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那家名叫"墨香"的咖啡館。那是個陰沉的下午,我坐在靠窗的老位置,
手指在筆記本電腦上敲打著,試圖完成那篇拖了半個月的專欄文章。
咖啡館里彌漫著咖啡豆烘焙的香氣,混合著些許雨前的潮濕。窗外,鉛灰色的云層低垂,
仿佛隨時會傾瀉而下。"介意我坐這里嗎?其他位置都滿了。"聲音從上方傳來,
輕柔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我抬頭,看見一個穿著淺藍色連衣裙的女子站在我桌前,
手里捧著一本精裝版的《百年孤獨》。她的頭發(fā)烏黑,垂到肩膀,發(fā)尾微微卷曲,
有幾縷不聽話地搭在臉頰旁。"當(dāng)然不介意。"我合上電腦,把散落的稿紙攏到一邊。
她道了聲謝,在我對面坐下。我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長白皙,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
沒有涂任何指甲油。她翻開書頁時,手腕上一條細細的銀鏈子輕輕晃動,
在咖啡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微光。"馬爾克斯,"我指了指她的書,"好選擇。
"她抬起頭,眼睛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琥珀色。"你也喜歡?""非常喜歡。
尤其是他描寫馬孔多下雨的那段——'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起初是毛毛雨,
后來變成傾盆大雨,最后是瓢潑大雨',"她接上我的話,嘴角微微上揚,"你記得真清楚。
""職業(yè)習(xí)慣。"我笑了笑,"我是作家,齊明。""林雨晴。"她簡短地介紹自己,
然后低頭繼續(xù)看書,似乎對話到此為止。我本應(yīng)該繼續(xù)我的工作,
但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她閱讀時微微蹙起的眉頭,偶爾咬下唇的小動作,
還有翻頁時那種近乎虔誠的專注——這一切都讓我無法移開視線。窗外的雨終于落了下來,
先是零星幾點敲打在玻璃上,很快就連成一片雨幕??Х瑞^里播放的爵士樂與雨聲交織,
營造出一種奇妙的氛圍。"你相信一見鐘情嗎?"她突然問道,眼睛依然盯著書頁。
我愣了一下。"作為一個寫愛情故事的人,我應(yīng)該說相信。
但現(xiàn)實中...""現(xiàn)實中太罕見了?"她終于抬起頭,直視我的眼睛。"不,是太脆弱了。
就像..."我看向窗外,"就像這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合上書,若有所思。
"但有些雨會下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我笑了。"你是在用馬爾克斯反駁我嗎?
""只是提供一個不同的視角。"她將一縷散落的頭發(fā)別到耳后,"有時候,
最不可能的事情反而最真實。"我們就這樣聊了起來,從文學(xué)到音樂,
從城市里隱藏的小書店到她剛搬來這個街區(qū)的原因。她說話時眼睛會微微發(fā)亮,
偶爾會用手勢強調(diào)某個觀點,而每當(dāng)這時,她手腕上的銀鏈子就會輕輕晃動,
像一個小小的信號燈。"你經(jīng)常來這里寫作嗎?"她問道,小口啜飲著已經(jīng)涼了的拿鐵。
"每周三次,雷打不動。"我點頭,"這里的氛圍很適合創(chuàng)作。
""那我可能經(jīng)常打擾到你了。"她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微笑。"恰恰相反,
"我聽見自己說,"你的出現(xiàn)讓這個下午變得...不一樣。"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這聽起來太像老套的搭訕臺詞。但她沒有露出厭惡的表情,反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雨勢漸小,窗外的天色開始轉(zhuǎn)亮。她看了看手表,輕輕"啊"了一聲。"我得走了,
"她開始收拾書本,"有個約會。"我的心突然沉了一下。"男朋友?
