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衙內(nèi)踹開我家門時,我正摩挲著袖中冰冷的細瓷瓶。>“林娘子,你家教頭發(fā)配滄州啦,
往后由爺疼你?!保疚倚χ似鸷蠋劸?,指尖砒霜無聲滑落杯底。>“衙內(nèi),先飲為敬。
”>紅蓋頭下,我聽見自己帶笑的聲音。>——這杯酒,我等了整整一百八十七天。
---門栓發(fā)出垂死的呻吟,像一截枯朽的骨頭在重壓下呻吟著斷裂。木屑四濺,
一股帶著汗臭和廉價脂粉氣的風猛地灌進來,吹得我鬢角散落的發(fā)絲貼上了冰涼的臉頰。
我站著沒動,袖中那個細瓷小瓶,棱角分明地硌在手腕內(nèi)側(cè),
涼得像一塊剛從深井里撈上來的冰?!皢燕?!林娘子,好定力!
”一個油滑得如同抹了豬油的聲音刺破了死寂。高衙內(nèi)那張臉,浮腫得如同隔夜的饅頭,
掛著令人作嘔的得意笑容,在幾個歪瓜裂棗的潑皮簇擁下,堵死了我家破敗的門框。
他綠豆似的眼珠子在我身上來回刮蹭,仿佛要用目光剝開我的衣衫。“瞧瞧,瞧瞧,
”他抬腳,那雙繡著俗氣金線的靴子毫不客氣地踩在門檻斷裂的木茬上,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這破屋子,怎么配得上你這朵嬌花?你那死鬼男人,
八十萬禁軍教頭?哈!”他啐了一口濃痰,黏糊糊地落在門檻內(nèi)側(cè)我剛剛清掃過的青磚地上,
“現(xiàn)在不過是滄州道上的一個賊配軍!骨頭硬?骨頭硬頂個屁用!骨頭硬能擋得住水火棍?
能擋得住臉上刺字?”他身后的潑皮們爆發(fā)出一陣粗野的哄笑,如同夜梟在墳地里聒噪。
一個獐頭鼠目的家伙擠眉弄眼地接腔:“就是就是!娘子,往后啊,跟著我們衙內(nèi),
吃香的喝辣的,綾羅綢緞穿不完,不比守著這破灶臺強百倍?”高衙內(nèi)搖晃著肥胖的身軀,
一步三搖地跨過門檻,那股混合著酒氣和劣質(zhì)熏香的臭味幾乎將我淹沒。
他伸出肥厚、帶著幾個金戒指的手,油膩的指尖就要觸碰到我的下巴。袖中那個冰冷的小瓶,
瞬間變得滾燙,幾乎要灼傷我的皮膚。“林娘子,”他湊得更近,聲音壓低,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膩,“你家教頭完啦!往后……就由爺來疼你,
保準讓你……”話音未落,我的身體比我的念頭更快。像是被滾燙的鐵塊烙到,
猛地向后一退,脊背重重撞在身后那張結(jié)實的八仙桌角上。鉆心的疼痛沿著脊椎炸開,
眼前金星亂冒。然而這劇痛卻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袖中瓷瓶帶來的那股毀滅性的灼熱,
讓混沌的腦子透出一絲冰冷的清明。我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強行壓抑住從袖中掏出那東西、狠狠砸在這張肥臉上的沖動。不能是現(xiàn)在。
絕不能是現(xiàn)在?!把脙?nèi),”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卻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平靜,“光天化日,強闖民宅,調(diào)戲良家,這東京城里,
當真沒了王法不成?”“王法?”高衙內(nèi)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綠豆眼瞪圓了,
肥厚的嘴唇咧開,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在這東京城里,爺就是王法!爺看上你,
那是你的造化!你那死鬼男人,骨頭再硬,不也乖乖滾去滄州啃沙子了?”他逼近一步,
那股令人窒息的濁氣再次撲來,“識相的,乖乖跟爺走,省得受皮肉之苦,
也省得……連累了你那在滄州道上的夫君!”最后兩個字,他刻意咬得又重又慢,
像兩把淬了毒的鈍刀子,狠狠捅進我的心臟。連累……滄州道上……夫君!
袖中的瓷瓶幾乎被我攥碎,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細微的刺痛提醒著我最后的理智。我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得這么便宜,這么無聲無息。目光掃過那張油膩的胖臉,
掃過他身后那幾個躍躍欲試的潑皮,最終落回他臉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股渾濁的空氣沖入肺腑,帶著絕望的塵埃味道?!把脙?nèi),”我再次開口,
聲音竟帶上了一絲奇異的、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笑意,那不是喜悅,
而是某種東西繃緊到極致即將斷裂的征兆。我慢慢抬起右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遲緩。
手腕翻轉(zhuǎn),寬大的素色衣袖滑落下去一截,露出底下那個小小的、釉色溫潤的細頸白瓷瓶。
瓶口塞著一點猩紅的軟木塞,在這昏暗破敗的屋子里,像一滴凝固的、冰冷的血?!把脙?nèi),
”我重復(fù)著,手指極其輕柔地撫摸著那光滑冰涼的瓶身,如同撫摸著情人冰冷的臉頰,
“你看這個,眼熟么?”高衙內(nèi)臉上的得意瞬間僵住,綠豆眼里閃過一絲錯愕,
隨即被濃重的警惕取代。他身后的潑皮們也收斂了嬉笑,狐疑地盯著我手中那個小小的瓶子。
“砒霜?!蔽逸p輕吐出這兩個字,聲音不大,卻像冰錐落地,砸得整個屋子都靜了一瞬。
“一點砒霜,兌上清水,入口不過片刻,神仙難救?!蔽椅⑽⑼犷^,
看著高衙內(nèi)那張陡然變得有些驚疑不定的胖臉,嘴角竟向上彎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
“這瓶東西,自打我夫君被構(gòu)陷下獄那日起,就在我袖中了。我日日帶著它,夜夜枕著它。
”我向前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情人間的絮語,卻字字淬毒:“衙內(nèi),你說,
若是我今日在你面前飲了它……你爹高大尉,縱然手眼通天,
可能堵得住這東京城里悠悠眾口?‘高衙內(nèi)逼死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之妻’……這話頭,
夠不夠勁?能不能讓您高衙內(nèi),也去滄州道上……走一遭?”死寂。絕對的死寂籠罩下來。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膠質(zhì),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潑皮們臉上的兇悍不見了,
只剩下驚疑和一絲藏不住的懼意,眼神在我和高衙內(nèi)之間驚惶地逡巡。
高衙內(nèi)臉上的肥肉抽搐著,那雙綠豆眼死死地盯在我臉上,
又猛地轉(zhuǎn)向我手中那個小小的白瓷瓶。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漂白水,只剩下一種難看的青白?!澳恪愀?!
