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疫情裁員后,我背著房貸車貸跌入深淵那份“裁員通知”遞到我手里的時候,
帶著一種剛從打印機(jī)里吐出來的、廉價的溫?zé)帷4紙的邊緣微微卷曲,
像一條冰冷的蛇信子,舔過我的指尖。
我甚至能聞到激光碳粉那股特有的、焦糊又刺鼻的氣味。會議室空調(diào)開得太足,
冷氣颼颼地往脖子里鉆,可后背襯衫卻粘膩地貼在皮膚上。
我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在問:“李總,那……我的轉(zhuǎn)正申請?” 聲音輕飄飄的,
像個拙劣的笑話。李總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堆砌著程式化的惋惜,
像戴著一副精心描繪的面具?!般懽影。蟓h(huán)境你也知道,”他十指交叉擱在光潔的桌面上,
指關(guān)節(jié)泛著健康的粉紅,“疫情反復(fù),業(yè)務(wù)線收縮,總部那邊壓力也大。你能力是有的,
只是時機(jī)……唉,公司會按N+1補償,該有的一分不少。
” 他刻意避開了我桌上那份工整的、已經(jīng)簽好名字的轉(zhuǎn)正申請表。
走出那棟光鮮亮麗的寫字樓,冬日的太陽像個巨大的、慘白的燈泡懸在天上,
晃得人睜不開眼。風(fēng)卷著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撲在臉上,
帶著一股鋼筋水泥城市特有的、粗糲的寒意。
我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那件穿了三年、洗得有些發(fā)灰的薄羽絨服,
手里捏著那個印著公司LOGO的硬紙箱,里面裝著我那點可憐的個人物品——一個馬克杯,
幾本書,一個用了很久的U盤,空蕩蕩得可笑。手機(jī)在口袋里瘋狂震動,不用看也知道,
肯定是銀行的自動扣款短信。房貸六千五,車貸兩千八,那串冰冷的數(shù)字,像沉重的鉛塊,
瞬間灌滿了我的四肢百骸,讓我?guī)缀踹~不開腿。城市車流的喧囂,
寫字樓玻璃幕墻反射的刺目光芒,在這一刻都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只剩下胸腔里那顆心臟,
一下,一下,沉重地撞擊著肋骨,帶來鈍鈍的疼痛。深淵,無聲地在腳下裂開。
失業(yè)的第一個月,還殘留著一點虛假的體面。簡歷像雪片一樣投向各大招聘網(wǎng)站,石沉大海。
偶爾有幾個電話打來,一聽說是疫情中被裁掉的,
對方客氣的聲音里立刻摻進(jìn)一絲微妙的疏離:“哦,這樣啊……那李先生,我們這邊情況呢,
可能暫時不太匹配,后續(xù)有合適崗位一定優(yōu)先聯(lián)系您?!?語氣溫和,卻像一扇冰冷的鐵門,
“哐當(dāng)”一聲在我面前關(guān)上。積蓄像陽光下迅速蒸發(fā)的露水。我不得不拉下臉,
開始接一些零碎得不能再零碎的活計。幫大學(xué)同學(xué)的表弟遠(yuǎn)程調(diào)試一個半死不活的小程序,
熬了三個通宵,換來八百塊錢,杯水車薪。給一個微商團(tuán)隊寫宣傳文案,
對方吹毛求疵改了七八遍,最后丟過來一句“感覺不太行”,連基本稿費都想賴掉。
焦慮像藤蔓,日夜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晚上躺在床上,
天花板像一塊巨大的、吸飽了情緒的海綿,沉沉地壓下來。妻子陳靜在我身邊翻了個身,
呼吸輕微而均勻。黑暗中,我睜著眼,聽著她細(xì)微的呼吸聲,
聽著隔壁房間女兒朵朵偶爾的夢囈,聽著窗外遠(yuǎn)處夜班車駛過的低沉轟鳴,
腦子里反復(fù)盤算著:下個月的房貸怎么辦?車貸還能拖幾天?冰箱快空了……生活的重錘,
一下,又一下,敲打著名為“家”的薄殼。第二節(jié):妻子病倒咳血時,
我捏著催債短信在醫(yī)院走廊痛哭。體面徹底崩碎在那個飄著冷雨的下午。我騎著共享單車,
狼狽地沖進(jìn)一個老舊小區(qū),身上廉價的一次性雨衣根本擋不住斜打進(jìn)來的雨絲,
半邊肩膀已經(jīng)濕透。導(dǎo)航顯示目的地就在眼前,我停好車,
拎起后備箱里那個沉甸甸的、油膩膩的外賣箱,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昏暗的樓梯。
樓道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飯菜混雜的氣息。敲開那扇銹跡斑斑的防盜門,
門縫里探出一張不耐煩的中年男人的臉?!霸趺催@么慢?超時快半小時了!