"我試圖讓這個問題聽起來隨意些。她搖搖頭,嘴角帶著神秘的微笑。"牙醫(yī)。智齒發(fā)炎了。
"不知為何,這個答案讓我松了口氣。"希望不會太痛苦。""比起牙醫(yī),我更害怕雷聲。
"她突然說,這時遠處恰好傳來一聲悶雷,她微微瑟縮了一下。"真的?"我有些驚訝,
"你看上去不像是會害怕什么的人。""每個人都有弱點。"她站起身,將書塞進帆布包里,
"謝謝你的陪伴,齊明。""等等,"我匆忙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寫下我的電話號碼,
"如果你...想繼續(xù)討論馬爾克斯,或者需要有人陪你度過雷雨天。"她接過紙條,
認真地折好放進錢包里,沒有承諾會聯(lián)系我,但也沒有拒絕。"再見。"她輕聲說,
然后轉(zhuǎn)身走向門口。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突然意識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做什么工作,是否真的會再見面。但那一刻,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在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一個陌生女子用一本《百年孤獨》和幾句對話,
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心跳加速。接下來的幾天,我比平時更頻繁地光顧"墨香"咖啡館,
每次都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希望再次遇見她。但林雨晴就像那天的雨一樣,
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周五下午,當(dāng)我?guī)缀跻艞壪M麜r,她推開了咖啡館的門。
今天她穿著一條米色亞麻長裙,頭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纖細的頸線。
她看到我時明顯愣了一下,然后微笑著走了過來。"你的牙還好嗎?
"這是我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她笑了,眼角浮現(xiàn)出細小的紋路。"拔掉了。
醫(yī)生說它長得太任性,就像我一樣。""那一定很疼。""比我想象的好一些。
"她在之前的位置坐下,這次沒有帶書,"你在寫什么?"我合上筆記本。
"一篇關(guān)于城市孤獨癥的文章。""聽起來很沉重。""生活有時候就是如此。"我聳聳肩,
"你呢?今天沒有約會?""有啊,"她直視我的眼睛,"和你。"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我去了巴黎。"她突然說。"什么?""周三到周四。
臨時決定的。我喜歡那種即興的旅行。"她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紙袋,"給你帶了禮物。
"我打開紙袋,里面是一塊形狀不規(guī)則的深褐色物體。"這是...?
""巴黎圣母院旁的莎士比亞書店里,他們用來做書簽的老書頁。
據(jù)說每一片都來自一本無法修復(fù)的古籍。"我小心地捏起那片薄如蟬翼的紙頁,
上面還能看到模糊的鉛字痕跡。"這太珍貴了。""就像某些相遇。"她輕聲說,
然后迅速轉(zhuǎn)移了話題,"你相信命運嗎?""又來了,"我笑道,"你總是問這些大問題。
""因為答案能告訴我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人。"她的目光坦率得幾乎讓人不適。
我思考了一會兒。"我相信巧合。相信某些時刻的魔力。但命運...那太絕對了。
""所以你更相信人的選擇。""是的。就像你選擇去巴黎,選擇給我?guī)ФY物,
選擇今天來這里。"我頓了頓,"我選擇等待一個可能不會出現(xiàn)的人。"她的眼睛亮了起來。
"你一直在等我?""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我承認道,"像個癡情的傻瓜。""不,
"她搖頭,"像個浪漫的作家。"我們又聊了很久,比上次更深入,更私人。
她告訴我她是一名自由攝影師,
專門拍攝城市中被遺忘的角落;我告訴她我如何在大學(xué)時期發(fā)表第一篇小說,
又如何為了生計寫那些我并不引以為豪的商業(yè)文章。"為什么不寫你真正想寫的東西?