”他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外強中干的虛張聲勢。
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肥壯的身體撞到了身后一個潑皮,惹得那人一個趔趄?!拔??
”我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在死寂的屋子里顯得格外瘆人。我拔掉瓶口的軟木塞,
一股極其細微、若有似無的苦杏仁氣息幽幽地彌漫開來,像一條冰冷的毒蛇,
悄然纏繞上每個人的鼻尖。潑皮們齊齊倒抽一口冷氣,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雞鴨,
驚恐地又后退了一步。高衙內(nèi)的瞳孔驟然收縮,綠豆眼幾乎要瞪出眼眶。“衙內(nèi),
”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如同結(jié)了冰的湖面,“我一個婦道人家,夫君蒙冤遠配,
家宅被強徒所破,清白即將不?!阏f,我還有什么不敢的?
”我將瓶口緩緩湊近自己的唇邊,動作帶著一種殉道般的決絕和優(yōu)雅,“死,
不過一閉眼的事??蛇@身后名,衙內(nèi)您……擔得起么?高大尉……擔得起么?
”瓶沿冰冷的觸感貼上我的下唇。那股苦杏仁的氣味更濃了,直沖鼻腔。
高衙內(nèi)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混亂,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油汗。他死死盯著瓶口,又猛地抬頭看我,
眼神里充滿了驚怒、忌憚,還有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野獸般的狂躁?!隘傋?!
你……你是個瘋子!”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吼,像是被逼急了的狗在吠叫,
卻透著一股色厲內(nèi)荏的虛弱?!盎蛟S吧?!蔽椅⑽@息,帶著一種奇異的解脫感,
“被逼到絕路,不瘋,又能如何呢?”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shù)倍。
每一息都沉重得如同鐵錘敲打在心口。袖中的砒霜瓶子仿佛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冰冷而堅硬地貼著皮肉,時刻提醒著我那深淵就在腳下。
高衙內(nèi)那張青白交加的臉在我眼前晃動,他的眼神像淬毒的鉤子,驚疑、暴怒、不甘,
還有一種被徹底冒犯的狂躁。他幾次欲言又止,肥厚的嘴唇哆嗦著,最終,
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聲野獸受傷般的低咆?!昂?!好得很!”他猛地一跺腳,
腳下的青磚似乎都顫了一下,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在刮擦,“算你狠!林張氏,你給我等著!
爺……爺改日再來跟你‘敘舊’!” 最后兩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
裹挾著濃烈的怨毒。他猛地轉(zhuǎn)身,像一頭被激怒的野豬,
粗暴地撞開身后兩個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潑皮,踉蹌著沖出屋門。
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他撞得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在門框上痛苦地晃蕩著。
剩下的潑皮如夢初醒,驚惶地對視一眼,也忙不迭地跟著他,
如同喪家之犬般狼狽地擠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沾染上什么不祥。
腳步聲、咒罵聲、器物被撞倒的稀里嘩啦聲……混亂的噪音迅速遠去,最終消失在巷子口。
屋子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那扇破門在穿堂風中吱呀、吱呀地呻吟,如同垂死之人的喘息。
我依舊站在原地,全身的力氣仿佛都在剛才的對峙中耗盡了,只剩下一副僵硬的空殼。
后背撞在桌角的地方,遲來的劇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上,尖銳而清晰。我慢慢垂下眼,
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顫抖的右手上。那只細白的瓷瓶,瓶口還敞開著,
瓶身被我手心滲出的冷汗浸得滑膩冰涼。苦杏仁的氣息尚未完全散去,幽幽地纏繞在鼻端。
“哐當!”一聲輕微的脆響。那瓶砒霜,終究還是從我脫力的指間滑落,
砸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上。細白的瓷片瞬間碎裂,如同凋零的玉蘭花瓣。
里面那點灰白色的粉末,如同被驚醒的幽靈,在穿堂風卷起的微塵中,無聲地彌漫開來,
又緩緩地、沉寂地落回地面,混入了塵埃。我定定地看著地上那攤狼藉的碎瓷和毒粉,
看著它們在昏暗光線下折射出幽微的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后背的傷痛,也拉扯著那根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一百八十七天。
夫君音訊斷絕的一百八十七天。袖中藏著這瓶毒物的一百八十七個日夜。這僅僅是個開始。
我知道。高衙內(nèi)那怨毒的眼神,那撂下的狠話,都像冰冷的毒蛇纏繞在頸間。他不會罷休。
他背后的勢力,更不會容許我這樣一個“不識抬舉”的螻蟻,用一瓶砒霜就打了他們的臉。
死,或許容易。但……就這么死了,甘心嗎?夫君的冤屈呢?這潑天的仇怨呢?