”他劈頭蓋臉地埋怨,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雨水順著我額前的頭發(fā)往下滴。
“對不起對不起,雨太大,路太滑……”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努力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把外賣箱遞過去。男人沒接,反而一把掀開蓋子,
一股混合著麻辣燙和炸雞的濃烈氣味撲面而出。他皺著眉,
用兩根手指嫌惡地拎出自己那份麻辣燙,湯汁在塑料袋里晃蕩?!澳憧纯矗紴⒊鰜砹?!
這還怎么吃?差評!必須差評!”他聲音陡然拔高,在狹窄的樓道里嗡嗡作響?!按蟾?,
真對不起,我賠您一份湯錢行嗎?”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厭惡的卑微,腰不自覺地彎了下去。
平臺規(guī)則嚴(yán)苛,一個差評意味著半天白干?!百r?這點錢頂個屁用!影響我吃飯的心情!
”男人不依不饒,唾沫橫飛。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jī)不合時宜地瘋狂震動起來。
我手忙腳亂地掏出來,屏幕上是妻子的名字。我一邊對男人說著“抱歉,我接個電話”,
一邊側(cè)過身。電話剛接通,那邊傳來的卻不是妻子的聲音,
而是女兒朵朵帶著哭腔、尖利得變了調(diào)的哭喊:“爸爸!你快回來!媽媽……媽媽吐血了!
好多血!嗚嗚嗚……”“什么?!”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像被重錘狠狠砸中,
眼前猛地一黑,差點沒站穩(wěn)。手里的外賣箱“哐當(dāng)”一聲掉在滿是污水的樓道地上,
里面的餐盒湯汁瞬間傾瀉出來,一片狼藉?!皨尩模∧愀闶裁?!
”男人暴怒的吼聲、女兒撕心裂肺的哭聲、電話里混亂的背景音……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
像無數(shù)根鋼針扎進(jìn)我的耳膜。我再也顧不上那個暴跳如雷的男人,顧不上地上的狼藉,
顧不上什么差評罰款,像瘋了一樣轉(zhuǎn)身沖下樓梯。冰冷的雨水瞬間糊滿了眼鏡片,
世界一片模糊。我跌跌撞撞地沖向我的共享單車,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回家!快回家!
沖進(jìn)家門,客廳地板上那幾灘暗紅色、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跡,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傷了我的眼睛。朵朵小小的身體蜷縮在沙發(fā)角落,哭得渾身發(fā)抖,
小臉上全是淚痕和恐懼。陳靜臉色慘白如紙,虛弱地靠在沙發(fā)上,
嘴角還殘留著一絲未擦凈的血跡,看到我,她勉強(qiáng)想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卻牽動了什么,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皠e說話!我們?nèi)メt(yī)院!馬上去!
