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七十九歲的田桂花,佝僂著身子站在雞舍前,灰白的頭發(fā)被雨水打濕,貼在布滿皺紋的額頭上。
她那雙粗糙的手伸進雞籠,小心翼翼地捉住一只肥碩的老母雞。
雞撲騰著翅膀,濺起的水珠混著雞糞沾滿了她的褲腿。
“二嬸,這只雞太瘦了,換那只禿尾巴的,那只肥一些?!绷峙D梅站在屋檐下高聲喊著,卻絲毫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她慢條斯理地用一根木棍削著皮鞋上的濕泥,臉上堆著笑,“成成媳婦奶水不足,醫(yī)生說老母雞最補了?!?/p>
田桂花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笑著點頭:“曉得曉得,我這就捉那只禿尾巴,成成媳婦坐月子要緊?!?/p>
她彎腰的瞬間,左腳踩在一塊濕滑的雞糞上,整個人猛地向后一仰。
后腦勺重重磕在雞舍的木門檻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哎呀!”林臘梅驚叫一聲,但站在原地沒有動,“二嬸您沒事吧?”
田桂花試圖爬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下半身完全不聽使喚。
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
她顫抖著伸出手:“臘……臘梅,快來扶我一把……”
林臘梅這才不情不愿地走過來,一手撐著雨傘,另一只手勉強拽了拽田桂花的胳膊:“你看你,這么大年紀了也不小心點?!?/p>
田桂花被半拖半拽地弄進了屋,躺在床上疼得直冒冷汗。
林臘梅眼神閃爍:“二嬸,你先歇著,我去叫村醫(yī)來看看。成成媳婦還等著喝雞湯呢,這雞我就先拿走了啊。她還在月子里,催奶不能等的?!?/p>
田桂花虛弱地點點頭,看著林臘梅提著那只掙扎的老母雞匆匆離去的背影,心里突然涌上一陣說不出的凄涼。
老伴十年前走了。
三個女兒中的大女兒,沒出嫁時就跳了河。二女兒嫁在隔壁村,因為老頭子執(zhí)意安排的婚事讓二女兒不滿意,出嫁后就不怎么跟她和老伴兒來往,后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喝了藥。小女兒在九十年代初去了外地打工,頭幾年還寫信過來,之后再沒有音訊。
因為沒有生兒子,為了將來的養(yǎng)老,在她還年輕時,老伴兒就勸著她多貼補大房的幾個侄兒,把他們當兒子看待。
老伴兒說,嫁出的女潑出的水,是指望不了的。
侄兒也是兒。
村醫(yī)來看過后,臉色凝重:“桂花嬸子,您這怕是傷著脊椎了,得去縣醫(yī)院檢查?!?/p>
田桂花擺擺手:“老骨頭了,躺幾天就好。去縣里多費錢……”
“那怎么行!”村醫(yī)急道,“這可不是小事!”
正說著,大門被推開,田桂花的大侄兒黃耀華叼著煙走了進來:“喲,二嬸這是怎么了?”
村醫(yī)把情況說了一遍,黃耀華皺了皺眉:“臘梅說二嬸自己摔著了的,叫我來看看,我說二嬸,你都快八十了年紀也不小了,雨天就別往外跑了嘛。”
田桂花心頭一緊,勉強笑道:“不礙事,就是腰閃了下……”
-
三天后,田桂花的情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
她徹底無法起身,連翻身都需要人幫忙。
村醫(yī)再次來看,直搖頭:“必須送醫(yī)院了,再拖下去要癱瘓的!”
黃耀華和林臘梅這才不情不愿地叫了輛車,把田桂花送到了縣醫(yī)院。檢查結果如村醫(yī)所料,腰椎骨折壓迫神經,需要手術,但即使手術成功,恢復行走的可能性也很小。
“手術費大概要五萬左右。”醫(yī)生推了推眼鏡,“家屬去交一下押金吧?!?/p>
黃耀華一聽就炸了:“五萬?搶錢呢!二嬸都七十多了,還做什么手術?開點藥回家養(yǎng)養(yǎng)得了!”
林臘梅也附和道:“就是,老太太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醫(yī)生您給開點止疼藥就行。”
田桂花躺在病床上,聽著侄兒侄媳的話,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她想起幾十年前,黃耀華父親去世后,他們母親改嫁走了,是她一手把黃耀華兄妹三人拉扯大;
又想起當年,黃耀華結婚沒房子,她和老伴兒主動讓出住了半輩子的老屋,帶著三個女兒搬到生產隊的倉庫?。?/p>
后來林臘梅想要個輕松工作,是她把記分員的職位讓出來……
“耀華啊……”田桂花顫抖著伸出手,“二嬸這些年……”
“二嬸!”黃耀華突然提高嗓門打斷她,“您別多想,我們這不是為您好嗎?您看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手術風險多大啊!”
