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楊家老宅翻修后,母親性情大變。她總在深夜咀嚼生肉,對著空墻喃喃「你餓了吧」。
直到潘楊在墻縫摳出一片帶血的童裝碎布——花紋和他幼年失蹤妹妹的睡衣一模一樣。
他砸開墻壁,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齒痕。母親在身后幽幽道:「房子餓了,
你妹妹……只是開胃菜。」推開門,
一股過于濃烈的油漆和消毒水混合氣味猛地撞進潘楊的鼻腔,嗆得他喉嚨發(fā)癢,
忍不住干咳了兩聲。他站在玄關,有些茫然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家」。
三個月前,母親在電話里用一種近乎亢奮的語調(diào)宣布,老房子終于徹底翻修了?!竷鹤樱?/p>
等你回來,保管嚇一跳!亮堂!氣派!跟新樓盤似的!」母親的聲音拔得老高,
尾音帶著一種尖利的刮擦感,刺得潘楊耳膜微微發(fā)疼。他當時只當是母親過于高興,
沒太在意。畢竟這棟老舊的二層小樓,墻皮剝落,水管呻吟,地板咯吱作響,
如同一個茍延殘喘的老人,早就該動動筋骨了??涩F(xiàn)在,站在這煥然一新的「新家」里,
潘楊卻感到一種莫名的不適。太亮了。慘白的 LED 燈管把每一個角落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
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淺灰色瓷磚地面,反射著冰冷的光。墻壁是那種毫無溫度的米白色,
刷得異常平整,找不到一絲裂紋或污漬??蛷d里擺著一套嶄新的、線條僵硬的布藝沙發(fā),
電視墻是整塊的亮面巖板,刺眼地反著光。所有屬于舊時光的痕跡——父親留下的斑駁書架,
奶奶用過的雕花木柜,墻角那個被煙頭燙過的小疤——全都不見了。干凈,整潔,
嶄新得……像售樓處的樣板間,沒有一絲人味兒,更沒有半分「家」應有的暖意和雜亂。
潘楊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電視墻上方。那里原本掛著一張全家福。照片里,父親還年輕,
笑容爽朗,一手摟著溫婉的母親,一手抱著年幼的自己。自己旁邊,
還依偎著一個扎羊角辮、穿著碎花小裙子的女孩,咧著嘴,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笑容。
那是妹妹潘月。照片下方,是妹妹失蹤那年,母親用紅筆寫下的日期:2005.7.18。
可現(xiàn)在,那面墻光禿禿的,只有一片刺目的白?!笅??」潘楊試探著喊了一聲,
聲音在空曠得有些過分的客廳里激起輕微的回響。「哎!楊楊回來啦!」
一個身影從廚房的方向快步迎了出來,臉上堆著笑。是母親。潘楊的心卻莫名地沉了一下。
母親瘦了很多。以前那種富態(tài)的圓潤感蕩然無存,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高高聳起,
皮膚繃得緊緊的,透出一種不健康的蠟黃。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顯得格外大,
里面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最刺眼的是她的笑容,嘴角用力地向上扯著,幾乎咧到了耳根,
露出兩排過于整齊、在冷光下白得發(fā)青的牙齒。那笑容堆在臉上,卻一絲暖意都沒有,
反而像一張用力過猛的面具,僵硬,空洞,甚至帶著一絲……神經(jīng)質的亢奮。
「快進來快進來!站門口干嘛!」母親的聲音依舊是那種拔高的、尖利的調(diào)子,
她熱情地伸出手,想幫潘楊拿行李。潘楊下意識地避開了她伸過來的手。母親的指尖冰涼,
皮膚異常干燥粗糙,像砂紙一樣刮過他手背的皮膚,留下一種極其不舒服的觸感。
「媽……照片呢?」潘楊的目光依舊盯著那片空白的墻,「妹妹那張全家福……」
母親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像被按了暫停鍵。隨即,那夸張的笑容又迅速堆了回來,
只是眼神飄忽了一下,避開了潘楊的視線?!概?!那個?。 顾Z氣輕快得有些不自然,
像是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舊物,「舊了!發(fā)黃了!跟新裝修的風格不搭!我收起來了!
