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要命的成績單,捏在我手里,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尖兒都在哆嗦。院子里,
繼母王淑蘭就那么坐著,對著那臺老掉牙的縫紉機,肩膀一抽一抽的?!鞍?,
這大學(xué)……怕是上不成了……”她嗓子啞得跟砂紙磨過似的,
手里的針差點兒沒扎自個兒手上。我叫周文昊,十八了,北邊兒一個破縣城土生土長的。
那年夏天,太陽毒得能把馬路烤化。對旁人來說,也就是個普通的夏天。
老槐樹上的知了跟瘋了似的,“知了——知了——”扯著嗓子嚎,沒完沒了。
街拐角賣冰棍兒的老頭兒那兒,隊排得老長,跟貪吃蛇似的。還有那賣瓜的,
嗓門兒賊大:“歪!剛切的沙瓤西瓜!冰鎮(zhèn)嘞——甜掉牙!”空氣里頭,
又是槐花那股子膩歪的甜香,又是旁邊小飯館飄出來的嗆人油煙味兒。
這兩股味兒擰巴在一起,聞著就讓人心里堵得慌,咋就那么膈應(yīng)呢?去年冬天,我爹沒了。
肺炎,挺兇的病,沒扛過去。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外頭下著鵝毛大雪,
醫(yī)院那走廊白得瘆人,燈光冷颼颼的。醫(yī)生穿著白大褂,走過來,沖我擺了擺手,嘆氣。
“小伙子,我們……盡力了?!彼瓦@么走了,悄沒聲兒的,啥也沒留下。
就剩下一個快倒閉的裁縫鋪子,還有一個跟他搭伙過了十年的繼母,王淑蘭。我跟她吧,
說不上親,也說不上遠。就那么不咸不淡地處著。她老是板著個臉,不愛笑,
可說話倒是細聲細氣的。那雙手,糙得跟老樹皮似的,指節(jié)都粗了。可偏偏就是這雙手,
能把一塊土布繡出花兒來,細致得不得了。打小我就覺得她這人冷冰冰的。直到我爹走了,
我才后知后覺地尋思,她可能就是那種……心里啥都有,嘴上不會說的人?!叭藚?,
得學(xué)會藏心思?!备舯谠簝旱膭⒋鬆?,嘬著旱煙袋,老跟我念叨。“淑蘭那婆娘,
心里跟明鏡兒似的,啥都懂,就是嘴笨,不愛掰扯?!蔽业@一走,那間破破爛爛的縫紉店,
就成了我倆唯一的嚼谷。鋪子開在縣城老街上,門臉兒小得可憐。那木門,
風(fēng)一吹就“吱呀——吱呀——”亂叫喚,跟要散架似的。墻上掛著幾塊褪了色的布樣,
還有一臺老古董縫紉機,聽說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貨。繼母手藝是真不賴。
縣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愛把活兒拿到咱家來。開春了,改春裝。天熱了,
做夏天的褂子、褲衩。秋風(fēng)起了,拾掇秋衣。入了冬,就該忙活做棉襖棉褲了。
她就成天價地坐在那臺縫紉機跟前。腳底下那踏板踩得“吭哧吭哧”,
縫紉機針“噠噠噠噠”響個不停。那聲音,就像日子往前走的腳步聲,一下一下,
敲得人心慌。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上頓不接下頓是常事,但好歹餓不死。
可就在那個能把人曬脫水的大晌午,
郵遞員騎著他那輛“叮鈴哐啷”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來了。他從綠色的郵政包里掏出一封信,
遞到我手上。信封上那幾個燙金大字,差點閃瞎我的眼——省城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我的人生,
好像一下子就要拐彎了?!八那Ф鄩K……學(xué)費加住宿費……”繼母的眼神,
跟釘子似的釘在那張通知書上,嗓子眼兒發(fā)干?!霸奂摇F(xiàn)在攏共就一千八。
”她手指頭無意識地在縫紉機那冰涼的鐵殼子上,“篤篤篤”地敲著。我心里明鏡兒似的,
家底兒早就掏空了。給我爹看病、辦喪事,花錢跟流水似的。我記得,那會兒為了湊錢,
繼母把她當年嫁過來時,娘家給的唯一一個金鐲子都當了。當時她眼睛紅紅的,
就說了一句:“人活著,比啥都金貴?!薄安蝗チ?!”我心一橫,裝得滿不在乎,