”我聲音嘶啞,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痛得無法呼吸。我沖進(jìn)臥室,
胡亂抓起幾件衣服塞進(jìn)一個舊背包,又沖到床頭柜,拉開抽屜——那里面空空蕩蕩,
只有幾張零散的鈔票和幾枚硬幣。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我發(fā)瘋似的翻找著,
終于在抽屜最深處,摸到一張薄薄的銀行卡,那是我們最后的、僅有的幾千塊錢。
叫救護(hù)車的錢?沒有。打車?太貴。我一咬牙,背起虛弱得幾乎站不住的陳靜,
另一只手緊緊攥住朵朵冰涼的小手?!岸涠洳慌?,抱緊爸爸!”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朵朵小小的身體緊緊貼著我,像一只受驚的小獸。我背著陳靜,牽著朵朵,
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下樓梯。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澆在我們身上。
我把陳靜小心翼翼放在電動車的后座,讓她緊緊抱住我的腰,又把朵朵抱起來,
讓她坐在電動車前面小小的踏板上,用我濕透的羽絨服盡可能裹住她。小小的電動車,
載著我們一家三口,在凄風(fēng)冷雨中歪歪扭扭地沖向最近的社區(qū)醫(yī)院。雨水混合著淚水,
在我臉上肆意流淌。社區(qū)醫(yī)院的醫(yī)生只看了一眼陳靜的情況和地上的血跡照片,
眉頭就緊緊鎖了起來,語氣凝重:“咳血?量還不???這情況社區(qū)處理不了,
必須馬上去三甲!趕緊的,別耽誤!” 他匆匆寫了個轉(zhuǎn)診單塞給我。
希望像肥皂泡一樣再次破滅。更大的三甲醫(yī)院意味著更遠(yuǎn)的距離,更昂貴的費用,
更深的絕望。我?guī)缀跏菓{借著本能,再次把虛脫的陳靜背起來,抱著哭累了的朵朵,
沖進(jìn)更深的雨幕,奔向更遠(yuǎn)的深淵——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急診大廳像一個煮沸的巨大鍋釜。
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著汗味、血腥味、食物餿味,還有絕望的氣息,濃烈得讓人窒息。
聲、哭喊聲、醫(yī)護(hù)人員急促的腳步聲、儀器的報警聲……各種聲音尖銳地撕扯著緊繃的神經(jīng)。
空氣污濁而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力。我像一頭陷入絕境的困獸,
背著陳靜在擁擠不堪的人潮里奮力往前擠。汗水浸透了我里外的衣服,又冷又粘地貼在身上。
朵朵被我緊緊抱在懷里,小臉埋在我濕漉漉的頸窩,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周圍是無數(shù)張同樣寫滿焦慮和痛苦的臉。終于,
我看到了那個象征著希望的窗口——“掛號繳費”。隊伍像一條垂死的巨蟒,
在有限的空間里扭曲盤繞,排出令人絕望的長度。隊伍移動的速度慢得如同凝固。
陳靜靠在我背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苦的嘶聲,滾燙的額頭貼著我的后頸。
朵朵在我懷里不安地扭動,帶著哭腔小聲說:“爸爸,餓……”“乖,再忍忍,
馬上……馬上就好了。”我聲音干澀地安撫著,目光死死盯著前面緩慢蠕動的隊伍,
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又一下。不用看,
一定是銀行催繳房貸的最后通牒短信。那冰冷的電子提示音,在此刻喧囂的急診大廳里,
卻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錐,精準(zhǔn)無比地刺穿了我最后一點強(qiáng)撐的意志。
一股無法形容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直沖眼眶。視線瞬間模糊了。
周圍的一切嘈雜——病人的呻吟、家屬的爭吵、護(hù)士的呼喊——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
只剩下血液沖擊耳膜的轟鳴。我死死咬住下嘴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腥甜,