最終,田桂花只拿了點止疼藥就被送回了家。
她躺在陰暗潮濕的老舊房子里,每天靠鄰居偶爾送來的飯菜度日。
黃耀華夫婦除了第一天露了個面,之后就再也沒來過。
一周后的傍晚,婦女主任劉主任找上門來。
“桂花嬸子,您這情況得有人照顧?。∧∨畠弘娫捠嵌嗌??我打給她吧,讓她來看看你?!眲⒅魅慰粗采鲜萘艘蝗Φ睦先耍奶鄣卣f。
田桂花虛弱地搖搖頭:“不礙事……曉曉在外地打工……別讓她擔心……耀華他們家事情也多……”
“這怎么能行!”劉主任氣憤地說,“我這就去找耀華他們!”
劉主任來到黃耀華家時,他們一家正圍坐在桌前吃火鍋,香氣四溢。
見劉主任進來,林臘梅趕緊擦了擦嘴上的油:“劉主任怎么有空來?一起吃點兒?”
劉主任強壓怒火:“耀華,臘梅,你們二嬸都那樣了,你們不去照顧,還在這兒大吃大喝?”
黃耀華放下筷子,臉色沉了下來:“劉主任,話不能這么說。二嬸是自己摔的,又不是我們推的。再說了,她有自己的親生女兒,憑什么要我們管?”
“就是,”林臘梅接口道,“曉曉才是她親生的,我們只是侄兒侄媳。法律上也沒規(guī)定侄兒必須養(yǎng)嬸子吧?”
劉主任氣得渾身發(fā)抖:“你們摸著良心說說!桂花嬸子對你們怎么樣?你們父親早亡,母親改嫁,她把你們當親生的養(yǎng),沒有她,耀華你說說,你活得到這么大嗎?你爸死的時候,你才十一歲!
“還有,當年要不是她讓出房子,你們結婚住哪兒?要不是她讓出工作,臘梅你能當上記分員?你們孩子小時候,不都是桂花嬸子帶的嗎?”
黃耀華冷笑一聲:“那破房子也好意思提?下雨漏水,刮風透風,我們住了不到兩年就自己蓋新房了。至于記分員的工作……”
他瞥了妻子一眼,“臘梅干了不到三個月就被扣工分,還不如去地里干活賺得多!”
“那是她自己工作不負責老是曠工!”劉主任怒道,“桂花嬸子當記分員那么多年,從沒出過錯!”
林臘梅“啪”地摔了筷子:“劉主任,你今天是來找茬的吧?我們敬你是村干部,但你也不能這么欺負人!二嬸的事我們管不了,你愛找誰找誰去!”
劉主任看著這對夫妻油鹽不進的樣子,知道再說無益,只能憤然離去。
通過各方查找,劉主任找到了田桂花小女兒黃曉曉的聯(lián)系電話。
電話撥通,劉主任說了家里的情況,“曉曉,你媽她……出事了……她摔了一跤,挺嚴重的,你要不要……”
“關我什么事?她不是說養(yǎng)女兒沒用嗎?將來老了會倚靠兩個侄兒嗎?怎么?黃耀華和黃耀光不管她了,現(xiàn)在想起我了?晚了——”黃曉曉的聲音,很明顯帶著憤怒,幾乎是咬牙切齒在說。
劉主任沉了沉氣息,“黃耀光一家出國了,現(xiàn)在只有黃耀華一家在村里,但你堂哥家……”
“我爸爸把家里的責任田全給了我堂哥一家,我媽把工作給了我堂嫂,他們兒子結婚時,我爸出錢蓋房子,他們住的那套三屋樓房是我爸爸在2005年蓋,沒要他們一分錢!還幫他們帶大了幾個孩子,而我呢?我爸我媽管過我的死活嗎?”
劉主任揉了揉太陽穴,“這些事情,我都知道,曉曉,你究竟回不回來?你媽七十九了,我擔心她挺不了多久……”
啪——
對方把電話掛掉了。
劉主任嘆了口氣,搖搖頭。
-
當黃曉曉連夜趕回村子時,已是第二天的大清早六點多。
她推開搖搖欲墜的木門,借著月光看到母親蜷縮在床上的瘦小身影,眉頭皺起,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田桂花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女兒站在床前,還以為是在做夢:“曉曉?真的是你?”
黃曉曉煩躁地看了看左右,“你不是將黃耀華當兒子疼愛嗎?你瘦成這樣……他們平時沒給你飯吃嗎?”
田桂花強撐著笑容:“當然有吃了……媽沒事,你工作那么忙,不該回來的……”
十來年沒看到女兒了,女兒還是跟年輕時一樣,愛打扮。
頭發(fā)燙成波浪大卷,像電視上的大明星。
黃曉曉掀開被子,檢查母親的情況。當看到母親因長期臥床已經開始長褥瘡時,她再也忍不住憤然出聲:“你都這樣了還說沒事?你還袒護他們一家是吧?”
田桂花別過臉去,沒說話。
不是她不想說,是……她怕女兒爭不過侄兒一家。
但黃曉曉已經從劉主任那里知道了事情經過。
她咬牙切齒地說:“我這就去找他們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