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你去看那歹人做什么?”盧云雅眨著清澈的大眼睛,看看人群,又看向昭寧?!澳悴慌聠??”
“我?”昭寧抹了把眼淚,笑了出來,“我怕??!”
“怕還跑那么快,還擠到前面去?”盧云雅皺著眉頭,不明白,昭寧的眼睛像是哭過,可偏偏她又咧著嘴,笑個不停。
“二娘她們不是說,去裙幄宴要有些見識嘛,我去瞧瞧,好與其他娘子們說道說道?!?/p>
“那瞧見什么沒有?那歹人長得,是不是像話本里的羅剎。”
“沒,”昭寧搖搖頭,看向人逐漸消散的人群,“人太多了,沒瞧見?!?/p>
牛車一走一晃,昭寧回想起前不久的夜晚。
打鬧時她扯破了鄭毅軒的衣裳,丑娘想給他做身新的,于是給他拃了身高。
她那晚數(shù)的很清楚,不到十拃。剛剛那人雖然穿著他的衣裳,可個頭卻高出一拃多。
那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昭寧閉著眼睛,仰著小臉。頭頂籠罩了兩日的疑云,終于散開。江上吹來的風(fēng),拂過她的臉頰,都帶著淡淡的香甜。
“娘自小巷淮水柳,薄命勾欄無憐愁,一出荒唐折子戲,貴府親抬嫡女樓。”
“你還會作詩?。俊北R云雅吃驚的瞪著眼睛。
“打油詩啦!云香樓里的姑娘都會?!闭褜幝唤?jīng)心的說。
“真的嘛?那豈不是比家里的阿兄們都厲害?!?/p>
“那不一樣啦!”昭寧笑著,看看身側(cè)的丑娘。
丑娘將手搭在牛車邊沿,昭寧的手上,低頭淺笑。
“這些詩,表達(dá)簡潔,只需壓上韻腳,哄客人玩的。家里阿兄們學(xué)的,以后要做大文章呢?!?/p>
“那也很厲害了,”盧云雅晃著腦袋,
“你能帶我去嗎?以前聽伯母們說青樓,我總以為是什么見不得人地方,聽你這么說,應(yīng)該和大娘她們?nèi)サ男⊙纾畈欢喟???/p>
“這不一樣,”昭寧回想那晚蘭娘子房中,不堪的畫面,
“那里雖然有些清倌人,但也有很多事,確實(shí)見不得人。阿姊,你若與旁人,可莫說這些?!?/p>
“嗯——好吧?!北R云雅點(diǎn)點(diǎn)頭,歪頭看著昭寧的臉,
“三娘,若日后你收了帖子,都會叫上我吧?若無人邀請,很難準(zhǔn)咱們出門?!?/p>
“若是有,那自然沒問題,”昭寧往扶手上一歪,看著路邊正盛的瓊花。
“不過你指望我,怕是要失望了。這揚(yáng)州城里,應(yīng)該不會有人,給我下帖子吧?”
“帖子是一般是下到府里的,”盧云雅歪在另一邊靠著,
“以前二嬸母沒有兒女,大娘最長,所以帖子都是到她手里??涩F(xiàn)在你來了,還是記在二嬸母名下,是咱們家主的嫡女,那日后的帖子,定然要拿給你??!”