收起來了!」她一邊說著,一邊不由分說地推著潘楊往里走,「走走走,媽給你燉了雞湯!
坐了那么久車,肯定餓壞了!」潘楊被母親半推半搡地按在嶄新的餐桌旁。
餐桌上擺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雞湯,濃郁的香氣彌漫開來。母親坐在他對面,
雙手交疊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潘楊,
嘴角依舊維持著那個巨大的笑容,催促道:「快嘗嘗!媽熬了好幾個小時呢!」
潘楊舀起一勺湯,吹了吹,送進嘴里。湯的味道很濃,濃得甚至有些發(fā)膩,
掩蓋了雞肉本身的鮮味。他抬起眼,正好對上母親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
死死地黏在他臉上,看著他咀嚼、吞咽,仿佛在欣賞什么珍饈美味。潘楊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仿佛自己才是盤中的食物。他低下頭,避開那令人心悸的視線,食不知味地吃著。「好吃嗎?
」母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種急切。「……好吃。」潘楊含糊地應著?!改蔷投喑渣c!
多吃點!」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甚至有些尖利,
「你看你都瘦了!在外面肯定沒好好吃飯!在家里,媽給你好好補補!」
一頓飯吃得潘楊如坐針氈。母親幾乎沒怎么動筷子,
全程都在用一種異常熱切、又異??斩吹难凵穸⒅煌5貏袼喑?。那眼神深處,
似乎燃燒著某種潘楊無法理解、卻又讓他本能感到恐懼的火焰。深夜,
潘楊躺在二樓自己同樣被翻新過的房間里。墻是新的,床是新的,衣柜是新的,
一切都是嶄新的,散發(fā)著淡淡的化學氣味。他翻來覆去,毫無睡意。樓下極其安靜,
靜得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房子似乎被一種無形的死寂包裹著,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聲音。
他甚至聽不到夏夜應有的蟲鳴。就在這時——「咯吱……咯吱……」
一種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透過樓板,絲絲縷縷地鉆了上來。
像是……牙齒在緩慢而用力地咀嚼著某種堅韌的、帶著筋絡的肉塊。潘楊的呼吸瞬間屏住了,
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猛地坐起身,側耳傾聽。聲音來自樓下廚房的方向。
在這死寂的夜里,那粘稠的咀嚼聲顯得格外刺耳。是母親?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赤著腳,
無聲地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將門拉開一道縫隙。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樓下廚房方向,
透出一點極其微弱的、昏黃的光。潘楊屏住呼吸,像貓一樣貼著冰冷的墻壁,
一步步挪下樓梯。心跳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幾乎要破胸而出。他停在樓梯拐角,
借著墻體的陰影,探頭向廚房看去。廚房的門虛掩著,昏黃的燈光從門縫里漏出來,
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帶。就在那光帶邊緣,潘楊看到了母親的身影。她背對著門,
穿著一件單薄的舊睡衣,佝僂著身子,站在冰箱前。冰箱門敞開著,冷氣絲絲縷縷地冒出來。
母親手里,似乎拿著什么東西,正湊在嘴邊……「咯吱……咯吱……」
那令人牙酸的咀嚼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清晰!伴隨著吞咽時喉嚨發(fā)出的、粘滯的「咕咚」
聲。潘楊的胃一陣抽搐,強烈的惡心感涌上來。借著冰箱里透出的冷光,
他看清了母親手里拿著的東西——一塊暗紅色的、帶著白色脂肪紋路的生肉!
沒有經(jīng)過任何烹飪,甚至沒有清洗!就是一塊剛從冰箱冷藏格取出的、冰冷的生肉!