試圖把那股洶涌的淚意和喉嚨里翻騰的哽咽壓下去。不能哭,不能倒下!陳靜需要我,
朵朵需要我!可那絕望的洪流是如此兇猛,幾乎要將我徹底淹沒。
我感覺到自己的肩膀無法控制地開始顫抖,牙齒咯咯作響。我猛地低下頭,
把臉深深埋進(jìn)陳靜瘦削的肩窩,像鴕鳥把頭埋進(jìn)沙堆。溫?zé)岬囊后w終于沖破了堤壩,
洶涌而出,浸濕了她單薄的病號服。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我緊咬的牙關(guān)里溢出,
身體因為劇烈的抽泣而無法抑制地劇烈起伏。背上妻子的重量,懷中女兒的顫抖,
口袋里催命符般的手機(jī)震動……還有眼前這條似乎永遠(yuǎn)也排不到盡頭的長隊。
生活的重?fù)?dān)從未如此具象化,像一座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倒塌,
將我死死壓在這彌漫著消毒水與絕望氣息的冰冷地磚上,碾得粉碎。
第三節(jié):偶然聽見病友家屬抱怨“連個靠譜護(hù)工都找不到”,我靈光乍現(xiàn)。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是幾分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我終于勉強(qiáng)止住了那陣崩潰的洪流,
抬起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混著雨水、汗水和淚水,狼狽不堪。視線重新聚焦,
落在繳費窗口上方那排鮮紅刺眼的LED滾動字幕上,顯示著最新的專家號源信息。
就在這時,兩個穿著皺巴巴外套、一臉疲憊不堪的中年男人,拖著沉重的腳步,
從我身邊擠過,嘴里低聲抱怨著,聲音沙啞卻清晰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媽的,
累死老子了,排了整整一宿,才掛上王一刀的號!這專家號比春運火車票還難搶!
”其中一個揉著布滿血絲的眼睛,語氣里滿是熬了一整夜后的虛脫和煩躁?!翱刹皇锹?!
”另一個聲音更啞,帶著濃重的無奈,“這還算好的,至少掛上了。你是不知道,
我家老爺子那邊才叫糟心!剛轉(zhuǎn)進(jìn)呼吸科,想找個護(hù)工搭把手,結(jié)果呢?問了一圈,
要么貴得要死,一天三百五!要么就是那種不靠譜的,看著就邋里邋遢,
手腳不知道干不干凈!找個能搭把手、讓人稍微放點心的人,怎么就這么難?
比找對象還費勁!”“找對象還費勁”……這句話像一道微弱的、卻異常清晰的電流,
瞬間擊穿了我混沌一片的大腦。所有的痛苦、絕望、茫然,在這句話面前,
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一個念頭,微小,卻帶著不可思議的尖銳力量,
猛地刺破了厚重的陰霾——難找?對??!為什么這么難找?那些有經(jīng)驗的護(hù)工都去哪兒了?
病人家屬的焦慮和需求,像野草一樣在這醫(yī)院里瘋長,卻找不到合適的、能信任的人來照料!
而我……我就在這里!我就在這座充斥著病痛、焦慮和無助的巨大迷宮里!我什么都沒有了,
但我還有力氣,我還能跑,我還能熬!這個念頭像一顆被投入死水的石子,
瞬間激蕩開一圈圈漣漪,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qiáng)烈。我猛地抬起頭,
看向那條蜿蜒的掛號長龍,看向那些擠在診室門口、滿臉焦灼的家屬,
看向走廊里推著治療車匆匆走過的護(hù)士……他們的臉上都寫著疲憊,
寫著對“人”的需求——一個能分擔(dān)壓力、值得托付片刻喘息的人。
那雙剛剛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睛,此刻在昏暗嘈雜的急診大廳里,
竟奇異地亮起了一點微弱的光。深淵依舊深不見底,但就在這絕望的泥沼底部,
似乎有一根極其纖細(xì)、卻無比堅韌的藤蔓,悄然垂落下來。
把陳靜暫時安頓在急診留觀室輸上液,朵朵也累得趴在她床邊睡著了。我沖出留觀室,
像一頭終于嗅到血腥味的狼。沒有時間猶豫,沒有資本遲疑。我跑到醫(yī)院門口的小賣部,
花一塊錢買了最便宜的白紙板,又借了支快沒水的圓珠筆。
蹲在人來人往的醫(yī)院大門口冰冷的臺階上,寒風(fēng)刺骨,我抖著手,在那塊硬紙板上,
用力寫下幾行歪歪扭扭、卻無比清晰的大字:“代排隊掛號、取藥、送檢!凌晨開始!
