈地?fù)u晃起來,眼看就要栽倒?!按蟾?!” 旁邊的朱棣眼疾手快,
一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朱標(biāo),眼神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機和暴怒,
直刺向站在宮門高處的我!他扶著朱標(biāo)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牙關(guān)緊咬,
腮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母后!” 朱棣的聲音如同金鐵交擊,
帶著壓抑到極致的狂怒和冰冷的質(zhì)問,猛地沖破混亂的聲浪,刺向?qū)m門,
“此詔…兒臣斗膽一問!是否…確為大行皇帝親筆?!父皇臨終…兒臣等皆在宮外!
母后您…獨侍榻前!”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帶著一種撕裂一切的鋒芒,
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瞬間,所有的質(zhì)疑、憤怒、恐懼的目光,如同無數(shù)支冰冷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