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梨第一次在“夜軌”酒吧看見陳硯時,時針正啃噬著午夜十二點的邊緣。
她斜倚在吧臺天鵝絨座椅上,指尖夾著支細長的女士香煙,沒點燃,
只讓鑲鉆的煙嘴在霓虹燈下晃出細碎的光。調酒師剛為她斟滿“黑俄羅斯”,
深褐色的液體在水晶杯里晃蕩,
此刻沒什么波瀾的心情——直到那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黑色T恤的男生彎腰擦過她腳邊的酒漬,
后頸凸起的骨節(jié)在昏暗光線下像未打磨的玉?!拔?,冰塊化了?!彼鋈婚_口,
聲音被低音炮震得有些發(fā)飄。男生抬起頭,額角的碎發(fā)被汗水黏住,
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沒什么情緒的眼睛。他眼里映著吧臺上流轉的LED燈帶,
像落進了幾片廉價的彩紙?!靶聛淼??”沈梨瞇起眼,
涂著酒紅甲油的手指敲了敲冰涼的大理石吧臺,“以前沒見過你。”“今天第一天。
”他的聲音很沉,像浸在冰桶里的威士忌杯,帶著金屬般的冷冽。沈梨看著他拿起冰夾,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腕內側有道約三厘米長的疤痕,在紫色射燈下呈現(xiàn)出淡淡的粉。
她忽然覺得無趣的夜晚有了新的樂子,于是摘下左耳的鉆石耳釘,
“叮”一聲丟進他沾滿檸檬汁的圍裙口袋:“小費,夠買你一周的課時費了吧?
”耳釘是上周爸爸從巴黎拍回來的,三克拉的梨形切割,鑒定書上寫著“極優(yōu)”。
陳硯的動作頓了頓,圍裙布料薄,耳釘?shù)睦饨琼训盟つw發(fā)疼。他沒低頭看口袋,
只是將調好的“莫吉托”推給隔壁桌的金發(fā)女郎,手腕翻轉間,那道疤像條沉默的魚。
“沈梨小姐,您的朋友在二樓等您?!鳖I班哈著腰遞上一杯香檳,
水晶杯腳在吧臺上劃出細響。沈梨接過酒杯,故意指尖一松?!芭椤钡囊宦?,
杯子砸在陳硯腳邊,碎成無數(shù)閃著光的齏粉,
金色的液體濺上他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那是雙仿匡威的地攤貨,鞋頭已經開膠。
“不好意思啊,”她歪著頭笑,鉆石耳釘在鬢邊晃出小半圓的光弧,“手滑了。
”陳硯沒說話,只是蹲下身, 手去撿玻璃碎片。沈梨看見他指尖被劃出一道血痕,
鮮紅的血珠滲出來,滴在深色的地板上,像朵迅速枯萎的玫瑰。她覺得這場景有點意思,
比二樓包廂里那群拿著雪茄討論蘭博基尼新款的富二代有趣多了。
于是她摸出鑲滿水鉆的手機,屏幕亮起時映出她精致卻空洞的臉:“喂,窮小子,
我手機掉沙發(fā)縫里了,去幫我拿出來?!倍荲IP包廂里,
香奈兒和古馳的香水味混合著雪茄煙,嗆得人喉嚨發(fā)緊。陳硯走進來時,
沈梨正把腳翹在沙發(fā)扶手上,穿著十厘米高的CL紅底鞋,
鞋跟上的金屬裝飾在水晶燈下閃得人眼暈。“先把我鞋上的酒漬擦干凈。”她命令道,
語氣像在打發(fā)家里的傭人。陳硯沉默地掏出紙巾,那是張皺巴巴的印有酒吧logo的紙巾,
他蹲下身時,沈梨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屬于廉價洗衣粉的味道,混著酒吧里的煙味,
形成一種奇怪的、讓她皺眉的氣息。指尖觸到她腳踝的瞬間,陳硯的動作極快地頓了一下。
沈梨的皮膚很白,像上好的羊脂玉,腳踝纖細,戴著一條卡地亞的細鉆腳鏈。
而他的手指粗糙,指腹有薄繭,擦過她鞋跟時,留下一道模糊的水痕?!吧蚶妫畈欢嘈辛?。
”閨蜜林薇薇扯了扯她的香奈兒外套,“別欺負人家了?!鄙蚶鎱s笑得更張揚,
將空了的威士忌杯遞過去:“再給我調杯‘今夜不回家’,調得好,這耳釘送你。
”陳硯接過杯子時,指腹擦過她涂著蔻丹的指甲。他的眼神很平靜,像看一塊沒有生命的冰。
轉身走向吧臺時,沈梨盯著他挺直的背影,忽然覺得有點掃興——這些窮小子,
要么像哈巴狗一樣諂媚,要么就硬撐著像根鋼筋,真是無趣透頂。她晃了晃杯里剩下的冰塊,