大戶人家,講究長幼尊卑。通常是尊卑在前,再論長幼。盧興在盧老爺逝后,繼承了盧氏家業(yè),便是盧氏家主。下邊的小輩,自然以他的嫡出子女為先。
“若這樣,我一定叫你。”
入住盧氏園十余日,這個家里無人對她問津,眼前這個看著傻呼呼的阿姊,是第一個對她示好的人,昭寧心中倍感珍惜。
“到了到了,她們在那。”
順朝盧云雅的手看去,胡服打扮的康家大娘,抬手揚(yáng)鞭,身下青驄馬,疾馳如風(fēng)。
就在她不遠(yuǎn)處,扎著許多流光溢彩的帳幔,傳出女娘們銀鈴般的嬉笑聲。
牛車慢慢靠近,緋紅茜紗映著新裁的柳葉,靛青綾羅裹著正盛的瓊花,最惹眼的還是墨家大娘的云母帳。
斑駁的陽光透過云母片,化成朦朧的光影,叮咚作響的十二連環(huán)風(fēng)鐸,伴著娘子們脆甜的笑聲。
墨家大娘梳著飛仙髻,撥弄著古箏的琴弦。音律激昂處,發(fā)髻上的流蘇,隨著琴音的律動搖擺。
她身側(cè)一位梳著垂鬟分肖髻的女娘,半靠在三足憑幾上,喝著瓊花釀,眼神迷離似有心事。
緋紗帳中,女娘們圍坐在一個妝奩前,議論時興的脂粉。
綾羅帳里,宣紙舒展,纖纖玉手,妙筆生花。
盧云雅拉著昭寧,去到盧氏的帳子剛要落座,盧婉童便幅度很大的,挪身下的席子,與兩人拉開距離。
“四娘——”盧云雅抬高音量,“你今日梳的丱發(fā),可真好看?!?/p>
沉浸在自己小圈子的女娘們,齊齊朝這里,投來疑問的目光。
“那不是盧家三娘嘛?怎么成四娘了?”
“應(yīng)該是盧家主,新認(rèn)的女兒比她年長?!?/p>
“不止,好像還記在趙夫人名下,現(xiàn)在是盧家主的嫡女。”
“難怪今日,盧三娘一直黑著臉?!?/p>
“是四娘啦!”
“閉嘴,”氣紅了臉的盧婉童,狠狠剜她一眼。
盧婉童的生母雖是姨娘,可趙夫人一直沒有兒女,她是家主第一個孩子,又獲得了盧興千嬌萬寵疼愛。
她與常聚的娘子們幾乎都忘了,她并非盧家嫡女??杀R云雅剛剛這么一吆喝,便讓一眾貴女們猛然想起,她,原是庶出。
自武后上位,女性的地位逐漸提高,民風(fēng)也隨著開放。女子可以讀書涉獵,從事各行各業(yè),可固有的階級觀念,卻并沒有因此消失。
盧婉童羞的抬不起頭,恨不得憤然離席。
盧睿瀾拍拍盧婉童肩膀,站起身來,“今日我家兩位妹妹來遲了,還沒與眾娘子介紹,各位多包涵?!?/p>
說話,她看向身后的昭寧,“這位就是我二叔父,從云香樓認(rèn)回來的妹妹,以后就是我們盧家三娘了?!?/p>
“云香樓,不是青樓嗎?”
“???這種人也敢來與我們同席?”
盧睿瀾聽見有人議論,滿意的勾唇一笑,看向盧云雅,“這位,是我祖父庶子之女,我們家二娘?!?/p>
盧睿瀾刻意加重庶子之女幾個字。
據(jù)《唐律疏議》家中男主人離世后,財產(chǎn)需均分??稍诂F(xiàn)實(shí)分配中,他們一般只能分得錢財,家族事業(yè),都會留給嫡子來繼承。
盧云雅的父親之所以在盧老爺走后,還能在盧家有一席之地,是因?yàn)樗耆莆樟寺葩毜闹谱鞴に嚒?/p>
他在盧家,只能負(fù)責(zé)作坊里的雜事,把控螺鈿器物的品質(zhì)。分家后的他,說是盧府的一個長工也不為過。
在這些貴女眼里,一個長工的女兒,自是沒有資格,與她們同席。
“墨家大娘,你這裙幄宴,現(xiàn)在是什么人也請?。俊?/p>
穿胡服的康家大娘,從她的青驄馬上跳下,斜膩著昭寧兩人,在一處異域風(fēng)情的紗帳坐下。
“我可沒請,”墨家大娘白了兩人一眼,瞥著盧睿瀾,“盧家大娘子,咱們這裙幄宴,在你眼里到算什么,怎么什么人都敢往里帶?”
“我也不想帶??!”盧睿瀾一副委屈巴巴,有苦說不出的樣子,“若不是有人背后,搬出家中主母,我是萬萬不敢?guī)н@兩人前來?!?/p>
“呵呵!”昭寧起身冷笑,對盧睿瀾拙劣的表演嗤之以鼻。
“我以為只有樓里的娘子們,會如此惺惺作態(tài)。但今日跟各位一比,她們還真是心性單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