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冰冷的青磚寒意透過薄薄的裙裾直刺骨髓。我伸出手,
指尖拂過那些細碎的瓷片,拂過地上那層薄薄的、致命的灰白粉末。
指腹被鋒利的瓷片邊緣劃破,細微的刺痛傳來,一滴殷紅的血珠滲出,滴落在灰白的粉末上,
暈開一小點刺目的紅。血珠滲入粉末,像一滴水落入滾燙的沙地,瞬間被吞噬,
只留下一個暗紅色的、微小的印記。我盯著那點紅,指尖的刺痛反而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
高衙內(nèi)那怨毒扭曲的臉,潑皮們驚惶逃竄的背影,
還有這滿地的碎瓷與毒粉……像無數(shù)冰冷的碎片,扎進腦子里。不能死。至少,不能這樣死。
我扶著冰冷的桌沿,艱難地站起身。后背的鈍痛提醒著我方才的撞擊。
我走到那扇還在吱呀作響的破門前,用盡全身力氣,將它勉強合攏,
插上那根已經(jīng)斷了一半的破舊門栓。木栓斷裂處粗糙的毛刺扎進掌心,帶來更清晰的痛感。
屋子里更暗了。只有從破窗欞透進來的幾縷天光,斜斜地切割著彌漫的塵埃。
我走到墻角那個半人高的舊水缸前。缸里的水映著上方一小塊灰蒙蒙的天光,
也映出我模糊的倒影——一張蒼白失血的臉,鬢發(fā)散亂,眼神卻亮得驚人,
像燃著兩簇幽冷的鬼火。我蹲下去,撩起冰涼的缸水,用力潑在臉上。
刺骨的寒意激得我渾身一顫,混沌的腦子被強行喚醒。水珠順著臉頰、脖頸滾落,
浸濕了前襟?!盎钕氯ァ蔽覍χ桌锬莻€搖晃的倒影,無聲地翕動嘴唇,像是在告誡,
又像是在詛咒,“張貞娘,你得活下去。”不是為了茍延殘喘,是為了等著看。
等著看那些將我推入深淵的人,會以何種姿態(tài)跌下來。等著看那杯“敬酒”,
終有遞到他們唇邊的那一天。我站起身,抹去臉上的水痕,
目光掃過這間徒有四壁、僅剩一張破舊八仙桌和兩條長凳的屋子。最后,
落在墻角那個不起眼的、落滿灰塵的舊木箱上。那是婆婆留下的唯一物件。我走過去,
拂去箱蓋上的積塵,掀開。里面只有幾件半舊的粗布衣裳,疊得整整齊齊。我一件件拿出來,
露出箱底。手指在粗糙的箱底木板上摸索著,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觸碰到一道極其細微的縫隙。指甲用力摳進去,一小塊薄薄的木板被撬了起來。木板下,
是一個更小的暗格。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枚小小的、黃銅打造的鑰匙。鑰匙旁邊,
是一個同樣不起眼的、用油布仔細包裹著的扁平小包。我拿起鑰匙,
冰冷的金屬觸感直抵心底。又解開油布包,里面是一疊薄薄的、微微泛黃的銀票,
還有幾塊散碎銀子。這是夫君出事前,最后一個月偷偷塞給我的。他那時已察覺山雨欲來,
只說:“貞娘,拿著,萬一……萬一有事,別委屈了自己?!边@點錢,是我最后的依仗,
也是我僅有的武器。我將油布包小心地重新裹好,連同那枚銅鑰匙,
一起貼身藏進最里層衣服的口袋里,緊貼著劇烈跳動的心臟。那冰冷的觸感,
竟帶來一絲詭異的安定。做完這一切,我走到窗邊,透過破敗窗欞的縫隙,警惕地向外望去。
巷子里空蕩蕩的,只有幾只野狗在垃圾堆邊逡巡。高衙內(nèi)的人似乎真的暫時退去了。
但這平靜,比之前的喧囂更令人窒息。我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短暫的死寂。下一次,
他們再來,必定是雷霆萬鈞,不會再給我拿出砒霜“演戲”的機會。我必須離開。立刻,
馬上。沒有時間收拾任何細軟。我環(huán)顧這間承載了短暫幸福、如今只剩絕望的屋子,
目光在夫君曾坐過的條凳上停留了一瞬,那里仿佛還殘留著他的溫度。最終,
視線落在墻角那個被我摔碎藥瓶的地方?;野椎呐勰┗熘鴫m埃,靜靜地躺在地上,
旁邊是我指尖滴落的那一小點早已干涸變暗的血跡。像一個小小的、不祥的印記。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心緒,毅然決然地轉(zhuǎn)身,拉開門栓,閃身而出。
巷子里彌漫著午后慵懶又帶著腐朽氣息的寂靜。陽光刺眼,
照得滿地狼藉的垃圾和污物無所遁形。我低著頭,腳步匆匆,盡量貼著墻根的陰影移動,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腳步聲,無論遠近,都像重錘敲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就在我快要走出這條令人窒息的深巷時,一個懶洋洋、帶著戲謔的聲音,像毒蛇吐信般,
毫無預(yù)兆地從斜后方響起:“喲,這不是林娘子么?這么急著,是要去哪兒‘投奔’?。?/p>
”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猛地停住腳步,僵硬地轉(zhuǎn)過頭。巷子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的陰影下,
斜倚著一個人。正是剛才高衙內(nèi)身邊那個獐頭鼠目的潑皮!
他臉上掛著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笑意,綠豆小眼里閃爍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得意。
他手里拋接著一小塊碎銀子,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把脙?nèi)爺就知道,
你這小娘皮不會老實待在窩里。”他嗤笑一聲,慢悠悠地直起身,朝我逼近一步,“怎么著?
砒霜沒喝成,這是打算換個地方再尋死覓活?還是……想跑?”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
在我身上來回刮蹭,最終落在我因緊張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藏著我的全部家當。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頭頂!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粗糙的磚墻上,撞得生疼。巷子太窄,他堵住了唯一的出口?!白岄_!
”我厲聲喝道,聲音卻因恐懼而微微發(fā)顫?!白岄_?”潑皮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夸張地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林娘子,你當爺是來給你送行的?”他猛地收斂笑容,
眼神變得兇狠,“衙內(nèi)爺吩咐了,既然你敬酒不吃,那就只好請你吃罰酒了!帶走!