聽著它們撞擊杯壁發(fā)出清脆的響,像在嘲笑她此刻莫名的煩躁。
沈梨的“樂趣”持續(xù)了半個月。她像個狩獵者,每天晚上十點準時出現(xiàn)在“夜軌”,
點上一杯最貴的雞尾酒,然后變著法兒地逗弄那個叫陳硯的窮小子。有時是“這酒太甜”,
有時是“冰塊太多”,更多時候是故意把紙巾丟在地上,看他沉默地撿起來。陳硯從不反駁,
只是用那雙沒什么情緒的眼睛看著她,像在看一個被寵壞的小孩。直到那天深夜,
酒吧快打烊時,沈梨喝多了,趴在吧臺上看陳硯擦杯子。他動作很熟練,
指尖在玻璃杯內壁劃出優(yōu)美的弧度。沈梨瞇著眼,
看見他從牛仔褲口袋里摸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小心翼翼地展開。
那是一張“市級物理競賽二等獎”的獎狀,紙質已經泛黃,邊緣被磨得起了毛,
上面的紅色印章也有些模糊。“喲,還是個學霸?”沈梨一把搶過獎狀,酒氣噴在陳硯臉上,
“怎么不去申請貧困補助,跑來這兒擦杯子?”她嗤笑著,手指捏著獎狀的兩角,
“這種破紙也值得你藏著?”陳硯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伸手想搶回:“還給我。
”“不給又怎樣?”沈梨像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把獎狀高高舉起,
“我看你還是拿這個去換點錢實在,至少夠你媽多買兩斤排骨——哦不對,
你們窮人家是不是吃不起排骨?”這句話像根針,狠狠扎進陳硯眼里。
他猛地攥住沈梨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吃痛地叫了一聲:“沈梨,你很無聊?
”他的眼神冷得像寒冬的冰,里面翻涌著沈梨從未見過的情緒——憤怒、屈辱,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正在收拾東西的服務生們都停下了動作。
沈梨被他捏得手腕生疼,酒意瞬間醒了大半,卻依舊嘴硬:“我就無聊了怎么著?松開!
”“把獎狀還給我。”陳硯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
沈梨看著他泛紅的眼眶,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還有一絲……快感。
她故意用力一撕,“刺啦”一聲,獎狀被撕成了兩半。時間仿佛靜止了。
陳硯看著手里半張殘缺的獎狀,上面“二等獎”的字樣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松開沈梨的手腕,
后退一步,眼神里的光一點點熄滅,只剩下沉沉的黑暗。沈梨揉著被捏紅的手腕,
想說句“對不起”,卻又拉不下臉,只能把一疊百元大鈔拍在吧臺上:“賠你的破紙,
夠買幾百張了吧?”說完,她踉蹌著跑出酒吧。凌晨四點的街道空曠得可怕,
只有路燈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昏黃的光。沈梨穿著十厘米的高跟鞋,
走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心里莫名地煩躁。路過巷口的豆?jié){攤時,
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蹲在煤爐前,正用竹筒往爐子里添煤。是陳硯。
他換下了酒吧的黑色T恤,穿著一件更舊的白色背心,露出的胳膊上有細密的汗珠。
蒸汽氤氳中,他側臉的輪廓顯得格外柔和,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和在酒吧里那個眼神冰冷的男生判若兩人?!拔梗 鄙蚶孀哌^去,
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凌晨顯得格外突兀。陳硯聞聲回頭,
看見是她,愣了一下,又轉回頭去看煤爐:“有事?”“你不是學霸嗎?怎么在這兒燒煤?