吃苦耐勞!價格面議!電話:13XXXXXXXXX”寫完最后一個數(shù)字,我直起身,
深吸了一口混雜著消毒水和汽車尾氣的冰冷空氣。然后,我舉起了這塊簡陋的牌子,
把它高高地、穩(wěn)穩(wěn)地豎在人來人往的醫(yī)院大門口。那塊粗糙的白紙板,
像一面寒酸卻倔強(qiáng)的旗幟,突兀地立在這個彌漫著痛苦與匆忙的世界里。我的臉頰滾燙,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漠然的、同情的、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的……每一道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我臉上。
但我沒有退縮,反而把牌子舉得更高了些,目光像探照燈一樣,
掃視著每一個行色匆匆、臉上寫著焦慮和疲憊的家屬。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冷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手上。舉牌的手臂開始酸痛發(fā)麻。
就在我?guī)缀跻粌鼋岩蛇@孤注一擲的念頭是否真的可行時,
一個穿著舊棉襖、頭發(fā)花白凌亂、眼窩深陷的男人遲疑地走了過來。
他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煙味和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混合的復(fù)雜氣味。“你……真能幫忙排隊?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砂紙摩擦著喉嚨,眼神里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走投無路的焦灼。
“能!”我斬釘截鐵地回答,聲音因為寒冷和緊張而有些發(fā)顫,但異常清晰,
“您要掛哪個科?幾點的號?”“腫瘤科,王主任,最早的特需號!”男人急切地說,
布滿老繭的手下意識地搓著,“我家老婆子……等不起??!我自己排了一夜,凍得腿都僵了,
也沒排上……”“沒問題!包在我身上!”我立刻應(yīng)承下來,心里飛快地盤算著,
“特需號難搶,而且得凌晨三四點就來占位置。這樣,您給我兩百定金,掛到了,
您再補我三百,一共五百。掛不到,定金全退!您看行嗎?” 這是我反復(fù)琢磨過的價格,
比黑市黃牛低一大截,但對我而言,已是巨款。男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像是在審視我話語里的每一個字。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刻滿了生活的艱辛和對妻子病情的憂慮。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令人窒息。終于,他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重重點了下頭,
從懷里那個破舊的、鼓鼓囊囊的塑料錢包里,小心翼翼地數(shù)出兩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
遞了過來。那錢帶著他的體溫,沉甸甸地壓在我冰涼的手心?!靶值?,拜托了!
我老婆……全靠這個號了!”他的聲音帶著哽咽?!胺判?!您把病人姓名、身份證號給我,
明天一早,我給您消息!”我用力握緊了那兩張沾著汗?jié)n的鈔票,
也握緊了一個沉甸甸的承諾。送走男人,我攥著那兩張帶著體溫和煙味的鈔票,
幾乎是跑著沖回留觀室。陳靜還在昏睡,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朵朵蜷縮在旁邊的塑料椅子上,蓋著我的舊外套,小眉頭緊鎖著,似乎在夢里也不安穩(wěn)。
我把那兩百塊錢小心翼翼地塞進(jìn)陳靜枕邊的外套內(nèi)袋,指尖觸到她微弱的呼吸,
心里那塊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巨石,似乎被撬開了一條極其細(xì)微的縫隙。
第四節(jié):從凌晨四點替人排隊掛號開始,我靠雙腿在醫(yī)院跑出活路。安頓好她們,
我立刻折返醫(yī)院門診大廳。
掛號窗口前徹夜排隊的位置早已被各種小板凳、舊報紙、甚至磚頭塊標(biāo)記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我咬咬牙,在一個相對靠前的位置旁邊,找了個冰冷的地磚角落,直接坐了下去。沒有墊子,
沒有厚衣服,只有單薄的褲子和醫(yī)院地磚透骨的寒氣。我抱緊膝蓋,把自己蜷縮成一團(tuán),
試圖保存一點可憐的熱量。冬夜醫(yī)院的冰冷深入骨髓。寒氣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
從地磚縫隙里鉆出來,刺透薄薄的褲料,直往骨頭縫里鉆。