"她問。"害怕失敗。害怕證明自己其實沒那么好。"她伸手輕輕覆在我的手上,
那一瞬間的觸感讓我全身緊繃。"恐懼是最糟糕的借口,齊明。
它偷走的東西比失敗本身多得多。"窗外又開始下雨,這次是那種細密綿長的雨,
打在玻璃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Х瑞^里人漸漸少了,我們卻渾然不覺,沉浸在彼此的談話中。
"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她突然說,表情變得嚴(yán)肅,"我不擅長長期關(guān)系。
我的生活...很不穩(wěn)定。"我沒想到話題會突然轉(zhuǎn)向這里。"我們才見過兩次面。
""但你已經(jīng)連續(xù)五天來這里等我了。"她指出,"我不想給你錯誤的期待。
""我沒有期待什么,"我撒謊道,"只是享受和你的談話。"她看著我,
似乎能看穿我的謊言,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雨小了,我該走了。""我送你吧。
"我提議,"我?guī)Я藗恪?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好。
"我們共撐一把傘走在雨中的街道上,肩膀偶爾相碰,引發(fā)一陣電流般的觸感。
她比我想象的要矮一些,頭頂剛好到我下巴的位置。她身上有一種淡淡的香氣,
像是雨后青草混合著某種我無法辨認的花香。"你住在哪個方向?"我問。
"前面拐角處的公寓樓。"她指了指,"你呢?""相反方向,大概二十分鐘步行。
"她停下腳步。"那太遠了,你不用送我了。""我想送你。"我堅持道。她看著我,
雨水在她的睫毛上凝結(jié)成細小的水珠。"為什么?
""因為..."我搜腸刮肚想找一個不那么露骨的答案,"因為我想知道你是否安全到家。
"她笑了。"在這個城市最安全的街區(qū)?""好吧,"我投降了,
"因為我還沒準(zhǔn)備好說再見。"這個坦誠的回答似乎打動了她。
她伸手輕輕拽了拽我的襯衫前襟,示意我低頭。當(dāng)我俯身時,她在我臉頰上輕輕一吻,
快得幾乎像是我的錯覺。"謝謝你,齊明。"她低聲說,然后轉(zhuǎn)身跑向公寓樓,
消失在雨幕中。我站在原地,雨水打濕了我的肩膀和后背,但我不在乎。
我的臉頰還殘留著她嘴唇的溫度,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像個第一次約會的高中生。
接下來的兩周,我們幾乎每天都會在咖啡館見面。有時候她遲到,有時候我早退,
但我們總能找到彼此。她給我看她拍攝的照片——一面爬滿常春藤的廢棄磚墻,
一只在垃圾箱旁進食的流浪貓,一對在公園長椅上依偎的老夫妻。我給她讀我寫的故事片段,
那些我從未給任何人看過的私人創(chuàng)作。"你應(yīng)該發(fā)表這些,"她總是說,"它們太美了。
""還不夠好。"我總是這樣回答,但她的鼓勵讓我開始認真考慮這個可能性。
一個周五的傍晚,我鼓起勇氣邀請她參加周末的讀書會。"我朋友組織的,
在小劇院后面的書店里。這周討論的是博爾赫斯。"她咬著下唇思考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我不太擅長人多的場合。""就我們幾個朋友,很隨意的。"我急忙說,
"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可以隨時離開。""好吧。"她最終同意了,"聽起來很有趣。
"我欣喜若狂,差點在咖啡館里跳起來。"太好了!周六晚上七點,我來接你?""不用了,
我可以在書店門口等你。"她說,然后突然變得嚴(yán)肅,"齊明,
如果...如果我到時候沒出現(xiàn),不要等我。""什么意思?
""只是...有時候我會突然需要獨處。"她避開我的目光,"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么。
"我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盡管它在我心中種下了不安的種子。周六晚上,
我在書店門口等了整整一個小時。她沒來,也沒有任何消息。我試著撥打她給我的號碼,
卻聽到"您撥打的號碼暫時無法接通"的機械女聲。讀書會結(jié)束后,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胸口堵著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失望?當(dāng)然。擔(dān)憂?有一點。
但更多的是困惑——關(guān)于她,關(guān)于我們之間這種模糊不清的關(guān)系,
關(guān)于我為什么會對一個認識不久的人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感情。周日下午,
我再次來到"墨香"咖啡館,坐在我們的老位置,希望她能出現(xiàn)。但她沒有。周一也沒有,
周二也沒有。我開始懷疑這一切是否只是我的想象。也許林雨晴根本不存在,
只是我這個孤獨作家虛構(gòu)出來的完美女性。但當(dāng)我翻開筆記本,
那片來自巴黎的古老書頁提醒著我,她確實存在過。兩周后的一個雨夜,
當(dāng)我?guī)缀醴艞壪M麜r,咖啡館的門被推開,她走了進來。她看上去疲憊不堪,
眼睛下有明顯的黑眼圈,頭發(fā)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精心打理。但當(dāng)她看到我時,
臉上綻放出我見過的最燦爛的笑容。"你在這里。"她輕聲說,
仿佛這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一直在這里。"我回答,心中的大石頭終于落地。
她站在那里,發(fā)梢滴著水,眼睛在咖啡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不確定的光芒。
兩周的等待讓我胸口發(fā)緊,無數(shù)問題在舌尖打轉(zhuǎn)——你去哪了?為什么不聯(lián)系我?
