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媽媽,昭寧才八歲!”丑娘眉毛倒豎,牙齒咬的咯咯作響。
“讓她去前頭跑——堂——!”林媽媽扯著嗓子,口水噴了丑娘一臉。
“?。颗芴冒??”丑娘挺直的身子,軟坐在地上,呵呵傻笑,“那咱們可說好,只是跑堂哈!”
“呸!腦子被驢踢了的犟種,每次都不等人把話完!”林媽媽狠狠瞥丑娘一眼,搖著扇子,邊走邊罵,
“飯都吃不上,還教孩子讀書?自己想被餓死,死去好了,還想拖著小的一塊被餓死??隙ㄊ撬⒓S桶刷的,滿腦袋大糞!”
天邊還泛著微微橙黃,上弦月就掛在了桂樹枝頭。此時的長安或洛陽,應(yīng)該是城門大關(guān),坊門緊閉。無證夜出的人,還會受到嚴(yán)厲的處罰。
可揚(yáng)州不一樣,運河兩岸,燈籠被高高掛起,游船上的達(dá)官貴人,吟詩作對的文人墨客,接踵而至。
前院絲竹齊鳴,《春江花月夜》的音律混著客人們的談笑,潺潺的江水映著月光的皎潔,揚(yáng)州城的繁盛在這一刻,才娓娓拉開序幕。
這也是昭寧每天最幸福的時光。因為怕掃了客人雅興,此刻無論是泔水桶,還是恭桶,都不能隨意挪動。
吃了晚飯,丑娘便會帶她去云香樓和夢琴閣中間的巷子,借著兩邊燈籠的光,在地上認(rèn)字。
昭寧從柜子里,拿出被打磨光滑的樹枝,等丑娘喝下半碗米湯。
“你先把筆收起來,”丑娘用一塊洗的發(fā)白的布頭,擦凈嘴邊。
“今天不認(rèn)字嗎?”昭寧的眼睛,在這個昏暗的房間,顯得格外明亮。
“嗯,你跟我來。”丑娘滅掉門口微弱的油燈,提起一個糞桶。
“今日傾腳夫沒來嗎?”
傾腳夫是每日來收糞水的工人,他們每日會有固定時間,挨家挨戶的收集糞便,然后拉到郊區(qū)賣給種地的莊戶。
“來過呀,是忘了這一桶嗎?”
丑娘沒說話,只顧加快步伐,帶昭寧走到城郊偏僻處。
嘩啦——
丑娘將糞水潑在路邊,沼氣的味道瞬間竄到昭寧鼻子里。
“娘,你干嘛?”昭寧雙手捂著口鼻,借著月光看到那糞水里,有些反光的東西。
丑娘徒手,將那些東西撿回桶里,又帶昭寧匆匆來到永安坊,一處破落的門戶。
“去敲門。”丑娘看看門環(huán)。
“啊——?好。”
自幼丑娘就教昭寧讀書識理,今日丑娘的行為,讓她有點懵。
乓乓乓——
“誰啊?”一個男孩的聲音,從門里傳來,渾厚而有力。
“是我,。”聽到昭寧清脆的聲音,男孩麻溜的將門打開。
“你們怎么來了?”鄭毅軒本能的捂住口鼻,向后退了幾步。
“快去打桶水來,”丑娘說著把桶里的東西,倒進(jìn)院子里的水槽。
鄭毅軒從井里打來水,丑娘嘩的倒在水槽里,開始刷洗那些物件。
月光下,丑娘手里刷著精美的寶帶,水槽中還有一塊通透的玉牌與一些碎銀。
“這?”鄭毅軒看向昭寧,“好像是白天那幾個少爺?shù)臇|西?”
“娘——?這?”
“我偷的?!背竽飳W⒌乃⒅掷锏臇|西,沒有抬頭。
“可您不是教我,做人要光明磊落,怎么能行偷盜之事呢?”疑云布滿昭寧的腦袋,完全不敢相信,丑娘竟然會偷東西。
“娘教你讀書識理,是為了讓你明辨是非,不是悶著腦袋受氣!”