”沈梨叉著腰,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平時一樣刻薄。陳硯沒回頭,
只是用夾子撥了撥爐子里的煤塊,火星濺起來,又迅速熄滅:“我媽病了,醫(yī)藥費不夠。
”他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尿毒癥,需要很多錢。”沈梨的心猛地一沉。
她想起自己昨天逛街時,隨手買的那個限量版包包,夠買幾十盒進口的透析藥。
而眼前這個男生,卻要在凌晨四點蹲在煤爐前,為了幾塊錢的煤球忙碌。
她看著他手腕上那道清晰的疤痕,忽然想起上周在學校論壇上看到的帖子——去年冬天,
有個高二的學生為了救一個落水的小孩,跳進冰河里,手臂被水下的玻璃劃傷,縫了十幾針。
那個學生的名字,好像就叫陳硯?!澳悄恪鄙蚶嫦胝f“那你為什么不去求助”,
卻又覺得這話從她嘴里說出來無比諷刺。她自己過著揮金如土的生活,
卻在質問別人為什么不去尋求幫助。陳硯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你的車停在路口,再不去開走會被貼條的。
”沈梨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她那輛亮粉色的瑪莎拉蒂停在不遠處的禁停區(qū)。
她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陳硯站起身,
拍了拍手上的煤灰:“豆?jié){快好了,要喝嗎?”沈梨看著他沾滿煤灰的手,
又看了看自己涂著昂貴甲油的手指,搖了搖頭,轉身走向自己的車。坐進溫暖的車廂里,
她看著后視鏡里那個重新蹲回煤爐前的身影,忽然覺得眼眶有點發(fā)熱。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過著和她完全不同的生活,那些她隨手揮霍的金錢,
卻是別人賴以生存的希望。梅雨季來得猝不及防,連綿的陰雨下了整整一周。
沈梨的瑪莎拉蒂在放學路上拋了錨,她站在路邊,看著豆大的雨點砸在車窗上,
濺起無數(shù)水花,心里煩躁得像被貓抓。司機說至少要半小時才能到,她等不及,
只好躲進旁邊的公交站臺,看著來往的車輛濺起水花,弄臟了她新買的GUCCI小白鞋。
忽然,一輛破舊的電動車沖進雨幕,騎車的人穿著黑色的雨衣,車后座綁著一個巨大的紙箱,
上面用馬克筆寫著“市一院 檢驗科”。沈梨瞇起眼,透過雨簾認出騎車的人——是陳硯。
他的雨衣帽子沒戴好,頭發(fā)和衣服都被淋得濕透,貼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輪廓。
鬼使神差地,沈梨沖了出去,站在馬路邊朝他揮手:“喂!陳硯!
”電動車在她面前猛地剎住,輪胎在積水中打滑,濺起一片水花。陳硯抬起頭,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滴在車把上:“有事?”他的聲音被雨聲吞沒,顯得有些模糊。
“帶我去市中心醫(yī)院!”沈梨大聲喊道,雨水打在她臉上,冰涼刺骨。陳硯皺了皺眉,
看了看她身上昂貴的Burberry風衣,又看了看自己破舊的電動車:“你坐這個?
”“少廢話!”沈梨拉開他身后的雨衣,不由分說地坐了上去,“快開!
”電動車的座椅又硬又濕,硌得她屁股生疼。陳硯沉默了一下,發(fā)動了車子。
電動車在積水中艱難地行駛,雨點打在雨衣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