”他話音未落,巷子另一頭,兩個原本靠在墻根下假裝曬太陽的閑漢猛地站直身體,
臉上掛著同樣不懷好意的獰笑,一左一右,像兩堵墻般朝我包抄過來!原來,
他們早就埋伏好了!真正的絕望,如同冰冷的鐵鉗,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
比剛才面對高衙內(nèi)時更甚!袖中空空如也,那點用以威懾的毒粉早已散落塵埃。我手無寸鐵,
面對三個身強力壯的惡徒!怎么辦?!退無可退!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
看著那獐頭鼠目的潑皮和兩個包抄過來的壯漢,他們臉上毫不掩飾的惡意像毒藤般纏繞上來。
袖中空空如也,那點砒霜早已成了地上的塵埃??謶窒癖涞蔫F爪攫住心臟,幾乎讓我窒息。
“嘿,小娘子,別怕呀!”左邊那個滿臉橫肉的壯漢咧著嘴,露出一口黃板牙,
蒲扇般的大手徑直朝我胳膊抓來,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汗酸味,“跟爺們兒走一趟,
去享福嘍!”就在那骯臟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我衣袖的剎那,求生的本能如同被點燃的引線,
猛地在我腦中炸開!我猛地向下一蹲!壯漢的爪子帶著風聲,擦著我的發(fā)髻抓了個空。
他龐大的身體因慣性向前踉蹌了一下。就是現(xiàn)在!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豹,
爆發(fā)出全部的力量!身體借著下蹲的勢頭猛地向右側(cè)彈起,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地撞向右邊那個稍顯瘦高、正得意地堵住去路的潑皮!“哎喲!
”瘦高潑皮顯然沒料到我這突然的反撲,猝不及防被我撞得一個趔趄,
后背重重砸在巷子另一側(cè)的磚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堵住出口的身體頓時出現(xiàn)了一道縫隙!
機會!我根本不敢回頭,也顧不上后背撞墻的劇痛,像離弦的箭一樣,朝著那道狹窄的縫隙,
用盡平生最快的速度沖了出去!“他娘的!給我抓住她!
”獐頭鼠目的潑皮氣急敗壞的吼聲在身后炸響?!罢咀?!臭娘們兒!
”沉重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鼓點,咚咚咚地緊追上來,帶著地面的震動。我沖出巷口,
刺眼的陽光晃得眼前發(fā)白。大街上行人不多,
零星幾個路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追逐驚得紛紛側(cè)目,但臉上只有麻木的好奇,無人上前。
我的心沉了下去。不能指望路人!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帶著粗重的喘息和惡毒的咒罵,
像滾燙的烙鐵逼近脊背!情急之下,
我瞥見前方不遠處一個賣針頭線腦、胭脂水粉的雜貨攤子。攤主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嫗,
正佝僂著腰整理貨物?!捌牌牛【让?!有強人!”我用盡力氣嘶喊,同時猛地沖向那個攤子!
就在我沖過去的瞬間,我故意腳下一個趔趄,身體失控地撞向那堆碼放得整整齊齊的貨品!
“嘩啦啦——砰!”竹編的籮筐被撞翻,
里面五顏六色的線團、繡花繃子、小瓷瓶裝的胭脂水粉天女散花般飛濺出去!
花花綠綠的東西砸在地上,滾得到處都是!老嫗嚇得尖叫一聲,
手忙腳亂地去扶那搖搖欲墜的攤架。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像一道屏障,
瞬間阻擋了緊追不舍的三個潑皮!“哎喲!我的貨!我的老本啊!”老嫗看著滿地狼藉,
捶胸頓足地哭喊起來?!皾L開!老東西!”獐頭鼠目的潑皮氣急敗壞,
一把推開試圖阻攔的老嫗。老嫗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哭喊聲更大了。
另外兩個潑皮被地上滾動的線團、小瓶絆得手忙腳亂,
一時竟無法立刻繞過這狼藉的“戰(zhàn)場”?!白プ∷e讓她跑了!”獐頭鼠目急得跳腳,
指著我的背影嘶吼。這短暫的混亂給了我一線喘息之機!我頭也不敢回,只知道拼命往前跑!
穿過這條稍顯熱鬧的街,拐進另一條更狹窄、更骯臟的小巷。
身后的叫罵聲被甩開了一段距離,但并未消失,如同跗骨之蛆。肺像要炸開,
喉嚨里全是血腥味。我慌不擇路,只想離那催命的聲音遠一點,再遠一點!
眼前出現(xiàn)一條更暗、更窄、堆滿廢棄雜物和垃圾的岔路,我想也沒想就鉆了進去。
腳下突然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濕滑黏膩的東西,身體瞬間失去平衡!“??!
”驚呼聲卡在喉嚨里,我整個人重重地向前撲倒!預(yù)想中堅硬地面的撞擊沒有到來,
身體反而陷入一種意外的、帶著霉味的柔軟里。我驚魂未定地抬頭,
發(fā)現(xiàn)自己摔進了一堆不知堆放了多久的破麻袋和爛草席中。
腐朽的霉味和塵土嗆得我一陣咳嗽。就在這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沾著泥污的大手,
無聲無息地從旁邊一堆破爛籮筐后面伸了出來,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別出聲!
”一個低沉沙啞、如同砂礫摩擦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響起。
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沉穩(wěn)力量。我猛地扭頭,
對上一雙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深陷在沾滿煤灰的臉頰上,卻亮得驚人,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沒有任何驚慌,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和洞察。
他臉上滿是污垢,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頭發(fā)亂糟糟地糾結(jié)著,
身上裹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破舊短褐,像個最底層的苦力或者流民。但那雙眼睛,
那抓住我胳膊的手上傳來的沉穩(wěn)力道,都絕不是一個尋常流民所能擁有的!
