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甲裹嬰啼冰冷的金磚地,寒氣如毒蛇,順著我膝下的鐵甲鱗片,一絲絲鉆上來,
啃噬著皮肉,直透骨髓。御書房里彌漫著龍涎香那甜膩又腐朽的香氣,濃得化不開,
幾乎令人窒息。上方御座深處,年輕的皇帝隱在燈燭投下的巨大陰影里,
只余一只蒼白的手擱在紫檀案幾上,
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那柄象征生殺大權(quán)的龍骨刀鞘。
“錚…錚…錚…”那聲音沉悶而單調(diào),一下下敲在我的天靈蓋上,
比邊塞催命的戰(zhàn)鼓更令人心悸?!爸x崢。”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針,
輕易穿透濃稠的香霧,扎進我的耳膜,“你是朕的刀?!蔽掖怪^,
目光死死鎖在眼前一片冰冷的金磚反光上,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咽下所有翻騰的血氣,
只從齒縫里擠出一個字:“是?!薄叭⒘税㈡ⅲ标幱袄飩鱽硪宦曒p得近乎耳語的嗤笑,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昵,又透著刺骨的寒,“替朕,好好‘護著’她。
”陰影略微前傾,那張過分年輕卻已刻滿陰鷙的臉龐終于顯露出來。他俯視著我,
眼底是毫不掩飾的算計與掌控,嘴角卻詭異地向上彎著:“公主金枝玉葉,身子矜貴。謝卿,
朕要你以你謝氏滿門忠烈百年的英靈起誓,”他的聲音陡然壓低,每個字都淬著劇毒,
清晰地送入我耳中,“絕嗣。保她‘平安’?!薄板P!”最后一聲指叩刀鞘的脆響,
如同驚堂木拍下,震得我顱腔內(nèi)嗡嗡作響。一股冰寒徹骨的涼意,瞬間從脊椎骨竄遍全身,
連甲片下的里衣都似被冷汗浸透。絕嗣!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魂上。
“臣……”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遵旨?!蹦且?,紅燭高燒,映得滿室金碧輝煌,
刺得人眼睛生疼。合巹酒辛辣的液體滾過喉嚨,卻燒不暖心底那片凍土。公主——我的妻,
阿寧——就坐在我對面。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只纏著紅線的青玉合巹杯,指尖微微顫抖,
臉頰飛紅,勝過天邊最艷的晚霞。那雙眼睛抬起來看我時,清澈得如同邊關(guān)寒夜里的星子,
不染一絲塵埃,里面盛滿了未經(jīng)世事的羞怯和……全然的信賴與歡喜。
“將軍……”她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少女的清甜,又因緊張而微微發(fā)顫,
“以后……便是阿寧的夫君了。”那光芒太亮,太純粹,
亮得足以灼傷任何陰暗角落里的算計。我握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骨節(jié)泛白,
幾乎要將那脆弱的玉杯捏碎。不敢再看那雙眼睛,我猛地垂下頭,
避開了那幾乎要將我靈魂洞穿的光。誓言如毒藤,纏得我日夜窒息。
阿寧卻似全然不知這錦繡牢籠下的森森寒意。她拋開了公主的驕矜,
固執(zhí)地守在我們那個并不算寬敞的偏院里。春日,她笨拙地學(xué)著侍弄花草,指尖沾了泥,
卻笑得比那初綻的辛夷花還明媚;秋夜,她會披著薄衣,
在廊下執(zhí)著地等著我從宮中輪值歸來,提一盞小小的琉璃宮燈,
暖黃的光暈溫柔地籠著她單薄的身影。最令我心頭劇震的,是那廚房里繚繞的霧氣。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往那煙火氣十足的地方鉆。我偶然撞見時,
她正手忙腳亂地對付一個咕嘟冒泡的砂鍋,寬大的錦繡衣袖被她用布條胡亂地纏在臂上,
幾縷發(fā)絲被汗水黏在光潔的額角,鼻尖上還蹭了一道可疑的黑灰。
昔日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金枝玉葉,此刻像個努力討生活的尋常婦人。侍女在一旁急得跺腳,
她卻固執(zhí)地揮開她們欲幫忙的手?!澳銊e管!
這是給將軍的……他夜里總說脾胃寒……”她頭也不抬,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
又夾雜著些許笨拙的懊惱。濃郁的香氣彌漫開來,是她嘗試了不知多少次才熬成的參芪雞湯。
白瓷碗捧到我面前時,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帶著一絲獻寶般的期待和忐忑:“快嘗嘗,
這次……應(yīng)該不咸了?”那氤氳的熱氣撲面而來,模糊了她的眉眼,卻將那碗湯的溫度,
清晰地、不容拒絕地傳遞到我的掌心,一路燙進心底最堅硬的凍土層。我低頭喝湯,
滾熱的湯水滑入喉中,卻嘗不出絲毫滋味,只覺得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
幾乎要沖破眼眶的堤壩。就在那一刻,看著她在繚繞水汽中那雙只映著我身影的眸子,
一個念頭如同掙脫樊籠的兇獸,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在我心底瘋狂咆哮。那碗暖湯的熱氣,
終于融化了最后一絲猶豫的堅冰。絕嗣?不。皇帝要我謝家斷子絕孫,
要我親手扼殺阿寧眼中那星辰般的光芒?休想!藥,是邊軍里流傳的秘方,
能造出滑胎血崩的假象,兇險異常,卻有一線生機。我避開所有眼線,用重金和性命相脅,
從一個曾在鬼門關(guān)前打過滾的老軍醫(yī)手中弄來。那幾日,我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
每一次靠近阿寧,每一次撫摸她尚且平坦的小腹,指尖都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看著她日漸明媚的容顏,感受著她腹中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搏動,恐懼和希望像兩條毒蛇,
緊緊纏繞著我的心臟。時機終于選在皇帝離京祭天的日子。
偌大的府邸仿佛瞬間被抽空了所有生機,安靜得令人心悸。藥,混在她安胎的湯飲里,
看著她毫無防備地喝下。劇烈的腹痛驟然襲來,她蜷縮在錦繡堆疊的床榻上,
臉色瞬間褪盡血色,慘白如金紙,額角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浸濕了鴉黑的鬢發(fā)。
她的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我的皮肉里,那雙總是盛滿星光的眼睛,
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驚惶填滿,破碎地看著我,無聲地質(zhì)問著。
“阿寧……別怕……”我死死抱住她顫抖的身軀,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一遍遍在她耳邊重復(fù),
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欺騙自己,“很快……很快就過去了……”血,刺目的猩紅,
染透了錦被,也染紅了我的雙眼。
產(chǎn)婆和太醫(yī)的驚呼、侍女壓抑的哭泣、滿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交織成一片煉獄景象。
當那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嬰兒啼哭終于響起,又迅速被產(chǎn)婆以“夭折”之名,
裹進冰冷的白布中抱走時,阿寧整個人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筋骨,軟倒在我懷里,
只有眼角不斷涌出滾燙的淚水,灼燒著我的頸側(cè)?!昂⒆印业暮⒆印彼扑榈牡驼Z,
像鈍刀子割著我的心?!皼]了……”我緊緊擁著她冰冷顫抖的身體,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阿寧……我們……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這句謊言,