我裹緊了身上那件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舊羽絨服,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時間仿佛凝固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緩慢爬行。周圍是同樣徹夜守候的家屬們,裹著棉被或軍大衣,
或坐或躺,偶爾傳來壓抑的咳嗽和嘆息??諝饫飶浡^望、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等待。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次合上都需要巨大的意志力才能重新?lián)伍_。
寒冷和困倦輪番折磨著神經(jīng)。我狠狠掐著自己的大腿內(nèi)側(cè),用尖銳的疼痛來對抗昏睡的欲望。
血的樣子、朵朵驚恐的哭臉、那個男人充滿血絲的眼睛……還有口袋里那兩張皺巴巴的鈔票。
它們像燒紅的炭火,支撐著我,讓我不敢閉上眼睛。
當(dāng)窗外墨黑的天際終于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般的灰藍(lán)時,
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猛地彈了起來。腿腳早已凍得麻木僵硬,像兩根不屬于自己的木樁。
我咬著牙,扶著冰冷的墻壁,強(qiáng)迫自己活動開凍僵的關(guān)節(jié)。掛號窗口前開始騷動,
人群像從冬眠中蘇醒的蟲豸,開始涌動、推擠。
我憑借著昨晚觀察好的位置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勁,像一枚楔子,死死地釘在了隊伍前列。
七點整,掛號窗口的燈光“啪”地亮起,如同發(fā)令槍響。人群爆發(fā)出巨大的推擠力量。
我死死頂住前后的壓力,用肩膀、用后背、用整個身體的力量維持住位置。
汗水瞬間浸透了內(nèi)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終于輪到我!
我飛快地把寫著病人信息的紙條和準(zhǔn)備好的錢塞進(jìn)窗口:“腫瘤科,王主任,特需號!
第一個!”當(dāng)那張小小的、印著“特需”字樣的掛號憑證從窗口遞出來時,我一把抓過,
緊緊攥在手心,那薄薄的紙片滾燙得幾乎要灼傷皮膚。我擠出擁擠的人群,
找到一個稍微安靜的角落,顫抖著手撥通了那個男人的電話,
聲音嘶啞卻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大哥!掛到了!王主任,第一個!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爆發(fā)出帶著哭腔的、巨大的喘息聲:“好……好!兄弟!
好兄弟!你在哪?我馬上來!馬上來!”當(dāng)那個憔悴的男人氣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
從我手里接過那張小小的掛號紙時,他的手抖得比我還厲害。他二話不說,
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三百塊錢塞到我手里,又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力道里飽含了千言萬語。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感謝的話,最終只是紅著眼眶,
對我重重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就朝著腫瘤科的方向狂奔而去,腳步踉蹌卻帶著希望。
我站在原地,手里握著那三張嶄新的百元大鈔,還有之前的兩百定金。五百塊。在以往,
這或許只是一頓飯錢,一件衣服的錢。但在這一刻,在這個冰冷絕望的醫(yī)院清晨,
這五張薄薄的紙幣,卻像五塊滾燙的、沉甸甸的金磚,壓在我的手心,
帶來一種近乎虛幻的踏實感。我低頭看著它們,又抬頭望向醫(yī)院大廳高高的穹頂,
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卻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深淵依舊在腳下,
但這五百塊錢,像一把粗糙卻結(jié)實的鎬頭,讓我第一次有了向上攀爬的支點。
“代排隊”的牌子豎起來,艱難地開張了。第一單的成功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
激起了一圈微瀾。漸漸地,開始有第二個、第三個走投無路的家屬,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
找到蹲在醫(yī)院門口或坐在冰冷長椅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