我的心跳幾乎停止!他是誰?!是高衙內(nèi)的另一撥埋伏?還是……沒等我理清這混亂的思緒,
巷子口已經(jīng)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和潑皮們氣急敗壞的叫罵?!皨尩模∨苣娜チ??
明明看見拐進來的!”“搜!肯定就在這附近!仔細搜!那娘們兒跑不遠!
”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翻動廢棄雜物的嘩啦聲,如同索命的鉤鎖,一寸寸勒緊我的喉嚨!
我甚至能聞到他們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汗臭和惡意!那只抓著我的手猛地收緊!
力道大得讓我胳膊生疼。那雙寒潭般的眼睛銳利地掃了我一眼,帶著無聲的警告。隨即,
他猛地一拽!我整個人被他巨大的力量拖拽著,
毫無反抗之力地、更深地陷進了那堆散發(fā)著霉味的破麻袋和爛草席深處!
腐朽的塵土和草屑瞬間將我淹沒,嗆得我?guī)缀踔舷?。緊接著,他動作快如鬼魅,
迅速將旁邊幾個空籮筐和幾塊破舊的木板拖拽過來,
嚴嚴實實地蓋在了我們藏身的這堆破爛之上!眼前驟然一片漆黑!
只有木板縫隙間透進幾絲微弱的光線。狹窄的空間里,充斥著濃重的霉味、塵土味,
還有……身邊這個人身上傳來的、淡淡的汗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鐵銹般的冷硬氣息。
我們幾乎貼在一起。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體緊繃的線條,感受到他沉穩(wěn)而有力的心跳,
隔著薄薄的衣衫傳來,一下,又一下,奇異地壓下了我狂亂的心跳。
他呼出的氣息拂過我的額發(fā),溫熱而平穩(wěn)。外面,潑皮們的搜查聲近在咫尺!“媽的!
這堆破爛!給老子掀開看看!”“臭死了!這鬼地方能藏人?”“少廢話!衙內(nèi)吩咐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仔細點!”沉重的腳步聲停在了我們藏身的這堆雜物前!
木板被粗暴地踢踹,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腐朽的草屑和灰塵簌簌落下,
掉在我的頭發(fā)和臉上。我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克制著身體的顫抖,連呼吸都屏住了,
心臟在黑暗中瘋狂地撞擊著胸腔,幾乎要破膛而出!黑暗中,
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他放在我胳膊上的手,極其輕微地、安撫性地按了一下。
那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定力,仿佛在說:別怕。
時間在極度的恐懼和壓抑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潑皮們罵罵咧咧地翻找著,木板被踢得砰砰作響。突然,一只穿著破草鞋的腳,
狠狠地踹在了蓋在我們頭頂?shù)囊粔K木板上!“咔嚓!”木板發(fā)出一聲脆響,裂開了一道縫隙!
刺眼的陽光和一張兇神惡煞的潑皮的臉,瞬間從縫隙中透了進來!
那潑皮正探頭探腦地朝里面張望!我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大腦一片空白!完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瞬間,一直蟄伏在我身邊的男人動了!快得如同黑暗中捕食的獵豹!
他甚至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我只感覺他身體猛地繃緊,如同拉滿的強弓!
那只原本按著我胳膊的手閃電般松開,下一刻,
他攥在手里的、拳頭大小、棱角分明的硬物——像是一塊碎磚頭——帶著一股狠厲的破風聲,
精準無比地從那道縫隙中激射而出!“噗!”一聲悶響!如同重錘砸在爛泥上!緊接著,
是外面那潑皮撕心裂肺的慘嚎!“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慘叫聲凄厲無比,
瞬間打破了巷子的死寂?!袄先?!怎么了?!”“操!有埋伏!”“誰?!給老子滾出來!
”外面的潑皮瞬間炸了鍋,驚怒交加的吼叫聲響成一片。腳步聲變得慌亂而密集,
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打懵了。“走!”身邊的男人低喝一聲,聲音依舊沙啞沉穩(wěn),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一把掀開蓋在身上的破木板和籮筐,動作迅猛如雷霆!同時,
另一只手再次抓住我的胳膊,力量大得不容我反抗。眼前驟然一亮,刺得我瞇起了眼。
只見那個被砸中面門的潑皮捂著臉在地上打滾哀嚎,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
另外兩個潑皮又驚又怒,正慌亂地拔出腰間的短棍,目光驚疑不定地掃視著突然出現(xiàn)的男人。
男人看也不看他們,拉著我就往巷子深處、更黑暗更復(fù)雜的方向沖去!他的動作快得驚人,
步伐穩(wěn)健有力,在這堆滿雜物的狹窄巷子里如履平地?!罢咀?!”“別跑!
”兩個潑皮反應(yīng)過來,揮舞著短棍,咒罵著追了上來。男人拉著我七拐八繞,
專挑最狹窄、堆滿雜物的小岔道鉆。他對這里的復(fù)雜地形似乎了如指掌。很快,
身后的叫罵聲就被甩得越來越遠。最終,
他在一個堆滿廢棄瓦罐和爛木頭的死胡同盡頭停了下來。這里三面都是高墻,
只有我們進來的那條小路,但足夠隱蔽。他松開我的胳膊,迅速轉(zhuǎn)身,背對著我,
面朝我們來時的方向,警惕地側(cè)耳傾聽著。胸膛微微起伏,但氣息依舊沉穩(wěn)。
他那雙寒潭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銳利地掃視著巷口的方向,如同最警覺的鷹隼。
確認暫時安全后,他才緩緩轉(zhuǎn)過身。沾滿煤灰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有那雙眼睛,
平靜地落在我身上?!八麄儠簳r找不到這里?!彼_口,聲音依舊沙啞低沉,“你是誰?