沉重得幾乎將我壓垮。假死的嬰孩,被我以最快的速度,托付給當年戰(zhàn)場上以命換命的兄弟,
秘密送出京城,遠遁江湖。府邸里,則擺起了小小的、冰冷的靈堂。白幡飄蕩,香燭繚繞,
彌漫著虛假的悲涼。阿寧的身體在假死藥的摧殘和喪子之痛的打擊下,迅速垮了下去。
她終日倚在窗邊,眼神空洞地望著院中那株開始凋零的辛夷樹,
整個人瘦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鳶。曾經(jīng)明亮的星眸,徹底黯淡下去,
蒙上了一層再也拂不去的灰翳。日子在表面的死寂和暗處的煎熬中緩慢爬行。直到那夜,
一場毫無征兆的暴風雨席卷了皇城。驚雷撕裂墨黑的蒼穹,
慘白的電光瞬間將天地照得一片慘淡,隨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豆大的雨點狂暴地砸在屋瓦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淹沒了世間一切聲響。
我因軍務(wù)被召入宮,剛踏進偏殿不久,就聽見外面?zhèn)鱽聿煌瑢こ5男鷩蹋?/p>
侍衛(wèi)的奔跑聲、壓抑的驚呼聲,穿透了雨幕。一股濃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我,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我猛地沖出偏殿,不顧侍衛(wèi)的阻攔,
循著那混亂聲音的源頭狂奔而去——是通往阿寧所居宮苑的長廊!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全身,
鐵甲變得沉重而濕滑。一道耀眼的閃電劈開夜幕,
照亮了長廊盡頭那扇熟悉的、屬于阿寧寢殿的雕花殿門!殿門緊閉著。然而,
就在那緊閉的門扉下方,一股粘稠的、暗紅色的液體,
正蜿蜒地、無聲地從門縫底下流淌出來。雨水瘋狂地沖刷著廊下的青石地磚,
卻怎么也沖不淡那觸目驚心的紅。那紅色如同有生命般,在慘白的電光下,刺眼地蔓延開來,
一直流到我的戰(zhàn)靴之下?!鞍帯。?!”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吼從我喉嚨深處炸開,
壓過了漫天雷鳴。我像一頭徹底瘋狂的困獸,不顧一切地撞向那扇緊閉的殿門!“轟隆——!
”殿門被撞開的巨響,瞬間被另一道更震耳的霹靂吞沒。殿內(nèi)燭火搖曳,光影凌亂。
皇帝背對著殿門,站在內(nèi)室與外殿的交界處。他手中提著一把滴血的長劍,
劍尖猶自向下滴落著溫熱的血珠,在昂貴的地毯上洇開一朵朵刺目的血花。而他另一只手,
正隨意地、如同拎著一件破爛的物件般,提著一個染血的、小小的襁褓!那襁褓里,
傳出微弱得如同貓叫的、斷續(xù)的嬰兒啼哭!我的目光越過皇帝的身影,
死死釘在內(nèi)室的地面上——阿寧。她倒在一片刺目的血泊之中,華美的宮裝被血浸透,
暗紅一片。她的一只手無力地向前伸著,似乎想要夠到那個被提起的襁褓,指尖微微蜷曲。
她的眼睛還睜著,殘留著最后一刻的驚懼、痛苦和……難以置信。
那雙曾映滿邊關(guān)星子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著殿頂繁復(fù)的藻井,再沒有一絲光彩。
她頸側(cè)那道猙獰的傷口,還在汩汩地向外冒著血。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所有聲音——震耳的雷鳴、狂暴的雨聲、嬰兒的啼哭——都從我耳中消失了。
眼前只剩下那片猩紅的血,和血泊中那張慘白、凝固的臉?;实劬従忁D(zhuǎn)過身。
他臉上濺了幾點血漬,在搖曳的燭光下如同惡鬼的圖騰。他看著我,
嘴角扯出一個冰冷、扭曲、帶著無盡嘲諷和殘忍快意的笑容?!爸x卿,”他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我耳中的死寂,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臟,
“你背叛了誓言。你忘了謝家滿門的血了嗎?”他提著襁褓的手,隨意地晃了晃。
嬰兒微弱的啼哭在這死寂中顯得格外凄厲。“這孽種,還有你,”他手中的劍尖抬起,
遙遙指向我,劍身上的血蜿蜒流下,滴在他明黃的龍袍上,“都該……”“都該怎樣?!
”一個冰冷、威嚴、蘊含著滔天怒火的蒼老聲音,如同九幽寒風,驟然在殿門口響起!
殿內(nèi)的空氣瞬間凍結(jié)。太后!她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立在門口,
玄色鳳袍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有那雙歷經(jīng)滄桑的鳳眸,
此刻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她身后,數(shù)道如鬼魅般的黑影悄無聲息地浮現(xiàn),
是她的暗衛(wèi),手中利刃在電光下閃爍著森然寒芒?;实勰樕系牡靡馑查g僵住,
化為一絲錯愕和來不及掩飾的驚恐。他猛地看向太后,提著襁褓的手下意識地收緊:“母后?
!您……”“哀家沒有你這等弒姊屠甥的禽獸兒子!”太后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斬釘截鐵,
帶著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她目光如刀,掠過血泊中的阿寧,掠過皇帝手中啼哭的襁褓,
最終落在那柄滴血的劍上,殺意已凝為實質(zhì)。皇帝臉上最后一絲血色褪盡,
他猛地意識到什么,眼中兇光畢露,竟不管不顧,提劍便要向我刺來!“殺!”太后的命令,
只有一個字,冰冷刺骨。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極限!
無聲無息地欺近皇帝身后,手中一道寒芒乍現(xiàn)!“噗嗤——!”利刃穿透血肉的悶響,
在死寂的殿中異常清晰?;实矍皼_的動作驟然僵住,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
看著一截染血的劍尖,從他胸前明黃的龍袍里透了出來,帶著溫熱的血珠。他張了張嘴,
似乎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fā)出咯咯的怪響。眼中的兇戾、驚恐、不甘,
瞬間被死亡的灰敗吞噬。他身體晃了晃,手中提著的襁褓脫手墜落!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
身體在意識之前猛地撲了出去!冰冷的、沾滿血污的襁褓落入懷中,
那微弱卻真實的啼哭瞬間穿透了我麻木的神經(jīng)。我死死抱住這小小的、失而復(fù)得的生命,
如同抱住溺水中唯一的浮木。而皇帝的身體,沉重地砸倒在地,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鮮血迅速在他身下漫開,與阿寧的血泊……悄然融為一片。太后一步步走過來,步履沉重。
她看也沒看地上皇帝的尸體,徑直走到我面前,目光落在我懷中啼哭的襁褓上。
那目光復(fù)雜至極,有痛失愛女的悲慟,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更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決絕。
她伸出手,布滿皺紋的手指帶著微微的顫抖,輕輕拂過襁褓邊緣,沾上了一點溫熱的血跡。
“帶他走?!碧蟮穆曇羯硢〉脜柡?,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離開這里。
現(xiàn)在!”我抱著啼哭不止的嬰兒,目光卻無法從血泊中那抹刺眼的宮裝上移開。
阿寧……還躺在那里……冰冷地躺在那里……“阿寧……”我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困獸般的嗚咽,
抱著襁褓就想撲過去?!白撸 碧竺偷貐柡纫宦?,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壓。
她身后的暗衛(wèi)瞬間上前一步,無形的壓力迫得我無法動彈?!澳阆胱屗姿绬幔?!