你還想見我嗎?但當(dāng)我真正開口時,卻只說出了一句:"你淋濕了。
"林雨晴低頭看了看自己,仿佛這才注意到被雨水浸透的衣袖。
她嘴角微微上揚:"看來我總在雨天來找你。"我起身,
從包里拿出那把我一直隨身攜帶的折疊傘——自從認識她后,這成了我的習(xí)慣。"坐吧,
"我拉開對面的椅子,"我去給你拿條毛巾。"咖啡館老板老陳早已熟悉我們,
不等我開口就遞來一條干凈的毛巾。"女朋友?"他低聲問,眼睛瞟向林雨晴。"朋友。
"我回答得太快,聲音不自然地提高了幾分。回到座位時,
林雨晴正用紙巾擦拭著那本隨身攜帶的《百年孤獨》封面的水漬。我遞過毛巾,她道了謝,
輕輕按壓著濕漉漉的發(fā)梢。"你去哪了?"我終于問出口,
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只是好奇而非質(zhì)問。她停下動作,目光越過我望向窗外的雨幕。"北方,
一個小鎮(zhèn)。有個攝影項目。"她頓了頓,"我本想告訴你的,但走得突然。
""兩周沒有任何消息。"我指出這一點時,喉嚨發(fā)緊。
林雨晴的手指絞在一起:"我手機掉進河里了。那里信號很差,幾乎與世隔絕。
"她抬起眼睛,"我回來后第一件事就是來這里。"這句話像一把鑰匙,
打開了我心里某個緊鎖的盒子。兩周來積累的擔(dān)憂、不解和輕微的惱怒,
在她的注視下煙消云散。"讀書會那天...""我很抱歉。"她打斷我,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那天我...狀態(tài)不好。"我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色,
和比上次見面時更加明顯的鎖骨。她瘦了,而且看起來疲憊不堪。"你的項目順利嗎?
"她搖搖頭,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脆弱:"一塌糊涂。天氣太差,
光線不對,拍出來的東西全是廢片。""但你還是完成了。""不得不完成。"她聳聳肩,
"這是我的工作。"服務(wù)員送來一杯熱巧克力,上面漂浮著棉花糖——我沒點,
但老陳顯然記得林雨晴上次來時喝過這個。她驚喜地接過,雙手捧著杯子取暖。
"謝謝你還在這里等我。"她小聲說。我沒有糾正她的誤解——事實上,
我?guī)缀跻艞壍却?。昨晚我甚至收拾了留在咖啡館的所有筆記和書籍,
決定不再做那個癡等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回來的人。"給我看看你拍的照片?"我轉(zhuǎn)移話題。
林雨晴從包里拿出相機,熟練地調(diào)出照片。屏幕上的圖像讓我屏住呼吸——荒蕪的田野,
歪斜的老房子,陰沉的天空下獨自站立的老人。即使是她口中的"廢片",
也充滿了令人心碎的美麗。"這些太棒了。"我真誠地說。"你喜歡?"她眼睛亮了起來,
手指劃過屏幕,"這張是我最喜歡的,雖然客戶拒絕了。"照片上是一扇破舊的藍色木門,
半開著,露出里面黑暗的空間。門把手上掛著一串已經(jīng)干枯的花環(huán)。"它講述了一個故事。
"我說,"關(guān)于離開,或者等待。"林雨晴凝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