高俅府上的人,為何追你?”他問得直接而突兀,那雙眼睛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
直視靈魂。高俅府上……他竟一口道破了那些潑皮的來歷!我驚魂未定,
后背的疼痛和方才極速奔跑帶來的脫力感一陣陣襲來。我靠著冰冷的磚墻,大口喘息著,
努力平復(fù)幾乎要跳出喉嚨的心臟。聽到他的問話,我猛地抬頭,迎上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
恐懼、戒備、還有一絲絕處逢生的茫然,在我心中交織翻騰。
“我……”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我是林沖的娘子。
”這個名字出口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悲憤猛地沖上鼻尖,眼眶瞬間紅了。
男人的眼神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那潭深水深處,仿佛投入了一顆小小的石子,
漾開一絲極細微的漣漪。他沉默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但那目光中的審視似乎悄然褪去了一分?!案哐脙?nèi)……”我吸了一口氣,
努力壓下翻涌的情緒,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他帶人強闖我家,逼我……逼我就范。
我……我無路可逃了……”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袖中砒霜的冰冷觸感仿佛再次浮現(xiàn),
讓我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他依舊沉默著,那張被煤灰覆蓋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只有那雙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攥緊的拳頭,又緩緩移回我的臉上。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市井喧囂和我們兩人壓抑的呼吸聲。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
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低沉沙啞,
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意味:“林教頭……是個好漢。”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
“可惜,被奸人所害?!边@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在我心中激起巨大的波瀾!
他竟然知道!他竟然說夫君是“好漢”!說他是“被奸人所害”!
一股強烈的沖動讓我?guī)缀跻獩_口而出: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但理智死死地壓住了這沖動。眼前這個人,神秘、危險,身份不明,即使他剛才救了我,
也絕不能輕信。高衙內(nèi)的勢力無孔不入,焉知這不是另一場更陰險的陷阱?我死死咬住下唇,
把所有的疑問和翻騰的情緒都強行咽了回去,只是用更加戒備和審視的目光看著他。
他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慮和掙扎。那雙寒潭般的眼睛深處,
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了然?又或者是……悲憫?“此地不宜久留。
”他沒有再追問,也沒有解釋自己,只是言簡意賅地做出了判斷。他再次環(huán)顧四周,
目光掃過高高的圍墻和死胡同的盡頭,最后落在我身上,“高俅的人不會善罷甘休。
他們很快會搜過來。你得離開東京?!彪x開東京?這念頭像一道閃電劈入我的腦海。
我何嘗不想?可是……“我……”我張了張嘴,聲音艱澀,“我無處可去……” 滄州?
夫君音訊全無,生死未卜,我孤身一人,如何能穿越這茫茫路途?更何況,
高衙內(nèi)既已盯上我,恐怕離開東京城的每一個關(guān)卡,都已布下了他的眼線!男人再次沉默。
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在我蒼白絕望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垂下眼簾,似乎在快速思考著什么。
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衣角沾上的煤灰。片刻,他抬起眼,目光變得異常堅定,
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俺悄?,”他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永濟渠碼頭,每日卯時初刻(清晨5點),有一班開往孟州的貨船。船老大姓孫,
是個獨眼,左眼下有顆大黑痣。你去找他,就說……是‘石碣村故人’讓你來的。
他會安排你上船,藏在貨艙里?!笔俅骞嗜??這個名字像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我。
石碣村……那是梁山泊附近!難道……難道他是……一個驚駭?shù)哪铑^瞬間攫住了我!
我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他那張沾滿煤灰、看不清真容的臉,
又看向他那雙平靜卻深不見底的眼睛。
梁山泊……那個聚集了無數(shù)被官府通緝、被逼落草的好漢的地方!夫君也曾提過,
那里有他的幾位舊識!難道眼前這個神秘的男人,竟是……梁山好漢?!
這個念頭帶來的沖擊,幾乎讓我站立不穩(wěn)!他似乎再次看穿了我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明,有警告,有催促,
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托付?“記住,卯時初刻,永濟渠碼頭,獨眼孫老大,
‘石碣村故人’?!彼俅沃貜?fù)了一遍,聲音低沉而清晰,
每一個字都像烙印般刻進我的腦海。“上船之前,買身粗布衣裳換上,弄些鍋灰抹在臉上,
越不起眼越好。路上,別信任何人?!彼哪抗庾詈笤谖夷樕贤A袅艘凰?,
那眼神仿佛在說:活下去,為了林教頭,也為了你自己。說完,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便走。
動作迅捷無聲,如同融入陰影的獵豹,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死胡同入口的拐角處,
只留下空氣中那若有似無的、如同鐵銹般的冷硬氣息。我怔怔地站在原地,
背靠著冰冷的磚墻,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險的藏匿、這突如其來的援手和指向梁山的生路——如同無數(shù)碎片在腦中激烈地碰撞、旋轉(zhuǎn)!
梁山泊……那個傳說中龍?zhí)痘⒀ò愕乃凇?/p>
個神秘的男人……獨眼孫老大……石碣村故人……每一個詞都帶著沉重的分量和巨大的風險。
去,便是踏上一條與朝廷為敵、永無回頭的不歸路。不去?留在東京,高衙內(nèi)下一次的手段,
恐怕連拿出砒霜的機會都不會再有!“活下去……”我無聲地對自己說,
袖中仿佛還殘留著那個冰冷瓷瓶的觸感。
夫君蒙冤的臉龐、高衙內(nèi)那淫邪的笑容、潑皮們猙獰的嘴臉……交替閃過腦海。必須活下去!