想讓她的孩子也死在這里嗎?!滾!”她眼中的悲痛和決絕,如同重錘,狠狠砸醒了我。
我最后看了一眼血泊中那張慘白的臉,將她的容顏死死刻進靈魂深處。猛地轉(zhuǎn)身,
用染血的披風裹緊懷中啼哭的嬰兒,撞開殿門,沖入外面狂暴的雨幕和深沉的黑暗之中。
皇帝的暴斃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瞬間炸開了鍋。暗夜國這座看似穩(wěn)固的巨廈,
頃刻間顯露出搖搖欲墜的根基。西方十六國,那些曾被暗夜國鐵蹄壓制得喘不過氣的豺狼,
嗅到了千載難逢的血腥味。他們放下了彼此間所有的齟齬,
貪婪的目光齊齊投向這片失去雄主的富饒之地。十六面不同的王旗在邊境線上匯聚,
如同蔽日的烏云,連營百里,戰(zhàn)鼓聲日夜不息,震得邊關(guān)大地都在顫抖。
喊殺聲如同洶涌的海潮,一波波沖擊著搖搖欲墜的關(guān)墻。我抱著襁褓中的嬰孩,
一路殺出皇城,馬不停蹄,晝夜兼程,奔向危如累卵的西疆。鐵蹄踏碎山河,
風聲在耳邊呼嘯,如同阿寧最后破碎的嗚咽。懷中的孩子用微弱的哭聲回應(yīng)著這世界的殘酷,
那聲音像細小的針,扎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西疆,落日關(guān)。
這座曾經(jīng)象征暗夜國無上榮光的雄關(guān),此刻已殘破不堪。
關(guān)墻上布滿刀劈斧鑿的痕跡和干涸發(fā)黑的血污,
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鐵銹味和尸體焚燒后的焦臭。守軍死傷殆盡,活著的也個個帶傷,
眼中只剩下絕望的灰燼。沒有援軍?;食亲灶櫜幌?,太后在血雨腥風中勉力支撐,分身乏術(shù)。
我將懷中沉睡的嬰兒,用層層厚軟的布帛小心包裹好,
藏進烽燧最深處一個勉強干燥的石縫里,用冰冷的碎石仔細掩好入口。
指尖最后一次撫過襁褓粗糙的布面,感受著里面?zhèn)鱽淼奈⑷跣奶蜏責??!盎钕氯ァ?/p>
”我對著那黑暗的石縫,啞聲低語,如同最沉重的誓言。隨即猛地轉(zhuǎn)身,
提起那柄沾滿風塵和舊血的佩刀,大步踏出烽燧。城關(guān)之下,
是敵軍震天的叫囂和狂熱的沖鋒。黑壓壓的人潮如同蟻群,攀附著殘破的云梯,
不斷涌上關(guān)墻。我躍上城頭殘存的垛口,冰冷的鐵甲在殘陽下反射著血色的光。環(huán)顧四周,
看著那一張張疲憊絕望、卻仍在死戰(zhàn)不退的面孔。他們是我昔日的袍澤,是阿寧的子民。
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血腥和焦土味道的空氣灼燒著肺腑。我猛地舉起手中卷刃的長刀,
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如同瀕死孤狼般的咆哮,聲音嘶啞卻穿透了震天的喊殺:“此身已死!
魂佑暗夜!”“殺——?。。 鄙砗?,是同樣絕望而瘋狂的回應(yīng):“殺——?。?!
”沒有退路,唯有死戰(zhàn)。刀鋒卷了,就搶敵人的刀砍;槍桿斷了,就抱住敵人一起滾下城墻。
血水模糊了視線,左眼被一支流矢狠狠貫穿的劇痛瞬間炸開,
眼前的世界剎那陷入一片猩紅與黑暗交織的混沌!
滾燙的液體混合著破碎的血肉順著臉頰淌下,腥咸的鐵銹味灌滿口腔。劇痛撕扯著神經(jīng),
卻奇異地催發(fā)出更兇悍的狂性。我竟不拔那箭,反而猛地向前一頂!箭桿更深地刺入眼眶,
劇痛鉆心,卻也瞬間卡住了一個正揮刀劈向我脖頸的敵將刀鋒!那敵將驚駭欲絕的眼神,
成為我左眼最后看到的清晰畫面。“呃啊——!”喉嚨里爆發(fā)出非人的嘶吼,
右手斷掉半截的長槍,帶著我全身的重量和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絕望,如同毒龍出洞,
狠狠捅進了那敵將因驚駭而大張的口中!“噗嗤!”槍尖從后頸透出,
帶出一蓬溫熱的紅白之物。那敵將眼中的光芒瞬間熄滅,身體軟倒。我順勢拔出斷槍,
踉蹌一步,任由那敵將的尸體掛在我的槍尖上,如同舉起一面血腥的戰(zhàn)旗。
更多的敵人涌了上來。意識在劇痛和失血中開始模糊,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
每一次揮動斷槍都像是在舉起一座山。眼前的景象開始搖晃、重疊。我拄著斷槍,
半跪在堆積如山的尸體之上,四周是暫時被這瘋狂殺戮震懾住、不敢上前的敵兵。結(jié)束了?
也好……阿寧,我來……找你了……就在意識即將沉入無邊黑暗的剎那,
一陣奇異的、細微的聲響,穿透了戰(zhàn)場上死寂的喘息和遠處隱隱的哀嚎,
固執(zhí)地鉆進我僅存的右耳。“嗚…哇…哇……”是嬰兒的啼哭!微弱,卻清晰無比!
像一道微弱卻頑強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瀕臨崩潰的軀殼!孩子!他還活著!他在哭!