把那張薄薄的紙“啪”一下塞進抽屜里。那聲響,在空蕩蕩的屋里,格外刺耳。
“不去就不去吧?!崩^母沒抬頭,就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眼圈兒卻一下子紅了。她趕緊低下頭,
假裝擺弄縫紉機上的線轱轆。就在那當兒,我瞅見她鬢角那兒,
不知道啥時候鉆出來好幾根白頭發(fā)。在晃眼的陽光底下,亮得扎心。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雞還沒叫利索呢。我就被那熟悉的“噠噠噠”聲給吵醒了。是縫紉機的聲音,比平時更急促,
更響亮。我悄悄扒開門縫往外瞅。嚯!繼母正埋頭在那兒趕活兒呢,旁邊堆得跟小山似的,
全是街坊鄰居送來等著修補的衣裳被褥。她眼睛底下,是兩團濃重的黑眼圈。我沒吱聲,
又悄悄把門掩上,溜回自個兒屋里。耳朵里,那“噠噠噠”的聲音,一聲接一聲,
跟心跳似的,又悶又重。光在店里接活兒還不夠。我還發(fā)現(xiàn),每到周末趕大集,
繼母都會偷偷摸摸地去擺地攤兒。賣她自個兒繡的那些手絹兒、枕頭套啥的。
她從來不讓我跟著去,老說:“念書人,干那個掉價?!笨赡翘欤冶镏还蓜艃?,
非要去瞅瞅。七月中旬,日頭毒得能把地上的石頭烤裂了。集市上那叫一個人擠人,
跟下餃子似的??諝饫锘熘钩粑?、牲口糞味兒,還有各種小吃的香味兒,亂七八糟的。
吆喝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吵得人腦仁兒疼?!皠偝鲥伒募屣灩託G——加倆雞蛋!
”“驢肉火燒!熱乎的!”“瞧一瞧看一看吶!處理的襪子!一塊錢三雙!
”在集市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瞅見了繼母。地上鋪了塊洗得發(fā)白的藍格子布。布上頭,
整整齊齊擺著她繡的東西:手絹、枕套、鞋墊……上頭的花鳥蟲魚,繡得活靈活現(xiàn),
跟真的一樣。她就那么安安靜靜地坐在小馬扎上,低著頭,也不吆喝。
跟周圍這鬧哄哄的場面,格格不入。我正想過去給她送口水喝,
就瞅見居委會的李大媽叉著腰站在她攤子跟前。李大媽那嗓門兒,我們這片兒出了名的亮堂。
她指著那些繡品,唾沫星子橫飛?!拔艺f淑蘭吶!你這心眼兒也忒實誠了!
”“白給人家養(yǎng)活這么大個兒的娃!”“到頭來,人家拍拍屁股上大學(xué)走了,你落著啥了?
連個影兒都摸不著!”李大媽的聲音尖得像錐子,一下下往人心里扎。我當時就定那兒了,
手里拎著的搪瓷缸子,燙得我手心發(fā)麻。繼母沒抬頭,還是慢條斯理地整理著布上的繡品。
她抬手,用那條洗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毛巾,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珠子。
然后才輕聲細語地回了一句:“李姐,你甭這么說。文昊是個好孩子,他爹在天上瞅著呢,
會保佑他的?!薄鞍ミ衔梗∧氵@死腦筋!犟驢!”李大媽恨鐵不成鋼地跺了跺腳。
“當初要不是你非得跟了周老四,你能吃這么多苦?!”她“唉”了一聲,搖著大蒲扇,
扭身走了。留下繼母一個人,背影看著有點孤單。我在原地杵了半天,
腳底板都快跟滾燙的地面粘一塊兒了。直到那搪瓷缸子燙得我“嘶”了一聲,才猛地回過神。
我走過去,把水遞給她。她接過去,就著缸子邊兒喝了一小口?!疤靸簾?,
你趕緊回切(去),別在這兒曬著。”她抬眼瞅了瞅我,又說:“家去做題,
把功課溫習(xí)好才是正經(jīng)事。”她的眼神飄向遠處,好像在想啥心事。
回到那間又小又暗的屋里,我鬼使神差地又把那張錄取通知書給翻了出來。
上頭清清楚楚寫著:“九月一日前報到”。算算日子,就剩不到三個禮拜了。學(xué)費那大窟窿,
咋填?我從抽屜最里層,摸出來一張疊得方方正正、邊角都毛了的紙。是張招工啟事,
紙都泛黃了,還是我爹在世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
上頭幾個大黑字扎眼得很:“高中畢業(yè)生優(yōu)先”。也許……這也是條路?