活著,才有希望!活著,才能等到真相大白、沉冤昭雪的那一天!活著,
才能……親手將那杯酒,敬給該喝的人!一股混雜著悲憤、決絕和孤注一擲的火焰,
在冰冷的絕望灰燼中猛地燃燒起來!我深吸一口氣,巷子里腐朽的霉味和塵土味嗆入肺腑,
卻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我迅速整理了一下散亂的鬢發(fā)和衣衫,
抹去臉上沾染的灰塵和淚痕。貼著胸口藏著的油布包,那疊銀票和碎銀子的硬角硌著皮膚,
帶來一絲冰冷的真實感。城南,永濟渠碼頭,卯時初刻,獨眼孫老大,石碣村故人。
這幾個詞,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成了我唯一的方向。離開這死胡同前,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地上那些破麻袋和爛草席。方才,就是在這里,
那個神秘的男人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又如同鬼魅般消失。他留下的氣息仿佛還未散盡。
梁山……石碣村故人……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壓下所有翻騰的思緒,
轉(zhuǎn)身,朝著巷子口的光亮,邁出了奔向未知的第一步。接下來的日子,我如同活在刀尖之上。
不敢再回那個家,不敢投宿任何正規(guī)的客棧。我用最便宜的價錢,
在城南最混亂的魚龍混雜之地,找了一個只認錢不認人的骯臟小客棧,
要了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一間房。門窗緊閉,如同困獸。用貼身藏著的散碎銀子,
在附近最破舊的估衣鋪買了一套灰撲撲、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裳,又買來一小包劣質(zhì)的鍋底灰。
對著客棧那面模糊不清的銅鏡,我用冰涼的井水打濕臉,然后顫抖著手指,
將那黑乎乎的鍋灰細細地、均勻地抹在臉上、脖子上,甚至露出的手腕上。
鏡子里很快出現(xiàn)一個面色蠟黃、形容憔悴、毫不起眼的鄉(xiāng)下婦人,只有那雙眼睛,
深處燃燒著無法磨滅的火焰,提醒著我我是誰。白天幾乎不敢出門,
只靠藏在房里的幾個硬饅頭充饑。入夜后,才敢用頭巾包住大半張臉,像一抹游魂般溜出去,
在碼頭附近小心地踩點,觀察地形,尋找那個左眼下有顆大黑痣的獨眼孫老大。
永濟渠碼頭是東京城貨物吞吐的繁忙之地,晝夜不息。巨大的漕船、簡陋的貨船擠滿了河岸,
空氣中彌漫著河水特有的腥氣、貨物腐爛的氣味以及碼頭苦力們濃重的汗味。
吆喝聲、號子聲、船板碰撞聲、貨物裝卸的悶響……交織成一片喧囂的海洋。
我在混亂的人流和堆積如山的貨物陰影中小心穿行,
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船老大模樣的面孔。第三天深夜,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看到了一艘半舊的貨船。船頭掛著一盞昏暗的風燈,燈下一個精瘦的漢子正蹲著抽煙袋。
昏黃的燈光映照下,他左眼渾濁無光,一道猙獰的舊疤斜斜劃過眼瞼,
而在他那只好眼的下方,一顆黃豆大小的黑痣赫然在目!就是他!獨眼孫老大!
我的心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強壓下激動,我沒有立刻上前。高衙內(nèi)的眼線無處不在,
我必須確認安全。我如同潛伏的夜梟,在陰影里默默觀察了他許久,看他指揮苦力搬運貨物,
看他與稅吏周旋,看他偶爾流露出的那種底層人物特有的狡黠和兇悍。
直到確認他身邊暫時沒有可疑之人盯梢,我才深吸一口氣,裹緊頭巾,低著頭,
像其他來尋活路的窮苦婦人一樣,慢慢蹭了過去?!皩O……孫老大?”我壓低聲音,
帶著刻意模仿的怯懦鄉(xiāng)音。那獨眼漢子抬起頭,
僅剩的一只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銳利地掃過來,帶著審視和不耐煩:“干啥?沒看見忙著?
要搬貨天亮再來!”我心臟狂跳,幾乎要窒息。我咽了口唾沫,聲音壓得更低,
確保只有他能聽見:“是……是‘石碣村故人’……讓我來的。
”“石碣村故人”五個字出口的瞬間,孫老大那只獨眼猛地一凝!如同鷹隼盯住了獵物!
他叼著煙袋的嘴停住了,渾濁的眼珠里瞬間爆射出一種極其銳利、近乎兇狠的光芒!
那目光在我涂抹了鍋灰的臉上來回刮了幾遍,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
仿佛要剝開我所有的偽裝。時間仿佛凝固了。碼頭的喧囂似乎都離我遠去,
只剩下他那道冰冷審視的目光和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巨響。終于,
他那只獨眼中的兇光緩緩收斂,重新變得渾濁而漠然。他吧嗒抽了一口煙,
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濃白的煙霧,遮住了他半張臉。“哦?”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平淡,
仿佛在談?wù)撎鞖?,“故人?哪個故人?石碣村認識的人多了去了?!蔽业男某亮艘幌?。
他不信?還是……在試探?“那位故人說……”我強作鎮(zhèn)定,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說您欠他一條魚錢,讓小的來……搭個便船,去孟州尋親。
” 這是我絞盡腦汁想出的、唯一能聯(lián)系上“石碣村”的借口。魚錢……梁山泊邊,
打漁為生……希望他能懂!孫老大那只獨眼再次瞇了起來,在煙霧后閃爍著莫測的光。
他沉默了幾息,那幾息漫長得如同幾個時辰。終于,他點了點頭,動作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
“嗯?!彼麖谋亲永锖吡艘宦?,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卯時初刻開船,過時不候。到時候,
自己溜到船尾,最底下那個堆雜物的貨艙,艙門虛掩著。進去后,把門栓死,
天塌下來也別出聲。懂?”“懂!懂!謝謝孫老大!”我連忙點頭,
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皾L吧,別在這杵著礙眼?!彼麚]了揮煙袋桿,像驅(qū)趕一只蒼蠅,
又恢復(fù)了那副碼頭老油子的不耐煩模樣。我如蒙大赦,低著頭,迅速轉(zhuǎn)身,
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重新沒入碼頭混亂的陰影之中。直到走出很遠,
后背被冷汗浸透的寒意才猛地襲來,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成了!生路……就在眼前!