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如同巖漿般從早已枯竭的丹田深處轟然爆發(fā)!我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污和汗水的臉上,那只被箭貫穿的血窟窿顯得格外猙獰。僅存的右眼,
爆發(fā)出駭人的兇光,死死掃向周圍那些驚疑不定的敵兵!“來啊——?。。?/p>
”如同受傷瀕死的洪荒巨獸發(fā)出的最后咆哮,震得離得最近的幾個敵兵臉色煞白,
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援軍終于在這最后關(guān)頭,如同神兵天降,撕裂了敵軍的側(cè)翼。
戰(zhàn)局,在絕望的深淵邊緣,硬生生被扳了回來。當最后一個負隅頑抗的敵酋在亂刀下斃命,
震天的歡呼聲響徹云霄,宣告著這場慘烈守城戰(zhàn)的終結(jié)。我獨自靠在冰冷刺骨的烽燧石壁上,
粗重地喘息著。左眼的劇痛和全身撕裂般的傷口,讓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甲胄早已碎裂不堪,被厚厚的、半凝固的黑紅色血痂糊滿,沉重地黏在身上。
一名同樣渾身浴血的傳令兵,艱難地穿過歡呼的人群,踉蹌著奔到我面前。
他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激動,雙手捧著一卷明黃色的帛書,上面沾著塵土和幾點暗紅的血漬。
“將軍!皇城!皇城急報!”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我緩緩抬起沉重的眼皮,
僅存的右眼看向他手中的帛書。明黃……那是太后的懿旨。傳令兵顫抖著展開帛書,
聲音帶著哽咽和崇敬,高聲宣讀:“太后懿旨:天佑暗夜,妖氛蕩滌!今有謝氏遺孤,
于國難之際降生,挽狂瀾于既倒,功莫大焉!特賜名——安!敕封鎮(zhèn)西侯,永鎮(zhèn)西疆!
欽此——!”“鎮(zhèn)西侯!永鎮(zhèn)西疆!”“謝小侯爺!”“暗夜萬歲!太后萬歲!
”周圍的士兵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浪幾乎要掀翻殘破的烽燧。
安……謝安……永鎮(zhèn)西疆……這幾個字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沒有赦免,沒有召回,只有一道冰冷的、永恒的放逐令。用一個“安”字,用一個“侯”位,
買斷一個嬰兒的一生,也買斷我……所有的歸途。我沉默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歡呼聲浪似乎離我很遠。我艱難地挪動腳步,撥開擋路的士兵,
走向烽燧深處那個藏匿的石縫。搬開冰冷的碎石,小心翼翼地將那個襁褓抱了出來。他醒了,
小臉皺巴巴的,似乎被外面的喧鬧驚擾,發(fā)出細細的、不滿的哼唧聲。
我布滿厚繭和血污的手指,笨拙地、輕輕地拂過他柔嫩的臉頰。然后,
我解下身上那副最為厚重、最為堅固的胸甲。玄鐵鑄就的甲片冰冷堅硬,
邊緣已被刀劍砍得卷曲變形,浸透了敵人的血和我自己的血,凝結(jié)成暗沉的黑紅色。
我用殘破的披風內(nèi)襯,仔細地、一層層將這冰冷的鐵甲包裹起來,
墊上能找到的最柔軟的布絮,最終,將這個用鐵與血裹成的、沉重而怪異的“襁褓”,
小心翼翼地、穩(wěn)穩(wěn)地,放進了我空蕩蕩的懷里。冰冷的鐵甲緊貼著胸膛,
那寒意幾乎要凍僵心臟。而懷中那小小的生命散發(fā)出的微弱溫熱,
透過厚厚的布絮和冰冷的鐵片,微弱地傳遞過來。一邊是刺骨的寒,一邊是微弱的暖,
冰與火的煎熬,從此將日夜相隨。我抱著這鐵甲裹成的襁褓,一步一步,
踏過滿地的殘肢斷刃,踏過黏稠發(fā)黑的血泊,走向那殘陽如血、風聲嗚咽的關(guān)外。西疆的風,
永遠帶著砂礫的粗糙和孤寂的寒意,呼嘯著掠過無垠的戈壁。一座新的、更加堅固的關(guān)隘,
在落日關(guān)更西的險要處拔地而起,如同沉默的巨獸,扼守著這條通往故國的咽喉要道。
關(guān)隘的巨石上,深深地鑿刻著兩個大字——鎮(zhèn)安。關(guān)樓最高處,風聲最烈的地方。
我獨自站著,身上不再是那副染血的舊甲,換上了同樣冰冷沉重的玄甲。
歲月在臉上刻下更深的溝壑,左眼處是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猙獰的空洞,
被一只漆黑的眼罩覆蓋。目光越過嶙峋的亂石和起伏的沙丘,投向東方,那皇城所在的方向。
身后的石階傳來沉穩(wěn)的腳步聲,鎧甲葉片摩擦發(fā)出規(guī)律的輕響。我沒有回頭。
一個身著輕便戎裝的少年身影停在我身后半步。身量已與我比肩,
挺拔如戈壁灘上倔強的白楊。眉眼間依稀能看出阿寧的影子,尤其是那雙眼睛,
沉靜時如深潭,偶爾閃過一絲光亮時,便如星子落入了寒水。只是輪廓比阿寧更加硬朗,
帶著邊關(guān)風沙磨礪出的棱角?!案赣H?!鄙倌甑穆曇羟謇?,帶著這個年紀特有的朝氣,
卻又有著超乎年齡的沉穩(wěn)。他手中捧著一個半舊的木匣,匣身沒有任何紋飾,
只有邊角被摩挲得異常光滑,泛著溫潤的暗光。我的目光終于從無盡的東方收回,
落在那只木匣上。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少年將木匣輕輕放在我身前的垛口石上,
動作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恭敬:“京中……祖母遣心腹日夜兼程送來的。囑我親手交給您。
”風,似乎在這一刻靜止了。我緩緩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溫潤的木匣表面。那熟悉的觸感,
瞬間勾起了無數(shù)沉埋心底、沾滿灰塵的記憶。指尖微微顫抖著,摸索到匣蓋邊緣的暗扣,
輕輕一撥。“咔噠?!币宦曒p響,在呼嘯的風聲中幾不可聞。匣蓋掀開。沒有書信,
沒有只言片語。只有一束用褪了色的紅繩仔細系好的、柔軟纖細的胎發(fā)。
那發(fā)絲是極淺的褐色,如同初春新生的嫩草,被歲月浸潤,依舊帶著生命最初的柔軟。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撫過那束胎發(fā),動作輕得如同怕驚擾一場易碎的夢。
指尖沿著匣底光滑的木紋緩緩移動,最終,在匣底內(nèi)側(cè)靠近邊緣處,觸到了兩道深深的刻痕。
指尖順著那刻痕的走向描摹?!安粴w”。兩個字。力透木背,深深刻入,
帶著一種斬斷所有念想的決絕。胸腔里翻涌起一股濃烈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壓了下去。
指尖卻固執(zhí)地、一遍又一遍地撫過那冰冷的刻痕,仿佛要將這二字揉碎,
或是刻進自己的骨頭里。驀地,指尖在“歸”字最后一道深深的豎勾末端,
觸到了一絲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凸起。若不反復(fù)摩挲,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那是什么?