母親低著頭,肩膀隨著咀嚼的動作輕微聳動,專注地啃食著那塊生肉。她的動作很慢,
很用力,像是在品嘗什么無上美味。暗紅的肉汁順著她的嘴角流下,滴落在她光著的腳背上,
她卻渾然不覺。潘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發(fā)出一丁點聲音。眼前的景象沖擊著他的理智,
讓他遍體生寒。這……這還是他記憶中那個溫柔、甚至有些潔癖的母親嗎?就在這時,
母親咀嚼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潘楊嚇得魂飛魄散,
猛地縮回頭,緊緊貼在冰冷的墻壁上,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廚房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母親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她并沒有走出來,
而是……走向了廚房的一面墻。潘楊再次小心翼翼地探頭。
母親正面對著那面嶄新的、光滑的米白色墻壁。她的背影微微佝僂,
手里還捏著那塊啃了一半的生肉?;椟S的燈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輪廓,顯得異常詭異。
她抬起那只沒有拿肉的手,伸出枯瘦的手指,用指尖極其溫柔地、緩慢地撫摸著冰冷的墻面。
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撫摸嬰兒的肌膚。然后,
一個嘶啞、低沉、充滿了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寵溺的聲音,
從母親的喉嚨里幽幽地飄了出來,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餓了吧……」聲音頓了頓,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安撫意味。「別急……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潘楊渾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看著母親對著那面空無一物的墻壁,
如同對著一個看不見的孩子般低語,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再也不敢看下去,像逃命一樣,無聲地、飛快地退回了二樓自己的房間,反鎖上門,
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睡衣。黑暗中,
母親那對著空墻低語的詭異畫面和那粘稠的咀嚼聲,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揮之不去。第二天清晨,潘楊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下樓。廚房里干凈整潔,瓷磚光可鑒人,
空氣中彌漫著洗潔精的清香,
昨晚那令人作嘔的生肉痕跡和聲音仿佛只是一場過于逼真的噩夢。母親系著圍裙,
正在灶臺前忙碌。餐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清粥小菜。看到潘楊,
她臉上立刻堆起那種熟悉的、夸張的笑容:「楊楊起來啦?快!吃早飯!媽熬了小米粥,
養(yǎng)胃!」她的臉色依舊蠟黃,眼里的紅血絲似乎更重了些,但神情卻顯得「正?!篃o比,
仿佛昨晚那個對著墻壁低語、啃食生肉的鬼魅身影從未存在過。
潘楊強壓下心頭的驚悸和翻涌的惡心感,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在餐桌旁坐下。
他端起粥碗,食不知味地喝著,目光卻像不受控制般,掃過昨晚母親站著的位置,
掃過那面光滑的墻壁。「媽,」潘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隨意,
「昨晚……我好像聽到樓下有動靜?您沒睡好嗎?」母親盛粥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隨即又恢復了流暢。她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甚至更燦爛了些:「動靜?沒有?。?/p>
媽睡得可沉了!可能是你剛回來,換了新地方不習慣吧?這新房子,隔音好著呢!」
她放下勺子,熱切地看著潘楊,「快吃呀!粥涼了就不好喝了!」潘楊的心沉了下去。
母親在撒謊。那眼神里的閃爍和話語里的刻意,瞞不過他。這房子,這翻新,
還有母親的變化,絕對有問題!接下來的幾天,潘楊留了個心眼。
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更加詭異和無法解釋的細節(jié)。家里的溫度總是不對勁。外面烈日炎炎,
屋里卻總有一股驅之不散的陰冷,尤其是靠近墻壁的時候,那寒意仿佛能滲進骨頭縫里。
潘楊試圖調(diào)高空調(diào)溫度,可無論調(diào)到多高,那股寒意依舊頑固地存在,像是有自己的意志。
母親對食物的態(tài)度也變得極其古怪。她做很多菜,豐盛得離譜,擺滿了餐桌,
然后不停地催促潘楊吃,自己卻吃得很少,甚至只是象征性地動幾筷子。
她看著潘楊吃飯時的那種專注和熱切,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貪婪,仿佛潘楊吃下去的不是食物,
而是某種她急需的養(yǎng)料。最讓潘楊感到不安的,是家里的時間感。
客廳里掛著一個嶄新的電子鐘,顯示著日期和時間??膳藯羁傆X得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