可一想到要徹底斷了念想,心頭像被啥玩意兒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厲害。那一宿,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烙餅,咋也睡不著。耳朵里灌滿了窗戶外頭知了沒完沒了的叫喚,
還有偶爾騎車路過,“叮鈴”一聲的車鈴鐺響。我尋思著,可能真就得認命了。大學(xué),
那地方,跟我沒緣分。想著想著,眼淚就沒出息地順著眼角往下滑,
滴在那個打了補丁的舊枕套上,洇開一小片深色。隔壁屋里,
繼母那臺縫紉機還在“吱呀吱呀”地響。那聲音,跟催眠曲似的,伴了我整個童年。
可這會兒聽著,咋就那么孤單,那么讓人心酸呢?也不知道啥時候睡著的。
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見我爹了。他還穿著那件他最稀罕的藍色中山裝,
站在一條清亮亮的小河邊沖我招手,笑得特和藹。等我醒過來,
天光已經(jīng)從窗戶縫里鉆進來了。臉上,還掛著涼冰冰的淚珠子。正發(fā)愣呢,
大門突然被敲響了,“咚咚咚,咚咚”。三短兩長,這是我跟繼母約好的暗號,
熟人才這么敲。繼母停下手里的活兒,起身去開門。門外頭站著個黑瘦黑瘦的中年男人。
頭上戴頂破草帽,肩上挎?zhèn)€藍布包袱,臉上曬得跟醬油似的,可那眼睛賊亮,
透著一股子精明勁兒。“哥!”繼母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我這才認出來,這是繼母的親哥,
我該叫舅舅,叫王遠山。他在省城紡織廠當工人,一年到頭也難得回來一趟。上回見他,
還是我爹的葬禮上。他當時提溜著一條白布,還揣著一瓶散裝老白干,一臉的沉痛。
王遠山舅舅一腳邁進屋,話都沒多說一句。先把草帽摘下來,利索地掛在門后的釘子上。
然后從那個鼓鼓囊囊的藍布包袱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啪”一下,摜(guàn,
用力扔)在桌子上。那信封,就是郵局最常見的那種大號的,看著有點舊,
上頭還沾著幾點油漬?!八那K,夠娃子上大學(xué)了?!彼らT兒粗,話卻說得挺實在,
像冬天里剛曬過的棉被,又硬實又暖和。繼母當場就愣那兒了,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
“哥……這……這哪兒行……”她兩只手抖得跟篩糠似的,想去拿那信封,又不敢碰。
“甭說了!”王遠山大手一揮,打斷她。“這是咱倆攢了多少年的家底兒。”“我聽說了,
文昊考上大學(xué),學(xué)費還差一大截子,我立馬就給送來了?!薄霸劾现芗?,香火不能斷!
不能讓娃兒沒書念!”我站在里屋門口,聽得一愣一愣的,心怦怦直跳。
大學(xué)……那個我以為早就沒戲了的夢,咋……咋突然又活過來了?“你這個后媽,嘴笨得很,
可心里啥都記著呢!”王遠山舅舅扭頭看了我一眼,又對著繼母說。“這些年,
你把文昊當親兒子待,比親兒子還親!”繼母低著頭,眼淚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砸在她那雙布滿老繭和針眼兒的手背上。那雙手,見證了她多少年的辛苦啊。
走前答應(yīng)的……會一直照看好文昊……”“也許……我做得不夠好……可是……”話沒說完,
就泣不成聲了。這是我頭一回,瞅見她哭得這么傷心。也是頭一回,
聽她提起我爹臨終時候的事兒。我這才猛地醒悟過來,原來她心里頭,一直壓著這么多事兒,
這么多苦。她從來沒在我跟前提過一個字?!靶辛诵辛耍瑒e哭了!”王遠山走過去,
重重拍了拍繼母的肩膀?!巴迌嚎忌洗髮W(xué),這是天大的喜事!哭啥?”“去,整倆好菜,
咱爺兒仨今兒個好好喝點兒,慶祝慶祝!”繼母抹了把眼淚,吸了吸鼻子,轉(zhuǎn)身就往廚房奔。
我聽見水龍頭嘩嘩響,還有菜刀落在砧板上“咔嚓咔嚓”的聲音。
這些平時再熟悉不過的動靜,這會兒聽著,心里頭暖烘烘的。沒多大一會兒,
廚房里就飄出蔥姜蒜爆鍋的香味兒,混著醬油和肉香。一盤油汪汪的紅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