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沿著那道凸起,
極其緩慢地向上、向左移動、勾勒……不是刻痕的延伸。是另一道筆畫。一道極淺、極細,
卻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力道的劃痕,被巧妙地藏匿在“不歸”那深峻的刻痕之下,
如同一個被小心翼翼掩埋的秘密。一個簪子劃出的字?!按薄oL聲卷過鎮(zhèn)安關(guān)的垛口,
嗚咽著,帶著砂礫的粗糙,一下下刮擦著冰冷的玄甲。我的指尖,
還停留在木匣底部那道極淺、極細的劃痕上。一個“待”字,藏得如此之深,
像是怕被風看見,又像是怕被自己遺忘?!案赣H?”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打破了這凝固的沉重。我猛地合上木匣?!斑菄}”一聲輕響,
蓋住了那束柔軟的胎發(fā),也蓋住了匣底冰火交織的秘密。沒有回頭,
目光重新投向關(guān)外那片在暮色中漸次模糊的戈壁。胸膛里,
鐵甲裹成的“襁褓”仿佛從未卸下,那份冰冷與沉重,早已和骨血長在了一起。“無事。
”我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沙啞,像戈壁灘上滾動的礫石,“巡關(guān)去吧。
”身后傳來少年沉穩(wěn)的應(yīng)諾和鎧甲葉片規(guī)律的摩擦聲,腳步聲沿著石階漸漸遠去。風更大了,
吹得關(guān)樓上高懸的暗夜玄鳥旗獵獵作響,如同不屈的嗚咽。日子,
在鎮(zhèn)安關(guān)呼嘯的風沙和單調(diào)的戍守號角聲中,凝成了沉重的巖石。謝安,
這個被鐵甲裹著長大的孩子,像一株扎根在貧瘠石縫里的胡楊,沉默而堅韌地抽枝拔節(jié)。
他不再需要我時時抱著那冰冷的鐵甲襁褓,卻總會在清晨操練后、黃昏收隊前,
獨自一人走向關(guān)隘深處那座最古老、最不起眼的烽燧。
烽燧的石壁早已被風沙打磨得粗糙不堪,縫隙里頑強地鉆出幾叢枯黃的駱駝刺。
謝安就站在那巨大的、被碎石重新填堵嚴實的石縫前,沉默地站立。有時只是一刻,
有時是半個時辰。他并不搬動那些沉重的石頭,只是站著,微微仰著頭,
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望向某個遙遠而模糊的起點。風卷起他墨色的發(fā)帶,
拂過棱角初顯的臉頰,那沉靜的側(cè)影,竟與記憶中倚窗望花的阿寧有了幾分重疊。
我從不靠近。只遠遠地站著,玄甲覆身,如同另一塊沉默的巖石。
看著他小小的身影在那巨大的石壁前,被蒼茫的暮色吞沒,又被新生的晨曦勾勒。
那片冰冷的石縫,是他生命最初藏匿的巢穴,是他血脈里無法割斷的來路。他站在那里,
便是在丈量自己與那個從未謀面的母親之間,那無法逾越卻又時刻牽絆的距離。
太后的懿旨和補給,如同戈壁上的海市蜃樓,總在不經(jīng)意間出現(xiàn)。糧秣、軍械、藥材,
甚至偶爾有幾車難得的時新果蔬。押送的將領(lǐng)永遠是陌生的面孔,神情恭謹而疏離,
如同執(zhí)行一項不容置喙的任務(wù)。交接永遠在關(guān)外指定的地點,完成便迅速離去,
從不多留一刻,更不會踏入鎮(zhèn)安關(guān)一步。每一次,謝安都沉默地站在我身側(cè),
看著那些滿載物資的車隊揚起黃塵,消失在關(guān)隘的陰影里。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雙酷似阿寧的眼睛深處,會掠過一絲極快、極淡的漣漪,快得讓人抓不住,
便又歸于沉寂的深潭?!白婺浮庇幸淮?,在車隊揚起的煙塵徹底平息后,
他終于低低地開口,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的沙粒,“她……還記得我們嗎?”我沉默了片刻,
目光掠過他年輕卻已刻上風霜痕跡的臉龐。記得?如何不記得。那木匣中束好的胎發(fā),
那匣底深深刻下的“不歸”和淺藏其下的“待”,哪一個不是刻骨銘心?只是這記得,
隔著血海,隔著權(quán)柄,隔著這永無盡頭的西疆風沙?!坝浀?。”我最終開口,聲音干澀,
“用她的方式。”謝安沒有再問。他只是點了點頭,目光重新投向關(guān)外那片無垠的荒涼,
仿佛要將這“記得”的方式,連同這荒涼一起,刻進骨頭里。平靜,
如同暴風雨前粘稠的空氣,沉重地壓在鎮(zhèn)安關(guān)的上空。直到一個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驟然打破了表面的死寂。“將軍!”斥候隊長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議事廳,
臉上帶著長途奔襲后的疲憊和掩不住的驚惶,“西邊!
‘赤蝎’部族……他們……他們正在集結(jié)!還有‘黑狼’、‘禿鷲’……好幾個部落都動了!
馬匹、彎刀、弓箭……規(guī)?!八从?!”赤蝎?
那個盤踞在更西邊、靠近死亡沙海邊緣、以兇悍狡詐聞名的游牧部落?
還有黑狼、禿鷲……這些向來各自為政、互相劫掠的豺狼,怎么會突然聯(lián)合?
一股冰冷的警覺瞬間沿著脊椎竄起。我猛地站起身:“探明原因!再探!
”消息接二連三地傳回,拼湊出一個令人不安的圖景。
一支打著“商隊”旗號、規(guī)模龐大的隊伍,數(shù)月前悄然進入了赤蝎部落的核心領(lǐng)地。
他們帶來了中原的絲綢、瓷器、茶葉,更帶來了沉甸甸的金銀和……承諾。
斥候冒死帶回的零星情報里,
反復(fù)出現(xiàn)幾個模糊的字眼:“重利”、“盟誓”、“東進”、“暗夜疲弱”……“商隊?