丑娘白日里見昭寧與鄭毅軒,從一條巷子里跑出來,便跟過去瞧。沒想到,自己剛為昭寧買的書,已經(jīng)被撕成碎片,幾個迷了眼的男孩在那散落的書頁上,來回踩踏。
他們平日里欺負(fù)昭寧,不是一次兩次,不用想,丑娘便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內(nèi)幾個狗東西,把你的出身,當(dāng)做打趣的笑料,把老娘的心血,踩成地上的爛泥。我要在不給那幾個混賬點教訓(xùn),怕是下一步,他們撕的就是你!”
“可我們能報官??!讓官老爺打他們板子,還我們公道!”
“公道?”丑娘手一頓,思緒陷入十年前。
丑娘的父親阮世廉,本是李君羨手下一名副將。
李君羨因在宮中飲宴時,說出兒時的乳名,武娘子,引起了皇帝,李世民的猜忌。
民間流傳著一句讖語,“唐三代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p>
李君羨祖籍武安,封號武連郡公,擔(dān)任左武衛(wèi)將軍,種種跡象加起來,讓李世民確信,他,就是那個女主武王。
而后李君羨被御史彈劾,勾結(jié)妖人,圖謀不軌。
貞觀二十二年,李世民下令,將李君羨誅殺,并抄沒其家。
擔(dān)任過李君羨副將的阮世廉,也跟著全家獲罪。
當(dāng)時剛滿十六歲的丑娘,被人從及笄宴,直接拖進(jìn)了云香樓。從一位人人艷羨的將門嫡女,成了任人蹂躪的勾欄妓子。
曾經(jīng)錦衣玉食的幸福生活,轟然崩塌。她絕望,屈辱,不甘心被這封建皇權(quán),玩弄于股掌之中。
用油燈燙傷了左臉,用匕首從額頭劃過臉頰,以致當(dāng)時的林媽媽,嚇的連做了好幾日的噩夢。
“娘——!”
丑娘輕笑一下,“公道,什么是公道?”丑娘從水里,撈出一塊兒洗干凈的碎銀子,舉在昭寧面前,“那街使腳邊的銀子,才是公道!”
昭寧把銀子接過來,想起白日里的畫面,似是懂了,又不太明白。
“那這些東西怎么辦?”昭寧看丑娘用一塊抹布,將那些物件都擦干,鋪在月光下。
“毅軒,你留一兩銀子,過日子,剩下的幫我和之前的放到一起?!?/p>
“好嘞,”鄭毅軒,去廚房久未開火的灶臺里面,掏出一個布袋兒,“丑娘,這里面快一百兩了?!?/p>
丑娘看看身邊的昭寧,“日子過的真快,怎么八年,才攢了這么點?”
“娘是擔(dān)心我十六之前,那人不來贖我吧?”昭寧噙著嘴角,眼神閃過一絲落寞。
“怎么可能?他是你阿耶,一定會來贖你的。”丑娘摸摸昭寧的腦袋。
“看你那喪氣樣兒,”鄭毅軒把石板上的碎銀,收進(jìn)布袋子里。
“誰說我喪氣了,剛剛有風(fēng),我迷了眼睛而已!”昭寧突兀的眼珠,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明日你在去趟海鈿坊,討些廢棄的工具回來。”丑娘看著那條寶帶,和那塊玉牌?!斑@些要直接拿去當(dāng),定會讓人認(rèn)出來。”
“我不去,”昭寧撅起小嘴,雙眉下拉?!霸谡f我去討,人家也未必給我?!?/p>
“海鈿坊是你阿耶的產(chǎn)業(yè),你哪次去,人家不給你些吃食?”丑娘蹲下,扶著昭寧肩膀,
“若能討來便好,討不來也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讓你爹多見見你,說不定會早些來贖你?!?/p>
“他不會的,”昭寧皺起眉頭,“又不是一次兩次了,那人看我的眼神,不過是看一個乞丐!”
昭寧越說越大聲,眼看母女又要吵起來。
“丑娘你就別操心了——!倘若她阿耶不來贖,我就把昭寧贖回來,當(dāng)我鄭家的媳婦兒?!?/p>
“我才不要呢,誰要給你當(dāng)媳婦兒?!闭褜幑鞘萑绮竦娜^揮在空中,被鄭毅軒輕松躲開。
昭寧馬上換了個方向抬手一抓,扯掉了鄭毅軒的袖子。
“昭寧!”丑娘瞥她一眼,拉住鄭毅軒,蹲下用手,丈量他的身高。
“一、二、三、四、五……”昭寧心里默數(shù)著,感嘆鄭毅軒整日討飯吃,竟然比她長的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