回到那間散發(fā)著霉味的小客棧,我蜷縮在冰冷的床板上,毫無睡意。
窗外是東京城永不沉寂的喧囂,而我的內(nèi)心,
卻被一種巨大的、混雜著希望與恐懼的寂靜所籠罩。明日卯時,便是決定生死的時刻。
袖中早已空無一物,但那個冰冷瓷瓶的觸感,卻仿佛烙印在靈魂深處。
我下意識地摩挲著空蕩蕩的袖口,指尖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光滑的釉面和棱角分明的瓶身。
“活下去……”黑暗中,我無聲地對自己說,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張貞娘,你必須活下去!
活著……才能等到那一天!”我閉上眼,
浮腫得意的臉、潑皮們兇惡的嘴臉、還有……夫君臨行前那悲愴又隱忍的眼神……交替浮現(xiàn)。
最后,定格在那個神秘男人寒潭般的雙眼中。梁山……無論前路是龍?zhí)痘⒀ǎ€是刀山火海,
我都要闖過去!為了那杯尚未敬出的酒!為了那個名字——林沖!卯時未至,
天色是最深沉的墨藍,只有東方天際透著一絲死魚肚般的灰白。
永濟渠碼頭的喧囂尚未完全蘇醒,但早已人影幢幢,
苦力們沉重的腳步聲、貨物拖拽的摩擦聲、船夫壓低嗓門的吆喝聲,
在濃重的河腥氣和晨霧中交織成一片壓抑的背景音。我穿著那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裳,
臉上厚厚一層鍋灰掩蓋了原本的膚色,頭發(fā)用一塊同樣灰暗的舊布巾緊緊包裹,
只露出一雙因為極度緊張而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我如同一抹真正的陰影,
貼著堆積如山的貨堆和破舊的船舷,悄無聲息地向船尾潛行。
孫老大的那艘半舊貨船靜靜停泊在角落,船頭那盞風燈依舊亮著,
在霧氣中暈開一團昏黃的光暈。我一眼就看到船尾靠近水線的地方,
果然有一扇低矮、不起眼的艙門,此刻虛掩著一條縫隙,像一張沉默邀請的嘴。心跳如雷!
我屏住呼吸,最后一次警惕地掃視四周。霧氣彌漫,人影模糊,似乎沒有異常的目光投來。
就是現(xiàn)在!我像貍貓般弓身,一個箭步?jīng)_到艙門前,毫不猶豫地拉開那扇沉重的木門,
閃身鉆了進去!里面漆黑一片,濃重的霉味、灰塵味和一種說不出的陳腐氣息撲面而來,
嗆得我?guī)缀踔舷ⅰN曳词置髦?,果然在門內(nèi)側(cè)摸到了一根粗大的木栓。我用盡力氣,
將它死死地閂上!“咔噠!”一聲輕響,在絕對的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
隔絕了外面的光線和聲音,貨艙內(nèi)瞬間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背靠著冰冷的艙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冰冷的汗水順著鬢角滑落,
混著臉上的鍋灰,留下一道道黏膩的痕跡。成了……暫時安全了……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是一刻,也許漫長如年。腳下傳來了輕微的震動,船身開始搖晃。緊接著,
是船板沉悶的摩擦聲,纜繩解開時發(fā)出的吱呀聲,
還有船老大孫老大那嘶啞的吆喝聲隱約透過厚重的船板傳來?!捌疱^——!”“解纜——!
開船嘍——!”船,開了。我蜷縮在冰冷、散發(fā)著霉味的貨艙角落,
四周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船身隨著水流輕輕搖晃,腳下傳來河水拍打船板的沉悶聲響,
如同某種巨大的、緩慢的心跳。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體內(nèi)翻騰不休的思緒。
的臉、潑皮們兇惡的嘴臉、袖中砒霜冰冷的觸感、神秘男人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還有夫君,
他臨別時那深深的一瞥,
里面盛滿了無法言說的悲愴與囑托……無數(shù)畫面碎片般在黑暗中激烈地沖撞、旋轉(zhuǎn)。
梁山泊……那神秘男人口中的“石碣村故人”……孫老大那只冰冷的獨眼……這條路,
真的通向生天嗎?還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悄纏繞上心臟。
突然!“砰!砰!砰!”沉重的砸門聲如同驚雷般在狹小的貨艙內(nèi)炸響!粗暴而猛烈,
震得整個艙壁都在嗡嗡作響!木板門在重擊下痛苦地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開門!
里面的人!快開門!”一個粗嘎兇狠的聲音穿透門板,如同冰冷的鐵錐扎進我的耳膜!
是高衙內(nèi)的人?!他們竟然追到了船上?!我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
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從頭澆下,
四肢百骸一片冰冷麻木!怎么會?!他們怎么知道?!是孫老大……他出賣了我?!
絕望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噬咬著我的神經(jīng)?!伴_門!奉開封府之命搜查逃犯!再不開門,
砸開了格殺勿論!”另一個更加兇戾的聲音響起,帶著官府的威壓和赤裸裸的死亡威脅!
開封府?!他們竟然動用了官府的力量?!我的心沉入了無底深淵!
這比高衙內(nèi)的潑皮可怕百倍!一旦落入官府手中,不僅我必死無疑,
更會坐實夫君的“罪名”,甚至可能牽連到那個神秘的男人和孫老大!砸門聲更加猛烈!
如同重錘擂鼓!門栓在巨大的力量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木屑簌簌落下!怎么辦?!
逃?這貨艙是死路!躲?無處可藏!拼?手無寸鐵!難道……難道真要死在這里?
死在這骯臟黑暗的貨艙里?像一只無人知曉的老鼠?!不!不能!絕不能!
一股混雜著絕望、不甘和滔天憤怒的火焰猛地從心底竄起!瞬間燒融了四肢的冰冷!
我猛地從地上彈起!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獸,目光在絕對的黑暗中瘋狂地掃視!貨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