”我盯著沙盤上代表赤蝎部落的猙獰蝎形標記,獨眼中寒光閃爍,“什么樣的商隊,
能說服幾代血仇的狼群放下彎刀,共舉一面旗?” 這絕不是普通的商隊。這背后,
必然有更龐大的、來自西方諸國的陰影在攪動風云!十六國聯(lián)軍的慘敗才過去十幾年,
那些貪婪的豨狼,果然從未真正死心。他們在等,等暗夜國新的破綻,
等一個卷土重來的機會。戰(zhàn)爭的陰云,再次沉沉地壓向鎮(zhèn)安關(guān)。關(guān)隘上下,氣氛陡然繃緊。
工匠日夜不停地加固著城墻,鍛造爐的火光徹夜不息,將鐵水燒得通紅。
士兵們操練的號子聲變得更加短促有力,帶著一股壓抑的殺氣。每一次望向關(guān)外,
那蒼茫的戈壁似乎都隱藏著無數(shù)窺伺的眼睛。一日黃昏,殘陽如血,
將關(guān)樓和連綿的群山染成一片悲壯的赤金。我剛巡完最險要的一處隘口,沿著關(guān)墻往回走。
冰冷的石階在腳下延伸,每一步都帶著甲胄的沉重摩擦聲。轉(zhuǎn)過一個垛口,
便看見謝安獨自一人站在前方不遠處的墻垛邊。他背對著我,身姿挺拔,
一身輕便的皮甲勾勒出少年人開始抽長的身形。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眺望關(guān)外,
而是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手中握著的一樣?xùn)|西。夕陽的金輝落在他身上,
也落在他攤開的掌心里。那是一支簪子。玉質(zhì)溫潤,在血色殘陽下流轉(zhuǎn)著柔和的光暈。
簪頭雕琢的辛夷花,花瓣舒展,線條簡潔而靈動,仿佛帶著春日枝頭初綻的生機。
正是當年我親手為阿寧戴上,又在血雨之夜,從她冰冷發(fā)間取下,
最后被太后連同胎發(fā)一同封入木匣的那一支!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間似乎停止了。
血液沖上頭頂,又在冰冷的眼罩后凝固。他怎么會……怎么敢……似乎察覺到身后的動靜,
謝安緩緩轉(zhuǎn)過身。他的臉上沒有驚慌,沒有做錯事被抓到的無措,只有一種近乎沉靜的坦然。
夕陽的光將他年輕的眉眼鍍上一層金邊,那雙酷似阿寧的眼睛,
此刻清澈得如同關(guān)外雪山頂?shù)暮?,清晰地映著我玄甲覆身的、帶著猙獰眼罩的身影。
他將握著玉簪的手微微抬起,讓那支辛夷花簪在暮色中完全顯露出來。他的目光,
坦然地迎上我那只僅存的、燃燒著復(fù)雜火焰的右眼?!案赣H,”他的聲音很平靜,
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烽燧石縫的碎石下,不止藏過一個嬰兒。
”我的呼吸驟然一窒。他知道了?他什么時候知道的?他挖開了那石縫?!“還有這個。
”謝安的目光沒有一絲閃躲,繼續(xù)說道,“藏在匣底最深處,用布層層裹著,壓在胎發(fā)之下。
”他頓了頓,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塵埃的力量,“母親……最后留給我的,
對嗎?”最后……留給他的……阿寧倒在血泊中,頸側(cè)猙獰的傷口汩汩冒著血,
她的手無力地向前伸著,
想要夠到那個被提起的襁褓……那支辛夷花簪斜斜地插在她凌亂的發(fā)髻上,
玉質(zhì)在搖曳的燭火下,映著滿地刺目的猩紅……那畫面如同淬毒的利刃,時隔多年,
依舊能瞬間將心臟刺穿!我猛地踏前一步,玄鐵戰(zhàn)靴重重踏在石階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混合著深不見底的痛楚,如同巖漿般在胸腔里翻騰、咆哮!
我的聲音因為極致的壓抑而嘶啞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硬生生擠出來,
裹著血腥氣:“放下!誰準你動它?!”玄甲隨著我胸膛的劇烈起伏發(fā)出沉悶的摩擦聲,
那只獨眼死死地盯著他掌中那抹溫潤的玉色,仿佛那是什么不可觸碰的禁忌,
是連接著地獄深淵的引線。
謝安的身體在我的厲喝和驟然爆發(fā)的威壓下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但他握著玉簪的手指,
卻沒有松開半分。那溫潤的玉質(zhì)貼著他的掌心,似乎汲取了他年輕的體溫,
在殘陽下流轉(zhuǎn)著柔和卻固執(zhí)的光暈。他抬起頭,目光越過我噴薄的怒意,
依舊清晰地、筆直地迎上我那只燃燒著復(fù)雜火焰的右眼。少年的臉上沒有懼色,
只有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平靜。那平靜底下,是剛剛破土而出、亟待確認的根須。“父親,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像投入滾油中的一滴水,清晰地穿透我壓抑的咆哮,
“您每次抱著我……隔著那冰冷的鐵甲……您透過我,看到的,是謝家的忠烈……還是母親?
”轟——!這句話,比最鋒利的彎刀更精準地劈開了層層包裹的鎧甲,
狠狠扎進了心臟最深處那塊從未愈合的腐肉!鐵甲裹嬰……那副浸透血污、沉重冰冷的胸甲!
多少個日夜,那刺骨的寒意緊貼著皮肉,凍僵了四肢百骸,
而懷中那微弱的心跳和溫熱的呼吸,是唯一能證明自己還活著的證據(jù)。透過冰冷的甲片,
我看到的……是什么?是皇帝陰鷙的眼神和“絕嗣”的毒誓?是謝家祠堂森冷的牌位?
是血泊中阿寧伸向襁褓的手?還是……僅僅是那個脆弱得仿佛隨時會熄滅的小小生命?
是我和阿寧……在這絕境中偷來的一線生機?
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和尖銳的聲音在顱內(nèi)瘋狂沖撞、撕裂!
后冰冷決絕的懿旨、戰(zhàn)場上震天的喊殺、嬰兒微弱的啼哭……交織成一片猩紅與黑暗的漩渦,
幾乎要將殘存的理智徹底吞噬!“住口!”一聲野獸般的嘶吼不受控制地從喉嚨深處炸開!
我猛地揚起手,帶著鐵手套的巨掌裹挾著凌厲的風聲,朝著那張酷似阿寧的臉龐狠狠扇去!
掌風激蕩,吹亂了謝安額前的碎發(fā)。他猛地閉上了眼,
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般劇烈顫抖了一下,握著玉簪的手下意識地收緊,
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身體卻依舊倔強地釘在原地,沒有閃避。那凌厲的掌風,
帶著足以劈開骨頭的力量,卷到了他臉頰近前——卻在最后一寸的距離,
硬生生地、如同撞上無形的鐵壁般,戛然而止!我的手臂劇烈地顫抖著,
玄鐵手套的指尖距離他溫熱的皮膚,只有一線之隔。那只獨眼死死地盯著他緊閉的眼瞼,
那顫抖的睫毛,像極了當年血泊中,阿寧最后無力闔上的眼簾。
時間仿佛凝固在這一掌懸停的瞬間。只有風在關(guān)隘間凄厲地呼嘯,卷起地上的沙礫,
抽打著冰冷的石墻。胸腔里翻涌的暴戾和痛楚,如同被強行按入冰海的火山,
在極致的壓抑中發(fā)出沉悶的轟鳴。那只停在空中的手,最終只是帶著萬鈞之力,
重重地、頹然地落在了旁邊冰冷的石垛上!“嘭!”一聲悶響!
堅硬的青石垛口竟被這一掌按得碎石簌簌落下,留下一個清晰的、帶著裂紋的掌??!
細小的石屑飛濺起來,有幾粒擦過謝安的臉頰,留下淡淡的紅痕。他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酷似阿寧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著我劇烈起伏的胸膛、布滿猙獰青筋的手背,
還有那只懸停又落下的鐵掌。那目光里,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沒有對暴力的恐懼,
反而沉淀下一種更深、更復(fù)雜的了然。像是終于確認了某個殘酷的答案。他低下頭,
目光重新落回掌心的玉簪上。辛夷花的紋路在殘陽下清晰可見。他抬起另一只手,
用指尖極其輕柔地、珍重地拂過那玉質(zhì)的花瓣,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靈魂。
“母親……”他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她一定……很愛我?!边@句話,不是疑問,是陳述。
帶著少年人獨有的、確認心意后的篤定。風卷起他墨色的發(fā)帶,
拂過他臉頰上被石屑擦出的紅痕。他抬起頭,目光越過我,
投向關(guān)隘之外那片被暮色徹底吞噬的、無垠的黑暗戈壁。那目光不再有迷茫,
反而像淬火的劍胚,在沉沉的暮色中,亮起兩點寒星?!拔鞣街T部的狼煙,已經(jīng)點起來了。
”他的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平靜,卻比剛才更沉,更穩(wěn),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硬,“父親,
這一仗,是沖著我來的,對嗎?”他攤開的手掌微微向上托了托那支玉簪,
辛夷花的花瓣在最后的余暉中閃爍了一下?!耙驗槲沂恰x安’。是暗夜國的‘鎮(zhèn)西侯’。
”暮色徹底吞噬了最后一縷天光,鎮(zhèn)安關(guān)沉入冰冷的黑暗。風刮得更烈了,卷著砂礫,
抽打著城頭的玄鳥旗,發(fā)出撕裂般的嗚咽。謝安那一聲“沖著我來的”質(zhì)問,
帶著少年人初嘗世情的鋒利,像淬毒的冰棱,狠狠扎進我早已千瘡百孔的肺腑。我背對著他,
玄甲覆身,如同關(guān)隘本身一塊沉默的巨石。那只按在石垛上的鐵掌,
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咯咯作響,冰冷的玄鐵手套下,是血肉模糊的刺痛。他沒有等我的回答,
或者說,他早已從匣底的“不歸”與“待”字、從這關(guān)隘永無止境的寒風里,讀懂了答案。
腳步聲在身后響起,沉穩(wěn),帶著一種下定某種決心的節(jié)奏,沿著冰冷的石階,一步步向下,
消失在關(guān)樓深沉的陰影里。赤蝎部落的狼煙,終于在第十日黎明前,如同地獄之火,
撕破了戈壁東方的天際。不是一縷,而是連綿成片!赤紅、濃黑、污濁的煙柱,
從目力所及的最西端,一道接一道,狂暴地沖上灰蒙蒙的天空,
如同無數(shù)猙獰的巨蟒在云端狂舞!煙柱下方,大地在震動。
最初是沉悶的、如同遠方滾雷的嗡鳴,緊接著,
那聲音便匯聚成一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無邊無際的轟響!
那是成千上萬只馬蹄踐踏著干涸大地發(fā)出的死亡鼓點,是無數(shù)野獸喉嚨里壓抑的嗜血咆哮!
“敵襲——!??!”凄厲的號角聲瞬間撕裂了鎮(zhèn)安關(guān)壓抑的平靜,
尖銳得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一聲緊似一聲,在關(guān)隘上空瘋狂回蕩!
整個關(guān)城瞬間如同被投入滾水的蟻穴,爆發(fā)出震天的喧囂!
士兵們從營房、從角樓、從藏兵洞中蜂擁而出,
、鎧甲葉片急促的碰撞聲、軍官嘶啞的吼叫聲、弓弩上弦的吱嘎聲……匯成一片決死的洪流,
涌向各自的垛口、射孔!我矗立在關(guān)樓最高處,
玄甲在初升的、卻毫無暖意的晨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獨眼透過垛口,
死死盯向那煙塵騰起的方向。來了。視野盡頭,那條原本清晰的地平線,
此刻已被一片不斷涌動、翻滾、膨脹的灰黃色浪潮徹底吞噬!那浪潮無邊無際,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推進,吞噬著戈壁的荒涼!近了,更近了!已能看清那浪潮最前沿,
是無數(shù)狂奔的、鬃毛飛揚的矮種馬,馬背上馱著揮舞彎刀、發(fā)出非人嚎叫的赤蝎騎兵!
他們赤膊或穿著簡陋的皮甲,臉上涂抹著猙獰的油彩,如同從地獄裂縫中爬出的惡鬼!
緊隨其后的,是更多步兵,扛著簡陋的云梯、推著蒙著生牛皮的沖車,
匯成一股毀滅一切的濁流!“穩(wěn)?。》€(wěn)??!”軍官們嘶啞的吼聲在城頭此起彼伏,“弓箭手!
上弦!聽號令!”空氣繃緊到了極限,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弓弦被拉到極致發(fā)出的呻吟。
無數(shù)冰冷的箭簇,指向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的死亡浪潮。
三百步……兩百五十步……兩百步!“放——?。?!”一聲炸雷般的怒吼,響徹城頭!
“嗡——!”仿佛無數(shù)毒蜂同時振翅!遮天蔽日的箭雨,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
瞬間潑灑出去!黑色的箭矢如同死神的鐮刀,狠狠扎入那片洶涌的濁流!噗噗噗噗……!
沉悶的利刃入肉聲連成一片!沖在最前方的赤蝎騎兵如同撞上一堵無形的墻,瞬間人仰馬翻!
凄厲的慘嚎、戰(zhàn)馬的悲鳴瞬間壓過了沖鋒的咆哮!污濁的血花在黃沙地上驟然綻放!然而,
后面的浪潮沒有絲毫停滯,踏著同伴的尸體和垂死的戰(zhàn)馬,更加瘋狂地涌了上來!死亡,
只會刺激這些嗜血野獸的兇性!“再放!射馬!射馬!”箭雨一輪接一輪,
無情地收割著生命。關(guān)墻之下,尸體迅速堆積,形成一道血肉和泥土混合的緩坡。
但敵人的數(shù)量太多了!如同無窮無盡的蝗蟲!簡陋的云梯被無數(shù)雙手臂瘋狂地豎起,
重重砸在城墻上!帶著鐵鉤的繩索被拋上垛口!“滾木!礌石!砸下去!
”巨大的原木、沉重的石塊被士兵們吼叫著推下城墻!慘叫聲中,
攀爬的敵兵如同下餃子般墜落,在城下摔成肉泥!
滾燙的金汁(融化的金屬混合桐油等物)從特制的孔道中傾瀉而下,澆在密集的人群里,
瞬間騰起一片慘絕人寰的哀嚎和皮肉焦糊的惡臭!整個關(guān)墻之下,
頃刻間化作一片沸騰的煉獄!然而,攻擊的浪潮只是被稍稍阻滯,
旋即又以更兇猛的勢頭撲來!赤蝎人如同不知疲倦的蟻群,踩著同伴焦黑的尸骸,
嘶吼著向上攀爬!彎刀砍在垛口的青石上,迸出刺眼的火星!
不斷有悍不畏死的敵兵從垛口處冒頭,與守軍展開慘烈的白刃戰(zhàn)!“頂住!堵住缺口!
”“殺啊——!
”怒吼聲、兵刃撞擊聲、瀕死的慘叫聲、尸體墜落的悶響……在狹窄的城頭瘋狂交織!
熱血潑灑在冰冷的石磚上,迅速凝結(jié)成暗紅的冰殼。每分每秒,都有人倒下,或被拖下城墻,
或被亂刀分尸!戰(zhàn)斗從黎明殺到正午,又從正午殺到日頭偏西。
戈壁的烈日無情地炙烤著大地,蒸騰起濃烈的血腥氣和焦臭味,混合著金汁的惡臭,
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籠罩著整個鎮(zhèn)安關(guān)。守軍的體力在急劇消耗,
箭矢、滾木、礌石、金汁的儲備也在飛速減少。而關(guān)外的敵人,依舊如同黑色的潮水,
一波退下,一波又起,仿佛永無盡頭。就在這時,一陣更加狂暴、更加混亂的喧囂,
驟然從關(guān)隘左翼一處相對平緩的斜坡方向炸響!
伴隨著一種不同于赤蝎人嚎叫的、更加尖銳刺耳的呼嘯!“是黑狼部!還有禿鷲!
他們繞上來了!” 瞭望哨凄厲的示警聲帶著絕望。左翼!那片易攻難守的斜坡!
由于地形限制,防御工事相對薄弱!我的心猛地一沉!獨眼瞬間掃向左翼!果然,
那片斜坡上,不知何時已涌上了密密麻麻的黑狼和禿鷲部落的士兵!他們穿著雜色的皮襖,
揮舞著樣式怪異的彎刀和長矛,口中發(fā)出尖銳的唿哨,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正瘋狂地沖擊著左翼那道搖搖欲墜的防線!守在那里的士兵猝不及防,
瞬間被沖開了幾個缺口!兇悍的敵兵嚎叫著涌入,與倉促迎上的守軍絞殺在一起!
防線眼看就要崩潰!一旦左翼被徹底突破,整個關(guān)隘將腹背受敵,后果不堪設(shè)想!“預(yù)備隊!
跟我上!堵住左翼缺口!” 我拔出腰間的佩刀,刀鋒在夕陽下反射出冰冷的血光,
聲音如同受傷的孤狼,發(fā)出決死的咆哮!就在我腳步即將踏下關(guān)樓石階的剎那,
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一道身影,如同離弦之箭,竟比我還快一步,
從關(guān)樓下方斜刺里沖出,朝著左翼那最危急的缺口,悍然撲了過去!是謝安!
他不知何時已換上了一身輕便卻堅韌的皮甲,手中緊握著一柄軍中制式的狹長戰(zhàn)刀。
最刺目的,是他束發(fā)的發(fā)髻上,赫然斜插著那支溫潤的辛夷花玉簪!那抹瑩白,
在漫天血火與飛揚的塵土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驚心動魄!
玉質(zhì)的花瓣在夕陽的殘照和兵刃的寒光映襯下,流轉(zhuǎn)著一層近乎悲壯的微光!“謝安!回來!
” 我的嘶吼被淹沒在震天的喊殺聲中。他仿佛沒有聽見。身形快得只剩一道模糊的殘影,
幾個起落,便已沖到了左翼缺口的最前沿!那里,數(shù)名兇悍的黑狼戰(zhàn)士剛剛砍翻了兩名守軍,
正嚎叫著試圖擴大突破口!“死——!”一聲清越卻帶著穿透金石之力的怒喝,
從謝安口中炸開!與他平日沉靜的模樣判若兩人!戰(zhàn)刀化作一道凄冷的寒芒,毫無花哨,
只有最直接的殺意!“噗!”刀光一閃!沖在最前的一名黑狼戰(zhàn)士脖頸處瞬間爆開一團血霧,
頭顱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表情飛上半空!刀勢未竭,借著前沖的慣性,
狠狠劈入第二名敵兵的胸膛,骨骼碎裂聲清晰可聞!這干凈利落、狠辣決絕的一刀,
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悍勇,瞬間震懾住了缺口附近蜂擁的敵兵!
也點燃了左翼守軍幾乎熄滅的斗志!“小侯爺!”“殺!跟著小侯爺!堵住缺口!
”原本瀕臨崩潰的士兵們?nèi)缤淮蛄艘会槒娦膭?,嘶吼著,紅著眼睛,
朝著缺口處涌來的敵兵反撲過去!謝安的身影,如同礁石般釘在了那最危險的裂口!
他手中的戰(zhàn)刀化作一片翻飛的光幕,左劈右砍,招式簡潔凌厲,
帶著邊軍刀法特有的狠辣與效率,竟硬生生將涌上來的敵兵暫時壓制住了!
他年輕的臉上濺滿了敵人的血污,那雙酷似阿寧的眼睛,此刻燃燒著冰冷的火焰,
再無半分猶豫和迷茫。每一次揮刀,每一次格擋,都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那支插在他發(fā)髻上的辛夷花玉簪,隨著他激烈的動作,在血與火的背景中劇烈地顫動著,
玉質(zhì)的光芒流轉(zhuǎn)不定,像一顆跳動在死亡邊緣的心臟,又像一面無聲的戰(zhàn)旗?!笆刈?!
死也要守住!” 謝安的吼聲在兵刃撞擊聲中響起,帶著少年人變聲期特有的沙啞,
卻有著千鈞之力。我沖下關(guān)樓的腳步頓住了。那只獨眼,
死死釘在左翼缺口處那道浴血奮戰(zhàn)的身影上,釘在那支在腥風血雨中倔強閃爍的辛夷花簪上。
胸膛里,那副早已融入骨血的冰冷鐵甲,仿佛被一股滾燙的洪流狠狠撞擊!
辛夷劫(鎮(zhèn)安關(guān)終章)赤蝎彎刀撕裂空氣的尖嘯,已緊貼著謝安后頸的汗毛!
刀鋒卷起的腥風,帶著死亡冰冷的觸感。
謝安甚至能看清刀身上映出的自己濺滿血污、因力竭而扭曲的臉,
以及發(fā)髻上那支辛夷花玉簪絕望的微光。結(jié)束了?
也好……母親……他幾乎能感受到那冰冷的鋒刃切入皮肉的劇痛——“嗚——嗡——!
”一道從未聽過的、低沉雄渾卻穿透整個戰(zhàn)場的號角聲,如同遠古巨獸的咆哮,
驟然從關(guān)隘之外、從赤蝎大軍狂潮的側(cè)后方,撕裂一切喧囂,狠狠撞入每個人的耳膜!
那聲音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壓和穿透力,
瞬間壓過了震天的喊殺、兵刃撞擊和垂死的哀嚎!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強行凝固。
劈向謝安后頸的彎刀,詭異地懸停在了半空。那赤蝎戰(zhàn)士猙獰的臉上,嗜血的狂喜瞬間凍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